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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海沉思

2002.6.6

被誤讀的孔子——讀錢鍾書札記

舒展

錢鍾書在他的學術著作中,涉及孔子凡五十多處。其中我認為言簡意賅一語中的者,莫過於以下一段話: 孔子之於劉漢,遂似希伯來先知之於「彌賽亞」(《管錐編》第1冊第293頁)。「彌賽亞」是希伯來文mashiah(「受膏者」)的音譯。是上帝敷以聖膏而派立的救世主。在猶太國被巴比倫帝國滅亡前後,「彌賽亞」一詞又被賦予一種特定含義,《舊約》時代的先知們將「彌賽亞」與國家的復興聯繫起來。按唯物史觀,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救世主,那麼,為何錢先生說到劉漢時,孔子竟被譽為救世主呢?

我國除奴隸制的周期長達744年之外,從秦到清,歷代王朝的壽命如何?較長的: 一是唐: 289年;一是清: 295年;但最長的還得數漢朝: 405年。西漢統治的鼎盛期為漢武帝劉徹時,東漢的復興期為漢光帝劉秀時。這兩個最高統治者,都是非常尊崇孔子的。另外,中國人數最多、分布最廣的民族名曰漢,其語言叫漢語;外國學者研究中國文化、歷史和語文,謂之漢學。如此看來,一個「漢」字,其涵蓋面之廣,與漢朝年代之長,似乎不無關係。

王亞南先生在《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一書中說,漢武帝為何對孔子情有獨鍾,分析得頗為透徹: 以小亭長出身的開國天子漢高祖,原來非常侮謾儒生,甚至「取儒冠以溲溺」,迨叔孫通略施小技,制定朝儀,始知此道有益於統治,乃不惜至曲阜以太牢祀孔。然儒家思想真正有益於治道的體驗,還是經過高、惠、文、景數世的事變,才逐漸領會到的。高祖在世有信、越等功臣叛變,惠帝之世有諸呂外戚叛變,景帝之世有吳、楚等宗室叛變。該如何才能使這個大一統的局面穩固維持下去呢?他們痛切感到鞏固專制政體,最需要的是意識形態的統治方略。

於是董仲舒其人便應運而生了。董仲舒認為「天」是最高的神靈,是有意志、知覺,能主宰人世命運的人格神。董仲舒對先秦儒家倫理思想進行了理論概括和神學改造,創立了「天人感應」說,顛倒了大自然和精神的關係。他還吸收了法家、道家、陰陽家的思想,構建了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政治倫理體系,加強了政權、族權、神權和夫權的精神枷鎖對人民的桎梏,為君主代表天意進行獨裁統治提供了理論根據。董仲舒將「三綱五常」視為萬古不變的「道」——即永恆的規律。

毛澤東在《矛盾論》中批判董仲舒:「在中國,則有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形而上學的思想,曾經長期地為腐朽了的封建統治階級所擁護。」孔學原本是春秋時以「仁」為核心,以「禮」為規範,並不受諸侯國歡迎的「民間」一大學派。孔子絕不等於「孔家店」。早期的儒家與漢武帝之後的儒教,更不是一回事。是董仲舒把儒家神學化,變成了一家獨鳴的官學。董仲舒改造後的孔子已經是一個面目全非的孔子了。

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史新編》中,也論及孔丘為何在漢朝被統治者看重的原因。儒家的思想作為鞏固封建社會的理論工具。孔丘基本上是奴隸主階級改革家,他的思想在當時是保守的。但從時間上說他是中國的第一個哲學家。

「孔家店」的第二任領袖,我以為是南宋時的朱熹,他所創的理學,大大強化了「三綱五常」,是中國封建社會逐漸走向衰落的元、明、清三代官方意識形態的集大成者。

我認為從董仲舒到朱熹特別選中了孔子是有其現實根據的。百家以孔、老、墨三者為最。封建社會重階級名分,君權國家重一尊的威權,可老子主張無名無為,不利於干涉管制;墨家創兼愛,重平等,尚賢任能,尤不便於專制。惟獨孔學,嚴等差,貴秩序,對人民言服從。孔子不是說過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而儒家又對君主講仁政,以宗法的孝父親子之「仁」,為維繫社會之手段,以達到鞏固君權之目的,這對當時社會,是最為合拍的;帝王馭民之策,殆莫過於通過仕人從思想上加以牢籠,狡猾者遂竊取而利用之,以宰制天下。

漢武帝儒術之動機,不是有契於仁義恭儉,實在是視儒術為最便於專制之教。儒術,備有以下三項可供利用的內容:(一) 天道觀念;(二) 大一統觀念;(三) 綱常觀念。

所謂「天子為民父母,以為天下王」(《書經·洪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孔子主張「尊王」,主張恢復西周形式上的大一統,「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自漢武帝時起就多方設法推行儒家的綱常教義。董仲舒的「天不變,道亦不變」,其道在於綱常之教,綱常的重心在乎三綱,即所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亦即君權、父權、夫權的確認。「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事兄弟,故順可移於長;居家理,故治可移於君。」(《孝經》)

一方面是家族政治化,另一方面又是國家家族化,這是孔子倫理政治的神髓所在。「移孝作忠」,都不過表示「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最終目的無非是要加強「君為臣綱」的統治作用。而且,家族政治有一種連帶責任,就是「一人成佛,雞犬皆仙」,「滿門有慶」。政權的核心是靠血緣宗法來維繫的。漢高祖劉邦就曾與群臣共誓:「非劉姓不得稱王」。以後直到滿清的愛新覺羅氏,後代皆龍子龍孫,這種血統論,成了延綿兩千多年的最高權力世襲制——「君權天授」的理論根據。兩千多年來,儒家成了歷代中國人的不是宗教的宗教。

但是實際上,劉漢真正實行的是霸道與王道的雜用。漢宣帝和南宋的陳亮,都是主張王、霸並用的。王道重於懷柔,霸道重於暴力,前者為表,後者為里,孔子不過是一個被借用來救世的傀儡而已。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說「黃老之術,所以賢於申韓也。然而疑慮以鉗制天下,則一也。故曰,黃老之流為申韓,機詐興而末流極於殘忍,極於殘忍!故君子重惡之也」。(卷15《宋明帝》第36頁)

毛澤東對此批道:「申韓未必皆賊殺,如曹操、劉備、諸葛亮」;又批道:「儒俗者萬千,而賢者不一,不如過去法家之猶講一些真話」。據筆者理解: 毛澤東無非是說,法家赤裸裸無矯飾。毛澤東還批道:「儒非徒柔也,尤為偽者,騙也」;「其教孔孟者,其法亦必申韓」。(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第343頁,中央文獻出版社)就是說形式上滿嘴仁義道德;而實質上實施的卻是嚴刑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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