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貞元年(805年)冬,34歲的詩豪到了貶謫地朗州(今湖南常德),夏天剛遭遇大水災的朗州滿目淒涼。詩豪是母親夢見大禹後出生的,“錫”通“賜”,“禹錫”就是大禹賜予,莫不是叫他來治水的?

可惜縱有千般本領也無從施展,因爲他擔任的司馬是個安置貶官的閒職,不止沒有任何實權,正常士人也不願意多往來。

劉禹錫到達朗州的第二年,傳來了太上皇李誦駕崩的消息,隨後王叔文也被賜死。這位因圍棋結識的前輩,帶着他們這些青年俊彥進行轟轟烈烈的永貞革新,爲的就是加強中央集權,這不和曹操殺爲他治病的華佗一樣嗎?劉禹錫在《華佗論》這樣感慨:

夫賢能不能無過,苟置於理矣,或必有寬之之請。彼壬人皆曰:“憂天下無材邪!”曾不知悔之日,方痛材之不可多也。或必有惜之之嘆。彼壬人皆曰:“譬彼死矣,將若何?”曾不知悔之日,方痛生之不可再也。可不謂大哀乎?

面對如此險惡的政治環境,自己要如何立身呢?劉禹錫寫了一首《白鷺兒》言志:白鷺兒,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敵,衆禽喧呼獨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無雲,飛去入遙碧。

被貶謫荒涼的遠州,對於這些意氣風發的青年官員,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好朋友柳宗元到了永州寫的《江雪》,劉禹錫覺得有孤絕自傷之意,趕快寫信鼓勵。(詳見不識時務潦倒早逝,卻讓後人千古膜拜)在蕭索的秋天,他卻寫下這樣豁達樂觀的《秋詞》: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在朗州九年多時間,即使大赦永貞黨人都沒有機會。劉禹錫積極謀取量移,雖然有很多前輩相助,卻一再受挫。但是劉禹錫並不絕望,還時時關注政局的變化。

他看不上朝中的小人,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施展抱負。對於這些腐朽官僚,《聚蚊謠》中大加鞭撻:我軀七尺爾如芒,我孤爾衆能我傷。天生有時不可遏,爲爾設幄潛匡牀。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

對於見風使舵的官員,《百舌吟》他這樣規勸:天生羽族爾何微,舌端萬變乘春輝。南方朱鳥一朝見,索寞無言蒿下飛。

兩位好友柳宗元和韓愈哲學論戰,劉禹錫連發三篇《天論》支持柳宗元。他認爲天與人“交相勝,還相用”,天不能幹預人類社會的“治”或“亂”,人也不能改變自然界的運動規律。

元和九年十二月(815年2月),劉禹錫與柳宗元等人一起奉召回京。他和柳宗元結伴同行,兩人對前途樂觀,一路愉快輕鬆。到了長安故友重逢,撫今追昔,感慨萬千。

次年春天他請大家到玄都觀看花,看到滿園桃花,觸景生情,寫下了著名的《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唐人喜歡牡丹輕看桃花,用桃花喻權貴已經是輕蔑,詩中還說這些權貴是我們被貶謫纔有機會上位,這下打擊面可大了。

憲宗和權臣武元衡本來就不喜歡永貞黨人,看了這詩藉機發難,把他們全部又貶爲遠州刺史,劉禹錫被貶到最遠的播州(今貴州遵義)。柳宗元不忍心他八十的老母親隨他顛簸,自願和他交換。在御史中丞裴度幫助下,他被改貶到連州(今廣東清遠)。

赴任途中他又和柳宗元同行,一直到衡陽才分手。這次分手以後,他們兩人只能藉助吟詩的方式來表達思念之情,再也沒有會面,實際上是永訣了。

劉禹錫到了連州後一點都不頹廢,他深入瞭解地裏風情,關心民生疾苦,改善和少數民族的關係。身居海隅但心繫朝廷,對於當時政治上發生的大事,他都有詩表明自己的態度。他喜愛醫學,把自己蒐集到的五十餘方,編爲《傳信方》二卷行世,還外傳到日本、朝鮮。

元和十四年(819),劉禹錫老母去世,回洛陽原籍守喪。十一月途經衡陽,又聞柳宗元卒。劉禹錫既喪慈母,又失良朋,悲痛已極。

柳臨終前留有遺書,拜託劉禹錫爲其撫養孤兒和編集遺稿。他悲痛欲絕,感慨萬分,一字一淚地寫了悼念柳宗元的詩文。劉禹錫不僅自己兩次寫了《祭文》,還代李程寫祭文,又寫了《重至衡陽傷柳儀曹並引》寄託哀思:

憶昨與故人,湘江岸頭別。我馬映林嘶,君帆轉山滅。馬嘶循故道,帆滅如流電。千里江籬春,故人今不見。

元和十五年(820)正月,憲宗爲宦官所殺,穆宗李恆即位,次年改年號爲長慶。

長慶元年(821年)冬,劉禹錫被任爲夔州(今四川奉節縣)刺史。他仔細考察當地各方面的情況,於長慶三年(823)和長慶四年(824)分別向朝廷進呈了《夔州論利害表》和《論利害表》,希望穆宗效法前朝,納言聽諫。

但穆宗昏庸無能,窮奢極侈,不關心朝政,對劉禹錫這樣一個遠州刺史所上的表文是不會注意的。

劉禹錫在白帝山憑弔蜀先主廟,感慨創業難守業更難。唐王朝國勢日益衰頹,執政者仍然昏庸荒唐,甚至一再打擊革新者,真使詩人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蜀先主廟》: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勢分三足鼎,業復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淒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

在夔州二年餘,他爲柳宗元編輯了遺集。他採用川東民歌《竹枝詞》的曲譜,製成新的《竹枝詞》,描寫當地山水風俗和男女愛情,富於生活氣息。其中《竹枝詞二首》其一最膾炙人口: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年),劉禹錫調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在沿江東下赴任的途中,詩人飽覽沿途的美景。

途經洞庭湖時,秋夜月光下洞庭湖的優美景色,讓詩人詩興大發,留下這首高卓清奇的《望洞庭》: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裏一青螺。

經西塞山時,觸景生情,撫今追昔,寫下了這首感嘆歷史興亡的《西塞山懷古》: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爲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劉禹錫抵達和州,正值當地旱災之後,他盡職調查,啓奏朝廷賑災,安定羣衆,恢復生產。貶官對他的政治才能的發揮是很大的束縛,他在《歷陽書事七十韻》雲:受譴時方久,分憂政未成。比瓊雖碌碌,於鐵尚錚錚。

謫居遠州,他擔憂的是自己一事無成,欣慰的是自己仍保持正直的品格和進取的精神。這年12月韓愈去世了。劉禹錫和柳宗元情同手足,和韓愈既有合作也有分歧,期間也有過誤會,但三人更多的是惺惺相惜。劉禹錫深感悲痛,寫文悼念。

步入老年故友開始凋零,劉禹錫卻依然充滿希望,《浪淘沙九首》其八: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寶曆二年(826年),劉禹錫奉調回洛陽,任職於東都尚書省。從初次被貶到這時,前後共歷二十三年。

途經古都金陵(今南京),他憑弔古蹟,寫下了懷古組詩《金陵五題》,其中一首博得白居易“掉頭苦吟,歎賞良久”,這就是劉禹錫最得意的懷古名篇《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到達揚州時,和因病剛從蘇州刺史離任的白居易相逢。白居易在宴席上作詩《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贈與劉禹錫,其中一句:“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感慨之餘又略帶揶揄。54歲的劉禹錫依然慷慨激昂,回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兩個同齡人都是正直敢言屢遭貶謫,自此一見如故,唱和無數名篇。

大和二年(828年),宰相裴度等人推薦下,劉禹錫調回了朝廷,他再度重遊玄都觀。上次同遊的柳宗元已經天人兩隔,當年“二王八司馬”大都凋落了,打擊革新派的權臣也失勢了。劉禹錫感慨萬分寫下《再遊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小人已經“桃花淨盡”,打不垮的我又回來了!

兼任集賢殿大學士的裴度將他安排在集賢殿,等待機會重用,時任刑部侍郎的白居易也寫詩對他前程祝福。裴度欲舉薦劉禹錫知制誥,而反對者藉口劉禹錫的《再遊》一詩及詩序,加以阻撓。

劉禹錫、白居易這批五六十歲、有才幹有經驗的官員,支持有政治理想的裴度。以宦官爲後臺的宰相李宗閔結黨營私,竭力排斥裴度和其他擁護裴度的朝官。政局逆轉,裴度只好上書請求讓官,表文就是劉禹錫代筆的。

劉禹錫此時的心情也深感失望和寂寞,其詩《和樂天春詞》曲折地反映了他當時的心態: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大和四年(830)九月,裴度被排擠出朝,劉禹錫又被外放蘇州、汝州、同州刺史。但老頭就是身子骨硬朗,不怕你折騰。

蘇州刺史任上他終於用上大禹賜給的本領,消除災情、恢復發展生產,政績考課爲“政最”,蘇州人民把他與曾經做過蘇州刺史的韋應物、白居易一起稱爲"三賢",興建了"思賢堂"歲時致祭。

開成元年(836年),64歲的劉禹錫纔回到洛陽任閒職,東都留守裴度設宴迎接他。他與白居易、裴度交遊賦詩 ,唱和對吟 。劉禹錫仍希望裴度有朝一日能夠重新出山,自己也想重展報國鳳願。“甘露之變”後裴度不再謀求復出,劉禹錫希望通過裴度入朝執政的想法也未能實現。

劉禹錫改白居易《板橋路》所做的新詩《楊柳曲》,很契合他此時的心情: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表面是感懷的是美人,其實更是自己時明時暗的政治生涯。

接替裴度東都留守的牛僧儒,和劉禹錫、白居易是詩酒朋友,尊稱二人爲“詩仙”。但對牛僧孺和李宗閔結爲朋黨、營取私利、排斥異己,劉禹錫照樣和詩嘲諷。

會昌元年(841年),劉禹錫讀到了李德裕寫的《秋聲賦》和吏部尚書王起的和作。李德裕在《秋聲賦》序中說:"況餘百齡過半,承明三入;發已皓白,清秋可悲。"賦中感嘆時光流逝的思想,對劉禹錫的感觸很深,他也寫了一篇《秋聲賦》迴應李德裕。

李德裕雖曾被排擠在外,但武宗朝總算獲得了施展抱負的時機。而劉禹錫坎坷一生,卒無所遇,衰老多病,閒居洛陽,空懷濟世安民之志。

儘管如此,他在《秋聲賦》中還是抒發了與"清秋可悲"迥然不同的感情,以打消李德裕的遲暮之悲,勸其振作精神,奮發有爲。最後一段寫道:嗟乎!驥伏櫪而已老,鷹在而有情。聆朔風而心動,眄天籟而神驚。力將痑兮足受紲,猶奮迅於秋聲!

有病的老驥,仍想着馳騁千里;受紲的鷹,仍想着展翅高飛。對生活的熱愛和激情,不屈服於命運壓力的意志,使劉禹錫的生命充滿了活力。

會昌二年(842年),71歲的劉禹錫抱病寫了《子劉子自傳》。這是一篇很特殊的自傳,全文不過九百字,中間卻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來寫王叔文,理直氣壯的對自己參與的永貞革新做出公正的評價。《自傳》的最後他爲自己寫下銘文:

不夭不賤,天之祺兮。重屯累厄,數之奇兮。天與所長,不使施兮。人或加訕,心無疵兮。寢於北牖,盡所期兮。葬近大墓,如生時兮。魂無不之,庸詎知兮。

沒有早亡也不卑賤,是天生的福分啊。多災多難,是遭遇的不好啊。天賦的才能,不讓我來施展啊。即使有人誹謗,我也問心無愧啊。躺在這窗子下,我到了終期啊。葬近祖墳,還像活着一樣啊。靈魂無處不到,這怎能知道啊!

劉禹錫爲自己沒有能夠充分發揮政治才幹而感到遺憾,又爲自己在立身行事方面問心無愧而感到驕傲,剛強軒昂的性格始終未變。

這年秋天,劉禹錫與世長辭。緬懷劉禹錫,我們再來誦讀一遍他的《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聲明:該文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搜狐號系信息發佈平臺,搜狐僅提供信息存儲空間服務。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