作者君

7圖:在虛構的故事裡尋求真實感的人腦子一定有問題——虛

不論是否看過《涼宮春日》,相信大家對於虛的這句名言都不會陌生。單憑這句話本身並不違反我們的直覺,畢竟虛構本身就不同於現實。但如果考慮這句話所處的語境——它恰恰出現於一個虛構的故事中——它就成為了一個如同說謊者一般的悖論性的語句。

(1)在虛構的故事裡尋求真實感的人腦子一定有問題

(2)「在虛構的故事裡尋求真實感的人腦子一定有問題」是虛構的

語句(1)本身是符合直覺的,但這種直覺在特定的情境下會陷入悖論之中,只要給語句(1)加上了語句(2),就能夠從(1)並且(2)中推出(3):

(3)在(3)中尋求真實感的人腦子一定有問題

顯然,(3)是一個類似說謊者一樣的語句,其之所以產生悖論就在於它指涉了自身,於是我們可以把它看作說謊者悖論的變體,通過區分元語言與對象語言來避免這類自我指涉的語句的出現。(這是一個強化的說謊者悖論,邏輯學家已經證明,多值邏輯並不能解決強化的說謊者悖論)但本文的目的並不止於此,本文所關注的是語句(1)與語句(2)是否直接能夠推出語句(3)。因為,語句(1)與語句(2)都包含「虛構」,而語句(3)則通過推理規則消去了「虛構」。「虛構」在這裡被當成了謂詞。但是,虛構並不一定就是一個謂詞,(1)與(2)也並不一定就直接能推出(3)。本文嘗試改變對於「虛構」的解釋,從而避免從(1)與(2)中得到(3)。不過,本文也並不是要定義什麼是虛構,而只是以「7」為引子,從邏輯學的角度來討論如何「說」某文本是虛構的,也就是「虛構」一詞的使用方式。

是否應當把「虛構」看作一個謂詞呢?語句(1)對於虛構的理解預設了兩個前提:一是虛構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不具有同等的地位;二是真實感在於與我們所處的現實世界相符合(一種樸素的真理符合論)。按照這兩個前提可以如此定義虛構謂詞:一個語句是虛構的,當且僅當它描述了虛構世界中的對象/事件;一個故事是虛構的,當且僅當它是一個描述虛構世界的語句及其後承(consequence,指能從這些語句推出的語句)所組成的語句集。但是,一個語句是真的,當且僅當它是對於現實世界的對象/事件的正確描述。我們用虛構謂述那些描述虛構世界的語句,但如果真是語句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關係,那麼這些語句自然就無關於真假。事實上,經典邏輯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只要不考慮「虛構的語句本身真的」自身也是虛構的這種情況,但是問題在於,如何排除這種情況?

(一)真謂詞的層級

如同那個斷言克里特島的人都是說謊者的人可能自己就是克里特島人,我們也可以把「虛構」這個謂詞用來謂述「虛構無關真假」這句話本身。按照塔爾斯基(Tarski)的真之不可定性定理(簡稱塔爾斯基定理或不可定義性定理),一個語義封閉的(semantically closed,包含能夠謂述包含自身的語句的真謂詞)語言總可以通過對角線引理構造出一個說謊者語句。同樣,一個包含虛構謂詞的語言也同樣無法避免將虛構謂詞用於虛構的語句自身。

真之不可定義性定理的結論即是:一個語義封閉的語言是無法憑自身定義真的,而需要在這個語言之外定義相對於這個語言的真。我們稱這個語言為對象語言(object language),稱用來談論這個語言的語言為元語言(metalanguage),對於對象語言L,我們可以在元語言中定義謂詞「在L中真」。因為真/假是元語言中的謂詞,因此它們無法在一個語句中謂述自身,也就避免了說謊者語句的構造。這樣,通過給語句分層的方式,可以在元語言中定義對象語言中的真,在元元語言中定義元語言中的真,在更高層級的語言中定義一個語言中的真。

在元語言中定義對象語言L中的真需要藉助於T模式(Schema T):S是真的,當且僅當p。其中,p是L中的語句在元語言中的翻譯,S是p在元語言中的名字或結構描述語(比如這個語句的哥德爾數)。以T為真謂詞,P為對象語言中任意語句,T模式可表達為:

說一個語言L的語句是真的,就是能夠將它代入P同時將語句的名字代入T(P),而語言L中的真概念的定義要求能夠以T模式的所有實例作為其後承——如果能夠得到一個語言中的所有真語句,也就得到了一個真定義。如果我們把T模式的實例當作真定義的一部分,那麼所有實例的析取(代表or的邏輯符號)就是一個符合T模式的真定義,但在一個無窮的語言(真語句有無窮多)中,不存在這樣的「所有真語句的析取」。因此,T模式只是真定義的標準,其自身不能成為真定義。塔爾斯基對於自然語言中的真定義持悲觀的態度,但他通過遞歸的方式給出了一階語言的真定義。

(二)虛構謂詞

通過T模式,我們可以區分一個語句與一個語句的名字,塔爾斯基選擇用引號表示一個語句的名字,而真就是一個語句與其名字之間的關係,正如他舉的著名的例子:

「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雪是白的

一個語句的真是其元語言的性質,它是真的就是說它能在元語言中將引號消去——一些哲學家將真的這種性質稱為「去引號」或「語義上行」。對象語言與元語言的差別就如同一個語句與其名字之間的差別。一個語句的名字必須被看作一個整體,從而與語句本身區別開來,這樣就避免了自我指涉的出現。

考慮真謂詞的層級構造對於研究虛構謂詞有著重要的意義,這種語言的層次不僅可以用在真謂詞上,也可以用在作為語句謂詞的虛構謂詞上。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前文提到的關於語句(1)中關於真的符合論預設的一種修改,通過設定語言的層次定義一種相對於語言的「真」。相比於考察世界與語詞的對應關係,這種觀點更關注語言本身,認為語言對於世界的描述是有層次的。類似的,我們也可以將對象語言與元語言的區別用在虛構謂詞上,把虛構看作是相對於某世界的虛構,從而定義「在世界W中虛構」。通過虛構謂詞的層級劃分,可以區分相對於現實世界的虛構世界一,以及相對於虛構世界一的虛構世界二,從而避免虛構謂詞的自我指涉。這樣,某虛口中的虛構世界就是「1096世界」,這個世界是在「涼宮春日世界」中虛構的,從而避免將這兩個世界同等的看待。

對於這裡所說的「世界」,我們還是要回到語言的層面來考慮。雖然通過虛構謂詞的層級化,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可以依照層次而無限上升的虛構世界的序列,但我們並不需要過多的本體論上的假定,而只需要將其看作語句的集合——我們說一個世界時,是在說描述這個世界的語句的集合。這樣,不同層級的世界就像元語言與對象語言之間的關係,描述不同層級的語句之間的關係也如同語句與語句的名稱之間的關係。也就是說,虛構世界中的語句對於我們而言是語句的名稱,我們直觀的認為它是真的是因為把它放到了現實世界去理解,把語句的名稱看作是了一個語句,實際上,我們並不能那麼輕易的消去引號,類似於T模式,我們可以如此描述虛構謂詞的使用:「在虛構的故事裡尋求真實感的人腦子一定有問題」在現實世界中是虛構的,當且僅當在「涼宮春日世界」中,在對於「涼宮春日世界」而言是虛構的故事/「1096世界」里尋求真實感的人腦子一定有問題。

最後的答案是十分的反諷的:「在虛構的故事裡尋求真實感的人腦子一定有問題」相對於某虛所處的虛構世界是正確的。實際上,這句話可以是相對於任何世界——不論是現實的還是虛構的世界——都是正確的。對於我們所處的世界而言,實際上並不能排除它相對於另一個世界而言是虛構的這種情況——它只是對於在這個世界中的我們而言是現實的而已。

二.本體論的角度——虛構世界的本體論地位

前文中給出的解決方式是對於真的符合論預設的修改,但這種修改也影響了另一個預設。它在接受了塔爾斯基將真謂詞層級化的方案同時也將虛構謂詞層級化,使得「真」不僅相對於某種語言,它首先應該相對於某個世界。對於虛構世界,儘管我們依然是在語言的層面上去考慮它,但它不再是被排除的例外狀態,而是成為了層次分明的另一個世界;另一方面,通過對於虛構世界的考察也為我們的現實世界劃定了界限,使得我們原先對於「世界」的模糊的認識更加精緻。沒有人會否認虛構與現實的區分,但藉助於前文的結論,我們可以更加精確的刻畫不同層級的世界間乃至同層級的不同世界間的關係。

(一)虛構對象與摹狀詞(description)理論

不論是美猴王,我老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在現實世界中是不存在的。哲學家稱這些在現實世界沒有指稱的詞項為空詞項或空名,由於語句的意義在於其指稱,那麼無指稱的詞項自然也無意義。但是虛構主義主張,空名並不是不存在,而只是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

虛構主義又被稱為梅農主義,由哲學家梅農(Meinong——這真的不是拼音)而得名。梅農的理論因為羅素(Russell)的批判而為眾人所知,也正是在批判梅農的基礎上,羅素提出了摹狀詞理論。梅農認為空名指稱是虛構對象,不同於實在的事物,虛構對象是一種不完全的存在。但羅素認為這是荒謬的,對於「金山不存在」這樣的語句,我們不能說金山不存在又在某種意義上存在。羅素認為空名實際上是一種偽裝的摹狀詞,可以通過謂詞邏輯的技術在包含它的語句中將它消去。

摹狀詞理論實際上是一種將包含單稱詞項的語句等值的替換為不包含單稱詞項的語句的技術,對於包含不同種類的摹狀詞的不同種類的語句,有著不同的處理方式。對於包含非限定摹狀詞(one...)的語句,將「一個具有性質P的事物有性質Q」(並沒有指定是哪個對象,因此是非限定的)替換為「所有具有性質P的事物都有性質Q」:

對於包含限定摹狀詞的語句(the...),將「這個具有性質P的事物存在」(指定了對象,因此是限定的)替換為「恰好有一個對象有性質P」:

將「這個具有性質P的事物有性質Q」替換為「恰好有一個對象有性質P」與「任何對象只要有性質P就有性質Q」的合取(代表and的邏輯符號)。

這樣,對於「金山不存在」這樣的語句,就可以表達為不存在一個對象具有金山的性質,金山在這裡不是一個對象,而是一種性質。羅素旨在告訴我們,包含空詞項的語句能夠表達的,通過合理的使用量詞與謂詞也能夠表達(同樣條件下總有相同的真值)。筆者之所以如此詳細的解釋摹狀詞理論,正是為了能更好的解釋量詞與謂詞。

(二)真定義與現實世界模型

前文已經介紹了塔爾斯基的真理論,邏輯學家們依照塔爾斯基的路線,發展出了模型論語義學,通過「模型」的概念不僅能定義一階邏輯中真,也能藉助「真」來解釋量詞與謂詞。

定義「在一階語言L中真」:L中的一個模型M是一個有序對<D,f>,論域D是一個非空的個體集;f是詞項到論域的解釋函數,它是從詞項到個體域的映射,它將單稱詞項指派到個體域中的指稱,將謂詞指派到個體域中謂詞的外延。當單稱詞項t的指稱屬於謂詞F的外延中時,模型便賦值語句Ft為真。而後,以遞歸的方式定義包含命題聯結詞的語句(蘊含、析取、合取、否定、等值)。而對於包含量詞的語句如「所有x都是F」(將「存在」看作「不是所有都不」的縮寫),當F的外延就是整個論域D時,模型便賦值其為真。使一個語句為真的模型成為這個語句為真的模型,使一個語句集中所有語句為真的模型為這個語句集的模型。一個語句是邏輯真理,當且僅當它在所有模型中真

可以發現,這裡所謂的真定義與本文上一部分是不矛盾的。可以把論域D看作是現實世界中的對象的集合,稱這樣的模型為現實世界模型。前文中,我們定義一個世界是描述這個世界的語句及其後承的集合,這裡的後承是指語形後承:對於一個一階語言L的演繹系統,給定語句集T,一個句子A稱為T的語形後承,如果存在句子序列B1,…,Bn使得Bn=A並且B1,…,Bn或者是屬於T,或者是公理,或者由推理規則從前面語句中推出。而通過模型的概念,我們可以定義語義後承:一個語句A稱為語句集T的語形後承,當且僅當T的每個模型都是A的模型。偉大的邏輯學家哥德爾(Godel)證明一階邏輯的完全性(completeness),加上之前已經被證明的可靠性(soundness),可以得到語義後承與語形後承的等價性:對於任何一階語句A與一階語句集T,A是T的語形後承,當且僅當A是T的語義後承。這樣,相對於世界為真就可以通過相對於模型為真而得到精確的刻畫,一個世界與其說是描述這個世界的語句集,更不如說是滿足這個語句集的模型(的集合)。

這樣,前文所說的「在現實世界中真」就是指在現實世界模型中真,說一個對象不存在,就是說它在模型的論域中沒有指派或是說與這個對象對應的性質在論域中沒有外延。而通過摹狀詞理論,我們可以避免空名在現實世界中的出現而不必擔心空詞項的出現危及原本的經典邏輯。經如此解釋,我們可以發現,羅素的摹狀詞理論並沒有真正的反駁虛構主義,因為虛構對象本來就不在現實世界中,而摹狀詞理論卻恰好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在現實世界中描述(descript)虛構對象的方式。

(三)從物與從言

考慮「這個具有性質P的對象具有性質Q」這樣的語句的否定,會出現兩種情況:

例如,如果要否認「孫悟空姓章」,按照第一種情況,否定的是「孫悟空姓章」這整個語句,即是說「或者具有性質P的對象不存在,或者這個對象沒有性質Q」;而如果是第二種情況,就變成了「孫悟空不姓章」,只否定「姓章」這個事實——眾所周知,孫悟空不是現實的人物,法律也有規定建國以來禁止猴子成精。在第一種情況下,摹狀詞替換的是整個語句,而在第二種情況下,摹狀詞替換的只是這個語句的前半部分。這反映了摹狀詞的兩種轄域,我們稱前者為寬轄域,後者為窄轄域。如果對於一個語句採用了窄轄域,那麼不論孫悟空姓不姓章,都沒有真正的否認孫悟空的存在,如果不想讓猴子成精,就需要避免轄域的混淆。

轄域的選擇涉及到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為什麼要從語句而不是從語詞出發來考慮虛構。我們稱從語詞出發的觀點為從物(de re),稱從語句出發的觀點為從言(de dicto)。過去的虛構主義者總是從定義是虛構對象出發,試圖論證虛構對象只是不同於現實的另一種存在,而包含虛構對象的語句依然是有意義的。但正如摹狀詞理論所揭示的,對於轄域的不清晰認識誤導了我們去承認不存在的對象,從而將虛構的對象與現實的對象放在了同一個世界之中去考慮,而這對羅素而言恰恰是可以被消去的摹狀詞。虛構之物必然不在現實世界之中,而描述世界的基本單位是語詞。虛構事物與現實事物虛構謂詞如果是窄轄域的,就不得不承諾存在跨世界的對象,導致兩個世界的混淆,因而它只能是寬轄域。虛構如果要與現實做嚴格的區分,就應當是語句的屬性而不是語詞的屬性,是世界的屬性而不是個體的屬性。

(四)可能性與超現實性

虛構作為一種世界的屬性需要與世界的另一種屬性的「可能性」相互區別。可能世界語義學是一種用於解釋模態邏輯(在經典邏輯的基礎上加上模態詞如必然)的一種語義學理論。按照模型論的方式,可以構造可能世界模型<W,R,V>,其中W是一個非空集合,是所有可能世界的集合,R是一個W上的二元關係,即世界間的可通達的關係,V是一個賦值函數,用於給模態語言(一階語言加模態詞)中的語句指派W中某個世界。可以通過可能世界模型來定義模態詞,將必然p寫作Np,將可能p看作並非必然非p的縮寫:

Np在可能世界w中真,當且僅當p在w可通達的所有世界中都為真。

這樣,對於模態語言的語句就可以定義為相對於W中某個世界的真,而現實世界作為可能世界中的一個,過去所說的真也是相對於現實世界的真。

可以看出,可能世界語義學也是將「真」相對於世界來定義,將可能看作世界的某種屬性。但不同於虛構世界,可能世界的「可能」並不是純外延的、清晰的概念,對於「可能世界」本身也缺乏一個合適的定義,哲學家們給出的定義不是不完全的,就是循環定義,以至於邏輯學家不得不將它看作是一個初始概念。但我們依然可以得到可能世界的一些性質,首先,它是符合邏輯規律的(不包含矛盾),其次,它是可設想的(conceivibility)。

除了定義的不清晰,可能世界還面臨著可能個體的跨界同一性的問題。當我們說個體t可能有性質S時,是說存在一個可能世界w,w中的t(記為t`)有性質S。那麼,如果現實中的t沒有性質S,但w中的t`有性質S,那麼t與t`按照萊布尼茨律(t=s,當且僅當t具有的任何性質,s都具有)並不是同一的。雖然萊布尼茨律過於嚴格,但如果將其弱化,將t的任何性質都弱化為t的某些性質,便又會導向本質主義,將某物等同於某些本質屬性。但是,如果我們承認它們不是等同的,付出的代價則會更為嚴重,如果t不是t`,那麼t又如何可能成為具有性質S的t`呢?一些哲學家又寄希望於給出t與t`之間具有一種相互對應的關係,但這就更難以解釋了。

以上的這些觀點都將可能世界中的對象都看作是實在的對象,它們將可能世界看作是一個「遙遠的國度」,將可能性看作是用一個望遠鏡去觀察這個國度來找尋是否發生對應的現象,所有的世界都是實在的,只不過其中只有現實世界是現實的。同時,它們由將專名等同於表示其性質的摹狀詞(那個具有性質S的對象)的集合,這種觀點被稱為可能世界的實在論。面對實在論的種種問題,克里普克提出了可能世界的概念論:可能世界並不是「可能的世界」,而是「世界的可能」(from不吉波普),克里普克否認了摹狀詞學說,專名為其指稱所唯一的決定,而不由與之相連的摹狀詞所唯一的決定。於是,可能世界的討論,就是對於由這些對象組成的世界的可能狀態的討論。但是,克里普克對於專名的定義是「在所有可能世界中指稱同一對象」,不免有循環定義之嫌。

不論關於可能世界的組成如何,至少,從這些討論中可以得到可能世界的第三個性質:可能世界的個體與現實世界中的個體有著對應的關係。當我們考慮可能性時,我們是基於現實世界來考慮的,在這一點上,可以將它與虛構世界相互區別。儘管虛構世界也是基於想像,也需要符合邏輯,但它絕不是現實的,如果一定要考察它的可能性,那麼它只能是不可能的。過去的可能世界理論面對的困難的根源很大一部分就是把虛構的不可能的對象放入了可能世界中。

現在我們可以得出可能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區別了。雖然都是相對於現實世界的概念,但現實世界與可能世界之間是現實與非現實的關係,而現實世界與虛構世界的區別是現實與超現實的關係。虛構之為超現實就體現在虛構謂詞的層級結構上,與之相區別,可能世界是平行於現實世界的。

這樣,我們就為虛構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關係給出了足夠明確的刻畫(不一定充分,畢竟論證細節因為紙太小寫不下而沒有足夠的補充)。筆者認為,這裡給出的虛構對象對於我們已有的邏輯/哲學的主流領域如模型論語義學、摹狀詞理論、可能世界理論都沒有競爭關係,反而是一種有益的補充。它一點兒也不妨礙我們在模型論語義學的框架下定義真,在可能世界語義學框架下討論模態邏輯,並用摹狀詞理論作為一種工具使我們能在現實世界中談論對於虛構對象的描述(這種描述可以看作虛構語句的翻譯)。

三.認識論的角度:非真非假的虛構?

「相對於世界中的真」與過去的真概念有什麼區別呢?在虛構世界中真是否必然就在現實世界中假呢?無論是羅素還是塔爾斯基都是二值原則的忠實擁護者,認為一切命題只有真與假,而沒有第三種選項。但這種認識在面對虛構對象時面臨了困境,尤其是對於那些本應是在所有模型中真的邏輯真理,如同一律與排中律當其中的單稱詞項替換為虛構對象時,如「孫悟空=孫悟空」,「孫悟空或者姓章或者不姓章」,它在現實世界是否依然是真的呢?如果認為其為假,那麼就有使得這些邏輯真理並不是在所有情況下都為真,從而為邏輯的有效性帶來了挑戰。我們稱這些語句為邏輯真理在虛構世界模型中的實例,邏輯真理應該是在所有世界中相對於所有世界而為真,而不是在所有世界中僅相對其所處的世界為真。

對於這些語句,羅素堅持二值原則,認為如果我們能夠區分寬轄域與窄轄域,就可以認為所有謂述不存在的對象的語句都是假的而不必違反排中律。羅素在這裡犯了「反虛構主義擴大化」的錯誤,他使得我們無法將對於虛構世界的描述與對於現實世界的錯誤描述區別開來。事實上,雖然虛構語句不在現實世界中真,但它不等同於對於現實世界的錯誤描述。羅素的「反虛構主義擴大化」同樣也表現為在他將空詞項從語句中排除出去時,將那些普通的無辜名字也排除出去了。事實上,空詞項與一般詞項的劃分並不是先驗的,虛構對象雖然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但指稱虛構對象的空詞項卻存在於現實世界,其指稱存在與否並不是一個先驗的斷定,而是一個經驗的斷定。

如果我們要堅持虛構主義的立場,就需要明確以下的事實:虛構語句是有意義的,它是對於虛構世界的描述,因此不能用現實世界的真假來規定它們。此外,雖然虛構世界不是現實的,但是虛構語句的名字,以及設想虛構世界的活動,依然是現實的。最後,經典邏輯中的定理,在現實世界中對於虛構對象依然是適用的。虛構主義的哲學立場要求我們在不違背經典邏輯的同時建立一種虛構主義的邏輯。

(一)空詞項與存在預設

首先要通過模型論語義學定義空詞項:對於模型M=<D,f>,如果f對於一個詞項t在D中沒有指派,那麼我們稱t在M中沒有定義,我們稱這樣的詞項為空詞項。經典邏輯預設了每一詞項都有其指稱,這一要求稱為存在預設。我們定義預設為語句間的語義關係:

語句A預設語句B,當且僅當在所有使得A與非A都為真的模型中,B都是真的。

所謂存在預設就是說,對於一個包含個體常項t的語句φ,φ預設了t有所指,即不論φ(t/x)是否為真都能得到。這裡我們與摹狀詞理論一樣用量詞與等詞表示一個詞項有指稱,將t有指稱記為,表示t在模型M中有定義。由此可知,虛構主義要求的引入的空詞項的實質並不是在原有的詞項中加入空詞項,而是取消對於所有詞項的存在預設,使得一階語言中我們不再是先驗的知道詞項的指稱是否存在。這是符合直覺的,因為一個名字的存在並不等於其指稱的(現實)存在。

取消存在預設導致模型M中的賦值函數f不再對於所有詞項都有指派,成為了一個部分函數(partial function),這樣的模型也成為了一個部分模型(partial function)。雖然引入了空詞項,但量詞依然有存在涵義,將量詞解釋為「對於個體域中的所有對象」,一個對象的存在就在於其能夠代入被量詞所約束的變數x(Quine的本體論承諾)。這種取消存在預設並保留了量詞的存在涵義的邏輯就是自由邏輯(Free Logic:free from existential presupposition)。筆者認為可以在自由邏輯的基礎上建立符合虛構主義的語義學。

自由邏輯將個體域分為兩部分,將被量詞約束的個體域看作是內個體域,而將空詞項的指稱歸於外個體域。經典邏輯對於內個體域依然是適用的,而對於外個體域,我們可以將它看作是由虛構對象構成。這裡的外個體域只是一種在現實世界裡考慮虛構的技術手段,並不需要一個明確的界定,也不等同於虛構世界。可以如此理解,本世界裡個體的屬於內個體域,其他世界中的個體屬於外個體域。

(二)真值間隙與二值原則

取消存在預設導致的另一個結果就是真值間隙(truth-value gap)。真值間隙源於預設的失效,設語句A預設語句B,如果B是假的,則A既不真也不假,這裡的A就處於真值間隙中。在自由邏輯中,取消了存在預設的M是一個部分模型,它無法給空詞項指派個體域中的對象,因而也無法給包含空詞項的語句賦予真假。

把M看作包含了虛構對象名字的現實世界模型,那麼虛構語句在M中沒有真假也就是在現實中沒有真假,這是自然的。但問題在於,那些包含了空詞項的重言式與矛盾式是否也依然是沒有真假的呢?使這重言式為真並使矛盾式為假的並不是其與世界的對應,而是邏輯符號的定義與邏輯規則的構造,也就是純粹的邏輯形式。例如,對於孫悟空而言,「孫悟空姓章」與「孫悟空不姓章」在現實世界中都沒有確定的真值,因為這裡的真是相對於世界的真。但「孫悟空或者姓章或者不姓章」卻是真的,它的真依賴於「或者」的定義。

在經典邏輯中,我們邏輯真理定義為在所有模型中都為真的語句,並通過可靠性與完全性定理可以證明這些在所有模型中為真的語句等同於依賴於形式而為真的語句。但是,雖然這兩種真在經典邏輯中有著共同的外延,兩種真的區分依然是必要的。對於「孫悟空或者姓章或者不姓章」,它自然在某個虛構世界中是真的,但正如前文中所說,邏輯真理應該是在所有世界中相對於所有世界而為真,而不是在所有世界中僅相對其所處的世界為真,因為這可能導致在某一世界相對另一個世界中不為真——這裡的真依然只是依賴於世界的真。如果要使邏輯真理在所有模型中都為真,那麼它就不應該局限於某一種模型,也不能局限於某一世界,不然即使它在所有世界中都為真,這也依然是相對的、偶然的真。邏輯真理應該依賴於更本質東西,也就是不同的世界之間的共同的屬性,那就是邏輯形式。我們把虛構世界看作是描繪虛構世界的語句集,而只有不同世界有著相同的邏輯形式,用有著同樣結構的邏輯語言來描述不同的世界才是可能的,否則設置虛構世界也就失去了意義。更何況,在某一世界相對另一個世界中不為真並不屬於在所有模型中都為真,這會損害邏輯完全性。

為了更好的理解這兩種真的不同,區別語形上的排中律「」與語義上的二值原則「」是有必要的。因為如果要堅持依賴於形式的真是更加本質的,就需要證明既不真也不假的真值間隙並不會危害排中律的成立。對此,范弗拉森(van Fraasen)在提出了超賦值語義學(supervaluation),試圖證明雖然真值間隙里的P與非P各自都沒有真值,但P或者非P仍然可以是超賦值真的。他首先就指出了,如果我們遵循塔爾斯基的T模式,並接受語義預設的定義,就可以發現二值原則也是被預設的:

如果我們接受這個結論,就可以十分自然的接受二值原則並不是絕對的這一事實。二值原則是被預設的,既然真相對於世界而被定義,那麼非真即假也是相對於世界而被定義的。而作為邏輯形式的排中律應當是優先於它的。

同時,如果接著這個結論,而去比較作為預設的二值原則與存在預設,可以發現兩者有著十分緊密的聯繫。對於一個由單稱詞項與謂片語成的原子語句,單稱詞項只有在它是有定義的時候,模型才能對其賦值。所以,對於包含單稱詞項的語句,二值原則的成立以存在預設的成立為前提的。另一方面,如果語句是非真即假時,其所包含的單稱詞項是有指稱的。存在預設以二值原則成立為前提。由此可以得出下面兩個推論:

可見,存在預設與二值原則對於謂詞邏輯的語言來說是等值的。對於虛構語句來說,當其存在預設在現實世界中失效時,其二值原則的預設也在現實世界中失效了。所以,虛構語句的所謂非真即假的真值間隙狀態,其實質是一種二值原則失效的、沒有賦值的狀態。

(三)超賦值

我們已經知道了,二值原則與「在世界中真」是相對於世界的,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證明,排中律作為不同世界間相同的邏輯結構的表現在所有世界中都成立。超賦值語義學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本西文加(Bencivenga)將超賦值語義學的賦值方式稱為思想實驗(mental experiment)。當單稱詞項沒有指稱時,現實世界無法驗證包含它的語句的真假,這裡就需要藉助于思想實驗:想像這個詞項是有指稱的,無論這個指稱是什麼,再考察此時語句的真。這裡,超賦值的真就是無論詞項被想像為指稱了什麼對象都是真的那些語句,它的真無法通過物理事實得到,而需要藉助於通過「如果」所想像到的反事實的情況,因此被稱之為反事實真理論。我們可以用一個條件句來概括這種思想實驗下的超賦值真:如果單稱詞項是有所指的,那麼這個句子就是真的。

超賦值作為一種賦值方式具體分為兩步:首先是部分(partial)賦值,給定模型M=<D,f>,指派真/假給在M下真/假的語句,不指派真值給在M下無真值的語句。而後任意(arbitrary)指派真值給在M下無真值的語句,擴充原有的部分賦值至全(total)賦值,這通過給其指派任意一個對象,然後再想像在該條件下語句的真而得到實現。這種方式就是思想實驗,最後得到的全模型被稱為M的經典擴張(classical extension)或M的補完(completion)。

給定一個(f;D)模型M,M上的超賦值模型SM就是M的所有補完的集合。在所有的模型的超賦值中都為真的語句構成了超賦值下的邏輯真理(SL-truths)。

定義:

A在SM中真,當且僅當,對於M的所有經典擴張,A都為真。

A在SM中假,當且僅當,對於M的所有經典擴張,A都為假。

A在SM中既不真也不假,當且僅當,A對於M的一部分經典擴張為真;對於M的另一些經典擴張,A為假。

這裡的第三種情況,就是上一節所說的沒有賦值的狀態,而邏輯真理通過超賦值在所有模型中都為超賦值真。本西文加證明,經典邏輯中的邏輯真理就是超賦值下的邏輯真理,從而證明了自由邏輯的弱完全性(重言式=永真式)。雖然後來的邏輯學家證明超賦值無法得到強完全性(形式後承=語義後承),但這種完全性只需要相對於某個世界能夠得到證明即可,弱完全性足以達到虛構主義的目的。

(四)可設想性

超賦值語義學將邏輯真理在虛構語句中成立看作是思想實驗的結果,而思想實驗中對虛構對象存在的設想同樣也可以看作那種對於虛構世界的設想,可以稱這種依賴於設想而存在的性質為可設想性(conceivable):虛構世界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我們能設想它,而這種設想也只有遵循邏輯規律才能成為可能,因此邏輯規律不僅是相對於現實世界成立,也因為設想的活動而在所有世界中都成立。

在超賦值語義學中,虛構世界的可設想性表現為對部分模型的補完,所謂設想虛構對象存在,也就是設想原本是外個體域中的虛構個體能夠加入到內個體域中,從而使部分模型能夠補完成為全模型,從而使得存在預設與二值原則預設都在這個個體域上成立。考慮部分模型的某一個補完,實際上可以將其看作是某一個虛構世界,因為虛構世界並不是完全由虛構世界的對象組成,也可以是對於現實世界的某種擴充,由實存個體的某個子集與某些虛構對象共同組成(應消去與虛構對象共存可能會導致矛盾的個體)。虛構世界並不是憑空形成的,它依然需要以現實世界為摹本。

要注意的是,雖然虛構世界可以包含現實存在的對象(如柯南道爾筆下的貝克街),但它們依然處於虛構世界中,與現實世界處於不同層級。對其的嚴格描述應該是:在虛構世界中但能與現實世界中的個體相對應的個體。因此虛構對象並不能直接定義為虛構世界中的對象,而是出現於虛構世界中而沒有與之相對應的現實個體中的對象。雖然虛構對象在設想的過程中可能也有一些原型,但這種關係很容易與這裡所說的對應關係區別開來。虛構對象的原型可能有很多,也可能只有一個人,但他不會與故事中的那個角色有著相同的屬性並經歷了相同的故事。即使原型確實經歷了如故事所說的那樣的事件,或恰好現實中宇治有一個中學的吹奏部進入了全國大賽,我們依然能訴諸於小說中常見的那句話: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現在可以對於虛構世界有一個較為完整的刻畫了。筆者之前提到,虛構世界是描述虛構世界的語句集,也是滿足這個語句集的所有模型的集合。這些滿足虛構世界的模型中的個體域,自然是在現實世界的基礎上加上虛構對象,並消去可能導出矛盾的個體而組成的。虛構個體指那些出現於虛構世界中而沒有與之相對應的現實個體中的對象,這裡的「虛構」雖然用於描述對象,但它絕不同於作為語句謂詞的虛構,如此使用只是為了便於理解。虛構首先是語句的屬性,其次才是對象的屬性。

筆者所能想到的就是這些了,這篇文章雖然看起來像是一篇論文,但筆者並不能為本文的每一句話負責,因為它過於粗糙了。本文只能算是一篇的草稿,因為哪位讀者若是有心,自然能找到本文的很多不融貫之處,筆者在文中將各種不同類型的理論與概念粗暴的拼接在一起,而限於篇幅並沒有對這些細微的不融貫之處加以分析與修正。並且,筆者也不能保證本文對於各種理論與概念的介紹都是準確的,因為這都來自於筆者對於它們的主觀的甚至可能是錯誤的理解,筆者只能感謝邏輯學這門學科,讓它們至少看起來是正確的。不過,筆者並不認為這篇文章是沒有價值的,筆者在這裡介紹了自己對於虛構主義的思考,並利用了一些邏輯學理論來完善這種思考,在這個過程中也介紹了一些邏輯學知識,希望讀者能夠多關注本文中有價值的地方,能夠因此而得到啟發,並給予筆者有價值的評論。

編者按:

完全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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