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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風起了,鄉村近了,心神寧了。

  詩歌本就是一個人靈魂返鄉的荒蕪小道,是迴歸途中的喃喃自語。陳巨飛攜着他故鄉的清風,翩然降臨於詩歌壟原中。他的鄉村詩,有着清涼和遠方的意境,是用青草的氣息和土地的沉思夯築的文字,是河流、村莊和植物的記憶,閃爍着古老的鄉愁。這些詩歌有水清月白的質地,也有着老屋的傷口和老樹的瘢痕。有村莊的魂魄,有莊稼成熟的色彩,有河流的耀眼,有鄉村阡陌的彎曲與深邃。

  這本《清風起》詩集的每一首詩題,都像是一種植物,它們組成了巨飛的詩歌世界,織就了一個莽野之地。這個地方在皖西,在淠河邊,在大別山深處,叫匡衝,或者就叫鄉村。作爲一個詩人,巨飛在這個世界的呈現是信步者,問候者,朝聖者,但他又會戛然而止地、快閃地隱匿其間,化作霧靄和炊煙。在鄉村,世界遼闊,詩是飛翔的,漫漶的,迷濛的,像他所說的荒涼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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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露珠在懷孕。”“火車裏有我的傷口。”“騎一匹老馬,巡視支離破碎的河山。”“枯黃的秋天在遠處磨着牙齒。”“我必須從沉睡中死去,我才能被當作是種子。”在《清風起》這首詩中,他寫道:“童年的泥坯牆,閃耀着飢餓的顏色。”“清風徐來,吹去家禽的絨毛。”“如果是清晨,你會聽見石頭內部的鳥語花香。”這些句子無一不有着令人難忘的形象、幻象和意象。

  我們在他的詩裏遭遇到了那些避雨的樹、住着人魂的後院裏的樹、楝樹和刺槐、桐子、棗樹……那個焚燒荒地的暮晚……看到了一對栽種桃樹的父子,他們因爲沒有說話,他們的種樹像是埋葬死者。我們還看到了採集松果的人,又在夜晚來到那個拆掉的舊房,“人不入住了,月光纔有了居所。”在荒僻的村野,“一隻酒壺變成了野蜂的巢穴”……

  這些油畫一樣的景物,一一像蒙太奇和神祕的光源闖入我們眼際,與我們的心怦然相交,彷彿是引領我們的精靈,將我們帶進大地和田野,帶進我們每個人的鄉村,帶進鄉村溫暖的記憶與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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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飛是一個靈性的鄉村歌手,但他的詩,也是以詩歌的形式書寫的淠河的志書,是一本詩的《淠河志》。

  這條皖西的河流是一個隱喻,他說:“在圖書館的廢墟里/我找到一條流淌着母語的河流。那條河流隱藏在霧靄中/遙遠的回聲傳來,哦,那是淤泥中的禮樂……我意識到我的村莊不可追尋——/一條河流的消失/才更像一條河流的新生。”河流是村莊的歷史,也是一個民族的歷史。河流是大地的血液,也是所有生命的雪乳。河流是聖潔的,是神祇,是信仰,是生靈們的盛開和凋落之所。

  淠河邊的匡衝,水草豐茂,萬物爭榮,這裏有許多植物,毛茛、紫雲英、鳳仙,有南瓜、番茄、葫蘆,有櫻桃、古井、木槿花、蓼藍、蒿草、毛蟲,有磨刀石,有炊煙、乳名、火塘,有遠山,有牧鵝少年,有小鵝花、蜻蜓、鷺鷥,有鄉村小戲,有貨郎,有湖水、船,有死去的人、新墳,有小溪,有秋風和生鏽的鏵犁,有莊稼地旁牛們的蹄印,有啞巴姑父、木匠蘸着鹽水磨斧子,他打製了一輩子棺材,卻只能在骨灰盒裏安身,他用自己的斧頭剁去了一隻自己嗜賭的手指。有背鬼過河的村醫,有廢墟一樣的月光,有一些霜生長在植物的體內,有屋脊和貓。這裏的淠河畔,一條狗在草堆裏撒尿,但一個瘋子正在酣睡。一隻老牛因吃過打了農藥的玉米葉子死了。一個上吊少女脖子上的瘀痕像蛇一樣,長久盤踞在鄉人的心底。一個拖拉機手死了,他的房屋仍然騎着垂頭喪氣的炊煙。

  當然這裏有父親和母親,曾經嫌棄母親做的鞋很醜,但歲月卻把她的針越擦越亮,我們卻變鏽變鈍。

  村莊是河流的祕密。村裏“老死的人留下了姓名,病死的人/還留下各種各樣的病的名字。”年老的父親的形象非常悲沉:“他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時常半夜起牀,看明晃晃的月亮/在谷堆前,他孤零零地坐着,像一座漆黑的墓碑。”

  在《喊山》這首詩中,一個遊子回鄉急切地想看到母親,母親上山幹活去了,這個對着大山喊“媽——”的人,因爲找不到母親而惶恐不安的心情,就是巨飛在他的詩裏一以貫之的情愫。竹筍呼喚泥土,露珠呼喚生命,漂泊的白雲呼喚家鄉的炊煙……這些詩的意境,就是喊“媽——”的回聲,就是那惶恐的、近乎膽怯的目光。一個悄悄歸來,尋找着兒時的生活印跡和記憶的人,懷着羞怯、害怕觸痛心中傷口的人,一顆過於敏感的心,生怕碰傷了故鄉的一塊土牆,一片月光,生怕弄響了一片碎瓦,驚擾了活着和死去的親人的夢。這種誠惶誠恐的意緒,成就了巨飛詩的靜水無聲,靜水深流。他的詩歌的幽涼、淡然的語言,有着在時間磨礪之後的痛感,夜雨溼暮,曠寒迴旋,不露聲色。

  “在皖南的田埂上坐着/像一個只愛妻子和莊稼的農民”,這是在城市的他一生愛的距離。

  這本詩集是他獻給故鄉土地的大禮。是焚燒鄉愁之後的片片殘燼,是灼亮夜晚,倔強閃在野地的螢光、爝火與銳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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