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北寧之戰

上回說到山西之戰以清軍和黑旗軍敗退告終,但這一仗其實並未動搖清軍根本。在清廷看來,清軍主力駐紮在北寧,此時並未受損,足可再與法軍一戰。

此時清軍統帥為徐延旭,其為鹹豐十年進士,曾任廣西地方知縣,對越南有一定了解,後因鎮壓潯州起義被擢升為知府、道員。張之洞(清國「清流派」領袖)、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張佩綸(1888年成為李鴻章的女婿、張愛玲的祖父、清國「清流派」領袖)覺得此人雖然是文人,但是「知兵」因此再三推舉此人督辦邊軍。於是徐延旭獲得飛速提拔,1882年任廣西布政使。1883年3月升為廣西巡撫,一躍進入大清頂級官吏的序列。

但徐延旭對現代戰爭其實一竅不通,甚至認為清軍老舊的擡槍勝於洋槍,原因也很離譜「洋人炮雖快,然一炮只一子,我擡槍一炮可容數十子,是一炮可敵其數十炮矣」「打洋人是擡槍得力,一炮可裝卅餘子,並可及七八十步,不用逼碼銅帽,不怕用竭。易用過子母炮,子母炮須會放,擡槍則人人能放。」

擡槍是一種重型鳥槍,長度一丈,在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就已落後於時代。用這種射程僅幾十米的霰彈槍和射程一兩公里的法軍大炮相提並論,甚至認為擡槍更厲害。這位「知兵大員」是特意來搞笑的嗎?駐越清軍由此人統轄可說形同兒戲。李鴻章警告說(徐延旭)實不知兵,不知洋務大局,其言多不可信。」不過此時清流派尚未喫大苦頭,並不聽李鴻章的意見。

北寧城的清軍前線指揮則為黃桂蘭、趙沃兩位統領。黃桂蘭的出身前面已經介紹過了,他在山西之戰中率先逃跑,這種人沒有被革職查辦,而是繼續帶兵堪稱奇聞。當然按徐延旭的奏報此戰系越南官軍臨陣倒戈,「暗用教民導至南門內。南兵齊換白衣,倒戈相向。」以致山西陷落,清軍高層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朝廷被這種胡編亂造的戰報戲耍自然完全不知道實情。黃桂蘭繼續擔任駐越清軍的左路統領。

至於趙沃,其實也談不上有多強的統帥能力。原為劉坤一的幕僚,據說其「自同治年間迭次統師出關,剿辦越匪,頗著威惠,于越南山川險要尤為熟悉」「樸誠廉潔,曉暢戎機,為西省道府中不可多得之員」加上劉坤一(時任兩江總督)的鼎力推薦,趙沃也混成了駐越清軍右路統領。

徐延旭、黃桂蘭、趙沃這三位糊塗蟲湊在一起,戰爭已經先輸了一半。

山西之戰後3個月,經過休整與增預案後的法軍再次進攻河內東北的重鎮北寧,北寧是平原盡頭,往北就是諒山省,過了諒山就是中國的鎮南關(今「友誼關」)了。諒山深處羣山之中地形崎嶇,難以進行物資補給。北寧則地處平原,是最後一塊可供大軍駐紮、作戰的地區。就連黃桂蘭這種糊塗蟲都認識到「北寧為北圻各省門戶,最關緊要北寧為糧米聚積之地,北寧無事,諒山、高平各營隨可駐紮。失北寧,則各營必須退扎關內,就糧內地。」

從地圖上可以輕易看出,喪失北寧平原則清軍只能退入羣山之中,因此對於清國來說保衛北寧勢在必行。

在民意方面清國也在逐漸扳回局面,戰後短短几個月時間,之前和法軍簽訂投降協議的阮朝皇帝阮福升已經被當初擁戴他的阮文祥、尊室說兩人殺了。改為擁戴嗣德帝的三子阮福昊登基,是為簡宗。越南對法態度又趨於強硬。

與此同時因為法軍軍紀敗壞四處騷擾,導致越南百姓不斷反抗,牽扯了部分法軍兵力。越南樞密院也偷偷致信黃炎佐要求他起兵抵抗。越軍高(平)諒(山)剿撫使樑俊秀(華裔)也同意率領七個營的兵力配合清軍作戰。

至此在「人和」方面清軍已然佔據優勢。

在地利方面清軍經營北寧一年,期間以逸待勞大修碉堡、炮臺等工事,並出錢僱越南民團沉船、沉木以阻塞河道。同時清軍還計劃臨時建造200艘舢板火攻法軍軍艦……問題是……這個是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的老戰術了,當時對英國軍艦就毫無效果。再用這招對付法軍新式鐵甲艦豈不是開玩笑嗎?萬幸因為來不及製造,所以在浪費了2000多兩白銀之後清軍改為修築水炮臺。這個「水炮臺」就是以木船、竹筏為底,上面壘上橫木,以大炮架設其內,以期近距離攻擊法軍軍艦。這個水炮臺的實戰能力嘛……同樣等於零。

在這裡插一句,在北越作戰中清軍始終沒有出動水軍,滇、桂清軍自然沒有水軍,但南洋水師其實是有軍艦的。清軍統帥徐延旭也曾請求清國朝廷派水軍出戰,甚至溯江而上直搗河內。但是被清政府嚴詞拒絕了。因為清軍這個南洋水師其實根本無法出戰,至於原因咱們留待後面再說。

法軍方面整備完畢,計劃以兩個旅的兵力進攻北寧,分別是少將波里也統帥的法軍第1旅,和少將尼格里統帥的法軍第2旅。1884年3月6日戰鬥陸續展開,因為清方陸上守軍望風而逃,其水陸炮臺在實戰中並沒發揮多大作用。塞河的大木也被法方輕鬆挑起,沒起到攔截作用。

3月11日法軍在北寧城外集結完畢。

3月12日戰事爆發。

此戰清軍有58營,加上黑旗軍11營4000人,總兵力將近2萬,但是因為分兵多處。導致駐紮在北寧地區的清軍+黑旗軍的只有50個營,1.5萬人左右。更要命的是這1.5萬人排出的陣型十分奇怪。50營清兵分散於方圓數十里的範圍內,真正應當固守的北寧城中反而只有7營2哨的守軍。連身處北京不知兵事的清流派領袖張佩綸都看出不妙,指出「我備多力分,彼但合攻一處,如破竹然,一節破後,節節俱解。」

如果只是陣型散漫,也還有拚死奮戰、挽回敗局的可能。更糟糕的是清軍東路軍統帥,被譽為「知兵大員」的徐延旭成天「飲酒至醉」,左路軍統領黃桂蘭也是「日夜酗酒」,甚至大肆玩弄婦女「雖行轅裝飾如粵東醮壇,而牀第無樂,乃令越官徵選土妓,每日三四十名,入供酣樂」。清軍軍官上行下效紛紛剋扣軍餉,貪圖享樂、聚眾賭博。開戰時去年冬天的軍餉還沒發放。在這種情況下,基層士兵的軍紀自然蕩然無存,甚至出現了清軍搶劫越南村民反被當地民眾殺死的情況。但凡有點職務的營哨官、長夫「強佔民房婦女為室者十佔八九」,甚至「粵軍專以搶擄婦女,赴粵東販賣為事,軍中婦女多於勇丁,敵來即各顧家口潰退」以這種軍風軍紀迎戰法軍,實在和自殺差不多,越南軍民對天朝軍隊的風評自然也逐漸跌至谷底。

這些清軍將領作戰無能、軍紀一塌糊塗,吹牛卻一個比一個厲害。

左路軍統領黃桂蘭吹噓:

「北寧雖覺勢孤,弟與慶翁(趙沃)惟當極力固守,以此城相依為命,請釋錦懷……一切尚祈寬心調度,無過焦急為稟。」

「現在寧防守局,視前倍穩。一切戰守等尤當奮勉結報。」

右路軍統領趙沃吹噓說:

「我等眾人遇此事,誓以北寧城為存亡。各將士亦指天誓日,奮勉同心,戮力共殲此醜類(法軍)

「惟我前敵之軍獨蒙厚恩,再不激發天良,實事求事,尚何有於人理……沿途親見頒貼告示張掛各營,莫不歡聲雷動,羣感奮興,爭各增厚營壘,勇氣倍加。

總指揮徐延旭吹得更大,直接要直搗黃龍了:

「現飭黃桂蘭等督率前敵各營,就嚴密扼守,仍步步進扎,攻守兼資,切實責成,毋少疏懈。就現在情形而論,北寧守禦固可無虞。惟願仰仗天威,會合各軍及時掃蕩,防務庶有止期。」

前面說到3月11日法軍已經佔領北寧城外圍,這時城中早已經亂作一團。1萬多清軍還在四散狀態,竟然共推剛剛在山西之戰中遭受重創,重新組建的黑旗軍作為主力。全忘了前幾日桂軍還拿黑旗軍做背鍋俠,趙沃「面斥劉永福山西之失」的故事了。黑旗軍主將劉永福也是日了狗了。

法軍兩個旅集結之後豪不客氣,直接大軍壓城,清軍不戰自潰。

關於這次大潰敗,清軍各位將領的說法就五花八門了。

一開始黃桂蘭和趙沃宣稱「均獲大勝,匪者死傷數百」因為越方的北寧總督故意開城門獻城,加之大批天主教教徒突然冒出來截斷後路,教民又圍困清軍戰至午夜方纔潰敗。己方傷亡300,法軍傷亡1000……

在清末戰爭中,清軍將領動不動就說有幾千、上萬「教民」漫山遍野而來。這些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教民」隨時可以將清軍「斷後」、「包圍」、「阻攔」簡直無所不能。這些臆想出來的「教民」成了清軍掩飾失敗的擦屁股紙,洋兵雖然只有「數千」,但教民卻可以無限產生,要多少有多少,反正清軍永遠「以少敵多,後路被斷、力戰不支」嘛。清軍將領與其說是軍官,不如說是幻想家和小說家,在他們筆下,自己永遠英勇奮戰,大勝特勝,敵人則是一敗再敗,然後莫名其妙就把清軍打散了。這一招從1840年用到清朝滅亡。「教民助戰」這也是清末對外作戰時一種特有的臆想。相關情況可參考:北風:網上關於清末將領劉光纔在八國聯軍侵華時堅守娘子關數月之久,殲滅德軍1400人的說法,是真的還是假的?

北寧潰敗之後不久,黃桂蘭又補充說:「是日敵人隊伍槍炮多我數倍,益且精利較勝。維時春娥社教民由後殺出,施放槍炮,各軍腹背受敵,皆困重圍之中,猶與混戰,至暮未退。旋聞法人已由陸路竄踞湧球,分兵進取北寧信息,弟遂偕慶翁率隊透圍而出,急急回兵,冀圖返城堅守。不料張登憧(北寧越方地方官)帶領女眷及南兵多名,大開城門,先行走避,假稱親往劉營求援等語。致令城廂內外民人見之紛紛驚逃,而近城教民人等穿戴鬼衣鬼帽起兵應敵,導引法兵入城四面攔路劫殺。弟與慶翁半途得此警報,知北寧城已失陷,回救無及,登即商定兵分兩路退走。」又是越南人倒戈,又是無數教民四處劫殺,清國軍官編造都不帶換模板的。

統領趙沃則稱,黃桂蘭首先潰敗入城,黑旗軍隨即回城。趙沃軍入城時黃桂蘭和黑旗軍已經逃之夭夭。

之所以雙方出了差頭是因為黃、趙是「兵分兩路退走」的,戰後雙方彙報時各自編造,導致驢脣不對馬嘴。

至於法軍進攻兵力黃桂蘭稱「是日敵人隊伍槍炮多我數倍」、按趙沃的說法是「同客匪(喜好造反的南方客家人囧)、教匪約數萬人」倒是黑旗軍首領劉永福說的十分老實,「約共六千之譜」而清軍「城廂內外共計防軍一萬餘人」。

關於誰先逃走,劉永福說是清軍「不發一炮,棄甲曳兵而走」黃桂蘭、趙沃兩位統領「先行出城十里,法匪魚貫而入」劉永福纔不得不跑。參考清軍統領之前的信譽,我倒是比較相信劉永福的說法。

法軍的彙報更是揭穿了清方的老底。法國軍隊於下午5點50分就已攻佔北寧,並沒有打到半夜一說。至於清軍的抵抗更是微不足道,法軍實際僅陣亡6人,受傷25人。

清軍重兵屯守、苦心經營的北寧真打起來還不如山西。所謂指天發誓,「誓與北寧共存亡」的「天良」早已被清軍拋到腦後了。

北寧之戰後法軍非洲遊擊兵對路上行人隨意射殺,法軍槍決營房中殘存的中國人。隨後第1旅旅長尼格里率軍西進輕鬆擊潰太原的清軍守軍,後返回北寧。清軍再次佔據太原,法軍再次驅逐。清軍將太原城焚燒一空後撤離。北寧清軍和黑旗軍的殘兵紛紛退往諒山方向。

清軍苦心經營了一年之久的北寧防線,被6000法軍花了一週時間掃蕩一空,法軍損失微不足道,清軍則是大敗虧輸,其在越南境內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北寧之戰引起清廷巨大震動,慈禧趁機改組軍機處,以恭親王奕為首的全體軍機大臣被撤,換上了慈禧的自己人。至此慈禧大權獨攬,奕被貶回家中「養疾」。

其他清廷大臣也喫了瓜落兒,李鴻章、左宗棠降二級留任。

曾經力薦徐延旭的張之洞因為修建馬尾船廠有功降一級留任,同樣力薦徐延旭但官職最小的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張佩綸被「發往軍臺效力贖罪」,他這一「效力」就效力出另一場大禍。

黃桂蘭自知罪孽深重,畏懼清廷懲辦於1884年4月11日服毒自盡。

徐延旭、趙沃兩人於1884年年年底被抓回北京,定為秋後問斬。

但1886年又被改判為發配新疆,至於之後如何就無人知曉了。

至此法方認為北越境內主要戰爭已經結束,開始把視線轉向海洋。

這一回該清末名臣劉銘傳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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