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平瀾公益基金會救援隊員在安置點訪問當地災民。(受訪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4月11日《南方週末》)

  此次出行,中國民間救援隊將面臨瘧疾、霍亂等疫情的威脅,還需要獨立負擔救援費用,更大的挑戰是:人數不超過5人的民間救援隊在非洲當地如何發揮專長?遠赴萬裏的救助價值究竟在哪裏?

  2019年3月14日晚,強熱帶氣旋“伊代”率先登陸莫桑比克,隨後轉向津巴布韋和馬拉維,引發山洪、泥石流和山體滑坡,成爲南半球迄今最爲嚴重的氣象災害之一,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辦公廳等多個機構和莫桑比克政府共同呼籲國際社會進行援助。

  在距離莫桑比克9700公里外,深圳居民金洋成爲這一呼籲的積極響應者。金洋有兩個身份,正職從事芯片研發、軟件設計,同時,他是深圳公益救援隊的救援隊員,近十年參加過多個緊急救援事件,對災情判斷更爲敏感。

  2019年3月25日,中國政府派出65名中國救援隊隊員奔赴莫桑比克實施國際救援,兩支中國民間救援隊也先後出發。擺在金洋與隊友面前的問題是,“伊代”巨災下,他們要不要去非洲參加國際救援。

  參與國際救援並非易事。此次出行,中國民間救援隊將面臨瘧疾、霍亂等疫情的威脅,還需要獨立承擔救援費用,更大的挑戰是:人數不超過5人的民間救援隊在非洲如何發揮專長?遠赴萬裏的救助價值究竟在哪裏?

  緊急響應

  對卓明災害信息服務中心(以下簡稱卓明)負責人郝南來說,關注“伊代”是“職業習慣”。

  2008年汶川地震時,作爲志願者,他沒有奔赴前線,留在成都爲大量民間組織提供救援信息,促進有序救援。後來,他投身公益,專門爲災害救援提供信息服務,和國內救援隊保持密切聯繫,近年來,卓明多次響應國內外的突發災害。

  2019年3月18日21點45分,郝南在微信羣裏發了一條消息:“idai熱帶氣旋津巴布韋洪災,想參與找我報名”,羣裏有多家民間救援隊負責人,這些民間救援隊多數和卓明一樣,由參與汶川地震的志願者創辦,十多年來日趨完善專業,其中包括深圳公益救援隊。

  拋出那條報名信息時,郝南還未意識到此次災害三分之二的傷亡落在莫桑比克,關注點仍在鄰國津巴布韋。

  津巴布韋位於非洲東南部,與莫桑比克接壤。距離災區數百公里的Mana Pools國家公園,是北京平瀾基金會在當地的反盜獵項目地。郝南試着聯繫北京平瀾基金會發起人王柯,“我們正準備出發”,對方告訴他。

  津巴布韋時間3月18日下午2點,北京平瀾基金會啓動“伊代”颶風災害響應,志願者張廣瑞、胡英健與司機、翻譯共四名人員組成救援工作組,攜帶橡皮艇、水域救援裝備趕赴津巴布韋RUSITU災區。

  當天晚上,莫桑比克總統紐西乘直升機察看災區後稱雖然官方數字是84人死亡,但所有跡象都表明莫桑比克至少死了1000人,10萬人身處險境中。隨後,莫桑比克政府正式請求國際社會提供援助。

  目前,全球參與海外救援的救援隊伍都在聯合國人道主義救助協作平臺VOSOCC(虛擬現場作業協調中心)登記報備,中國救援隊也不例外。

  2019年3月20日,深圳公益救援隊在VOSOCC平臺上的狀態更改爲“關注”,金洋和隊友們研判後啓動內部關注和預警,20名志願者開始在各自的電腦前,對莫桑比克的災情信息進行收集整理。

  各國的救援隊逐步響應起來。據郝南團隊的統計,截至北京時間22日18時,VOSOCC平臺上登記的全球救援隊伍狀態顯示爲:已部署2支,動員9支,待命6支,關注33支。

  值得注意的是,受災國家的救援通道相對開放,這一信息極爲關鍵。2018年印尼海嘯國際救援時,中國的救援隊伍就受限於當地政府的各種要求,未能深入災區。

  收集信息

  關注後,深圳公益救援隊需要前往非洲嗎?這不是憑靠一腔熱血可以做出的決定,金洋與隊友首先要做的是快速收集信息,做出評估。

  災區主要需求是什麼?先遣小組如何配置?物資運送會遇到什麼問題?他們將這些信息集合稱爲“路書”,內容大自國家概況,小至當地的住宿地址、所使用的貨幣、飲用水等等。

  莫桑比克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熱帶氣旋“伊代”對當地的基礎設施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志願者李美姿真正對上述“毀滅性的打擊”有切身體會,源自一位當地華人。災後第三天,李美姿通過微博上華人華僑發佈的失聯信息找到她,她在貝拉開設的華人餐館完全垮塌,停在旁邊的汽車也被砸毀,當時停電停水,通訊中斷。李美姿剛開口,她就滔滔不絕地開始訴說。

  三個小時裏,這位華人老闆在前往建材市場的路上錄下無數視頻,不斷髮給李美姿。視頻裏,樹木倒地,洪水過境,受災情況嚴重。李美姿一面蒐集“路書”所需信息,一面困惑對方爲何不停地說話。金洋分析,這可能是大災之後的應激反應。

  李美姿很快被拉進近500人的莫桑比克華人互助羣,互助羣在災後一天組建,後更新爲“莫桑比克災後救助志願者”羣,羣裏匯聚了來自莫桑比克各個地方的華人。在語言不通、條件落後的異國救援,這個華人互助羣提供了大量的信息。

  中國駐莫桑比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邱千里在貝拉返回馬普託途中,在互助羣裏,他告知深圳公益救援隊的信息員,主要通道N6公路部分路段已被洪水沖垮切斷。而中建莫桑比克有限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員,則提供了N6公路預計在24日正式通車的信息,“後天再過大車最穩當”。

  2019年3月24日,深圳公益救援隊四天時間製作完成“路書”,這份路書包括災情概要、事件經過、災區國情、地形描述等概要信息,也提供前往香港機場的司機聯繫方式、莫桑比克手機卡更換、當地衣着、當地華人聯繫方式等出發前的所需信息。

  這些救災信息很快進入了中國救援隊共享的信息洪流,將成爲參與當地救援的重要依據。

  現場救援

  “到達馬普託的隊伍,請在出發去災區前參加OCHA(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辦公廳)的每日災情通報會,每天11點在UNDP辦公室。”

  2019年3月24日起,郝南和志願者們每天整理出國際人道救援的協作信息,翻譯後發至國內協作羣。

  熟悉國際人道主義響應體系的郝南介紹,參與國際救援的隊伍需要在這個分工協調機制下運行,找到自己能做的,該做的,“聯合國的協調體系裏有很強的分工”,聯合國人道主義協調機制下,每個專業方向的人不多但是每一個都不可替代。

  此刻,深圳公益救援隊已將VOSOCC上的狀態升級爲“待命”。“友隊”公羊會國際醫療隊在北京時間3月24日出發了。3月25日,中國國際救援隊65名隊員攜帶20噸搜救、通訊、醫療等救援設備、物資抵達莫桑比克。3月31日凌晨,北京平瀾基金會派遣第二梯隊工作組,共五人,攜帶防疫、消殺、淨水等近一噸救災物資抵達莫桑比克首都馬普託。他們攜帶兩套淨水設施,相當於兩座小型自來水廠,每天能夠淨化24噸水,提供近8000人的日常飲用水需求。

  抵達災區貝拉城已是4月2日,他們在OCHA設立的協調中心報到後,並未受領任務。北京平瀾基金會祕書長王英頡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聯合國協調中心及當地政府的配合並不完善,所能提供的霍亂災情信息、當地受災信息也非常有限。之後,平瀾基金會的救災工作小組並未編入聯合國組織的行動隊伍中。

  “像個插班生。”郝南說,中國的民間救援隊對於聯合國人道主義工作者而言還是太陌生,他們“不知道你能做什麼”,彼此不夠瞭解。

  而民間救援隊出人意料地得到了當地華人華僑提供的全方位支持。

  早在3月22日,華人互助羣整理的募捐物資發往重災區,首批三個貨櫃。前往瘧疾高發的非洲地區,要提前準備瘧疾藥品,緊急出發的公羊會救援隊員在前往莫桑比克的飛行途中,志願者在華人互助羣裏,找到當地華人診所,購買了100支青蒿素。“救命藥啊”,國內救援隊的協作羣裏有人回覆。

  公羊會國際醫療隊抵達後,當地華人華僑幫助通關、轉運物資,協助公羊隊驅車5個小時進入當地重災區Lamego村,開展醫療巡診服務。

  中建莫桑比克有限公司兩支救援分隊也起到了關鍵作用,斷行的k191橋原定4天內通車,中建救援隊兩天兩夜修好道路。K203段出現長達兩百多米的缺口,計劃7-10天內完成路段合龍,中建救援隊3天時間完成。

  2019年3月23日下午,莫桑比克國道N6公路全線恢復通車。“打通生命通道啊。”郝南說,這是國人在這次救災中最重要的貢獻。

  2019年4月3日,北京平瀾基金會的救災工作組在莫桑比克華人華僑的幫助下,沿路尋找安置點,與安置點負責人直接溝通後,陸續在4個安置點進行消殺防疫的工作。

  早晨6點,隊員們起牀喫早餐。莫桑比克福建同鄉會的華僑開車到駐地送他們去OCHA,開完例會後,開展一天的工作。因當地近期發生多起槍殺事件,本地人建議他們晚上6點應該回到駐地,但他們一般工作至晚上8點。

  北京平瀾公益救援隊員在TICA營地做消毒殺菌的防護保障工作。(受訪者供圖/圖)

  存在差距

  一直關注莫桑比克災情的深圳公益救援隊最終決定不去非洲了。

  他們分析了隊伍的情況,考量已經非常清晰:首先要保障隊員自身的安全問題,莫桑比克的疾病情況比較複雜,黃熱病、瘧疾高發,他們沒有像“國家隊”那樣進行週期性的瘧疾疫苗注射。

  此外,深圳距離莫桑比克上萬公里,運送物資的人力及資金耗費過大。“我們要發揮更大的作用的話,必須把消殺防疫的裝備空運過去。”金洋說,他們需經由約翰內斯堡轉機至馬普託,再由馬普託飛往災區,落地轉運手續面臨諸多問題。

  2015年尼泊爾地震時,深圳公益救援隊首次參與國際救援,他們沒有和機場做好物資安排,包括發電機、液壓破拆鉗等大批裝備都滯留在機場,極大地限制了救援隊在災區的工作和行動能力。

  作爲公益組織,他們還缺乏資金。金洋預計派出先遣隊伍及第一梯隊,總人數在10-20人之間,每個人的單程交通費用在一萬元左右。他們還必須自帶給養,不給災區增加負擔,加上救援設備,物資運輸費用也是一筆龐大開銷。

  “我們儲備的單筆緊急救援費用在20萬元以內。”北京平瀾基金會祕書長王英頡坦言,他們的資金也不充足。在確定出隊援救後,北京平瀾基金會於3月25日在網絡公益平臺上發起緊急募捐,項目預算包括“災民安置、防疫消殺、救援裝備、減防災能力培訓等”,目標籌款額爲一百萬元,出發前,成功完成募捐目標。

  “已經好很多了。”王英頡說,三年前他們發起津巴布韋反盜獵項目的募捐,下面的留言是“喫飽了撐的”,“國內還那麼多事沒做”,罵聲一片。

  但在全球的國際救援行動中,這仍是“入門級別都不到”。郝南分析,具備“中國國際救援隊”此次出動的規模——65名隊員,20噸物資,包機過去才能產生較大的作用。據統計,中國國際救援隊此行共治療3337人,清洗消毒33.08萬平方米,爲當地幾千名災民發放急需的食品、藥品、飲用水等。3月28日晚,中國國際救援隊作爲唯一的國際救援隊伍代表,受到了莫桑比克總統紐西接見。

  意義何在

  那麼,民間救援隊歷經種種難關,奔赴一線的意義何在?

  “對國際人道援助的參與,以及對在國內做好救災,有很重要的意義。”郝南在朋友圈感嘆。

  他在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辦公廳每天的簡報中,看到中國民間救援隊的工作情況出現其中,稱此次救災也是我們深入聯合國與國際網絡內部,瞭解人道主義援助如何運行的實質進步,“又一個觀察瞭解國際災害應對體系運作的絕佳窗口”。

  VOSOCC協調機制也曾運用在國內的緊急救援中,郝南介紹,九寨溝地震救援時,他們曾幫助協調220支民間救援隊伍報名救援,報名錶單的設置即參考了國際救援中的協調機制,是多次實戰驗證的有效救災經驗。

  目前,國內民間救援隊多數在2015年後正式參與國際救援,與國際頂尖救援團隊相比,差距較大。救援考驗隊員的個人能力,也考驗團隊的協作機制,這些都需要持之以恆的準備工作,日常的基礎工作成本不亞於單次一線行動成本。

  參加過印尼地震海嘯救援、老撾水庫潰壩救援、伊朗水災救援的深圳公益救援隊告訴南方週末記者,目前,他們在災害救援預案、信息蒐集、人員召集、物資準備方面已有較完善的流程機制。“我們的國際救援行動機制越來越細緻。”金洋說道。

  而對於90後志願者李美姿來說,國際國內救援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救人”。災情響應的一週裏,她利用業餘時間收集信息,多次熬夜至凌晨,但她拿到《現場行動協調中心指南》一書時卻覺得“美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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