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十 畫

東東槍新書《六裏莊遺事》終於來了。早年在“六裏莊人民廣播電臺”、舞臺劇《六裏莊豔俗生活》裏與東東槍結緣的朋友,以及暫時還不認識東東槍的朋友,都可以借這本書走進六裏莊這個唐朝長安附近的小村莊。

六裏莊內雜居着各色怪誕人物,也裝着無數現代人的心事。正如東東槍的開場白:“這是一本蕪雜的書,說的是一些蕪雜的人,他們活在一個蕪雜的時代,過着蕪雜的生活,於是就活出了一些蕪雜的故事。”我們請東東槍聊了聊這本書,也請東東槍的老讀者賈行家寫了篇文章講講他的六裏莊,今天一併分享給大家。

東東槍:就當我們隔空對飲

——寫在《六裏莊遺事》面世之際

先給大家說幾個我從書裏讀到的小故事吧。

頭一個是《太平廣記》裏的一則,叫“高開道”,原文是——「隋末,高開道被箭,鏃入骨,命一醫工拔之,不得。開道問之,雲:畏王痛。開道斬之。更命一醫,雲:我能拔之。以一小斧子,當刺下瘡際,用小棒打入骨一寸,以鉗拔之。開道飲?自若,賜醫工絹三百匹。」

這則故事原出自一本叫《獨異志》的書。收入《太平廣記》時,被歸到“驍勇”一類裏。“驍勇”當然是對高開道的評斷。那兩名醫工呢?都沒提。死了那個就那麼死了?後來那個從哪學的這路本事?受了賞賜之後又怎樣了?也不知道。他們只是故事裏的配角,連名字都不配有。以頭一個爲例,要不是這麼死了,連這點痕跡都不會留下。從這個角度看,不巧落了這麼個死法,或許倒成了一樁幸事。

第二個故事出自《酉陽雜俎》——「安邑坊玄法寺,初,居人張頻宅也。嘗供養一僧,僧以念《法華經》爲業,積十餘年,張門人譖僧通其侍婢,因以他事殺之。僧死後,闔宅常聞經聲不絕。」

《太平廣記》後來也收錄了這則故事,就叫“玄法寺”。寺名留下了,僧叫什麼卻沒寫,沒寫名字,也就無從探究這和尚的其他事蹟,乃至生平。這個和尚的一輩子,也只留下了“以念法華經爲業,積十餘年”這麼一句描述。

第三個是《夜航船》裏的一則,叫“支無祁”,說的是一隻叫“支無祁”的猿猴——「大禹治水,至桐柏山,獲水獸,名支無祁,形似獮猴,力逾九象,人不可視。乃命庚辰鎖於龜山之下,淮水乃安。唐永泰初,有漁人入水,見大鐵索,鎖一青猿,昏睡不醒,涎沫腥穢,不可近。」

這個“支無祁”,打《山海經》就有記載,後來還有流傳敷衍出的各種傳說,其名字寫法常不相同,但確實都是它。有人說孫悟空被壓五行山下的傳說就是從他的故事而來,也有人說不是。但我看到的所有版本里也沒人說過一句它被鎖住之後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一直從禹時鎖到唐朝,它怎麼想?也沒人說過。它是個“獸”,更沒人問了。

再說一個,是《閱微草堂筆記》裏最讓我念念不忘的一段——「先太夫人言,滄州有轎伕田某,母患臌將殆,聞景和鎮一醫有奇藥,相距百餘裏,昧爽狂奔去,薄暮已狂奔歸,氣息僅屬,然是夕衛河暴漲,舟不敢渡,乃仰天大號,淚隨聲下。衆雖哀之,而無如何。忽一舟子解纜呼曰:苟有神理,此人不溺,來來,吾渡爾!奮然鼓楫,橫衝白浪而行。一彈指頃,已抵東岸。觀者皆合掌誦佛號。」

這段故事,我猜當時在滄州一帶是廣爲流傳的。但若不是這位“先太夫人”碰巧跟紀曉嵐談起過,而紀曉嵐又偏偏是個能寫書的人,這轎伕田某與這舟子的故事,想必也早已湮沒在時光裏。

李老十 畫

常有人問我爲什麼要寫《六裏莊遺事》,我隱約覺得,就是因爲不知爲何總忍不住對這些被忽略了的人和事心懷好奇。現在的《六裏莊遺事》這本書,寫的,大多就是這些人的故事。

以前,我爺爺身體還好、尚健談的那些年,我常跟他打聽我們家族的舊事,但後來發現,每次他回憶起他的父親,或父輩當中的其他人,其實並不能談出很豐富的事蹟素材,除了大致的生平輪廓,往往只有兩三件小事,是反覆提及的。

比如我爺爺談到過他的伯父,他父親唯一的哥哥。說他這位伯父終生未娶,但當年有一次在河邊夜行,忽然見一女子在岸邊啼哭,他上前搭話,女子說自己身世悽慘,這是剛從夫家逃出,求他收留。他把這女人帶回家中,兩人日夜相伴,但沒過十天半月,家人就發現他日益消瘦了起來,繼而就臥牀不起。有人來家中探望,那小媳婦兒就在房內,但旁人卻都視而不見。他自己也起了疑心,暗自與家人告知了實情,家人請了算命先生前來驅鬼捉妖,先生進屋按住他的脊背,忽然就有一道黃光破窗而出,窗外是那小媳婦兒的聲音,破口大罵而去。

按照我爺爺的敘述,他這位伯父後來沒能痊癒,終於是因此一病而亡。這個事情是誰的杜撰,還是確有其事?似乎也並沒有嚴格考察的必要。我爺爺那位伯父確有其人,沒有後代子孫,但家譜上有其名,祖墳裏有其墓。關於他,我所確切知道的,就只有我爺爺講給我的這一則異事。

同一開始那些故事裏提到的一些人一樣,這個人,活了幾十年,留下的只有這段兩百字就能說完的,真假莫辨的故事。這當然沒什麼特別的。被記住是個奢望,被忘記纔是必然。這不是少數人的不幸,而是大多數人的標準待遇。未來如何,我不敢說,但以往、如今,都是如此。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混進史書裏,成爲“列傳”之一。大多數人的生命只會留下幾頁支離破碎的殘卷,甚至完全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現實中,我們瞭解他人也從來不是以上帝視角進行,因果連貫、細節清楚的記述,只是小說戲劇對現實的篡改與簡化。筆記小說裏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雪泥鴻爪,反倒更接近真實的狀況——我們從來都只能通過一些零散的片斷,去拼湊對人與世界的印象。我們對身邊所有人的認知,無不是以這樣的方式獲得的。

李老十 畫

我算是愛讀各種筆記小說的,但筆記小說這玩意兒,確實很容易讀不下去,因爲不是每一則都精彩有趣,有很多段落,只是十分平常的記錄,某年某人曾有某事,如此而已。剛讀時,真不知道這除了給那些足不出戶的讀書人增長見聞,還有什麼別的意義,但後來想,這事可能跟攝影相似——有人專門嘗試去抓取各種“決定性瞬間”,可也有願意拍一些“非決定性瞬間”的。

我自己也愛拍些照片,我基本上就是一個愛拍那些“非決定性瞬間”的人,我總覺着那些平常的時刻裏,蘊藏着更大的、更深邃的力量,我們的生活裏,“決定性瞬間”實在是爲數不多,我們又不是活在商業片裏,處處都是衝突與轉折,每句臺詞裏都有動作、每個動作都有方向、每個方向都有意義。我們大都是這個世界的配角,我們的人生裏處處都是閒筆,而我們就存在於那些閒筆裏。

《六裏莊遺事》這本書,也是試着用這樣的方式,來給大家講些故事聽聽。

2006年,我自己陸續製作了十幾期音頻節目,起名叫「六裏莊人民廣播電臺」,上傳到網絡。在那些音頻節目裏,我捏造了一個名叫“六裏莊”的唐朝村落。節目只做了十幾期,後來再沒更新。2009年,又做過一部叫《六裏莊豔俗生活》的舞臺劇,繼續講述這個村子裏的一些人和事。這十餘年來,六裏莊這個地方、六裏莊裏的這些夥伴們,一直生活在我的腦海中,他們的面目逐漸清晰起來,他們的很多故事不斷被打撈出來——對我來說,六裏莊這個村子,像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它自己在生長,在變化。今天的《六裏莊遺事》和當年的「六裏莊人民廣播電臺」,所描繪的那個“六裏莊”已經非常不同。近十年前的《六裏莊豔俗生活》已經是對「六裏莊人民廣播電臺」的撥亂反正,今天的《六裏莊遺事》又是對《六裏莊豔俗生活》的重新書寫。

我自己平時以寫廣告爲生,偶爾寫些段子、說點怪話,主要是自娛,《六裏莊遺事》也只是自娛成果之一。近兩三年來,《六裏莊遺事》中的一部分文字曾被我選出,在網絡上陸續連載,每次發出新一期的《六裏莊遺事》,總能收到一些朋友們的鼓勵,也一直有朋友催促我將這些文字整理出版。甚至到後來,我微信公衆號後臺收到的最多的留言,就是詢問《六裏莊遺事》何時出版,而且是每次不管發佈什麼內容,大家問的還都是《六裏莊遺事》。坦白說,這些鼓勵和催促,對我十分重要。感謝各位。

《六裏莊遺事》不是什麼好的文字、更不配稱“文學”,這次爲出版而整理書稿,過程中一直是心懷忐忑。之前曾有讀者留言,說倘若出版,最好“一字別改”,但事實上,這次出版前,書中的每一句話我都又重新斟酌審定了數遍,很多細枝末節,都有訂正、改進。《六裏莊遺事》用口語筆調寫成,其中有大量的標點、詞彙、語氣,都有特別的處理,感謝丹妮等幾位編輯老師與我一道不斷對這十幾萬字不厭其煩地精雕細琢。

這本書的封面設計、書中插圖,也幾易其稿,近半年來,很多位朋友、老師都曾爲此費心,大家先後提出、否定的方案,約有幾十個之多。尤其是藝術家翟硯軍(微博@小民老二 )老師,更是爲本書先後繪製了上百幅大小不一的插畫,這些畫作,接下來會陸續被大家看到。本書封面最後採用的是已故畫家李老十先生的畫作,我熱愛李老十先生的繪畫及書法作品多年,這次能夠得到李先生家人的慷慨授權,對我來說是莫大的驚喜與幸福。關於我與李老十先生作品的淵源,容我日後細講。

另外,此前,編輯老師曾將本書的試讀本呈遞給一些老師前輩及同行親友審閱,並收穫了一些來自各位的評語,我讀到時,只覺得感愧無地,多蒙各位老師費心幫襯,屈尊謬讚,在此鄭重致謝。

我也曾在微信公衆號向各位讀者徵集對《六裏莊遺事》的評論,其中有很多條,也都讓我心生“何德何能”的羞慚,甚至是“簡直是陷我於沒羞沒臊”的懊惱,但不得不說,更多的是,我在閱讀那些留言時無數次明確地生出“有人讀懂了!”的竊喜。在那些評論中,“深情”、“溫暖”、“憂傷”、“感嘆”之類的詞語和“荒謬”、“幽默”、“有趣”、“詼諧”等出現的比率不相上下,其實,讀到什麼,都是我所珍惜的——這個雲山霧罩的村莊,這些語焉不詳的瑣事,這些面目模糊的怪人,能夠在千餘年後的今天,有幸遇到各位的目光,讓各位在心中生出一絲心領神會的笑意,或一聲感同身受的嘆息,也許就是我不自量力記錄下它們最爲確鑿的意義所在。

在那些對《六裏莊遺事》的讀者評論裏,有一句,是一位署名“levone”的朋友留下的,他說——“每一則都能下一杯酒”

我並不擅飲,但也愛酒,我知道,“下一杯酒”這個動作,是兼具溫度與重量的。如果《六裏莊遺事》真能做到這點,如果這些故事真能讓大家心中有些觸動,讓大家在夜深人靜時忽然要起身去找酒,我自己覺得,這可能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而且,我相信,這個事情,六裏莊的村民們也會欣然同意的。

感謝諸位。就當我們隔空對飲。就讓我們六裏莊見。

《六裏莊遺事》封面,封面採用李老十先生畫作

賈行家:

你回你的六裏莊,我也回你的六裏莊

《六裏莊遺事》的封面,是尾濃淡墨筆勾勒、越端詳越出奇的魚。這魚來頭不小,它出自畫家李老十之手,是尾從古人精神裏游出來的,已掙脫了記憶與遺忘的魚

它呈目瞪口呆之態,彷彿作者東東槍所說:“我也想帶點別的給您,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有這條魚。”

1.

“我想要得到天上的水”

——崔健《假行僧》

老十先生很像是從這本《六裏莊遺事》中走出的人。他的早逝,或許是苦於許多東西無法安放於世上。

東東槍的辦法,是爲自己和身邊的人造了個叫“六裏莊”的地方。這地方在唐朝長安東郊六裏 ,所以叫六裏莊——很快被納入四環,也未可知。你自然知道,這只是虛幻所在,它和歷史關係不大,對現實也沒什麼影射,宜古宜今,亦真亦幻。天高皇帝“近”,都只是舞臺上紙板搭的背景而已。

六裏莊是個什麼所在?最明顯的一條,是萬物有靈。

村邊有河,河中有妖,妖怪不愛傷人,只愛嚼村裏人的舌根子,心理還很脆弱,受不了歧視。行人趕夜路撒野尿,從地裏衝出顆骷髏來,便像莊子一樣與它聊天,骷髏不想入土爲安,他就愛待在這田野平曠上看四季景象,以償活着時的奔忙勞碌。人化爲鬼,還到外鄉打工貼補家用。既然無物不可交流共情,小和尚煮螃蟹時默誦“願來世你不爲蟹,我不爲僧”,就顯得風趣而感人。

書中情致,往往如此。

六裏莊成其爲六裏莊,是因爲有羣平常而古怪的人。他們得以古怪,大概也是因爲平常:村中塾師石胖子自稱早年在長安城做名士,每年三月三,都和一夥文人名妓們到山裏光着腚飲酒。受到了天冷的質疑以後,再講時,添了一圍篝火。後來漸漸知道,他在長安城時,只個相面的。

細木匠徐增福偶爾能做出條落地就跑的木頭狗,不過沒準兒,再做,就做不出來了。他給天生只有一條腿的陶四旺做了條真腿似的木腿。陶四旺邊跑邊哭,想叫他死去多年的爹看到。

有個楊溫柔,可能是尊肉身成仙、活了千年的真人,可能是個穿越者或外星人。也可能只是流落至此的逃兵,老母就在豫州,但不敢還家。

沈三變的大哥叫“大變”,二哥叫“小變”,多虧他行三,纔有機會成了文藝青年。

地保李有鬼,家裏水缸裏有個叫“電臺”的東西——據悉,這個李有鬼即作者東東槍的前身。

李老十 畫

東東槍記錄這些或平常或滑稽的名字時,是很嚴肅的。雖說全書十二卷近六百則,看上去是沿着散漫的筆記文學傳統而來,但我覺得內裏有勾連,六裏莊人是逐漸露出他們的過去和“如今”的,而且不只是線索,也有情緒。建議你還是從頭至尾,一頁頁地慢慢翻來。

書名所謂的“遺事”,就是東東槍對“這些故事和這些人,本該被忘記,也終將被忘記”的感慨了。

東晉的桓溫領兵出征時途經故地,見當年手植的柳樹已長到十圍,潸然淚下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以成敗論,桓溫是英雄或梟雄,總之是大人物,是做大事業的,卻原來也有瑣屑而無處安放的東西。其實,所謂大人先生,唯獨這些無計可施的東西,才留到了今天,夠到了我們。

我們活不過一棵樹,也活不過一樣小物件。於是,人的深情,常常要寄託在便攜的小物件裏。古代文人一手著史寫高頭講章,一手還是要記筆記和作詩,因爲有了“寫下就是永恆”的安慰,許多惆悵就好過一些。《六裏莊遺事》的深情,寄託於世間和衆人,造了一個栩栩如生又荒誕不經的村落,可以使人人找到自己的位置。

這種態度,在我們東北人的酒桌上,叫做“我先幹了,你隨意”。

李老十 畫

2.

“可我最愛是天然,風流人兒如今在何方”

——陳昇《牡丹亭外》

初識東東槍和六裏莊的讀者,多半難掩奔走相告“讀到了一本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書”的興奮。那麼,我就擺點兒老讀者的資格吧。

且從唐朝說起。盛唐是人人想去看看的年代,雖然普通人生在哪朝都差不了太多,未必有機會參與或見識“時代精神”。看上去,盛唐的長安,有點兒像今天的紐約,滿街都是胡人與傳奇,但似乎大家都無暇談論昨天,不是任何人能寄託鄉愁的地方。

這本書裏所寫的事情和言語,荒誕,妙趣,低級趣味,風姿綽約,但大概不離對家鄉和故人的溫情和想念。

自我讀《六裏莊》以來,書裏那些人的影子就總在我的眼前晃,都是舊相識,不作眉目,傳神阿堵。這次把他們收攏在一起,當然格外溫暖。看起來,它挽留一些遺忘的功能,已經有所顯現了。

我也明白:說某個時期是“最好的時代”這種話,可能只是因爲自己在那個時代混得還不錯。或者還年輕,沒有感到身體的各個器官具體長在哪裏,疼起來什麼樣。

但我還是自私地覺得,東東槍初創六裏莊的2006年,是個比較好的時候。從大處說,那時候擁有的很多可能,比今天得出的結局要動人。從小處說,那時候的人,對“有意思”這件事,比今天要在意,要有耐心。

從那時至今,天下凡是喜歡“有意思”的人——當然有不喜歡的,似乎還日益多起來了——幾乎都知道東東槍。除了一般文學青年寫詩寫小說,雅好音樂等等專長,在“有意思”這件事上,他更是“性命以之”。

李老十 畫

我也曾經是個愛聽相聲的人,認得許多位資歷老、與行業淵源很深的相聲迷。他們當年說起那位叫“東東槍”的小夥子,就嘖嘖稱奇,說是“海外天子,獨樹一幟”。連郭德綱大概也不至於否認,他今天的大紅大紫,是和東東槍有關係的。

除了兼差做過喜劇編劇,他自編自演的舞臺劇《六裏莊豔俗生活》,早就是個文青的口令。此外,他參與的諸般文藝,都是既精又博,經常讓職業人士驚異甚至慚愧的。

然而他又小心地不令這些樂趣成爲職業。他所從事的,是和文藝界關係不大,常使白領累吐血的廣告、IT業。我隔網看着,別說動心思學,算一算都覺得心驚膽戰。

東東槍是我所知道最能統一“靠譜”和“有趣”,最能把生活以嚴正精神過成曼妙藝術的人,也是最能把它摹寫出來的人。

據他的自嘲,他那個“槍總”的稱號,只是出於形象。我覺得實際上是風格。比如,在文字上,他對精潔準確拿捏到了嚴苛境界。很多讀者愛他奇思有趣,我則更佩服這種風度。才氣見識往往和較真專注相脫節,成於一個人身上,才使我們見到了這座六裏莊最好和最終的樣子。讓我更喜歡的某個小年代得以凝結。

李老十 畫

3.

“離別黃昏後,相會在斷層底”

——羅大佑《美麗島》

李誕說:“槍總是個真正樂觀的人。”他理解中的這個樂觀,我猜是知道了世界,仍然興致勃勃,仍然奮力地與所有人分享“有意思”的意思——可以再由他來解釋。這層可貴,無論是新知或舊遇,讀完這本書,想必都能體會。

滿眼妙趣後,我們自然會看到的東東槍面朝自己的嘲弄,的體量,的坦蕩,的新奇,的悠然自得,的無計奈何,的“天運苟如此”,的“我來鬆鬆土”。

讀到《六裏莊遺事》的最後一段,正是“楊溫柔剛說完雨就停了,正好孫脆弱他媳婦兒來叫孫脆弱回家喫飯,大家就散了”。《儒林外史》的真正結局,也是幾位出世的人以棋酒相交,“荊元席地坐下,於老者也坐在旁邊。……彈了一會,……當下也就別過了”——這是巧合,還是文脈?都是,都好。

李老十 畫

化昂揚的狷介爲一笑時,這一笑想要不悽楚,是很難的,《六裏莊》居然做到了。我無以名之,姑且稱之爲“入世的蒼涼”。進一步解釋,也許便是由那種首先面向自己的嚴肅玩笑而來:既來之,則安之。則玩賞之,則感動之。我再貿然地總結,可以稱爲是“明知失去的熱愛”。

難道不是本該如此麼?

作爲老讀者,我覺得,這是迄今最能代表東東槍的一本書。在我初讀它的幾年,屢屢讚歎,後來就成了需要解決的習慣。逐漸,感受到筆端的熱鬧在褪去,增加了許多滋味,知道快到曲終繞樑的時候了,多少有點兒遺憾,但也不能奢望更多。

我想,不必再問“以後我們還能看到新的六裏莊麼”吧?人無再少年。有些與世界的觸碰方式,或許由於情感,或者只是由於內分泌,沒法再上心頭了。結下這厚厚一冊,緣分不淺,珍惜不盡。

於作者自己,於我們讀者,這都是非常珍貴與稀罕的體驗。

謝謝東東槍。

注:文中插圖均來自畫家李老十先生。

李老十,曾用名李玉傑,號墨人、三殘道人、老石等。畫家。祖籍山東,1957年生於哈爾濱。1977年畢業於哈爾濱師範學校美術專業,並留校任教,1985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民間藝術系。曾任人民美術出版社編輯。1996年棄世。李老十畫、印、詩、書、文都有很高的藝術造詣,形成獨具特色的藝術風格。

【新書推薦】

《六裏莊遺事》

東東槍 著

理想國2019年3月出版

六裏莊,是唐時國都長安以東六裏許的普通村莊。《六裏莊遺事》凡十二卷,包括近600則片斷文字,大多是對六裏莊內人物及相關人等事蹟的鉤沉雜憶。本書是作者東東槍醞釀十數年,銖積寸累而成,書中少數章節近年曾陸續連載於網絡。

全書仿照《太平廣記》、《古今譚概》等筆記小說體裁,以道聽途說的野史筆調白描浮生萬象,借說學逗唱的諧謔口吻摹繪市井鄉鄰,述異志怪,談玄說鬼,敘風俗,錄掌故,追往事,懷舊人。碎語閒言中,吟唱出幾段野調荒腔的俚俗小曲;輕描淡寫下,拼湊出一幅妖嬈詭異的俗世長卷。筆墨間淡處似茶,濃處如酒;字句中常見奇趣,多有深情。

東東槍《六裏莊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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