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霖

  1919年上半年,年僅28歲的前牛津大學優秀畢業生霍華德 E 勞倫斯身穿阿拉伯大袍,陪同麥加哈希姆聖裔家族三王子費薩爾出席“巴黎和會”,試圖說服英法兌現給阿拉伯人起兵聯手埋葬奧斯曼帝國的諾言,建立以大馬士革爲首都的大一統阿拉伯王國。然而,因有效組織部落沙漠遊擊戰而被譽爲“阿拉伯的勞倫斯”的這位英國軍人畢竟人微言輕,只能憤然拂袖而去。

  7年後英年早逝的勞倫斯更不會想到,讓他一鳴驚人的中東進一步“巴爾幹化”——在民族主義、神權主義和殖民主義三大力量絞殺及兩次世界大戰衝擊下,這塊孵化過燭照世界的伊斯蘭文明及天方夜譚迷人神話的廣闊土地,不斷魔瓶傾覆,咒語解封,動盪與戰亂的精靈魚貫而出,恣意亂爲,成爲各種思潮盪滌、力量興替、衝突頻仍的險境畏途和世界創口。百年歲月,在7000年中東歷史長河中堪稱白駒過隙,然而,其所歷變化之巨之迅,足以讓長眠在文明斷層裏的先賢們目瞪口呆。

  1,中東碎片化——信仰、政權與民族大一統的分崩離析

  “巴黎和會”無疑是帝國主義列強的分贓大會,是一戰勝利者對戰敗國生吞活剝和生殺予奪的盛宴,它形成東方大國缺位的凡爾賽體系,使曾經君臨三大洲的奧斯曼帝國慘遭第三次五馬分屍。此前,由盛轉衰的奧斯曼已陸續被迫放棄巴爾幹和高加索,並被西歐對手奪走北非領地,導致近現代大中東的首次破碎。如果說1918年也門穆塔瓦基利亞王國率先脫離奧斯曼而標誌着中東碎片化開始波及亞洲西部,一戰引發的奧斯曼解體多米諾骨牌,則在此後不斷倒下並甩出長長的尾巴。

  隨着奧斯曼亞洲殘部繼續土崩瓦解,原本以“穆斯林”爲共同身份認同、以“哈里發”爲統一精神與世俗領袖的中東伊斯蘭世界,被切割成20多個民族國家,尤以阿拉伯人爲甚,形成22個國家或實體,與奧斯曼繼承者土耳其、愷加王朝繼承者伊朗和猶太文明覆興主體以色列,共同鑲嵌出中東多民族、多國家的馬賽克拼圖。儘管1400多年來,這個伊斯蘭文明中樞區域的大一統並非一以貫之,但是,像百年來這樣因外力撬動和主導而出現的大面積碎片化,以及內外力量博弈的錯綜複雜,亙古未見,這也註定中東將經歷刀戟叢生、血淚紛飛和悲劇疊發的灰暗世紀。

  2,烽火連天——飽經喋血殺伐的文明焦土

  中東自從文明發軔就是討伐與征服的持久熱戰場,多個帝國的誕生與崛起無不仰仗刀槍劍戟,積澱了濃厚的衝突基因,百年來帝國統治秩序解體,權力板塊去中心化,民族國家建構,國家內部失和而導致的領土、民族、信仰、宗派和利益糾紛,以及域外大國的持續與反覆爭奪,加劇了中東的兵連禍結。

  1923年奧斯曼末代將軍凱末爾率部浴血3年,推翻《色佛爾條約》並迫使西方簽訂《洛桑條約》,確立今天土耳其的最終邊界。1948年至1982年間的5次中東戰爭,埋下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長久對立與仇恨。1954至1962年的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近百萬人爲民族獨立付出生命代價。1975年至1991年,地中海東北角的黎巴嫩,漫長內戰幾乎摧毀這個“中東瑞士”;而地中海西南端的摩洛哥、毛裏塔尼亞和阿爾及利亞,也爲西撒哈拉歸屬干戈不息。

  1980至1988年兩伊戰爭爆發,阿拉伯和波斯兩大民族在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及周邊“教胞”相殘並使百萬人成爲炮灰;同期,美國不僅在地中海之濱兩次教訓卡扎菲領導的利比亞,還在波斯灣與霍梅尼創立的伊朗新政權兵戎相見。貧瘠荒涼的東非索馬里自1986年爆發內戰至今未見和平曙光,“伊斯蘭青年黨”的恐怖襲擊和破落農民下海爲盜則成爲這個國家的世界形象。

  1990的海灣危機及次年的海灣戰爭,不僅使科威特蒙受亡國之難,也讓伊拉克遭受多國部隊致命重創併爲12年後的政權覆亡自掘墳墓。1994年,統一僅4年的也門爆發南北戰爭,雖然很快再度統一,但治理乏善不僅使這塊傳說安葬着始祖亞當的“幸福之地”於17年後再陷動亂,還最終演變爲至今沒有停火的內戰與干涉戰。

  2011年,北約首次劍指中東發動利比亞戰爭,摧毀這個由部落拼湊靠強人管制的國家。同年,干涉者的戰爭機器也以民主與反恐之名開進敘利亞,引發造成48萬人死亡、400萬人流亡的 “小型世界大戰”。

  百年來的世界,找不到第二塊像中東般戰爭頻繁、衝突不斷、內戰疊加外戰的哀傷之地,幾十個國家難得幾處未曾經戰火洗禮的角落,這種狀況在數千年中東史上也相當罕見,堪稱“戰國時代”。

  3,現代治理屢試屢敗——各種主義與教條的交織競逐

  中東是人類文明發祥地,是古代世界思想、智慧和治理理念的發軔之地,從不缺乏見解主張和治世攻略。百年來的中東更是滄海橫流,或西學東漸,或推陳出新或崇古復興,堪稱思潮、主義、學說和理念的濫觴。作爲破碎之地和後發窪地,中東統治者們嘗試過無數靈丹妙藥以救亡圖存和興國安邦,展現了奧斯曼帝國時代未曾經歷的百舸爭流,呼嘯勃發,構成一部宏大而雜亂的時代樂章。

  如果說,世俗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合奏是這部交響樂的主部主題,並在土耳其、以色列和巴列維王朝治下的伊朗取得成功,也曾在多個阿拉伯國家有過華彩亮相;那麼,神權主義與復古主義的混搭則作爲副部主題,也時隱時現、時強時弱,並在不同國家和階段譁衆取寵甚至壓倒主部主題。這兩種主要思潮的耳鬢廝磨和此消彼長,使中東百年的現代化進程曲折反覆,形象斑駁,始終處於痛苦的磨合過程中。

  誕生過摩西、耶穌、穆罕默德和薩拉丁等歷史巨星的中東,從來就是魅力型領袖的燦爛舞臺,百年間也不乏衆多納賽爾式的國父級政壇常青樹。然而,他們的作用和能力畢竟無法超越古人,即使曾經率領民衆實現過階段性中興,但大都未能推動國家進入制度化良性成長軌道,也未給後人留下現代治理的良性資產,甚至自己晚節不保、身敗名裂。百年風雨表明,西方代議民主制很難融入部落傳統深厚、迷信弱肉強食的中東,世俗主義“政治侏儒”的相繼登場,更因其力所不逮而使治理與轉型尤其艱難,人民近乎絕望地面對無奈現實。相反,泛伊斯蘭主義思潮不斷攻城略地,刷新戰績:從伊朗伊斯蘭革命奪取政權,到黎巴嫩真主黨走向權力中心;從“伊斯蘭拯救陣線”釀成阿爾及利亞“黑色十年”,到蘇丹嘗試全面伊斯蘭化;從哈馬斯在巴勒斯坦贏得大選,到穆斯林兄弟會在埃及一度登臨權力的金字塔……都表明伊斯蘭文明打底的中東,世俗主義與神權主義、現代治理與復古嘗試,將是二元對立並存的無限纏鬥空間。

  4,大國博弈——成也中東,敗也中東

  歷史上,除了曇花一現的蒙古帝國,幾乎所有世界性權力中心都誕生或崛起於中東,如巴比倫、亞述、波斯、羅馬、阿拉伯帝國、奧斯曼帝國,而近代歐洲列強也無不爭奪這個“世界島”十字路口。中東既是大國磨刀石,也是大國演兵場,還是大國亂墳場,百年中東見證了大國興衰和權力轉移,而這種超級力量的傳遞及王者爭霸,使中東內憂不斷且外禍綿延。

  一戰前夕,“西亞病夫”奧斯曼已將半壁江山拱手讓給橫行世界的大英帝國和快速南擴的沙皇俄國,遠在大西洋彼岸的新貴美利堅因羽翼未豐且奉行“孤立主義”,雖覬覦中東市場和霸權榮光但也只能淺嘗輒止,叨陪末座。隨着兩次大戰引發歐洲傳統中東掠食者急速衰弱,以及沙俄被鳳凰涅槃的蘇聯所取代,中東開啓美蘇角逐新時代,也成爲全球冷戰前沿和兩極格局代理戰爭主戰場。美蘇控制並爭霸中東在很長時間和寬大空域內重塑了中東地緣格局和政治議程。

  1990年,隨着冷戰體系轟然垮塌,中東任由美國獨步天下。也正因爲由早期支持民族國家獨立的“威爾遜主義”,逐步蛻變爲新幹涉主義和霸權主義,美國從二戰後普遍受中東民衆歡迎的域外大國走向反面,並因長期偏袒以色列和頻繁干涉地區事務催生出反美反西方主義,直至引發建國200多年來本土遭遇首次大規模襲擊,而且是來自中東非國家行爲體的致命報復,進而拉開美國階段性衰落帷幕,陷入“大國墳墓”之詛咒。這種比法老詛咒更可怕的預言與現實,迫使美國在奧巴馬任內逐步抽離中東,也使其繼任者特朗普放棄敘利亞,從而成就了俄羅斯在中東局部逼退美國的破天荒斬獲。

  5, 石油財富——碳氫能源帶來的福分與災禍

  石油,地質劇烈變化的產物,是造物主對中東沙漠與乾涸的慷慨補償,幾乎與中東文明相伴而生,5000年前即被古埃及人用來製作木乃伊和治病療傷,也被巴比倫人以工業化生產規模用於軍事和建築。古代石油傳奇直到公元前500年才從中東突然消失,成爲波斯帝國阻斷兩河流域文明的殉葬品。此後,這種老祖宗初步開發的天賜之物對中東人變得陌生,僅以東羅馬神祕武器“希臘火”而聞風喪膽。

  百年前,西方現代能源革命激活石油這筆巨大的地下財富,自1908年伊朗首先發現大規模油氣田和1932年巴林打出現代第一口油井起,中東步入新石油時代,尤其是兩次大戰使飛機、軍艦、坦克、裝甲車等現代化兵器大行其道,蘊藏世界探明石油儲量2/3的中東時來運轉,諸多產油國一夜間從落後的農牧業文明跨入現代工業文明,破落地主、牧主、部落酋長華麗轉身爲資本家、企業家和慈善家,昔日閃爍着駱駝身影與海市蜃樓的荒涼沙漠因滾滾美元注入變成世界建築櫥窗,石油也賦予中東產油國以地緣分量無法匹配的政治話語權。

  然而,一如尼古丁具有兩面性,石油也禍福相依甚至被形容爲另一種詛咒。作爲“世界油庫”的中東不僅刺激了大國逐鹿,源源不斷的軍火裹挾着征服荷爾蒙也與日俱增,加劇了紛亂與戰爭。石油使產油國“油癮”難戒,完全依賴外部市場和價格高企維持經濟與社會穩定。石油分佈不均還拉大地區國家的貧富對立和發展失衡,滋潤着“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仇恨土壤。

  6,百年長痛——阿以爭端、庫爾德問題和極端主義

  百年中東內憂外患,遍體鱗傷,新仇舊恨,層出不窮,留下三大長久之痛和世界之傷,即阿以爭端、庫爾德問題和極端主義。

  1916年,英國忽悠阿拉伯人反叛奧斯曼帝國,以鉗制歐洲戰場並確保其東方利益,同時卻因軍費捉襟見肘而盯上猶太人的錢包,藉助《貝爾福書簡》將阿拉伯人的世居之地私授渴望重返闊別1000多年之故土的這個流浪民族,埋下巴勒斯坦問題禍根,導致戰後阿以長期交戰與敵對,巴以天天刀兵相向,無法共處。

  同樣,英國也曾許諾奧斯曼治下庫爾德人獨立建國,1923年卻通過《洛桑條約》叛賣這個質樸的邊緣民族,留下庫爾德問題病竈,使後殖民時代的中東四國土耳其、伊拉克、敘利亞和伊朗飽受分離主義困擾,也日益強烈地給中東安全與穩定製造了阿以爭端之外的另一出大悲劇。

  中東是伊斯蘭文明發祥地,自其伴隨奧斯曼帝國衰落與解體跌入低谷,如何浴火重生已成爲世紀話題,並扮演與現代化、西方化和民主化同臺競技的角色。19世紀復興伊斯蘭思想由印巴傳入中東並逐步發酵,一戰結束10年後埃及學者哈桑 班納首創穆斯林兄弟會,嘗試“伊學爲體,西學爲用”而肇啓中東現代伊斯蘭運動。

  然而,百年伊斯蘭復興除在伊朗達修成有限正果外,並未成長爲足以對抗世俗主義的主流治理共識,更不可能引領伊斯蘭文明重現中世紀時的那般輝煌。相反,由於阿以爭端長期發酵,阿富汗戰爭外溢刺激,世俗治理失敗以及西方文明強勢東進,反而催生出宗教激進主義、極端主義、暴力主義和恐怖主義等怪胎,最終以“基地主義”轟然登場,並因“阿拉伯之春”揚絮飛花而蛻變出更具危害性的“伊斯蘭國”意識形態、組織方式和野蠻殺戮,而且一度肢解伊拉克與敘利亞的民族國家邊界,觸發大規模恐怖主義襲擊與反恐怖戰爭。

  7,中國崛起——從“東亞病夫”到中東夥伴

  在重構現代中東的“巴黎和會”上,遠東的中國作爲戰勝國卻沒有擺脫西方強加的不平等條約,引發偉大的愛國“五四運動”。百年一瞬,曾經的“東亞病夫”不僅基本治癒與中東國家同病相憐的歷史創痛,而且日益繁榮強大,並以全新姿態進入中東,展示大國姿態,尋找大國位置,發揮大國作用。從2002年首設特使並派往中東,到2013年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從新世紀諸多中東首腦首訪北京,到主持公道推動伊核協議簽署,乃至6次在安理會行使否決權而改變敘利亞戰爭進程和方向……曾以“絲綢之路”東方源頭而聞名中東的中國,正在逐步迴歸這片熱土,並在和平外交理念下參與地區治理與和平機制塑造,相信未來的中東也將看到一個與“巴黎和會”之中國更加不同的世界大國。(作者爲著名國際問題學者、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聯社總裁)

  責任編輯:秦嶺 主編:商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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