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重臣李鴻章氏,深切感受西洋的船堅炮利,內心深知此種局面,何止大清不是對手,就是放在二十四史中,實乃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應對亡種滅國危局的,前有林則徐、魏源,後有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縱使具有林公「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偉大情懷,在艱難萬狀的形勢面前,如何駕馭著曾經威震四海的「泰坦尼克號」,穿過急流險灘,進而跨越歷史的三峽,實在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也就是說,大清能否跨越「歷史的三峽」?也就成為清朝能否與時俱進,進而挽狂瀾於既倒的存亡絕續的歷史關頭。晚清四大名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高舉林則徐「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偉大旗幟,開啟了器物——制度——文化的變革三部曲。洋務運動的領袖、晚清重臣李鴻章,「一生功夫糊裱匠」、「李二先生是漢奸」。前一句話,至少還承認洋務運動的工作,後一句話,只是一味追究李氏簽訂割地賠款條約。這裡,暫且不論李氏的見識和胸懷,也不論李氏的操守和境界,只是客觀和公正的立場,洋務運動縱使失敗和破產,儘管步履蹣跚,但是,清朝已經開啟了邁向近代化的步伐,這個過程,誠然是痛苦的,因為,中國屬於被近代化。湯因比氏所言「文明的挑戰與應戰模式」,委實有道理。中國歷史的演變,清朝不能不抬頭看看:到底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既然中國已經開啟了近代化的步伐,那麼,近代史學,就已經濫觴。梁啟超先生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的卓越人物,以深切的歷史意識,論述近代史,精彩紛呈,啟人心扉。百年之後,依然可以在《飲冰室合集》裡面,感受到歷史的看窾坎鏜鞳的聲響。梁啟超先生不僅通過《李鴻章傳》和《清代學術概論》,梳理近代政治史和學術史,而且,更加難能可貴的是,老先生所具有的全球視野,指出:中國經歷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三大歷史階段,從晚明開始,中國開始進入世界之中國的歷史,而晚清,只不過更加深切而已。梁啟超先生之後,呂思勉和蔣廷黻兩位先生,出於史家的自覺,對於中國近代史,都具有開拓性的貢獻,體現在《呂著中國近代史》和《中國近代史》(蔣廷黻)兩部著作裡面。蔣廷黻先生,中國近代史學的拓荒者,是近代編撰《海國圖志》的大家——魏源的邵陽老鄉。此種偶然的巧合,實在有趣!從長沙的教會學校畢業之後,1912年,來到美國奧柏林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受教於海斯先生。1923年歸國,任教於南開大學,1929年——1935年,任教於清華大學,擔任《西洋史》、《歐洲勢力擴張史》的課程。蔣廷黻先生,傳統文史的功底不夠強,積累了很多近代外交史的材料,很自然走上了中國近代史的路徑。這在當時,不能說石破天驚,但是,也是特立獨行的。因為,儘管清華的根底,是留美預備學校,淵源於1909年的游美學務處;但是,自從設立國學研究院,由吳宓主持,聘請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擔任導師,清華慢慢形成古今貫通、中西會通、文理融通的學術傳統。在這種風氣中,蔣廷黻先生學術研究的重心,也自然由西洋史向中國史的滑動,這就不難理解,何以新詩人聞一多、新散文家朱自清,在清華國文系,都要苦讀傳統經典?因為,國文系有劉文典那樣的國學大家。無奈,蔣廷黻先生很早就在教會學校,十分欠缺國學的根底,一時半會兒,也沒有辦法補課。今天,指出這一點,不是為了指摘蔣廷黻先生,只是為了說明,那時候,在文化古城北平,講近代史,是要冒著一點風險的。其實,直到今天的學術界,依然,存在著這種見識,那就是:搞古代史的看不起搞近代史的,搞近代史的看不起搞現代史的,搞現代史的看不起搞當代史的。更何況八十年前的學術界?正因為,蔣廷黻先生是搞世界史出身,所以,先天具有開闢中國近代史學科的優勢。無奈,從1935年始,蔣廷黻跟著翁文灝先生從政,1936——1938年擔任駐蘇大使,後來曾任善後救濟總署署長,中國駐聯合國首席代表,國民黨駐美大使。1938年蔣先生卸任駐蘇大使,在漢口有幾個月「賦閑」,在抗戰的隆隆炮聲中,蔣先生撰寫《中國近代史》,五萬字的篇幅,這在現在的學者看來,恐怕連一章的篇幅都不夠,蔣先生認為,這只是一個大綱,搭起了一個架子,還是輪廓而已,一直希望在此基礎上,寫一本翔實的中國近代史,無奈,成為遺願。因為,蔣先生具有世界史的素養和視野,所以,能夠剋制民族主義的強烈感情衝動,理性客觀地觀察近代以來的中國與世界。在蔣先生看來,不只中國,幾乎全球亞非拉,不管是部落還是朝廷,都遇到亡國滅種的危機,儘管不是「情所必然」,但屬於「勢所必至」。因為,歐洲文明的擴張,不以亞非拉的意志為轉移。譴責帝國主義的侵略,並不能挽狂瀾於既倒。蔣廷黻先生深刻認識,中國所處的世界,已經不屬於「天朝大國」的生態,以前,中國蔑視西洋人,把他們看得低人一等,現在,乾坤倒轉,西洋人蔑視清朝,把中國人看的低人一等。以前,「用夏變夷」,現在,「用夷變夏」。蔣廷黻先生只問:中國能否適應這個變化?「近百年的中華民族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人能近代化嗎?能趕上西洋人嗎?能利用科學和機械嗎?能廢除我們家族和家鄉觀念而組織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嗎?能的話,我們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話,我們這個民族是沒有前途的。因為在世界上,一切的國家能接受近代文化者必致富強,不能者必遭慘敗,毫無例外。並且接受得愈早愈速就愈好。日本就是一個好例子。」蔣先生寫於72年前的話語,現在閱讀,依然那麼激越,那麼慷慨!唐德剛先生把中國人近代化的過程,形容為「歷史的三峽」。那是,在「照著說」,而非「接著說」,不是說唐先生的學養和境界不夠,而是說,中國人跨越歷史三峽的任務,尚未完成。在蔣廷黻先生看來,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都是在追尋現代化的努力,都是為了趕上西洋人。呂思勉先生是和陳垣、陳寅恪、錢穆相媲美的史學大家,遺憾的是,有一段時間,被後學所淡忘了。筆者看來,這種淡忘,不是偶然的,而是有著深刻的因緣的。踉踉蹌蹌,步履蹣跚,意識形態的作用,限制了後學的視野和胸襟。如果說故意遺忘蔣廷黻,那麼,對於呂思勉,那是不自覺地淡忘。呂思勉先生(1884——1927年),字誠之。長期任教於上海光華大學,院系調整之後,被調整到華東師範大學。從百年學術地圖的角度,呂思勉和小自己十一歲的蔣廷黻,大體上屬於第二代學人。儘管老先生國學功底紮實閱讀二十四史三遍,也沒有出洋,呂思勉先生著史,不僅誠懇真摯,而且具有遠見卓識,老先生不僅完成了《先秦史》、《秦漢史》、《兩晉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而且對於宋元明清史,也具有同情的了解和溫情的敬意,老輩的文化胸懷,令人景仰。《呂著中國近代史》(華東師範大學1997年1版),得以窺見一代史學通才的縝密的思考和通達的識見。呂思勉先生將中國文化史分為三個歷史時期:中國文化獨立發展時期,中國文化受印度影響時期,中國文化受歐洲影響時期。如果說蔣廷黻注重從世界生態理解中國近代史,那麼,呂思勉先生,側重從中國心態體貼中國近代史,呂思勉先生治史,何止是史料豐富,何止是融會貫通,關鍵是把握社會變遷的內在肌理和節奏。呂思勉先生在講解中國近代史,深情地說:轉變,偉大的轉變。是啊!中國近代的主題實在是轉變,偉大的轉變!中國近代史的研究,由呂思勉和蔣廷黻兩位開山,這才符合中國近代史學的實際。1938年,武進呂思勉先生在上海孤島,堅持民族氣節;寶慶蔣廷黻先生在武漢撰寫《中國近代史》;而百年學術史上特立獨行的紹興范文瀾先生,隨河南大學輾轉來到雞公山,在遂平軍辦抗戰訓練班,僕僕奔走於桐柏山區,1940年1月,終於到達延安。范文瀾氏1917年畢業於國立北京大學,曾從黃侃先生學習《文心雕龍》,在平津任教於多所學府,是一位遠近聞名的「紅色教授」。這位國學根底深厚的紅色教授,來到延安,用紅色的觀點,撰寫《中國通史簡編》,近代部分,儘管僅寫到義和團,但是,伴隨著1949年的鼎革,形成了大陸長期奉行的中國近代史的書寫範式,影響中國近代史的研究,既深且遠。當然,胡繩《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劉大年《中國近代史稿》,對形成中國近代史的書寫範式,都有極大的貢獻。筆者1985年入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劉煉、桑咸之等老師,運用范文瀾範式,可謂駕輕就熟,遊刃有餘,所以,儘管自大學始,就開始對這種範式,有些「水土不服」,並在大三開始進行初步的反省,但是,筆者吸收的精神滋養,長期以來,都屬於「范文瀾範式」。這種範式,最終形成「一條線索、兩個過程、三次高潮、八大事件」。這裡的「一條線索」,指的是階級鬥爭。「兩個過程」,指的是帝國主義把中國變成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過程,又是中國人民反抗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過程。「三次高潮」指的是太平天國、義和團、辛亥革命。「八大事件」,是指鴉片戰爭、第二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中法戰爭、中日戰爭、戊戌變法、義和團、辛亥革命。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社會史和文化史的興起,「范文瀾範式」,開始凸現理路的缺失。但是,由於背後的意識形態的支撐,儘管,近代史學者進行了社會史和文化史的開拓,但是,「范文瀾範式」,依然在《中國近現代史綱要》的課本中,佔據主流地位。儘管1949年之後,國民黨退往台灣,郭廷以先生帶著蔣廷黻先生的理念,主持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弟子張朋園(1926年—— ),曾任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所長,台灣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等。著有《梁啟超與清季革命》、《立憲派與辛亥革命》、《梁啟超與民國政治》、《中國現代化的區域研究:湖南省》、《知識分子與近代中國的現代化》、《中國民主政治的困境,1909-1949:晩清以來歷屆議會選舉述論》,對於推進台灣的近代史研究,做出了切實的貢獻。大陸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1978年之後,轉製成為中國社會科學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由於劉大年長期主持近代史所,所以,堅守「范文瀾範式」,便成為這個所的第一要務。兩岸近代史研究人員,理念各異,方法不同,但是,都對辛亥革命持肯定態度。只不過,在很長時期之內,台灣遵奉孫中山先生為「國父」。而大陸,則稱孫中山為偉大的革命先行者。每年五一、十一,都要把孫中山的畫像擺放在天安門廣場,各地城市的「中山路」,寄予著對孫中山先生的懷念之情。辛亥革命,作為中國近代史的有機組成部分,儘管,符合歷史潮流,但是,也遭遇到了尷尬:固然,台灣把孫中山遵奉為國父,但是,台灣的學人,很長時期之內,既然已經神化孫中山,必然遮蔽黃興等革命家的貢獻。大陸盛行「范文瀾範式」,但是,辛亥革命畢竟屬於舊民主主義革命的範疇,即使高估辛亥革命,也不可能與以後的革命相提並論。儘管1955年華東師範大學陳旭麓已經出版《辛亥革命》的小冊子,直到1961年,由於華中師範學院章開沅的大膽提議,才在武漢舉辦紀念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學術研討會。當年紀念辛亥革命的風聲很大,董必武、何香凝、宋慶齡、周恩來都在紀念大會上講話,朱德、吳玉章開始回憶辛亥革命。隨著四清和社教的來臨,更隨著文化大革命的來臨,學者惶惶然,大陸之大,哪裡有一張平靜的書桌?機緣巧合,富有趣味的是,文化大革命中,華中師範學院的章開沅,居然與末代皇帝——溥儀,成為牛棚的戰友,一起拔草,無形之中,辛亥革命史,在章開沅心中開始發酵。1979年,撥亂反正,章開沅走出國門,進行辛亥革命的學術交流,海外史家根本不承認,大陸居然還存在什麼辛亥革命史的研究!給在武昌首義之地,教書育人的章先生刺激之大,實在是如芒在背,如刺在喉。回國之後,章開沅倡議撰寫《辛亥革命史》,得到了多位學者的響應,特別是老朋友——林增平,兩位同心同德,同舟共濟,共同成就了120萬字的《辛亥革命史》,成為中國近代史學術研究中著名的「林章配」,不爭名、不爭利,得益於「林章」謙虛的品質。林增平(1923年12月31日——1992年12月27日),出生於江西萍鄉煤礦。1947年畢業於胡先嘯先生主持的中正大學文史系,畢業之後,擔任中正大學助教,後來院系合併中,被調整到南昌大學,1954年前往湖南師範學院,從事近代史教學。而章開沅先生(1926年—— )小林增平三歲,1948年金陵大學肄業,前往中原解放區,隨軍南下,最後到中南師範學院。要不是林增平先生1992年遽然離世,那麼,中國近代史的湖湘學派,必然成為近代史研究的大本營,蔚為大觀。章開沅先生大氣磅礴,林增平先生平實樸素,章開沅先生酣暢淋漓,林增平先生綿密細緻,可謂學術研究的「絕配」。為了修訂《辛亥革命史》,林增平先生曾在北京,句斟字酌,整齊潤飾,達三年之久。但是,提到《辛亥革命史》的貢獻,林先生謙虛地說:襄助章開沅同志。至於林先生自己撰寫的那本《中國近代史》,編輯寫「林增平著」,林先生提筆勾掉「著」,改稱「編」,最後,編輯妥協成為「編著」。老輩學人的道德境界,吾輩連想都不敢想吧!1949年之後,中國近代史研究的重鎮,多為百年中國學術地圖的第四代學人,這一代學人,由於遭逢特殊的歷史際遇,學術滋養的關鍵時刻,趕上了內戰,學術成長期,遭遇政權鼎革。哪怕是章開沅,主動投奔中原解放區,至少具有主動適應歷史潮流的「自覺」,在意識形態的漩渦中,也會有所不適。況且,中國近代史的主流範式,就是建立在濃厚意識形態基準之上的。但是,就在這種雙重困難的境遇之下,林增平、李時岳、陳旭麓、章開沅先生,在迎來撥亂反正的大時代,開始進行深切的反省,本著梁啟超先生「以今日之我戰昨日之我」的精神,嘔心瀝血,在反省的基礎上,重新移動自己的基準,開始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再出發。這是何等的情懷!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奮發!固然,第四代學者,學問普遍不夠大,但是,陳旭麓、林增平、章開沅、李時岳四先生,感召著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第五代學者,事實證明,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第五代學者,並沒有讓老輩失望,茅海建、熊月之、郭世佑、馬敏、朱英、桑兵、雷頤,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的翹楚,決非偶然。陳旭麓先生為湖南湘鄉人,與近代史上大名鼎鼎的中興名臣——曾國藩,是老鄉。1938年,陳氏入已經西遷貴陽的大夏大學歷史社會學系,1946年始,擔任大夏大學、聖約翰大學教職,1951年院系調整,來到組建的華東師範大學。陳旭麓先生是從中國通史轉到近代史的,所以,陳先生在近代史研究中,具有難得的通識;同時,陳旭麓與哲學家馮契友善,經常探討哲學,所以,陳先生又具有歷史哲學的高度。陳旭麓先生著有《辛亥革命》(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近代史思辨錄》(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浮想錄》(重慶出版社1991年版)、《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後來經過家屬整理,形成《陳旭麓文集》(4卷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 實在是對中國近代史研究舊範式的突破,具有學術轉型的重大意義。陳先生對於自己信從多年的範式,進行深入的反省,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特別是在冰點事件中,張海鵬氏對袁偉時的批判,就可以見出,時移勢轉,斗轉星移,陳先生去世將近二十年,而意識形態的慣性,是多麼殘酷地滲透在學者的內心深處。由此,更可以窺見,陳先生在八十年代,進行學術和思想的突破,是何等可貴!是何等勇敢!辛亥革命之後,何以是袁世凱,而不是孫中山成為大總統?由於,後來袁世凱復辟,海峽兩岸的學者,對於,這段歷史都刻骨銘心。所以,不能理性客觀地觀察與思考。而陳先生,由於徹底的反省,也由於早歲大夏大學的社會學素養,從社會心理學視角,得出自己的看法,撥雲見霧,耳目一新。陳先生娓娓道來:袁世凱有過開明的形象,有過保境安民的舉措,有過被滿清貴族壓制的情形,同時,也是通過選舉上來的,更主要的是,社會大多數人相信,袁世凱可以帶來安定,而革命家孫中山卻不能帶來。中國走向共和,確實經歷艱難險阻,但是,前輩確實往這條路走過。不能說袁世凱後來的復辟,來說當時選舉袁世凱,就是一個錯誤。而且,就是袁世凱北洋軍閥執掌政柄,思想也存在相對自由的空間,整個社會向市民社會邁進的態勢,儘管是初步的,但,也是非常可貴的。辛亥革命屬於資產階級革命,孫中山自然是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這在中國近代史的范文瀾範式裡面,屬於約定俗成,也可以說是「先驗判斷」。而林增平、章開沅主編的《辛亥革命史》,勢所必致,就要梳理近代中國資產階級的生長曆程。這可為難了樸素細緻的林增平先生。林先生給湖南師範學院歷史系78級學生開設《中國近代史》,班上有位兩次高考成績偏高,連遭冷落,最後僥倖來到嶽麓山的郭世佑,竟然被林增平先生平實的講課風格所吸引,擺脫了「本是河中一破舟,人生何必苦相求」的心理,對市民社會的問題,進行深入的閱讀,發現林增平先生的破綻。很倔強的郭世佑,想不通,直接到林先生府上,當面向林先生說出自己的疑問:《辛亥革命史》上冊第一章里,您說近代以前的中國社會已經產生市民階級;但您隨後不久發表的《近代中國資產階級論略》一文中,又闡明還沒有產生市民等級。您對這個問題究竟怎麼看?衡量中國市民等級產生與否的標準是什麼?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問話,林先生卻笑著回答說:「你問得不錯。這個問題我還沒考慮好,你可以繼續思考。」(郭世佑《申江揮淚悼恩師》)遙想當年,筆者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劉煉老師開設的《中國憲政運動史》,對於梁啟超和張謇,不具有同情的理解,更談不上溫情的敬意,引發了筆者強烈的反彈,要為梁啟超和張謇平反,劉煉老師,極其親切,給我做耐心的思想工作:志浩啊!敢想是好的,但是,思想可不能建立在沙灘之上啊!在林先生的鼓舞之下,郭世佑對近代中國革命進行了深入的思考,主要集中在《晚清政治革命新論》一書(湖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郭世佑是書最可貴的地方,擺脫了中國近代史研究的范文瀾範式,而將梁啟超、張謇立憲派納入政治革命的視線,摒棄狹隘的革命等同於暴力的思維慣性,拓寬了政治革命的研究視野,革新了近代史書寫的範式。當代中國學術地圖,章開沅帶出了很好的團隊。學術團隊的掌門人,必然具有學術魅力,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但是,僅有學術魅力還不夠,必須有人格的魅力,能夠散發人性的光芒。同時,師生之間聚合在一起,切磋琢磨,才能夠產生氛圍和能量。章開沅先生不僅具有學術和人格的魅力,特別難的是,章開沅先生具有陳寅恪先生所說的「學術預流」,對學術發展的大趨勢,具有預見性,而且,極具學術組織的能力。章開沅先生著述有:《辛亥革命與近代社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開拓者的足跡——張謇傳稿》(中華書局 1986年)、《辛亥前後史事論叢》(華中師大出版社 1990年)、《辛亥前後史事論叢續編》(華中師大出版社 1996年)、《張謇與近代社會》(華中師範大學 2001年版)由於近代史家章開沅先生精心作育人才,朱英、馬敏兩位在近代經濟史的研究中,創穫極多,且義理、考據組合得非常巧妙,不露痕迹,水乳交融,成為近代經濟史學,有望成為祭酒之人物。朱英(1956年10月—— )、馬敏(1955年—— )都是章開沅先生所領導的學術團隊中的骨幹,深切體悟章先生的學術理念頭與史學興寄,皆有團隊精神,長期合作整理蘇州商會檔案,達十年之久。朱英、馬敏近代經濟史研究之創穫,皆非偶然。他們有廣闊的學術視野,在章先生循循善誘之下,切入中觀研究的獨特維度,視角獨特,學理性高,亦不失紮實貼切。他們的著述,有著典型的作用,有方法論之啟迪。朱英曾出版《辛亥革命時期新式商人社團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中國早期資產階級概論》(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晚清經濟政策與改革措施》(華中師大出版社1996年)。馬敏《過渡形態:中國早期資產階級構成之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3月版)。兩人合作《傳統與近代的二重變奏——晚清蘇州商會個案研究》(巴蜀書社1993年7月版)。曾看到章開沅、朱英、馬敏合作主編的《中國近代的官商紳學》,極有趣味。朱英、馬敏通過蘇州商會檔案的整理,掌握到了一手的資料,不僅可以體悟商人的文化性格,進而通盤思考市民社會的方方面面。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的華中學派,就呼之欲出了。中山大學歷史學系的桑兵,本科在四川大學、研究生在中山大學,博士畢業於華中師範大學,很少談論自己的師承。桑兵師從章開沅先生,章先生的主張「史學的參與、參與的史學」,不可能不影響桑兵。在華中師範大學,桑兵與唐文權先生合編《戴季陶集》,對於桑兵的學術路徑,似乎具有直接的影響。著有《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國學與漢學》、《晚清民國的國學研究》、《孫中山的活動與思想》、《庚子勤王與晚清政局》。桑兵在近代史研究的第五代學者裡面,向以功力深厚、材料翔實見長。章開沅先生給《清末新知識界的社團與活動》的評語是:抉剔爬梳,條分縷析,於縝密考訂功夫中馳騁宏觀思維,精深而不流於繁瑣,博大而不失之空疏,體現了嚴謹而又深沉的治學風格,識見精闢獨到,為時下不多見的史學力作。桑兵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能夠重現歷史,實在不是一樁易事。雷頤師從於近代史名家李時岳先生。在郭世佑看來,李時岳先生實乃近代史學界少有的才情、史識俱佳的第一流大家。李先生對洋務運動的重新思考,在那個時代,屬於難得的突破。雷頤1985年吉林大學畢業之後,分配到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這裡,可謂近代史學傳統範式的大本營,雷頤先生本著獨立的人格、進行著艱苦的思考。雷頤著有《取靜集》、《時空遊走:歷史與現實的對話》、《雷頤自選集》、《被延誤的現代化》、《歷史的進退》、《歷史的裂縫》、《李鴻章與晚清四十年》(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歷史:何以至此?》(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茅海建和熊月之屬於華東師範大學陳旭麓先生的得意門生。陳先生由於歷史的誤會,生前不甚得志,沒有指導博士的資格,所以,陳先生的門生,都很有志氣,碩士畢業於「陳門」,師傅既然已經領進門,那麼,修行全靠個人,何必再考取什麼博士!茅海建著有《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戊戌變法史事考》,都是蹲檔案館的實打實的材料,茅氏著述極為嚴謹,對於重構中國近代史,貢獻極大。陳門另一位弟子——熊月之,寫有《中國近代民主思想史》、《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都是大部頭,且能給人以啟發。熊月之主編的《上海通史》,實乃中國近代城市史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上海的發端,在近代化的意義上來說,實在是中國近代化的發端。雷頤先生在近代史學界,特立獨行,這是人所共知的;雷頤先生具有公共知識分子的情懷,研究近代史,存在深切的問題意識。中國人民大學的張鳴先生,與雷頤一樣,具有問題意識,對當代社會,有著強烈的人文關懷。不同的是,雷頤對近代史的研究,比較冷峻,而張鳴,這位曾經的獸醫和拖拉機手,異常奇崛。張鳴著有《鄉土心路八十年》、《武夫治國夢》、《歷史的壞脾氣》、《歷史的底稿》、《再說戊戌變法》等等。遙想八十年代,那是一個具有文藝復興氣象的時代,五十年代美學辯論中,應運而生的李澤厚,可謂八十年代的思想領袖,《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人民出版社1979年)、《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東方出版社1987年),每出一書,都會引發學界熱烈的討論,先生清通的文筆,通達的思考,令人過目難忘。而貫穿在李先生兩部書中的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深深鐫刻在讀者的心中,揮之不去。(2010年12月20日,書菜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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