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第11期

镜中三十

储福金

张晋中开开门来,木栅栏围著的小院子里,几朵不知名的花开得特别好,是因为昨夜的那一场细雨吗?他喜欢水,但他感觉身体内有火,冲激著浑身的细胞。这是年轻的感觉,他三十岁,正意气风发。

隔壁院落里,小竹椅上坐著的那位大爷朝他看一眼,大爷独自在那里摆著象棋,像是在研究著一个残局。院门外一个小女孩正抬著头,顺著她的眼光看去,木栅栏上站著一只小黄雀。小黄雀东张西望的,嘴里发著啾啾声。小女孩蹑手蹑脚地靠近时,那小黄雀扑簌一声,便飞到空中去了。

张晋中走出院门,向下几级台阶,是江边道,一条穿城之江就在他的前面。张晋中生活在这里已经有几年了。相对他出生的故城来说,这是一座小城。当初他决定在这所房子居住,便是因为临江。眼前的江中正行著一条白帆船,船借著帆,帆借著风,行得很快。

平时,张晋中出门,周围的情景看在眼中,却入不了心,现在,他的感觉仿佛都张开了。是不是因为身后的屋里多了一条生命?

那是一条小狗。小狗机灵得很,看它伏在给它布置的窝里睡觉,只要他坐下的椅子动一下,它就一骨碌跑到门边等著,等他带它出门去玩。而只要门铃声一响,它就会警觉地叫上两声,一旦见了人,它便围著来人的脚转上好几圈,摇著尾巴,亲热得很。

几天前,那所房子里还只有他独自一人。妻子去了国外,他很快地与她离了,他不喜欢拖拖拉拉的,他还年轻,也不喜欢虚假过日子。他要让自己没有负担。割断数年的恩爱,走就走了,离就离了,断就断了,夫妻间男女接触与贴近的感觉,一下子都解脱掉,他舍得。其实不舍得又如何?她去了遥远的地方,她的气息都随她而去,他嗅不到,感觉不到,就成了一种遗思的负担。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接触新的女性,再要有那样无拘无束的接近,但他还是找不到与妻子当初的感觉,他试过了多次以后,也就慢了下来,去感受那种知觉,品著那种有距离的亲近,总有一些话没有说出来,总有一种心里的感觉没有达到。

他与小狗对视的时候,感觉到只有它与自己有著最纯粹的交流,没有其他念头掺杂其中。它单纯地亲他,单纯地看著他,单纯地对他轻摇尾巴。他也是,注视它、抚摸它、搂抱它,是单纯的喜爱。没有其他人和物可以这样。它对他是真正的近,而其他的人与事都是隔著距离的。

这感受也许是以后记忆中才有的,带著将来的念头。当时人生三十的他,能否意识到这样的感受?

他与那条狗对视著,对视了有多少秒钟?它的眼眸乌黑的,滚圆的,亮亮的,一点都不闪动的,含有著一种勃勃生气,含有著对主人亲近好意。

它还不是属于他的,它是她的,那个女孩的。女孩是这个地方的说法,这里的人称未婚的女性叫女孩。其实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她是不是已婚,感觉中她应是女孩,文学语言称姑娘。她出现时,旁边没有男孩。男孩是指没有专属女性的男人。

这只萨摩耶,除了黑眼黑鼻黑嘴唇,浑身上下都是雪白的毛,称它为雪球。那白毛在黑暗中会有点泛著白亮,像涂上的一层莹莹的白光。它有时会跑到他的前面来,像是看穿了他的下一步动作,有时则像是毫不知情地看著他。她对他说,它是在琢磨,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动物。而他对她说,他怕它做出什么事来,是撕物,还是拆家。他的话是双关的,他怕的是她,有时感觉它与她是合为一体的。

封丽君是个让人迷惑的女孩。

他那时还是一个喜欢凡事琢磨,特别是琢磨迷惑之事的年轻人。他三十岁,已经经历了许多的事。他出生于大城市,偏有一种对大城市的排斥感,他喜欢安静,在安静中却总有爆发的念头。对人和事,老是发生著梦幻般的联想。人是什么?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众多念头的组合。他有这一个突然浮起来的念头,正是想著了她,她仿佛就是众多念头组合起来的一个形象。

大城市的念头浮现出来,跟著便是另一个念头:他为什么排斥大城市。他高考选取了外地中等城市的大学,大学毕业后,他不想回大城市去,而是到了中等偏下一点的城市,他对自己说,他是喜欢这座城市的古老与安静。其实,他年轻的内心是容易躁动不安的,他除了在单位上班,还与大学所在的城市做著一点生意。那是他在大学时便做著的生意,其中还有前妻留下的生意。他做的生意不大,与他展示的想像不合,他也明白,商业经营是大城市的标志,只有在大城市才能显现出力量来,他一直触及那种力量,却又似乎害怕那种力量。是不是还因为他在大城市的童年,多有痛苦,那里的人与景有著挤压他的感觉?也许需要再有十多年二十多年时间,他历经了青年、中年岁月,历经了无数的事件与情感,才能够正视那大城市的力量,任由大城市的喧嚣,和那一串串纷杂的形象,在奔涌的念头中浮现。

那一天,他从单位出来,情绪不好。单位并没有特别针对他的事,但他总觉得憋气,仿佛在他的头上,有著一张如雾似的网,一点点往下压著他的内在之火。一个小头儿便颐指气使的,一伙同事总窃窃私语著。他有点后悔上大学到了一座小城,也后悔毕业工作又找了一座小城,小城天生格局小,人的眼界也小。他到了小城,气度也小了。

他从单位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街头的表演。街头表演的一般都是不上台盘的小班子,三四个人组织起来,往往以情色来挑逗人。他不怎么喜欢看这样的表演,如果这还能算得上表演的话。但他却被她跳的舞蹈吸引了。

她跳的像是一种飞天的舞蹈。起先她穿著一双无跟的鞋,后来那双红色无跟鞋在跳舞中被踢到了一边,被慢慢围来的观众踩在脚下了。在那个场合下,她被人包围著,围著的仿佛就是她的一双光脚。她腿后抬时,那球状的脚后跟,圆润润的、乳嫩嫩的,它摇曳著、盘旋著、颤动著、滚动著。感觉她的身子站著没动,而那滚圆的颤动行去已在万里之外,径直旋转进他的心底,落在那感觉之深处。四周呼啸著野地粗放的风,无尽的天地间,恍若只存一株莲花,在虚空中间旋转与浮动,白得那么孤洁。他仿佛置身于一处熟悉的境地,却不知什么时候到过的,所见陌生却又在意识深处有所印证。旋转的滚圆,如花、如轮、如上浮的球、如下降的月。脚跟翻转过来的时候,脚踝两边是两个小型的嵌入式圆球,仿佛是后跟展出来的两个翅膀,依然是那般的滚圆,乳白中含著微微的红,越发显得润,显得嫩,显得层色浓浓。

有人叫好,那叫好的声音:哇,哎,呀,噢,一连串的,带著赞叹和呼喊,也夹有些许不怀好意的调笑。她进入兴奋状态,身态完全展开,两条腿自空间拉直了,朝上伸成一条直线。张晋中看到盘旋著的滚圆的球,或聚或散,摇摇颤颤。

仿佛无尽的色彩滤掉了,只有他内心中蹿著一团火,在火色的尖顶上是一团雪球。

多少年中,他知道艺术,但从没进过剧院,那种艺术的高雅离他远远的。以后多少岁月中,他也没有艺术的感觉。他也并不知道他正欣赏著什么艺术,只有满满的感觉中,具有著的情色风采。

然而这种艺术的幻像很快就破灭了。人群外挤进来几个穿制服的,把女孩围上了。张晋中注意那个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伸著手,声音尖尖地发著指令。张晋中感觉见过他,在不大的城市片区里,见一个常在街面上走的人,并非难得。张晋中是从他脸上一处浅浅的红痕认得他。他们是城管队,就听队员称他为俞队。城管队认定这里在进行色情表演。也许本来表演的那几个人是有色情成分,她表演的时候,他们还握著帽子向观者讨钱。见到城管的车到时,便有人早早地打个唿哨,那些收了钱的人就跑了。而她正表演得尽兴,于是就被围了。

刚才舞蹈的女孩,头发还有点散乱,脸上有点微汗晶晶的。张晋中这才注意到她有点狼狈。她赤著脚,开过来的城管车上,有一盆不知从哪里收到的鱼盆,车停得急,鱼盆倾斜泼落下来的水,溅在地上成了污水,弄脏了那滚圆的脚。鞋不知被谁顺了去,点点的污黑,沾在那洁白之上。

张晋中不由自主地往女孩靠近一点,却被一个城管队员推了一把,他站稳了身子,内心的火便往上冲,便更跨前一步,他就站到那个俞队的面前了。

她不就跳个舞嘛,何必如此?

他与俞队对了一下眼。如此情景,俞队想是经历多了,打量张晋中一下,说:看你也是一个机关中的人,应该有自觉维护城市秩序的意识。

张晋中说:秩序不能随便扼制人的自由。

你是在犯错误。

错误?不就是一个女孩跳了一段独自表演的舞。

他大声争辩起来。后来,他都忘了他所辩护的是什么了,似乎反复说著的是自由。他本来就有的压抑之感爆发出来,像要一下子冲破那心中的雾网。

城管队有什么权力干涉别人跳舞!

俞队掏出一个袖套来,那上面印著联合执法队的红字。看样子,从他的口袋里还能掏出证明他权力的任何东西来。

张晋中此时看清了眼前的俞队,他脸上那一处浅浅的痕,远看是红,近看是浅浅的黑,初看有点苍老,看多了,便让人有点厌厌的。仿佛是在叹息,或是在无奈。

本来只是想表不平的,慢慢地已经变成了意气相争。张晋中心中有火,对面的俞队,也升起了火。张晋中明显感觉,俞队的怒气并不在跳舞的姑娘身上,而完全针对了自己。公开场合中,替人出头的人往往承受最大的压力,特别是有权力者,面子最重要,当街受到冲撞,自不会轻易罢休。因为有权力者,对治下只有不屑与冷酷,而对出头顶撞者,有的则是痛恨与愤怒。

后来,张晋中想走也走不了,说是警车马上就到。张晋中满不在乎地站住了,这才发现他身边是那个跳舞的女孩,她的头发散乱了一点,大概是刚才的尽兴表演所致,她的一只脚有点慌乱似的压在另一只脚上。张晋中的心也是乱的,却在她的眼光中静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很不合社会规范,本来他是不可能这么说话的,如此出头露面也是第一回。他看到她的眼帘低垂下去,仿佛是不堪重负。听她说,她与那些收钱的人不是一伙的。她的话城管队会不会相信?张晋中也有点狐疑。也许她街头表演只会被驱散,现在他的出头并没有帮到她,反而都会被送进公安局。

天上飘下来丝丝细雨点,她仰起面,像是承受著雨气,她的眼中有一汪清光,仿佛还与刚才的表演接著气,盘旋滚动。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有微微的风引动著水的流动声。张晋中找这一处房子住下,就是因为这里是城市中的傍江之地。虽然有时会感觉房子里有湿气,有时会感觉被子上一层潮气,但他还是喜欢这里。他童年时看得最早的便是《聊斋》,他内有一种与古人相通的文人气。那是一种与现时社会不同的味道,让他总也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这时候有人敲门,开了门,便见著白天在街边跳舞的姑娘的一张脸。他不知道她如何找到了他的住所。

白天被警车带进公安局后,虽然妨碍执法有点罪名,但在局里,只有人问了问情况,让他写了经过,又让他在格子间里等了一段时间,后来训了他几句,就让他出来了。没再见姑娘,也没再见那个俞队。人出了局,张晋中还是感觉那里面的气息附著他的身子,像是给他涂了一层犯罪的色彩,虽不明显,却是一层抹不去、丢不开的色彩。只要随警车进了那个门,在人们的眼神中,他与周围便有了无形的隔隙。

他对她的来访并不热情。他的屋子,自妻子离婚远去后,来过姑娘,但没有到过不请自来的姑娘。她是来感谢他的?他想到并没有给她什么帮助。他还多少有点后悔,不该为她说什么,她的那种舞蹈正有著世纪末的疯狂。而俞队有的就是发威的权力,而用权是这个社会中正常的表现。他自找麻烦。他一直认为自己经历不少,是个智士,这次所做像个不开眼的愤青,一点没有意义。

她说:我找你有点事。

她像与一个熟人说话。半开门时,先露出的是她的头脸,她的身子还隐在门后面,接著便是她带有请求的声音。

他有点不高兴,先是觉得她过于自然熟,他与她并不熟。接著心里想:难道她以为他是一个专门帮人解决麻烦事情的?然而,没等他说话,门边便出现了那条萨摩耶狗。

有许多的感觉是毫无来由的,作出的决定也是毫无来由的,回头来看,仿佛这便是缘。与这条狗相处,结果是他喜欢它,觉得人生没有它,是少了一段情感,少了一段经历,少了与一个生命相对的感觉。

它是一条她偶遇的狗。黑夜里,它在草丛中闪著白影,无拘无束地咬著草叶。它用眼看她,只一眼就让她觉得对它有著责任。她不知这是谁家丢失的狗,或者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张晋中发现她说话有点怪异,好在这样的话语并不多,只是她的一种说话的习惯。

知道你是好人,请你养一下这条失主的狗。

张晋中一瞬间的意识便是:拒绝。还没待他开口,那条狗却像认定他为主人,在他面前睁著一双乌黑的眼睛,并抬起前腿爬到他的身上,个头正好抵到他的两腿前,鼻子一边亲昵地揉搓著,一边嗅著。

她笑著说:它是雌的。

他转过身子,想叫她把狗牵开,又不甘心让她感觉他是怕狗。他有点恼怒,自找了个麻烦,还带来另一个麻烦,硬要堆到他身上来。他的情绪还在积累中。被称为老好人的脾气好,是负面情绪一开始不会发作,积累到后来便会有大爆发。

只是暂时养一养吧。求你了。

她说得可怜巴巴的,还合著双掌,像对那狗有著无限的爱,让人感觉她为了它什么都愿意做的。而在他酝酿婉言推辞时,她却转过身去,走进了门外的黑暗中,一下子消失了。留下的那条狗,此时静下来,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一脸无辜地看著他,两只眼眸晶黑晶黑地闪亮著。

她走了,他都想不起她的模样,却又总是在小狗的动态中,感觉著她的作派。仿佛小狗便是她留在他身边的形体。有时,小狗想得到什么,还会抬起两个爪子来,像是她合掌求人的形象。

他静下心来想著她的时候,小狗趴伏在他的脚边,望著他。仿佛是依著了他,赖著了他,认定了他是它的主人。他起身去,它便站起来,一步不落地跟著他。他只好坐下来,凝视著它,不免一串念头浮起:它就这么跟著了他。他并没有想要它。是她带来的。为什么要听她的。由著她给他带来的它。它肯定要吃的。它躺在地板上,会不会受凉。她什么也没有关照,什么也没说,就丢下了它,丢下一个生命……

想到生命,张晋中越发觉得担子重了。此时它爬起来,爪子挠挠他的手臂,接著爬到他膝上来,整个身子伏在了他的身上。

她又凭什么让他来承受这个负担?他与她并不相熟。他实在是多事。他并不是个多事的人,有时候还特别烦厌麻烦。因为喜欢宁静,喜欢安分,才会在这样的城市工作,在这样的地区生活。可今天一遇上她,便落下两件事来,一件事让他进了公安局,一件事让他可能有了长期的负担。莫非他内心还是喜欢事的?

毕竟他还年轻,还有著一颗躁动的心。

他想著要为它准备吃的,但他根本不知道它要吃什么。他还需要一根狗绳,他发现它身上裹著一根烂项圈和半截绳子。一定是它在外已经好长时间,项圈和狗绳朽了。靠近的时候,能嗅到一点狗骚与杂物的气息。天冷还算好,它毛长不怕冷,要在大热天里,它如何过得去,身子肯定是臭了。他是不是该给它洗个澡,天还冷,洗了澡后,它的毛怎么干,是不是该用个电吹风帮它吹干?好在看上去,它还算干净,虽然有些地方的毛发黄了。它伏在地板上的时候,扭转头用嘴去舔自己的毛,它会自己打理自己,这一点与独立生活的他相近。一切皆有缘法,无法把它赶出屋子去,他只能接受。

既来之,则安之。他做了第一个亲近的动作,抓住了它前脚的爪子,把它抬起来。它用后爪站著,跳舞般地移动著身子。

有一层感觉浮上来,她的影子在跳动,又像她在朝他合掌似的。

接近两千年的世纪末,张晋中有时仿佛看到自己的身体里透著火光。一方面他觉得是得了世纪末的病,呼应著外在狂热的情感。另一方面,他觉得增添了力量。三十而立,他已经立著了,立久了又有些摇晃。一切都显得奇怪与突兀。互联网的运用,多少说不准是不是异性的人进入了交流圈,迅速热切的话语,便如那天她飞天的舞蹈,有著疯狂的影色。

从二十到三十,重要的十年中,他觉得自己变得苍老了。他成了婚,接著又离了婚,不能说他草率,说爱吧,似乎远著,说不喜欢吧,也不存在。仿佛是一个梦,他更有梦感,妻子之所以成为妻子,像是糊里糊涂走进他的生活,又糊里糊涂牵他走出封闭小圈子,他曾迫不及待要与她结合,他期望能通过合成一体来融出人生新天地,他抱得那么紧,以致她总想挣脱,她站开来,看著他,眼光有点冷清。这生活的一重重,仿佛压得早了。他们各有生活的习惯,无法因合体而融合。婚后,他发现他在大学中独立生活时,所能做的生意,所能拓展的事业,许多都是她的力量在起作用。毕业时他离开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对那个城市,他并没有多少留恋,但与结婚一样,也是匆忙做的决定,决定时似乎非得如此,后来回想时,也只是不成熟的延续,一步步把生活撕裂,后果也是无可挽回。虽然说起来他们是好合好散,但妻子,现在要称作前妻的她,也许对他恨在心里,离了后,再没有给过他一点信息。

她去了哪儿?听说她是出国去了。她换一个国度,满目新的色彩与满耳新的声音,也许旧的一切就都丢弃了。他换的城市不远,似乎还是旧的样子,还是那般有著压在心头的力量。他无法做到掸掸身子,一切旧尘也就没有了。到他再回视时,发现那种力量都堆积在了心里,在念头中有了分量。

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多是埋怨。唯有年轻身体上的需要,带著快乐,却也有著难叙的不协调,明明就在眼前,却也有无可奈何,含著求不得的苦。

有时望著天空,童年阁楼上恍若飞的感觉,时间久了会觉得曾经在念头里的事,仿佛都是真实的了。这也妨碍著夫妻合体时的感觉。究竟还能不能有飞的感觉,一切也未可知。他是学电子学的,清楚电视的显影,以往的人不可想像,而眼前电脑的采用,早一代的人无法感受。过到下一世纪,还会有多大的变化?还有多少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

他在街头与执法队冲突被关进警察局的事,在单位里传开来,他不去解释。他单位的性质是事业编制,所干的似乎是不为外人所道的工作,名称为八四七七防治队,应该多是有文化的人,却似乎比社会还婆婆妈妈的,而一个小官的队长却把规章弄得像网一样,那罩著的氛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只有对著雪球的时候,他才能集中注意力。它咧嘴笑嘻嘻的模样,让他想到与人交往还不如与狗交往来得安静。

晚春,江岸边的芦苇尖尖的叶,从嫩绿到青绿,风起处,绿波共水色微漾。那天,她突然敲了他的门,进来便说,她快饿死了。她穿著一件紫色的旧衣服,薄薄地裹在身上,让人感觉有点凉意。她拿著他自做的煎饼包酸菜条子,狼吞虎咽。他会做煎饼包酸菜也是妻子的指点,原来总是妻子在做,妻子不在了,他却延续了做煎饼的习惯。人离了,习惯却永久地留著了。

她大口大口吃东西,旁无顾及。是不是四方流浪表演形成的习惯?张晋中想到自己也是个流浪者,当然还不像她居无定所。把整个煎饼都吞咽下肚后,她这才注意到小狗,雪球见她不像路上遇到人会迎著,一旦有人停下讲话,就会扑上去亲热。它似乎不认识她了,但见她在招呼,它跑过来,低著头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在她前面趴下来,斜著眼看她。

她说:这就是我牵来的狗吧,一下子长这么多?它还会长。会掉毛,掉得你一屋子的毛。

她说话总是乱七八糟的。

她说:我在网上发了一个启事,问谁丢了狗,早先没人应。眼下养狗热了,一下子好多人来领,听说一条狗要好多钱。

张晋中想到她是来要狗的。早先他一直想著什么时候她来领狗去,但这段时间下来,他与雪球有了感情,一下子要是没有了狗,他会想它。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舍不得一条狗。

明明她说它只是她拣来的,可他却感觉她就是它的主人,它像她,甚至她与它是一体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把它说成一条无主的狗,说得那么破绽重重。

他就问她:你要多少钱吧。

她看了他一会儿,说:没想到你是个爱狗的人,看来我的判断还没有错,你内心中有一种与动物共同的本性。

听她的意思,仿佛说他有动物性。他也能理解,并没觉得冒犯。他对她的说话渐渐摸著了一些规律,所以笑看著她。

你的笑里面有一种邪恶的东西。她仿佛又说到了动物性。

我叫封丽君。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也没问过我的名字,想来就是把我当陌生人,一直当陌生人的那种。

她很快说到她并非是表演队里的人,那次表演是她临时起意,觉得好玩。大家都求好玩嘛。她进了警察局就申明了。那个俞队说她不该当街表演,街是人民的街,不是个人自由的地方。

我是最自由的。她说,在这个世界上,跑来跑去,跳来跳去,什么地方都去。我知道你从大城市来,我才对你说,你那个出生的城市,我嗅得到那里城中河的水臭。和你一样,我喜欢不大的城市,这里有清静。不过这里的俞队,大城市里少有,那里更多的讲规矩。只有不开明的地方,才有要压在人头上的威风,必须我让你有才有,我让你能才能。

张晋中越听她说话,越有疑问,却越不想问。她应该是到过许多的地方,她是从哪里来的?她怎么知道自己的来路?而此时,他听她说到那城市间的相比,也是比得一塌糊涂,奇里八怪。

开始,他对她有点不喜欢。他确实不喜欢这样的女人,要在原来的学校或者现时的单位,他不会接近她,会觉得她缺少了女人味的矜持。只是离了婚后,他与女性独处一室的时间总也嫌少。她是个女孩,一个自由自在的女性,她身上充满著自由的气息,让他男人的感觉得到慰藉。他用不著拒绝她的到来,且她还是善言的,替他排去了一些寂寞,度过那无可奈何的春光。

他想到他是孤寂的日子长了,也就不在意对方是怎样的女性了。她靠近他的时候,他还会生出些想要亲近的渴望。她说话时,会毫不在意的用手来推推他。她的手生得团团的,近里看却显细长,色泽白净,让他心生快感。

她来了,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著她说话。

雪球仿佛原来怕她带走它,离她远远的。后来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话,不会将它给人,最多是给钱后,她叫它,它就过来了。她和它很快就混在了一起,她举左手,它便举右前爪,她换了右手,它也就举左前爪,她把手伸过去,它也伸过爪来。

像是她在照镜子,而镜子里的是一只狗。

多少年以后回看,她是奇怪的神秘的。当时认为她就是一个街上的流浪女,是世纪末飘来的怪物。让他觉得社会是发展了,这个中小城市也有了变化,这让他有遗憾,也有兴奋。

那时他的心躁动不安。他怀疑是把她在记忆中神秘化了。她有著巫女的色彩,仿佛是远古穿越而来。

或者在想像中,她穿著一条斜边的裙子光著脚。一直是赤著脚的模样。

那些天,她常来,总是在晚上出现。她的话题围绕著他,像是给他算命,也不叫算命。他不可能相信她,报什么生辰八字之类的让她算。她也不需要他任何提示,也不需要他说什么话。她也不靠任何数字和工具。她只是眼盯著他,一时眼光如清澈的水、凉冽的水,直透进他皮肤,透到他的肌体里,恍若他的内里有什么画面在她眼前展开。她说他的过去,说他的性格,说他的遭遇,说不准她是在估计,还是在判断,抑或是预言。她有话绕来绕去的,简化了看,还是有说准了的。她那语调又像是某个电影里看到过的吉卜赛女郎。

她那像是自成一体的封氏理论,说到底还是那种旧时代的陈词,集合了世纪末众多颓伤的预测,又掺著了一点所谓科学的调调。那段时间,街头摊子上,互联网的网页中正有著肆无忌惮的表现。

张晋中听得多的是权啊钱啊还有女人啊。是不是她的脑子里有的就是这个。他并不信,但由著她说。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她说到他的童年根本没有享受,痛苦不少。说的时候,仿佛想要抬起手来抚抚他。张晋中木木然然的心中有所触动,不由不信个一分半分的。

她说一个人活著,享受多少自有前定。把享受划作一百分的话,其中女人占著不小的分数。当然人有福厚福薄,每个人盛享受物的体积不一样,就像狗的块头大,猫的块头小。但他们都有一百分的享受。前面的享受太多了,后来的享受就少了。所以,有的人享受在前面,有的人享受在后面。享受在后面的,小的时候都是苦。享受在前面的,晚年都是难。相比起来,还是后面享受的好,先苦后甜。有的人苦吃多了,越发觉得甜,甜上加甜。从小就在甜里泡,人也不上进了,到后来所托靠的消失了,没有了,也就只有了苦,苦上加苦。

无伤不奇,有病为贵。她嘴里喃喃地说著。她还是会说到钱,钱是福所托。街头女大概都是用钱来衡量贵贱的。只有女人是实实在在的享受。享受的女人也有分少的分多的,享受一个漂亮女人,享受一个好女人肯定要花不少分的。特别是老婆,因为老婆日日生活在身边,享受时时获得,享受一辈子。一个真正的好老婆就高占五十分。

她说,你是有女人缘的。享受女人这方面,你是福厚的大块头。后来会享受越来越多。我就看到你这一点。

他说,你看上的是这一点?

她狠狠地盯他一眼,只顾自己说下去:你享受女人的福厚,身上就会有那种引动女人的气息。那是你身体里享受的分数在起作用。你有多少享受指标,你就会散发出多少这样的气息出来,热腾腾的呢。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算命辞汇。本来同一套迷信的东西,也会有不同的说道。而由她来解释,用她的语言表述,更带著特有的神秘,更具独特性。

比如说皇帝吧,出生就是皇子,住宫殿大厦,花园亭阁,从小就享受,女人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对他来说,他的福底子厚。穷人盛享受的是一个瓦罐,他盛享受的是一大瓷缸。但他的享受也只有一百分。女人对他来说享受的分数就小了,因为他不可能太多享受女人,女人随他要随他挑,没有追求,也就没有享受。所以皇帝没爱情,倘要是过于享受女人了,也就败了国家,败了他的后半生。皇帝过宠了哪个女人,像杨贵妃啊,妲己什么的,到后来把江山都丢了。就是享受过头了,享受的一百分用完了。

享受不能过,要节省著用。她说到了他:你是好享受,将来会有钱,但不可能钱太多,要是图钱多,便会有倒霉事。因为你享受最厚的是女人缘。

我有过老婆。张晋中笑著插话。

你真的已有老婆?她嘴里啧啧著,不知是不是她没算到。抑或是老婆是一个异数。她说到老婆时语调总带羡慕。也许在她的深层意识中,她一生闯荡社会,做老婆是她可望不可及的?

离了。他说。

她朝他望了一会。后来说,一个老婆要费掉好多享受的,你有老婆的时间不长,所以还有大把享受女人的分数。她的口气中似乎带著安慰。

我看你还年轻嘛,你竟然有过老婆了……

她也承认了她有看不出来的。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依然说得理直气壮。

后来,她与他接触就不带矜持。也许是因为他有过老婆了。在她的语境中,享受老婆的分是高厚的,相比之下,享受一般女人的分就不算什么了。

她有许多不同常态的话语。

也许是荒诞的,也许有至理。

女人不矜持,便是心许了,男女的结合也就自然了,许给了男人使用享受的分。

与她交合,张晋中有如同听她说话的感觉,俗到极处的痛快。奇怪的是她不让他亲吻,就是他使劲嘴压到了她嘴上,她的嘴始终也不张开一丝一毫。偏偏她的下面由著他自由放肆,所触之处,柔软。所纵之处,温润。柔软之至。温润之至。她腿高举,脚悬在空中,串串滚圆在旋动,在跳跃。他很想细细抚摸一下。他转头看脚的时候,她便有点警觉,他伸手过去,还没触及,她却像怕痒似的,脚飞快地缩了回去。他回手改成抚摸脸,她惬意地懒洋洋睁眼看著他。她的眼眸黑亮亮的,就像他吃饭时,蹲坐在他前面睁眼微笑地看著他的雪球。

事毕,他问她:如此享受,我花去了几分?

就那一刻,你心里还是端著,还是杂著,还是放不开,你还不会使用享受。

你教我啊。

各有各的缘法,无法教的。我教你,那一刻把心放空了,你也做不到。

就在那一刻,你还立了禁区,你叫我如何心放空。

没有了禁区,你就能心放空了?你要是心放空了,哪管何处来,何处去。禁区也就不在了。

你到底从哪里来?

迈茵德星球。

他身心松快,顺著胡扯开去:迈茵德星球在哪里?

在太阳系外,在银河系外……一直远到你内心深处。

扯够了,她起身来,也不穿衣服,光著身子往卫生间去。她光身凸胸凸臀的样子让他有一点心的刺痛感。他就跟著她去。卫生间在旧房高顶,向上几节楼梯的阁子楼上。这阁楼改造成的卫生间,很有特点,是当初张晋中定此房子居住的重要原因。

她站在镜子前,看著镜子里的形象说:这就是你看到的我的模样?

她的声音里似乎有点失望怅然。她光身的模样有著别致的让人动心的味道。张晋中过去接触的女人,妻子与其他情人都不差。但她还是有她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味道,他也说不清那种味道从哪里来。他并不觉得她怎么漂亮,日后,他想起来的时候,对她那凸胸凸臀的模样,和镜子里的形象,却还是那么鲜明。还有她的性爱中的禁区,特别是她不给接触到脚与踝,让她舞蹈时那盘旋著滚圆白晳的色彩越发鲜亮。

那段时间,张晋中心情有著转机。前段时间他做什么都不顺,她给他带来了旺运。他觉得自身内在的火都成了旺火。

以前他曾想过要离开这里,但现在他不会。他有了一条狗,雪球有时会跑到他跟前,小鼻子微微晃动一下,可爱之至。其实对一条狗的态度,是他在三十岁生日来临时的一次震动。他进入三十了,这个世界快进入新世纪了,两重本来没有关系的事拧在了一起,隐隐地撼动著内在根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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