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是筆者最崇拜的詩人,他一生都在為理想和自由苦苦奮鬥。雖然他奔放不羈的個性、建功立業的抱負遭到了壓抑和破滅,但因此而碰撞出的焦灼而痛苦的火花點燃了他生命與藝術的熊熊巨燭。他在壓抑人性、限制自由的時代把人的魅力張揚到極致,他用如椽的詩筆為自己繪製了大鵬般的永恆畫像。他有著火山般的激情,孩子般的天真。他好酒,也愛劍,常常「擊築飲美酒,劍歌易水湄」(《少年行二首·其一》)。酒和劍,還有天上那輪皎潔的明月,伴著他度過了瀟洒而狂狷的一生,正如余光中所說:「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i]。面對這位曠世奇才自由揮灑的盛唐詩峰,雖時隔千年的風雲變幻,猶能感受到那躍躍跳動的生命活力和精光四射的生命本色。如何通過詩歌走進他的心靈世界,對他的人生具備「了解之同情」[ii],是當前李白研究面臨的主要問題。筆者以為,抓住與詩人的生命碰撞交融的「酒」、「劍」、「月」等重點意象作為對話交流的橋樑,或許是個有效的途徑。本文打算對「劍」意象進行嘗試性分析。

據統計,《全唐詩》李白詩中「劍」字共出現了107次,除去作為地名的「劍閣」3次,「劍壁」1次,武器之「劍」猶有103次之多。屬於劍的「鋏」出現了1次、「吳鉤」1次、「吳鴻」1次、「湛盧」1次、「幹將」1次、「莫邪」1次、「青萍」2次、「秋蓮」2次、「霜雪」2次、「匕首」3次、「龍泉」4次。總計,「劍」共出現了118次(統計時把「吳鉤霜雪明」,「空餘湛盧劍」,「劍花秋蓮光出匣」,「拙妻莫邪劍」,「吾家青萍劍」分別計做1次),分布在106首詩中,約佔全詩總數的10%。可見,李白是多麼地鍾情於劍了。他既謙虛又驕傲地稱與自己相濡以沫、生死相許的妻子為「拙妻莫邪劍」(《竄夜郎,於烏江留別宗十六璟》),他豪爽而坦蕩地褒獎亦弟亦友的李凝為「吾家青萍劍」(《送族弟單父主簿凝攝宋城主簿至郭南月橋卻回…留飲贈之》),他把朋友蘇明府比作「蘇季子」,並稱讚他「劍戟森詞鋒」(《魏郡別蘇明府因北游》)。詩人從小就有學劍的經歷,而且劍術還很不錯。[iii]劍是他的知音,他的至愛,甚至是他生命的化身。他用自由的詩筆把我國文學史上的劍舞蹈得出神入化、瀟洒翩然,為後人留下了一座永恆的豐碑。

一、「毛公一挺劍,楚趙兩相存」——建功立業的憑藉

劍是我國最古老的兵器之一。古代冶煉技術不發達,寶劍鑄成不易,其威力往往被神化。《列子·湯問》說:「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卻三軍之眾。」[iv]《越絕書》中的泰阿之劍在敗晉鄭圍楚之師時大顯神通:「於是楚王聞之,引泰阿之劍。登城而麾之,三軍破敗,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獸驅逐,江水折揚,晉鄭之頭畢白。」[v]雖然早在東漢末年,適於劈砍的環柄刀已取代適於推刺的長劍而成為軍中大量裝備的短兵器,[vi]但人們對劍的喜愛並沒有衰歇。眾多關於寶劍的神話傳說已牢牢地紮根於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深處。

李白生活的唐代,正處於國威遠揚、萬方臣服的盛世。他「安社稷」、「濟蒼生」的理想在國土開拓、民族融合、邊戰頻繁的現實刺激下,在開放型文化的熏染下,勃發為一種建功立業的奮發情懷。而且他「性倜儻,好縱橫術」,一生推崇太公、張良、諸葛亮、魯仲連等人。這使他不會像常人一樣以科舉或入幕博取功名,而是寄希望於風雲際會,幻想著「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宇大定,海縣一清。」(《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這種渴望建立蓋世功業的思想一直貫穿於李白的一生,也深深地浸透於他詩歌的劍意象之中。

此類意象中最氣勢磅礴,最能體現李白抱負的要數那「天子之劍」了。《莊子·說劍》最早將寶劍分為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庶人之劍。現實中的李白雖不敢自視為帝王,但在詩歌的世界裡,天真而迫切希望建立蓋世功業的詩人分明已成了那手揮神劍、叱吒風雲的帝王。《古風》:「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飛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登廣武古戰場懷古》:「赤精斬白帝,叱吒入關中。兩龍不並躍,五緯與天同。楚滅無英圖,漢興有成功。按劍清八極,歸酣歌大風。」《送族弟綰從軍安西》:「君王按劍望邊色,旄頭已落胡天空。」《塞下曲》:「烽火動沙漠,連照甘泉雲。漢皇按劍起,還召李將軍。兵氣天上合,鼓聲隴底聞。橫行負勇氣,一戰凈妖氛。」李白從有關寶劍的神話傳說中吸取養料,加以天才的想像發揮,從而把《莊子》中用來寓「道」的較為抽象的劍寫得更加生動形象、氣韻飛動!

劍不僅是一種頗具神話色彩的兵器,也是人們喜愛的佩飾。在官僚集團內部,劍更是作為身分、地位、官階、特權的象徵有詳細而嚴格的規定。[vii]李白詩中有些劍也屬於此種類型。《入朝曲》:「天子憑玉幾,劍履若雲行。」《贈郭將軍》:「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弟延陵》:「冠劍朝鳳闕,樓船侍龍池。」《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

佩劍還是俠客身份的象徵。唐代的長安自漢以來有著濃厚的俠文化傳統,尤其是關隴一帶人民「融合胡漢為一體,文武不殊途」[viii]的生活習慣更是俠風盛行的沃土。對於胸懷壯志的文人來說,任俠成為他們功業意識的一種寄託,他們「渴望通過古代遊俠那種偶逢知音便平步青雲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ix]。且統治者有一定的胡人血統,採取文化寬容政策,儒、釋、道、俠等文化思想並存,不少皇室有過一段任俠或交接豪俠的經歷。[x]「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一時不論是京師豪貴子弟,還是地方豪族少年、閭里惡少,爭以任俠相標榜。任俠成為一種時尚和「逞強勢、競豪奢、享悠閑的理想方式」[xi],也被視作一種英雄氣質,而佩戴一把光彩照人的寶劍則是顯示遊俠身份的必須。李白生活於這樣的文化氛圍之中,不可避免地受其影響,況且遊俠精神「流動著青年人的活潑潑的情感和新鮮的血液」[xii],充滿著「樂觀奔放的時代旋律和火一般的生活慾望、人生宣洩」[xiii]。這更與他酷愛自由、張揚個性的天性不謀而合。詩人「少任俠,不事產業,名聞京師」(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喜縱橫術、擊劍,好任俠」(《新唐書·文藝列傳》)。血管里洶湧著的遊俠精神使李白對劍特別鍾愛。詩人一生佩劍,年輕時「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白馬篇》),年老時「邊塵染衣劍,白日凋華髮」(《禪房懷友人岑倫》),求謁時「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憶襄陽舊遊,贈馬少府巨》),醉酒時「醉來脫寶劍,旅憩高堂眠」(《冬夜醉宿龍門,覺起言志》),高興時「擊築飲美酒,劍歌易水湄」(《少年行二首·其一》),失意時「倚劍增浩嘆,捫襟還自憐」(《郢門秋懷》)。他的許多朋友也佩戴著光彩照人的寶劍。《夜別張五》:「龍泉解錦帶,為爾傾千觴。」《君馬黃》:「長劍既照曜,高冠何赩赫。」《贈崔侍郎》:「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

平時佩戴在身的劍,一遇事變,便會成為俠客或將士殺敵的有力武器。正如《釋名·釋兵》所說:「劍,檢也,所以防檢非常也。」[xiv]這才是真正的俠客或將士佩劍的主要動機。《東海有勇婦》中的「劍」和《贈武十七諤》中的「匕首」就是以快意恩仇的利器出現的。但李白筆下的俠客更多的是從國家大義出發,借客報仇的鋒刃指向了來犯的匈奴、敵寇,逞強使氣的個人英雄主義風采升華為慷慨報國的愛國主義熱情,並且都有「毛公一挺劍,楚趙兩相存」(《送薛九被讒去魯》)的飛躍式功名實現方式。[xv]這從詩人失意時一再感慨「劍是一夫用」(《悲歌行》),「學劍翻自哂」,「劍非萬人敵」(《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得到反證。

《結客少年場行》、《俠客行》、《白馬篇》最能體現李白為俠客設計的理想人生圖式,其中的劍浸透了他殺敵報國、一匡天下的功業意識。如《白馬篇》:「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鬥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後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發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吒萬戰場,匈奴盡奔逃。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淫隱蓬蒿。」

詩人筆下將士們殺敵報國的劍更是形象豐富、異彩紛呈,如《贈何七判官昌浩》:「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老死阡陌間,何因揚清芬。」《送張秀才從軍》:「抱劍辭高堂,將投崔冠軍。長策掃河洛,寧親歸汝墳。當令千古後,麟閣著奇勛。」《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崔侍御十九韻》:「拂劍照嚴霜,雕戈鬘胡纓。願雪會稽恥,將期報恩榮。」《胡無人》:「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塞下曲六首》:「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送白利從金吾董將軍西征》:「西羌延國討,白起佐軍威。劍決浮雲氣,弓彎明月輝。」《贈潘侍御論錢少陽贈潘侍御論錢少陽》:「三軍論事多引納,階前虎士羅幹將。」

其中最雄偉壯觀、最能體現李白想落天外、意出塵表詩才的是那「倚天劍」。《臨江王節士歌》:「白日當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壯士憤,雄風生。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司馬將軍歌》:「狂風吹古月,竊弄章華台。北落明星動光彩,南征猛將如雲雷。手中電擊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詩人將劍誇大到充塞天地的程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烈逼來,挾著排山倒海的氣勢,真是無所不摧、無處逃匿啊!

另外,詩人倚劍登台的形象也值得注意。在異常廣闊的空間之下,詩人倚劍而立,俯視蒼茫大地,不禁情緒激昂、感慨萬千!《發白馬》:「倚劍登燕然,邊烽列嵯峨。蕭條萬里外,耕作五原多。一掃清大漠,包虎戢金戈。」《登邯鄲洪波台,置酒觀發兵》:「觀兵洪波台,倚劍望玉關。請纓不系越,且向燕然山……遙知百戰勝,定掃鬼方還。」

二、「起舞拂長劍,四座皆揚眉」——歌宴舞蹈的道具

劍在唐代也是舞蹈的道具。唐代盛行歌舞,且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其中屬於「健舞」類的《劍器舞》,更是氣勢磅礴、動人心魄。裴旻的劍舞被譽為唐代「三絕」[xvi]之一。《獨異志》說他表演時「走馬如飛,左旋右抽,擲劍入雲,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鞘承之,劍透空而下,觀者數千人,無不悚栗。」杜甫也曾描寫過孫大娘舞《劍器渾脫》的盛況:「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姚合的《劍器詞》和敦煌寫卷S6537號《劍器詞》描寫了模擬戰鬥場面、激烈熾熱而人數眾多的《劍器舞》[xvii]。可見劍舞在當時影響之大、水平之高。它對於在大一統帝國和平安定時期不能以武犯禁、隨意行俠的少年健兒尤其具有吸引力。因為作為一種顯示英雄氣概的方式,它更容易仿效,更容易引起轟動效應。李白曾在詩中寫道:「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扶風豪士歌》)這分明是酒酣耳熱後情不自禁地舞起劍來的生動寫照。他讚美崔五郎中的翩翩舞姿說:「起舞拂長劍,四座皆揚眉。」(《酬崔五郎中》)朋友宴飲,如有樂器伴奏,可能還會邊舞邊歌。《少年行二首》:「擊築飲美酒,劍歌易水湄。」《在水軍宴韋司馬樓船觀妓》:「詩因鼓吹髮,酒為劍歌雄。」

李白筆下軍中將士的劍舞也頗具特色。它不僅使單調的軍種生活生動起來,也把血腥、殘忍的戰爭化為從容、優雅的藝術,洋溢著一種樂觀自信的高昂情調。《司馬將軍歌》:「將軍自起舞長劍,壯士呼聲動九垓。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台。」《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今茲討鯨鯢,旌旆何繽紛……劍舞轉頹陽,當時日停曛。酣歌激壯士,可以摧妖氛。齷齪東籬下,淵明不足群。」《送張秀才謁高中丞》:「兩龍爭鬥時,天地動風雲。酒酣舞長劍,倉卒解漢紛。」《送羽林陶將軍》:「萬里橫戈探虎穴,三杯拔劍舞龍泉。」《送梁公昌從信安北征》:「入幕推英選,捐書事遠戎。高談百戰術,郁作萬夫雄。起舞蓮花劍,行歌明月弓。將飛天地陣,兵出塞垣通。祖席留丹景,征麾拂彩虹。旋應獻凱入,麟閣佇深功。」

三、「彈劍徒激昂,出門悲路窮」——功業夢想的寄託

也許是由於詩人易於走向極端的情緒和張揚、不受羈絆的天性不適合當一個政治家;也許是由於當時政治的黑暗,真如詩人所憤慨的「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古風》);也許是由於有人讒謗,「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答高山人兼呈權、顧二侯》)、「白璧竟何辜,青蠅遂成冤」(《書情題蔡舍人雄》);但更多的是他所仰慕的傳奇人物建功立業的社會環境一去不復返了,李白平交王侯,一匡天下的理想遭到了破滅。當抱負不能實現的煩惱蛛絲般塞滿了詩人的心兒時,他想到了求仙解脫,但「仙人殊彷彿,未若醉中真」(《擬古十二首》)。好,那就飲酒吧,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宣州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無奈之下,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到了那把浸透著他功業夢想的劍上,頓時詩人心潮澎湃、愁思沸郁,或拔劍擊柱,或拂劍而舞,或倚劍而嘆,或彈劍而歌,或撫劍而吟,一任感情的潮水傾瀉而出。《贈崔郎中宗之》:「長嘯倚孤劍,目極心悠悠。時哉苟不會,草木為我儔。」《郢門秋懷》:「倚劍增浩嘆,捫襟還自憐。」《南奔書懷》:「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行路難》:「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玉壺吟》:「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贈張相鎬二首·其二》:「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江夏寄漢陽輔錄事》:「抽劍步霜月,夜行空庭遍。長呼結浮雲,埋沒顧榮扇。」《送竇司馬貶宜春》:「何言謫南國,拂劍坐長嘆。」《留別賈舍人至二首》:「拂拭倚天劍,西登岳陽樓。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

「彈劍而歌」的故事出於《戰國策》。馮諼是幸運的,因為有孟嘗君賞識,最終干成了一番事業。相比之下,詩人愈加覺得知音難覓、日暮途窮,只有對著那把孤零零的寶劍長歌當哭了。《聞丹丘子於城北營石門幽居…以寄之》:「仆在雁門關,君為峨眉客。心懸萬里外,影滯兩鄉隔。長劍復歸來,相逢洛陽陌。陌上何喧喧,都令心意煩。迷津覺路失,托勢隨風翻。」《於五松山贈南陵常贊府》:「寂寂還寂寂,出門迷所適。長鋏歸來乎,秋風思歸客。」《獻從叔當塗宰陽冰》:「彈劍歌苦寒,嚴風起前楹。月銜天門曉,霜落牛渚清。長嘆即歸路,臨川空屏營。」《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贈從兄襄陽少府皓》:「歸來無產業,生事如轉蓬。一朝烏裘敝,百鎰黃金空。彈劍徒激昂,出門悲路窮。」《行路難三首》:「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古風》:「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鸞。且復歸去來,劍歌行路難。」

李白對於自己的政治才幹自視甚高,當他受到壓抑打擊時,那匣中龍鳴的寶劍喚起了他同命相連的感覺。他為寶劍的「銹澀苔生」而惋惜,也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憤慨,此時的劍已緊緊地和他的政治才幹聯繫在了一起。《淮南卧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吳會一浮雲,飄如遠行客。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劍掛空壁。」《寄淮南友人》:「不待金門詔,空持寶劍游。」《禪房懷友人岑倫》:「邊塵染衣劍,白日凋華髮。……寶劍終難托,金囊非易求。」《留別於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悲吟雨雪動林木,放書輟劍思高堂。」《魯郡堯祠送張十四遊河北》:「豈無橫腰劍,屈彼淮陰人。」《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浮雲在一決,誓欲清幽燕。」《秋夜獨坐懷故山》:「莊周空說劍,墨翟恥論兵。拙薄遂疏絕,歸閑事耦耕。」《贈韋秘書子春二首》:「談天信浩蕩,說劍紛縱橫……秘書何寂寂,無乃羈豪英。」《門有車馬客行》:「空談帝王略,紫綬不掛身。雄劍藏玉匣,陰符生素塵。廓落無所合,流離湘水濱。」《獨漉篇》:「雄劍掛壁,時時龍鳴。不斷犀象,綉澀苔生。國恥未雪,何由成名。神鷹夢澤,不顧鴟鳶。為君一擊,鵬摶九天。」《鄴中贈王大》:「紫燕櫪下嘶,青萍匣中鳴。投軀寄天下,長嘯尋豪英。恥學琅琊人,龍蟠事躬耕。」《猛虎行》:「賢哲棲棲古如此,今時亦棄青雲士。有策不敢犯龍鱗,竄身南國避胡塵。寶書玉劍掛高閣,金鞍駿馬散故人。」

劍在古代也是道教的法器,煉丹求仙的道教徒一般佩劍,但這在李白詩中只有1次,且比較模糊。《飛龍引二首》:「鼎湖流水清且閑,軒轅去時有弓劍」。詩人心目中的劍更多地浸透了他的功業意識,即使在理想破滅時求仙解脫,也是「棄劍學丹砂」(《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複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他在《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中寫道:「閉劍琉璃匣,煉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圖,腰垂虎鞶囊。」據《神仙傳》:「王遠冠遠遊冠,朱衣,虎頭鞶囊,五色綬,帶劍。」[xviii]詩人用此典故時,偏偏捨去了「帶劍」,可見劍在詩人心目中究竟意味著什麼!

李白鍾情於劍,劍是他的知音,但在遭到打擊或挫折之後,他也會感受到劍徹骨的寒意和逼人的敵意。《懼讒》:「二桃殺三士,詎假劍如霜。」《北上行》:「殺氣毒劍戟,嚴風裂衣裳。」《山鷓鴣詞》:「紫塞嚴霜如劍戟,蒼梧欲巢難背違。」《古風》:「獻君君按劍,懷寶空長吁。」《陳情贈友人》:「投珠冀相報,按劍恐相距。」

四、「獨掛延陵劍,千秋在古墳」——純真友誼的見證

遭受了太多壓抑和打擊的詩人對於友情是極其珍視的,他需要朋友的扶掖來實現政治抱負,更需要友情的甘霖來撫慰那顆傷痕纍纍的心兒。不論對方是村夫俗子(如汪倫、紀叟),還是達官顯貴(如賀知章、崔侍御),他都傾心以誠。他渴望平等、純潔而真誠的友誼,十分傾慕的「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俠客行》)的俠士風度。對於朋友,他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危厄」[xix]。他熱情地讚頌重諾守信的嚴陵季子,那把見證了朋友間純真友誼的劍時時出現在他的詩歌中。《陳情贈友人》:「延陵有寶劍,價重千黃金。觀風歷上國,暗許故人深。歸來掛墳松,萬古知其心。懦夫感達節,壯士激青衿。鮑生薦夷吾,一舉置齊相。斯人無良朋,豈有青雲望。臨財不苟取,推分固辭讓。後世稱其賢,英風邈難尚。論交但若此,友道孰雲喪。」

詩人讚美把他從北門鬥雞徒的無賴糾纏中解脫出來的江陽宰陸調說:「多君秉古節,岳立冠人曹。風流少年時,京洛事游遨。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敘舊贈江陽宰陸調》)朋友分別時,他贈劍以寄相思。《贈易秀才》:「少年解長劍,投贈即分離。」《送麹十少府》:「我有延陵劍,君無陸賈金。艱難此為別,惆悵一何深。」《洞庭醉後送絳州呂使君果流澧州》:「贈劍刻玉字,延平兩蛟龍。送君不盡意,書及雁回峰。」《游敬亭寄崔侍御》:「腰間玉具劍,意許無遺諾。」《送侯十一》:「空餘湛盧劍,贈爾託交親。」好友蔣華去世了,他「獨掛延陵劍,千秋在古墳」(《宣城哭蔣征君華》)。斯人已歿,友誼長存。那首哭吊王炎的詩作更是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王公希代寶,棄世一何早。弔死不及哀,殯宮已秋草。悲來欲脫劍,掛向何枝好。哭向茅山雖未摧,一生淚盡丹陽道。」(《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

重諾守信應是人們應當奉行的行為準則。孔子說「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xx]然而,在官僚集團內部,人們之間因利益糾葛充滿了太多的爾虞我詐、虛偽欺騙,天生豪放而真誠的詩人難免不因「知音不易得」而「撫劍增感慨」(《贈從弟宣州長史昭》)。他四處尋覓能生死相許的朋友,《留別王司馬嵩》:「西來何所為,孤劍托知音」。但對友情的期望越大,失望也就不可避免,難怪詩人會無奈地發出「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春,管鮑久已死,何人繼其蹤」(《箜篌謠》)的嘆息和「世途多翻覆,交道方嶮巇。斗酒強然諾,寸心終自疑」(《古風》)的憤慨了。[xxi]

五、「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沖」——個性自由的化身

李白詩中的劍還寄予著他對自由的渴望,詩人專門描寫寶劍的詩歌只有一首《古風》:「寶劍雙蛟龍,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沖。一去別金匣,飛沉失相從。風胡滅已久,所以潛其鋒。吳水深萬丈,楚山邈千重。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 如果我們同時參看《大鵬賦》和《上李邕》,就會發現詩人對於自由是多麼地珍視和嚮往啊!

從鑄劍過程來看,「劍由高溫銷融的鐵水中鑄造而成,就像一條靈活的蛇從水中游弋而出」[xxii],輕盈而充滿動感,這無疑與我們酷愛自由的詩人會發生某種心靈上的契合。而且,劍術的神秘莫測、變幻無窮更容易引起天真而富於幻想的詩人的極大興趣。唐湜說:「意象不是一種表象的堆砌或模糊的聯想媒介,它從潛意識的深淵裡躍起時是一種與生命衝擊力的表現,而它卻又是化裝了的被壓抑著的經驗,匯合了更多的人性的力量。」[xxiii]詩人對於自由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在與心愛的寶劍猝然「相遇」時,心凝形釋,物我兩忘,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劍,惟存對人生自由的開拓與逍遙!

然而,我們不得不說明的是,雖然李白個性張揚、酷愛自由,但功業意識始終是他思想的主體。他堅信「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梁甫吟》),渴望魚水歡會般的君臣關係,然而這在「君尊臣卑」的社會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不是詩人的悲劇,是歷史的悲劇!

【注釋】

[i]余光中:《尋李白》,《余光中詩選》第200頁,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ii]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陳寅恪史學論文選集》第50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iii]據李白《結客少年場行》,劉全白《唐故翰林學士李君碣記》,魏顥《李翰林集序》,《新唐書·文藝列傳》。[iv]楊伯峻:《列子集釋》第187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v]吳平、袁康:《越絕書》第8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vi]楊泓:《中國古兵器論叢》第126頁,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vii]唐制,天子劍柄用玉制,劍鞘之端用火珠(天然水靜)裝飾;太子劍柄用玉制,劍鞘之端用玉石裝飾;五品以上大臣劍鞘之端皆用玉裝飾;六品以下無劍(據《舊唐書·輿服志》)。[viii]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第49頁,三聯書店1956年版。[ix]侯長生:《李白詠俠詩述論》,《河北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x]唐高祖李淵父子起兵爭奪天下,依靠的就是一支「俠少良家子弟」為代表的隊伍(溫大雅《大唐創業起居注》);李淵之子李建成廣招俠士「所從皆博徒大俠」,女婿柴紹也以「任俠聞於關中」,唐太宗李世民在起兵前廣交豪傑之士,唐玄宗任臨淄王時也喜歡交結地方豪俊。[xi]汪聚應:《唐人詠俠詩芻論》,《文學遺產》2001年第6期。[xii]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第12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xiii]汪聚應:《唐人詠俠詩芻論》,《文學遺產》2001年第6期。[xiv]王先謙:《釋名疏證補》第35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xv]康震:《長安俠文化傳統與唐詩的任俠主題》,《人文雜誌》2004年第5期。[xvi]《新唐書·李白傳》:「文宗時,詔以(李)白歌詩、裴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xvii]李斌城:《唐代文化(上)》第36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xviii]王琦:《李太白全集》第710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xix]韓兆琦:《史記箋證》第6099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xx]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065頁,中華書局1990年版。[xxi]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第68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xxii]鄭瑞俠:《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道劍因緣》,《社會科學輯刊》2002年第6期。[xxiii]唐湜:《論意象》,《新意度集》,三聯書店1990年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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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中國李白研究(2006-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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