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問題

從前有一位秀才,被一隻老虎喫掉,變成了鬼,專替那老虎幫忙。

可是那老虎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少了。因為人們守得很嚴,還在四處做了許多陷阱。於是老虎打發那個鬼下山去想點辦法。他到了山腳下那村子時,已經是黃昏。看見有幾個孩子在打禾場上玩,他就搖搖擺擺走了過去,笑眯眯地說:

「你們怎不上山去玩,這麼好的月光?」

孩子們看他像個人,看見他頭帶方巾,手裡搖著摺紙扇,文質彬彬的樣子。大家也就不怕,一面回答——「山上有老虎」,一面一個個圍攏來。

他問:「老虎有什麼要緊呢?」

「老虎喫人。」

「你們怎麼知道老虎喫人呢?你們看見沒有呢?」

「大人說的。」

那位戴方巾的嘆了一口悲天憫人的氣:

「唉!這就是了!你們只聽見人家說,誰都沒有親眼見過,怎麼就能斷定這是真的呢?你們年紀輕輕,總該自己去創一條自己的路,不要人云亦云,受人家的利用。」

他搖了搖扇子,又說下去。

「我是個過來人,我勸你們千萬不要盲從。比如,一派說老虎喫人,一派說老虎未必喫人,因為老虎中間也有慈悲為懷的,這兩派到底誰是誰非,咱們就極難判斷。你們應當有獨立思想。人家說老虎喫人,你們就相信老虎喫人,這怎麼行呢?你們應當不懷主見,去研究研究,親自去實踐一下——上山去走走,看老虎究竟喫不喫人。」

老虎因秀才老不回來,生怕出什麼岔,就又派一個鬼——一位員外——下去看看。

這位員外鬼走到了山下村子裡,那位秀才早已把那羣小孩教訓完畢,在那裡開導幾個守夜的大人了。

「這太過分,太過分……」那位秀才連連搖頭。一看見員外,知道來了一個幫手,就更說得起勁,「你們要自由,這當然不錯。然而你們不應當妨礙老虎的自由哇。」

說到這裡,看到員外走了近來,連忙作揖。兩個都裝作不認識,請問了尊姓臺甫,說了些久仰之類。那位秀才這才把他們所談的問題一五一十告訴員外,要請員外評斷評斷。

據那位秀才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他緊抱住自由主義的傳統,從沒放鬆過。

「實不相瞞,寒舍歷代先考先妣都是貨真價實的自由主義者。小弟不才,自由的真諦倒是懂得的。」

「當然,當然,」員外接嘴,「像府上這樣的自由世家!那當然。」

「所以小弟一看見這裡的人要捉老虎,要剝奪老虎的自由,就覺得非出來矯正他們不可了。」

「是,是,非矯正不可。」

秀才轉向那個村民:

「可不是?連這位德高望重的員外都這樣主張。總而言之,一切革命手段都是極要不得的;自由主義傳統和任何革命手段,不能並存。」

員外非常贊成。他宣佈了他向來的主張:

「勿用暴力。勿抗惡。」

「著哇,著哇。」秀才大聲贊歡。

「這是個了不起的真理,」員外加以解釋。「前些日子西方有聖人焉,他就是這樣主張,可惜他那一國的老百姓後來不肯聽他的了。但是咱們理應遵照他的辦理,因為這位聖人確實了不起:他涅槃之後,連老虎都要請些舍利去供養呢。」

秀才聽了喝彩。看看村民們沒什麼反感,故意問:

「可是有些不學無術之徒,或是因為愚蠢,或是因為受人利用,而作如是想:『我如不用暴力抗惡,我就爭取不到自由』。員外怎樣答覆他們呢?」

員外答覆得很爽利:

「要是必須用暴力才取得到自由的話,那麼我們寧願不要自由!我們寧願讓老虎到處去活動,讓我們自己關在屋子裡不敢出來,停止一切活動。我們寧願不要生存的自由,讓老虎任意喫掉我們。我們寧願——」

秀才生怕員外的話出毛病,趕緊接嘴:

「至於喫人——倒也不可一概而論。老虎之中也還有好有壞:壞老虎固然不免要喝血喫肉,好老虎我們是可以和他和平共處的。有時好老虎也不免喫喫人,那完全是他勞力所得的報酬,絲毫沒有不正當的地方:那又當別論。」

秀才並舉出一個實例:他看見過一個好老虎,一般獐子麂子都很服他。他也不侵犯他們的自由。只不過每個月由他們納貢足夠的獐子麂子給他,可以讓他喫飽了就是了。

「這是個極完美的規則,」秀才做個結論。「總從有了這個規則以後,大家和和平平,自自由由。人們為什麼不學學他們呢?」

那幾個守夜的村民,只是不答碴。秀才和員外彼此打個眼色,各嘆了一口氣。員外說:

「不管怎樣,用暴力之惡,尤甚於喫人,有一位哲學家說:有人認為制度是惡的,是要用新的制度來代替它的,但是在新制度之下,那些舊制度的衛護者是會被喫的,所以新制度也是喫人的。旨哉言乎!總之一塌刮子都不是好東西,都是喫人。殺盡天下無辜而利一己,固然未免過分一點,但殺一有辜而利天下,也極其不應當。相公你看這話可對?」

「對之至,對之至,」秀才連拱幾腰。「凡事總不要過火,總要面面俱到。小弟是世襲自由主義者,向來講民主,向來為大多數說話,假如只讓這裡的鄉民有自由,而不讓老虎有自由,那就太偏激了,太不顧全大多數了。」

「正是正是,總得商量出一個兩全之策。」

秀才四面看看,恭恭敬敬向員外作揖:

「我代替這批鄉民求求員外,可憐這批鄉民都是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當然沒有學問,想不出個正當辦法來。員外這樣大慈大悲,務乞指引一條路子,讓他們好棄邪歸正,」

員外不管那村民理會不理會,就順嘴回答:

「惟一的辦法,就是拿好話去勸老虎,一定要說得他迴心轉意,從此以後不再害人。」

「要是他不聽呢?」秀才問。瞟了那幾個村民一眼。

「不聽,就用犧牲精神去感動他。」員外流利地說,好像背一課熟讀書似的。

「送牲口給他喫,送人給他喫,小孩子也好,大人也好,全讓他喫,絲毫不抵抗,不抱怨。看他忍心喫得多少,看他還有沒有一點惻隱之心,會不會受良心的譴責。我們這麼聽任人家用最殘酷的手段蹂躪我們,迫害我們,壓得我們求生不得,我們只是個不抗惡,只用精神去感召,則天下太平矣。」

聽了這一席話,秀才佩服得了不得。他聲明他既不是幫老虎,也不幫村民,只是站在第三方面說公話的,據他看,大概這位員外是跟他一樣的態度。那麼——

「那麼咱們第三方面的士大夫該來個大團結:要不然,奈天下太平何!」

員外當然極端贊成,只是有一件事要小聲兒提醒秀才:

「咱們要趕快討論完畢纔好,因為馬上就要雞叫了。」

(原載1948年10月1日香港《小說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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