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17年第11期

鏡中三十

儲福金

張晉中開開門來,木柵欄圍著的小院子裏,幾朵不知名的花開得特別好,是因為昨夜的那一場細雨嗎?他喜歡水,但他感覺身體內有火,衝激著渾身的細胞。這是年輕的感覺,他三十歲,正意氣風發。

隔壁院落裏,小竹椅上坐著的那位大爺朝他看一眼,大爺獨自在那裡擺著象棋,像是在研究著一個殘局。院門外一個小女孩正抬著頭,順著她的眼光看去,木柵欄上站著一隻小黃雀。小黃雀東張西望的,嘴裡發著啾啾聲。小女孩躡手躡腳地靠近時,那小黃雀撲簌一聲,便飛到空中去了。

張晉中走出院門,向下幾級臺階,是江邊道,一條穿城之江就在他的前面。張晉中生活在這裡已經有幾年了。相對他出生的故城來說,這是一座小城。當初他決定在這所房子居住,便是因為臨江。眼前的江中正行著一條白帆船,船借著帆,帆借著風,行得很快。

平時,張晉中出門,周圍的情景看在眼中,卻入不了心,現在,他的感覺彷彿都張開了。是不是因為身後的屋裡多了一條生命?

那是一條小狗。小狗機靈得很,看它伏在給它佈置的窩裡睡覺,只要他坐下的椅子動一下,它就一骨碌跑到門邊等著,等他帶它出門去玩。而只要門鈴聲一響,它就會警覺地叫上兩聲,一旦見了人,它便圍著來人的腳轉上好幾圈,搖著尾巴,親熱得很。

幾天前,那所房子裏還只有他獨自一人。妻子去了國外,他很快地與她離了,他不喜歡拖拖拉拉的,他還年輕,也不喜歡虛假過日子。他要讓自己沒有負擔。割斷數年的恩愛,走就走了,離就離了,斷就斷了,夫妻間男女接觸與貼近的感覺,一下子都解脫掉,他捨得。其實不捨得又如何?她去了遙遠的地方,她的氣息都隨她而去,他嗅不到,感覺不到,就成了一種遺思的負擔。

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接觸新的女性,再要有那樣無拘無束的接近,但他還是找不到與妻子當初的感覺,他試過了多次以後,也就慢了下來,去感受那種知覺,品著那種有距離的親近,總有一些話沒有說出來,總有一種心裡的感覺沒有達到。

他與小狗對視的時候,感覺到只有它與自己有著最純粹的交流,沒有其他念頭摻雜其中。它單純地親他,單純地看著他,單純地對他輕搖尾巴。他也是,注視它、撫摸它、摟抱它,是單純的喜愛。沒有其他人和物可以這樣。它對他是真正的近,而其他的人與事都是隔著距離的。

這感受也許是以後記憶中才有的,帶著將來的念頭。當時人生三十的他,能否意識到這樣的感受?

他與那條狗對視著,對視了有多少秒鐘?它的眼眸烏黑的,滾圓的,亮亮的,一點都不閃動的,含有著一種勃勃生氣,含有著對主人親近好意。

它還不是屬於他的,它是她的,那個女孩的。女孩是這個地方的說法,這裡的人稱未婚的女性叫女孩。其實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她是不是已婚,感覺中她應是女孩,文學語言稱姑娘。她出現時,旁邊沒有男孩。男孩是指沒有專屬女性的男人。

這隻薩摩耶,除了黑眼黑鼻黑嘴脣,渾身上下都是雪白的毛,稱它為雪球。那白毛在黑暗中會有點泛著白亮,像塗上的一層瑩瑩的白光。它有時會跑到他的前面來,像是看穿了他的下一步動作,有時則像是毫不知情地看著他。她對他說,它是在琢磨,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動物。而他對她說,他怕它做出什麼事來,是撕物,還是拆家。他的話是雙關的,他怕的是她,有時感覺它與她是合為一體的。

封麗君是個讓人迷惑的女孩。

他那時還是一個喜歡凡事琢磨,特別是琢磨迷惑之事的年輕人。他三十歲,已經經歷了許多的事。他出生於大城市,偏有一種對大城市的排斥感,他喜歡安靜,在安靜中卻總有爆發的念頭。對人和事,老是發生著夢幻般的聯想。人是什麼?不知道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是眾多念頭的組合。他有這一個突然浮起來的念頭,正是想著了她,她彷彿就是眾多念頭組合起來的一個形象。

大城市的念頭浮現出來,跟著便是另一個念頭:他為什麼排斥大城市。他高考選取了外地中等城市的大學,大學畢業後,他不想回大城市去,而是到了中等偏下一點的城市,他對自己說,他是喜歡這座城市的古老與安靜。其實,他年輕的內心是容易躁動不安的,他除了在單位上班,還與大學所在的城市做著一點生意。那是他在大學時便做著的生意,其中還有前妻留下的生意。他做的生意不大,與他展示的想像不合,他也明白,商業經營是大城市的標誌,只有在大城市才能顯現出力量來,他一直觸及那種力量,卻又似乎害怕那種力量。是不是還因為他在大城市的童年,多有痛苦,那裡的人與景有著擠壓他的感覺?也許需要再有十多年二十多年時間,他歷經了青年、中年歲月,歷經了無數的事件與情感,纔能夠正視那大城市的力量,任由大城市的喧囂,和那一串串紛雜的形象,在奔湧的念頭中浮現。

那一天,他從單位出來,情緒不好。單位並沒有特別針對他的事,但他總覺得憋氣,彷彿在他的頭上,有著一張如霧似的網,一點點往下壓著他的內在之火。一個小頭兒便頤指氣使的,一夥同事總竊竊私語著。他有點後悔上大學到了一座小城,也後悔畢業工作又找了一座小城,小城天生格局小,人的眼界也小。他到了小城,氣度也小了。

他從單位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街頭的表演。街頭表演的一般都是不上臺盤的小班子,三四個人組織起來,往往以情色來挑逗人。他不怎麼喜歡看這樣的表演,如果這還能算得上表演的話。但他卻被她跳的舞蹈吸引了。

她跳的像是一種飛天的舞蹈。起先她穿著一雙無跟的鞋,後來那雙紅色無跟鞋在跳舞中被踢到了一邊,被慢慢圍來的觀眾踩在腳下了。在那個場合下,她被人包圍著,圍著的彷彿就是她的一雙光腳。她腿後抬時,那球狀的腳後跟,圓潤潤的、乳嫩嫩的,它搖曳著、盤旋著、顫動著、滾動著。感覺她的身子站著沒動,而那滾圓的顫動行去已在萬裏之外,徑直旋轉進他的心底,落在那感覺之深處。四周呼嘯著野地粗放的風,無盡的天地間,恍若只存一株蓮花,在虛空中間旋轉與浮動,白得那麼孤潔。他彷彿置身於一處熟悉的境地,卻不知什麼時候到過的,所見陌生卻又在意識深處有所印證。旋轉的滾圓,如花、如輪、如上浮的球、如下降的月。腳跟翻轉過來的時候,腳踝兩邊是兩個小型的嵌入式圓球,彷彿是後跟展出來的兩個翅膀,依然是那般的滾圓,乳白中含著微微的紅,越發顯得潤,顯得嫩,顯得層色濃濃。

有人叫好,那叫好的聲音:哇,哎,呀,噢,一連串的,帶著讚歎和呼喊,也夾有些許不懷好意的調笑。她進入興奮狀態,身態完全展開,兩條腿自空間拉直了,朝上伸成一條直線。張晉中看到盤旋著的滾圓的球,或聚或散,搖搖顫顫。

彷彿無盡的色彩濾掉了,只有他內心中躥著一團火,在火色的尖頂上是一團雪球。

多少年中,他知道藝術,但從沒進過劇院,那種藝術的高雅離他遠遠的。以後多少歲月中,他也沒有藝術的感覺。他也並不知道他正欣賞著什麼藝術,只有滿滿的感覺中,具有著的情色風采。

然而這種藝術的幻像很快就破滅了。人羣外擠進來幾個穿制服的,把女孩圍上了。張晉中注意那個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伸著手,聲音尖尖地發著指令。張晉中感覺見過他,在不大的城市片區裏,見一個常在街面上走的人,並非難得。張晉中是從他臉上一處淺淺的紅痕認得他。他們是城管隊,就聽隊員稱他為俞隊。城管隊認定這裡在進行色情表演。也許本來表演的那幾個人是有色情成分,她表演的時候,他們還握著帽子向觀者討錢。見到城管的車到時,便有人早早地打個唿哨,那些收了錢的人就跑了。而她正表演得盡興,於是就被圍了。

剛才舞蹈的女孩,頭髮還有點散亂,臉上有點微汗晶晶的。張晉中這才注意到她有點狼狽。她赤著腳,開過來的城管車上,有一盆不知從哪裡收到的魚盆,車停得急,魚盆傾斜潑落下來的水,濺在地上成了污水,弄髒了那滾圓的腳。鞋不知被誰順了去,點點的污黑,沾在那潔白之上。

張晉中不由自主地往女孩靠近一點,卻被一個城管隊員推了一把,他站穩了身子,內心的火便往上沖,便更跨前一步,他就站到那個俞隊的面前了。

她不就跳個舞嘛,何必如此?

他與俞隊對了一下眼。如此情景,俞隊想是經歷多了,打量張晉中一下,說:看你也是一個機關中的人,應該有自覺維護城市秩序的意識。

張晉中說:秩序不能隨便扼制人的自由。

你是在犯錯誤。

錯誤?不就是一個女孩跳了一段獨自表演的舞。

他大聲爭辯起來。後來,他都忘了他所辯護的是什麼了,似乎反覆說著的是自由。他本來就有的壓抑之感爆發出來,像要一下子衝破那心中的霧網。

城管隊有什麼權力干涉別人跳舞!

俞隊掏出一個袖套來,那上面印著聯合執法隊的紅字。看樣子,從他的口袋裡還能掏出證明他權力的任何東西來。

張晉中此時看清了眼前的俞隊,他臉上那一處淺淺的痕,遠看是紅,近看是淺淺的黑,初看有點蒼老,看多了,便讓人有點厭厭的。彷彿是在嘆息,或是在無奈。

本來只是想表不平的,慢慢地已經變成了意氣相爭。張晉中心中有火,對面的俞隊,也升起了火。張晉中明顯感覺,俞隊的怒氣並不在跳舞的姑娘身上,而完全針對了自己。公開場閤中,替人出頭的人往往承受最大的壓力,特別是有權力者,面子最重要,當街受到衝撞,自不會輕易罷休。因為有權力者,對治下只有不屑與冷酷,而對出頭頂撞者,有的則是痛恨與憤怒。

後來,張晉中想走也走不了,說是警車馬上就到。張晉中滿不在乎地站住了,這才發現他身邊是那個跳舞的女孩,她的頭髮散亂了一點,大概是剛才的盡興表演所致,她的一隻腳有點慌亂似的壓在另一隻腳上。張晉中的心也是亂的,卻在她的眼光中靜下來。他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的話,很不合社會規範,本來他是不可能這麼說話的,如此出頭露面也是第一回。他看到她的眼簾低垂下去,彷彿是不堪重負。聽她說,她與那些收錢的人不是一夥的。她的話城管隊會不會相信?張晉中也有點狐疑。也許她街頭表演只會被驅散,現在他的出頭並沒有幫到她,反而都會被送進公安局。

天上飄下來絲絲細雨點,她仰起面,像是承受著雨氣,她的眼中有一汪清光,彷彿還與剛才的表演接著氣,盤旋滾動。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有微微的風引動著水的流動聲。張晉中找這一處房子住下,就是因為這裡是城市中的傍江之地。雖然有時會感覺房子裏有濕氣,有時會感覺被子上一層潮氣,但他還是喜歡這裡。他童年時看得最早的便是《聊齋》,他內有一種與古人相通的文人氣。那是一種與現時社會不同的味道,讓他總也跟不上時代的變化。

這時候有人敲門,開了門,便見著白天在街邊跳舞的姑娘的一張臉。他不知道她如何找到了他的住所。

白天被警車帶進公安局後,雖然妨礙執法有點罪名,但在局裡,只有人問了問情況,讓他寫了經過,又讓他在格子間裏等了一段時間,後來訓了他幾句,就讓他出來了。沒再見姑娘,也沒再見那個俞隊。人出了局,張晉中還是感覺那裡面的氣息附著他的身子,像是給他塗了一層犯罪的色彩,雖不明顯,卻是一層抹不去、丟不開的色彩。只要隨警車進了那個門,在人們的眼神中,他與周圍便有了無形的隔隙。

他對她的來訪並不熱情。他的屋子,自妻子離婚遠去後,來過姑娘,但沒有到過不請自來的姑娘。她是來感謝他的?他想到並沒有給她什麼幫助。他還多少有點後悔,不該為她說什麼,她的那種舞蹈正有著世紀末的瘋狂。而俞隊有的就是發威的權力,而用權是這個社會中正常的表現。他自找麻煩。他一直認為自己經歷不少,是個智士,這次所做像個不開眼的憤青,一點沒有意義。

她說:我找你有點事。

她像與一個熟人說話。半開門時,先露出的是她的頭臉,她的身子還隱在門後面,接著便是她帶有請求的聲音。

他有點不高興,先是覺得她過於自然熟,他與她並不熟。接著心裡想:難道她以為他是一個專門幫人解決麻煩事情的?然而,沒等他說話,門邊便出現了那條薩摩耶狗。

有許多的感覺是毫無來由的,作出的決定也是毫無來由的,回頭來看,彷彿這便是緣。與這條狗相處,結果是他喜歡它,覺得人生沒有它,是少了一段情感,少了一段經歷,少了與一個生命相對的感覺。

它是一條她偶遇的狗。黑夜裡,它在草叢中閃著白影,無拘無束地咬著草葉。它用眼看她,只一眼就讓她覺得對它有著責任。她不知這是誰家丟失的狗,或者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她說這話的時候,張晉中發現她說話有點怪異,好在這樣的話語並不多,只是她的一種說話的習慣。

知道你是好人,請你養一下這條失主的狗。

張晉中一瞬間的意識便是:拒絕。還沒待他開口,那條狗卻像認定他為主人,在他面前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並抬起前腿爬到他的身上,個頭正好抵到他的兩腿前,鼻子一邊親暱地揉搓著,一邊嗅著。

她笑著說:它是雌的。

他轉過身子,想叫她把狗牽開,又不甘心讓她感覺他是怕狗。他有點惱怒,自找了個麻煩,還帶來另一個麻煩,硬要堆到他身上來。他的情緒還在積累中。被稱為老好人的脾氣好,是負面情緒一開始不會發作,積累到後來便會有大爆發。

只是暫時養一養吧。求你了。

她說得可憐巴巴的,還合著雙掌,像對那狗有著無限的愛,讓人感覺她為了它什麼都願意做的。而在他醞釀婉言推辭時,她卻轉過身去,走進了門外的黑暗中,一下子消失了。留下的那條狗,此時靜下來,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兩隻眼眸晶黑晶黑地閃亮著。

她走了,他都想不起她的模樣,卻又總是在小狗的動態中,感覺著她的作派。彷彿小狗便是她留在他身邊的形體。有時,小狗想得到什麼,還會抬起兩個爪子來,像是她合掌求人的形象。

他靜下心來想著她的時候,小狗趴伏在他的腳邊,望著他。彷彿是依著了他,賴著了他,認定了他是它的主人。他起身去,它便站起來,一步不落地跟著他。他只好坐下來,凝視著它,不免一串念頭浮起:它就這麼跟著了他。他並沒有想要它。是她帶來的。為什麼要聽她的。由著她給他帶來的它。它肯定要喫的。它躺在地板上,會不會受涼。她什麼也沒有關照,什麼也沒說,就丟下了它,丟下一個生命……

想到生命,張晉中越發覺得擔子重了。此時它爬起來,爪子撓撓他的手臂,接著爬到他膝上來,整個身子伏在了他的身上。

她又憑什麼讓他來承受這個負擔?他與她並不相熟。他實在是多事。他並不是個多事的人,有時候還特別煩厭麻煩。因為喜歡寧靜,喜歡安分,才會在這樣的城市工作,在這樣的地區生活。可今天一遇上她,便落下兩件事來,一件事讓他進了公安局,一件事讓他可能有了長期的負擔。莫非他內心還是喜歡事的?

畢竟他還年輕,還有著一顆躁動的心。

他想著要為它準備喫的,但他根本不知道它要喫什麼。他還需要一根狗繩,他發現它身上裹著一根爛項圈和半截繩子。一定是它在外已經好長時間,項圈和狗繩朽了。靠近的時候,能嗅到一點狗騷與雜物的氣息。天冷還算好,它毛長不怕冷,要在大熱天裏,它如何過得去,身子肯定是臭了。他是不是該給它洗個澡,天還冷,洗了澡後,它的毛怎麼幹,是不是該用個電吹風幫它吹乾?好在看上去,它還算乾淨,雖然有些地方的毛髮黃了。它伏在地板上的時候,扭轉頭用嘴去舔自己的毛,它會自己打理自己,這一點與獨立生活的他相近。一切皆有緣法,無法把它趕出屋子去,他只能接受。

既來之,則安之。他做了第一個親近的動作,抓住了它前腳的爪子,把它抬起來。它用後爪站著,跳舞般地移動著身子。

有一層感覺浮上來,她的影子在跳動,又像她在朝他合掌似的。

接近兩千年的世紀末,張晉中有時彷彿看到自己的身體裏透著火光。一方面他覺得是得了世紀末的病,呼應著外在狂熱的情感。另一方面,他覺得增添了力量。三十而立,他已經立著了,立久了又有些搖晃。一切都顯得奇怪與突兀。互聯網的運用,多少說不準是不是異性的人進入了交流圈,迅速熱切的話語,便如那天她飛天的舞蹈,有著瘋狂的影色。

從二十到三十,重要的十年中,他覺得自己變得蒼老了。他成了婚,接著又離了婚,不能說他草率,說愛吧,似乎遠著,說不喜歡吧,也不存在。彷彿是一個夢,他更有夢感,妻子之所以成為妻子,像是糊裡糊塗走進他的生活,又糊裡糊塗牽他走出封閉小圈子,他曾迫不及待要與她結合,他期望能通過合成一體來融出人生新天地,他抱得那麼緊,以致她總想掙脫,她站開來,看著他,眼光有點冷清。這生活的一重重,彷彿壓得早了。他們各有生活的習慣,無法因合體而融合。婚後,他發現他在大學中獨立生活時,所能做的生意,所能拓展的事業,許多都是她的力量在起作用。畢業時他離開了大學所在的城市,對那個城市,他並沒有多少留戀,但與結婚一樣,也是匆忙做的決定,決定時似乎非得如此,後來回想時,也只是不成熟的延續,一步步把生活撕裂,後果也是無可挽回。雖然說起來他們是好合好散,但妻子,現在要稱作前妻的她,也許對他恨在心裡,離了後,再沒有給過他一點信息。

她去了哪兒?聽說她是出國去了。她換一個國度,滿目新的色彩與滿耳新的聲音,也許舊的一切就都丟棄了。他換的城市不遠,似乎還是舊的樣子,還是那般有著壓在心頭的力量。他無法做到撣撣身子,一切舊塵也就沒有了。到他再回視時,發現那種力量都堆積在了心裡,在唸頭中有了分量。

共同生活的日子裡,多是埋怨。唯有年輕身體上的需要,帶著快樂,卻也有著難敘的不協調,明明就在眼前,卻也有無可奈何,含著求不得的苦。

有時望著天空,童年閣樓上恍若飛的感覺,時間久了會覺得曾經在唸頭裡的事,彷彿都是真實的了。這也妨礙著夫妻合體時的感覺。究竟還能不能有飛的感覺,一切也未可知。他是學電子學的,清楚電視的顯影,以往的人不可想像,而眼前電腦的採用,早一代的人無法感受。過到下一世紀,還會有多大的變化?還有多少不可能的變成了可能?

他在街頭與執法隊衝突被關進警察局的事,在單位裏傳開來,他不去解釋。他單位的性質是事業編製,所乾的似乎是不為外人所道的工作,名稱為八四七七防治隊,應該多是有文化的人,卻似乎比社會還婆婆媽媽的,而一個小官的隊長卻把規章弄得像網一樣,那罩著的氛圍讓人透不過氣來,

只有對著雪球的時候,他才能集中注意力。它咧嘴笑嘻嘻的模樣,讓他想到與人交往還不如與狗交往來得安靜。

晚春,江岸邊的蘆葦尖尖的葉,從嫩綠到青綠,風起處,綠波共水色微漾。那天,她突然敲了他的門,進來便說,她快餓死了。她穿著一件紫色的舊衣服,薄薄地裹在身上,讓人感覺有點涼意。她拿著他自做的煎餅包酸菜條子,狼吞虎嚥。他會做煎餅包酸菜也是妻子的指點,原來總是妻子在做,妻子不在了,他卻延續了做煎餅的習慣。人離了,習慣卻永久地留著了。

她大口大口吃東西,旁無顧及。是不是四方流浪表演形成的習慣?張晉中想到自己也是個流浪者,當然還不像她居無定所。把整個煎餅都吞嚥下肚後,她這才注意到小狗,雪球見她不像路上遇到人會迎著,一旦有人停下講話,就會撲上去親熱。它似乎不認識她了,但見她在招呼,它跑過來,低著頭在她面前轉了一圈,在她前面趴下來,斜著眼看她。

她說:這就是我牽來的狗吧,一下子長這麼多?它還會長。會掉毛,掉得你一屋子的毛。

她說話總是亂七八糟的。

她說:我在網上發了一個啟事,問誰丟了狗,早先沒人應。眼下養狗熱了,一下子好多人來領,聽說一條狗要好多錢。

張晉中想到她是來要狗的。早先他一直想著什麼時候她來領狗去,但這段時間下來,他與雪球有了感情,一下子要是沒有了狗,他會想它。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捨不得一條狗。

明明她說它只是她揀來的,可他卻感覺她就是它的主人,它像她,甚至她與它是一體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她把它說成一條無主的狗,說得那麼破綻重重。

他就問她:你要多少錢吧。

她看了他一會兒,說:沒想到你是個愛狗的人,看來我的判斷還沒有錯,你內心中有一種與動物共同的本性。

聽她的意思,彷彿說他有動物性。他也能理解,並沒覺得冒犯。他對她的說話漸漸摸著了一些規律,所以笑看著她。

你的笑裡面有一種邪惡的東西。她彷彿又說到了動物性。

我叫封麗君。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沒問過我的名字,想來就是把我當陌生人,一直當陌生人的那種。

她很快說到她並非是表演隊裏的人,那次表演是她臨時起意,覺得好玩。大家都求好玩嘛。她進了警察局就申明瞭。那個俞隊說她不該當街表演,街是人民的街,不是個人自由的地方。

我是最自由的。她說,在這個世界上,跑來跑去,跳來跳去,什麼地方都去。我知道你從大城市來,我才對你說,你那個出生的城市,我嗅得到那裡城中河的水臭。和你一樣,我喜歡不大的城市,這裡有清靜。不過這裡的俞隊,大城市裡少有,那裡更多的講規矩。只有不開明的地方,纔有要壓在人頭上的威風,必須我讓你有才有,我讓你能才能。

張晉中越聽她說話,越有疑問,卻越不想問。她應該是到過許多的地方,她是從哪裡來的?她怎麼知道自己的來路?而此時,他聽她說到那城市間的相比,也是比得一塌糊塗,奇裏八怪。

開始,他對她有點不喜歡。他確實不喜歡這樣的女人,要在原來的學校或者現時的單位,他不會接近她,會覺得她缺少了女人味的矜持。只是離了婚後,他與女性獨處一室的時間總也嫌少。她是個女孩,一個自由自在的女性,她身上充滿著自由的氣息,讓他男人的感覺得到慰藉。他用不著拒絕她的到來,且她還是善言的,替他排去了一些寂寞,度過那無可奈何的春光。

他想到他是孤寂的日子長了,也就不在意對方是怎樣的女性了。她靠近他的時候,他還會生出些想要親近的渴望。她說話時,會毫不在意的用手來推推他。她的手生得團團的,近裏看卻顯細長,色澤白凈,讓他心生快感。

她來了,他什麼也不做,只是看著她說話。

雪球彷彿原來怕她帶走它,離她遠遠的。後來好像聽懂了他們的話,不會將它給人,最多是給錢後,她叫它,它就過來了。她和它很快就混在了一起,她舉左手,它便舉右前爪,她換了右手,它也就舉左前爪,她把手伸過去,它也伸過爪來。

像是她在照鏡子,而鏡子裏的是一隻狗。

多少年以後回看,她是奇怪的神祕的。當時認為她就是一個街上的流浪女,是世紀末飄來的怪物。讓他覺得社會是發展了,這個中小城市也有了變化,這讓他有遺憾,也有興奮。

那時他的心躁動不安。他懷疑是把她在記憶中神祕化了。她有著巫女的色彩,彷彿是遠古穿越而來。

或者在想像中,她穿著一條斜邊的裙子光著腳。一直是赤著腳的模樣。

那些天,她常來,總是在晚上出現。她的話題圍繞著他,像是給他算命,也不叫算命。他不可能相信她,報什麼生辰八字之類的讓她算。她也不需要他任何提示,也不需要他說什麼話。她也不靠任何數字和工具。她只是眼盯著他,一時眼光如清澈的水、涼冽的水,直透進他皮膚,透到他的肌體裏,恍若他的內裏有什麼畫面在她眼前展開。她說他的過去,說他的性格,說他的遭遇,說不准她是在估計,還是在判斷,抑或是預言。她有話繞來繞去的,簡化了看,還是有說準了的。她那語調又像是某個電影裏看到過的吉卜賽女郎。

她那像是自成一體的封氏理論,說到底還是那種舊時代的陳詞,集合了世紀末眾多頹傷的預測,又摻著了一點所謂科學的調調。那段時間,街頭攤子上,互聯網的網頁中正有著肆無忌憚的表現。

張晉中聽得多的是權啊錢啊還有女人啊。是不是她的腦子裡有的就是這個。他並不信,但由著她說。她說得那麼理直氣壯。

她說到他的童年根本沒有享受,痛苦不少。說的時候,彷彿想要抬起手來撫撫他。張晉中木木然然的心中有所觸動,不由不信個一分半分的。

她說一個人活著,享受多少自有前定。把享受劃作一百分的話,其中女人佔著不小的分數。當然人有福厚福薄,每個人盛享受物的體積不一樣,就像狗的塊頭大,貓的塊頭小。但他們都有一百分的享受。前面的享受太多了,後來的享受就少了。所以,有的人享受在前面,有的人享受在後面。享受在後面的,小的時候都是苦。享受在前面的,晚年都是難。相比起來,還是後面享受的好,先苦後甜。有的人苦喫多了,越發覺得甜,甜上加甜。從小就在甜裏泡,人也不上進了,到後來所託靠的消失了,沒有了,也就只有了苦,苦上加苦。

無傷不奇,有病為貴。她嘴裡喃喃地說著。她還是會說到錢,錢是福所託。街頭女大概都是用錢來衡量貴賤的。只有女人是實實在在的享受。享受的女人也有分少的分多的,享受一個漂亮女人,享受一個好女人肯定要花不少分的。特別是老婆,因為老婆日日生活在身邊,享受時時獲得,享受一輩子。一個真正的好老婆就高佔五十分。

她說,你是有女人緣的。享受女人這方面,你是福厚的大塊頭。後來會享受越來越多。我就看到你這一點。

他說,你看上的是這一點?

她狠狠地盯他一眼,只顧自己說下去:你享受女人的福厚,身上就會有那種引動女人的氣息。那是你身體裏享受的分數在起作用。你有多少享受指標,你就會散發出多少這樣的氣息出來,熱騰騰的呢。

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算命辭彙。本來同一套迷信的東西,也會有不同的說道。而由她來解釋,用她的語言表述,更帶著特有的神祕,更具獨特性。

比如說皇帝吧,出生就是皇子,住宮殿大廈,花園亭閣,從小就享受,女人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對他來說,他的福底子厚。窮人盛享受的是一個瓦罐,他盛享受的是一大瓷缸。但他的享受也只有一百分。女人對他來說享受的分數就小了,因為他不可能太多享受女人,女人隨他要隨他挑,沒有追求,也就沒有享受。所以皇帝沒愛情,倘要是過於享受女人了,也就敗了國家,敗了他的後半生。皇帝過寵了哪個女人,像楊貴妃啊,妲己什麼的,到後來把江山都丟了。就是享受過頭了,享受的一百分用完了。

享受不能過,要節省著用。她說到了他:你是好享受,將來會有錢,但不可能錢太多,要是圖錢多,便會有倒黴事。因為你享受最厚的是女人緣。

我有過老婆。張晉中笑著插話。

你真的已有老婆?她嘴裡嘖嘖著,不知是不是她沒算到。抑或是老婆是一個異數。她說到老婆時語調總帶羨慕。也許在她的深層意識中,她一生闖蕩社會,做老婆是她可望不可及的?

離了。他說。

她朝他望了一會。後來說,一個老婆要費掉好多享受的,你有老婆的時間不長,所以還有大把享受女人的分數。她的口氣中似乎帶著安慰。

我看你還年輕嘛,你竟然有過老婆了……

她也承認了她有看不出來的。但她還是繼續說下去,依然說得理直氣壯。

後來,她與他接觸就不帶矜持。也許是因為他有過老婆了。在她的語境中,享受老婆的分是高厚的,相比之下,享受一般女人的分就不算什麼了。

她有許多不同常態的話語。

也許是荒誕的,也許有至理。

女人不矜持,便是心許了,男女的結合也就自然了,許給了男人使用享受的分。

與她交合,張晉中有如同聽她說話的感覺,俗到極處的痛快。奇怪的是她不讓他親吻,就是他使勁嘴壓到了她嘴上,她的嘴始終也不張開一絲一毫。偏偏她的下面由著他自由放肆,所觸之處,柔軟。所縱之處,溫潤。柔軟之至。溫潤之至。她腿高舉,腳懸在空中,串串滾圓在旋動,在跳躍。他很想細細撫摸一下。他轉頭看腳的時候,她便有點警覺,他伸手過去,還沒觸及,她卻像怕癢似的,腳飛快地縮了回去。他回手改成撫摸臉,她愜意地懶洋洋睜眼看著他。她的眼眸黑亮亮的,就像他喫飯時,蹲坐在他前面睜眼微笑地看著他的雪球。

事畢,他問她:如此享受,我花去了幾分?

就那一刻,你心裡還是端著,還是雜著,還是放不開,你還不會使用享受。

你教我啊。

各有各的緣法,無法教的。我教你,那一刻把心放空了,你也做不到。

就在那一刻,你還立了禁區,你叫我如何心放空。

沒有了禁區,你就能心放空了?你要是心放空了,哪管何處來,何處去。禁區也就不在了。

你到底從哪裡來?

邁茵德星球。

他身心鬆快,順著胡扯開去:邁茵德星球在哪裡?

在太陽系外,在銀河系外……一直遠到你內心深處。

扯夠了,她起身來,也不穿衣服,光著身子往衛生間去。她光身凸胸凸臀的樣子讓他有一點心的刺痛感。他就跟著她去。衛生間在舊房高頂,向上幾節樓梯的閣子樓上。這閣樓改造成的衛生間,很有特點,是當初張晉中定此房子居住的重要原因。

她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裏的形象說:這就是你看到的我的模樣?

她的聲音裏似乎有點失望悵然。她光身的模樣有著別緻的讓人動心的味道。張晉中過去接觸的女人,妻子與其他情人都不差。但她還是有她獨特的與眾不同的味道,他也說不清那種味道從哪裡來。他並不覺得她怎麼漂亮,日後,他想起來的時候,對她那凸胸凸臀的模樣,和鏡子裏的形象,卻還是那麼鮮明。還有她的性愛中的禁區,特別是她不給接觸到腳與踝,讓她舞蹈時那盤旋著滾圓白晳的色彩越發鮮亮。

那段時間,張晉中心情有著轉機。前段時間他做什麼都不順,她給他帶來了旺運。他覺得自身內在的火都成了旺火。

以前他曾想過要離開這裡,但現在他不會。他有了一條狗,雪球有時會跑到他跟前,小鼻子微微晃動一下,可愛之至。其實對一條狗的態度,是他在三十歲生日來臨時的一次震動。他進入三十了,這個世界快進入新世紀了,兩重本來沒有關係的事擰在了一起,隱隱地撼動著內在根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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