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夢如是

關於袁崇煥的死因,歷史上有很多版本,比如誤中皇太極的反間計啊,擅殺毛文龍犯了皇帝的忌諱啊,捲入了朝廷的黨爭啊,性格塑造的悲劇啊…… balabala。真讓我說,我能說上一天。

可是今天,我不打算討論他的 "" 死因 "",只想聊聊他的 "" 死法 ""。

關於這一點,史料中也有各種不同的說法,有的說他在被綁赴法場的路上,被京城老百姓罵得狗血淋頭,也有的說他是被老百姓打得狗血淋頭;有的說他被凌遲處死的時候,割下來的肉被老百姓搶著吃,也有的說當時老百姓直接衝上去撕咬他的肉,連動刀的功夫都省下了。當然,甭管哪種說法,那畫面絕對都是少兒不宜。

根據無圖無真相的原則,今天的我們已經很難再考證這些細節的真實性了。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位名震天下的薊遼督師看見的最後一幕是,那些他以畢生心血保衛的人,鄙夷他、唾棄他、謾罵他,甚至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全家。

而這一幕之所以發生,是因為有人說他 "" 通敵 ""。

那袁崇煥到底有沒有 "" 通敵 "" 呢?老實說,我不能確定。我只能說,從他的所作所為來看,應該沒有。

袁崇煥這貨,脾氣很臭,又愛認死理,動不動就 "" × 他媽 "",當時朝廷里沒幾個人喜歡他。可就這麼個不受待見的傢伙,偏偏還喜歡吹牛,比如他曾當著朱由檢(明思宗崇禎皇帝)的面說,"" 計五年,全遼可復 "",那意思是給他五年時間,就能把後金這幫人全解決,據說當時在場的同事就像聽里皮說他能帶領國足在 2018 年世界盃上奪冠一樣,嚇得一臉懵逼。

他還說過一句 "" 獨卧孤城,以當虜耳 "",這話翻譯成現代文相當於 "" 就算你把人牆撤了,老子也能把這個自由球撲住 "",自太陽系形成以來,很少有人在公開場合說過類似的話。

但袁崇煥敢說。事實上,他不光敢說,而且敢做,吹牛雖然吹上了天,做事卻也做到了逆天——早在天啟年間,他就曾帶著一萬多殘兵敗將,把努爾哈赤六萬精兵打得沒脾氣,後來皇太極氣勢洶洶地找他報仇,他居然敢讓明朝騎兵上去跟八旗鐵騎對砍。再後來,皇太極也學乖了,繞過他駐防的寧遠不打,從北邊的薊門突防,直逼北京城下,結果他還是陰魂不散,又帶兵勤王(支援皇帝)。

事就壞在這次勤王上。按照明朝法律,沒有朝廷旨意,邊將是不能隨便進京的,光桿來都不行,何況帶著一堆兵來,這不是要造反嗎?袁崇煥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也知道他的職責只是防守寧遠和山海關一帶,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有另一項使命——別人都在玩命打太極的時候,他要玩命打皇太極。

於是他對部下說,朝廷肯定已經下旨讓我勤王了,只是咱這邊信號不好沒收到而已;現在情況緊急,不能再等了,皇太極跑到哪,咱就追到哪!

就這樣,他一路追著皇太極到了北京。這讓他看上去特別像是跟皇太極約好了,一起來打北京的樣子。

1629 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早一些。

袁崇煥星急火燎地趕路,當然沒帶帳篷和棉衣,或許天真的他還以為,自己雖然是外地牌照,但在這種緊急情況下,是可以進入二環以內避寒的。

然而現實無情地打擊了他:早已起疑的皇帝下旨,遼東來的人馬只能在城外打皇太極,一兵一卒不得進城。依袁崇煥的脾氣,他很可能是大罵了幾句 "" × 他媽 "" 的,但罵完也只好遵旨,冒著嚴寒、背靠北京城牆,跟皇太極死磕。磕了半天,袁崇煥手下精兵猛將死了一堆,自己也受了傷,好在皇太極的日子同樣不好過,只得暫時退到通州一帶紮營——三里屯不讓逛,我看看副中心建設總行吧。

這次袁崇煥倒沒再追——不是不想追,而是皇太極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被關進了號子,原因是 "" 有通敵嫌疑 ""。這下有些官員奇怪了:這貨雖然平時有點二,終究還是很能拼的,都拼成這樣了,朱由檢咋還覺得他通敵呢?

後世有人說,這是因為朱由檢傻,也有人說,這是因為朱由檢多疑。平心而論,朱由檢確實很多疑,但話說回來,多疑本就該是皇帝的職業精神——畢竟皇位只有一個,而想要的人太多。

在朱由檢玩的那個遊戲規則中,只要獲得皇位,不僅可以做任何事,而且做任何事都是對的;一旦失去皇位,不僅做任何事都不對,而且要賠上身家性命。於是,得到皇位的慾望和失去皇位的恐懼,讓每個皇帝都不得不以懷疑的目光打量那些距離皇位太近的大臣——像劉邦(漢高祖)和蕭何這種鐵杆老鄉 + 戰友的關係,劉邦尚且懷疑蕭何,逼得蕭何只好通過強佔民田把自己名聲搞臭,劉邦才放心。趙普提醒趙匡胤(宋太祖),你的老朋友石守信、王審琦有可能造反,趙匡胤一笑:我對他們那麼好,他們怎麼會背叛我?趙普則反問,難道柴榮(周世宗)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麼要背叛他啊?

這種實話也就趙普敢說,當然,也就只有趙匡胤能聽,要是換成朱元璋,趙普會比石守信死得更快。然而,這些事實並不能說明劉邦薄情,也不能證明趙匡胤卑鄙,甚至朱元璋,也不是天生就喜歡殺人。只是,這疑心是一種本能,跟皇帝的感情傾向和道德水平沒有關係。

所以,在朱由檢的主觀上,他並不是故意 "" 誣陷 "" 袁崇煥,對他來說,這貨就是有通敵嫌疑。當然,他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這一點,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就必須剮了他。

畢竟他們都是遊戲中的一份子,都得按套路出牌。

事實上,自袁崇煥擅殺毛文龍的那一刻起,他在朱由檢心中已經是個死人:就算毛文龍是個混蛋,孬好也是個一品混蛋,你不向朝廷請旨,說殺就殺了,這大明朝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更要命的是,鎮守遼東的將士,在朱由檢和袁崇煥之間,顯然更聽袁崇煥的。於是對朱由檢來說,袁崇煥是比皇太極更大的威脅,什麼時候搞他,只是個時間問題。

也就是說,在那個撲朔迷離的 "" 反間計 "" 中,袁崇煥是冤枉的,而朱由檢未必不知道他是冤枉的。只不過,作為一個有名望、有才幹、有軍心的文官,這次冤枉不代表下次還冤枉,那還不如這次就把他解決了。

於是,袁崇煥被以擅主和議(其實這是朱由檢同意了的,只是他不承認)、通敵賣國之罪凌遲處死,皇帝的憂慮終於得到了安慰,百姓的怒火也終於得到了發泄,皆大歡喜。

袁崇煥當然不歡喜。其實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死並不可怕,唯獨這樣的死法,比較可怕。

——他不知道他的事業會不會得到繼承,不知道他的污名會不會得到洗雪,不知道那些恨他入骨的百姓會不會有朝一日對空默念:袁督師,我們錯怪了你。

他更不知道,他的家人(如果能僥倖活下來的話)會不會背負著莫可辯駁的恥辱與莫可名狀的思念,默默走完這一生。

其實袁崇煥本人倒還真不在乎這些。

在前往法場的路上,看著那些面目猙獰的百姓,袁崇煥留下了一首絕命詩:""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何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瞧,人家袁督師根本不悔恨,不抱怨,不生氣,甚至不挂念。相反,他居然還在吹牛:大家不用發愁,我死後,還上遼東那旮瘩守城去,皇太極那小子過不來,放心吧。

但我不能說,這件事的後果不嚴重,因為畢竟不是所有人的腦迴路都像袁督師那樣奇特——事實上,確實有些人被他的精神感動了,更多的人卻從他的命運中受到這樣的啟示:我拼死拼活地打仗,到底為了什麼呢?為了讓京城的百姓指著我的鼻子罵?

自努爾哈赤以 "" 七大恨 "" 告天起兵以來,向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父子投降的明朝文臣武將,一直不絕如縷,但高級別的、成建制的、連紅衣大炮都帶上的投降,則發生在袁崇煥身死之後。據傳當時遼東的將士見面就說:連袁督師這麼玩命的人,都落得這般下場,咱還玩個什麼勁?

於是大家都不玩了。

袁崇煥是不幸的,但從另一個角度講,他又足夠幸運——畢竟有人替他鳴不平,有人為他翻案,有人讓他名垂青史。那麼,會不會存在更加不幸的 "" 袁崇煥 "",早已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沒無聞?會不會存在更加更加不幸的 "" 袁崇煥 "",至今仍背負著本不該屬於自己的罵名?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曾天真地以為,袁崇煥之所以被京城百姓 "" 食肉寢皮 "",是因為人們聽不到他本人聲音的緣故。由於路邊社只有一種聲音,大家聽得久了,就信了,甚至壓根忘記了還有不同聲音存在的可能。

在那時的我看來,只要袁崇煥能發聲,為自己辯解應該很簡單:你說我通敵,那你說說我到底有哪些通敵的言論和行為?我說了哪些話、做了哪些事?有什麼證人和證物能在事實上和邏輯上證明我說了這些話、做了這些事?咱們三對六面,說個清楚嘛!

後來我才發現,這種想法很幼稚。

事實上,就算袁崇煥能發聲,他的結局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因為他要解釋的那件事太麻煩了,即使講文言文,至少也得用掉 1000 個字;而 "" 袁崇煥通敵 "" 只有 5 個字。除非當時京城百姓的文化水平普遍很高,否則 5 個字的說服力永遠大於 1000 個字。

那袁崇煥可不可以也採取簡單粗暴的辦法,用 "" 袁崇煥沒通敵 "" 來對抗 "" 袁崇煥通敵 "" 呢?答案是不行。這不僅是因為前者仍然比後者多了 1 個字,更是因為後者是一個感情色彩更激烈、更有煽動性的片語,所以它更容易被接受。

這不是能用 "" 愚昧 "" 來簡單概括的問題。其實,京城百姓是懂得是非善惡的,他們知道 "" 忠義 "" 是好的,"" 通敵 "" 是壞的——這又不是《生化危機》,如果不是對袁崇煥恨之入骨,犯得著去咬人嗎?唯一的問題是,這些道理都是別人一遍遍告訴他們的,而不是他們在學習知識的基礎上悟出來的,所以他們沒有獨立判斷一個人究竟是 "" 忠義 "" 還是 "" 通敵 "" 的能力,更沒有在眾口一詞的氛圍中保持自己思考的能力。

然而,越是這樣的人,越對自己的判斷力擁有絕對的自信。那些有比較多知識、明白比較多道理的人,至少知道自己的知識可能是不正確的,道理也可能是不完美的;而只有一點知識、明白一點道理的人,卻會把自己的知識和道理奉為圭臬,以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可以用自己的知識和道理去解釋,一旦解釋不了,那一定是事物本身錯了,自己的知識和道理絕對沒有問題。

在這些人面前,袁崇煥說什麼都沒有意義。當他們聽到 "" 袁崇煥通敵 "" 這 5 個字的一剎那,厭惡、抵觸和憤恨的情緒已經充斥了他們的內心,對這個 "" 壞人 "",他們不屑於觀察,不屑於了解,更不屑於知道他究竟做過什麼、"" 壞 "" 在哪裡。

於是,在 1629 年的京城,袁崇煥只能以那樣的方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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