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某上市公司投資部,當着投資經理,並享受着這份工作,首要原因是可以見識到形形色色的人,體味這裏頭的故事和人性。

  在本期“愉見財經”中,我會挑看過的項目裏最記憶猶新的和您分享,這些都是真實故事:愛畫餅的創業者;耍無賴的被投企業。

  愛畫餅的創業者

  面前的這名創業公司年輕的總裁,正滔滔不絕地跟我講着來考察過企業的政府官員,對他們是多麼支持。

  “那個展會上54平方米的廳啊,都能給我們,對我們那叫一個器重!到時候,副省長也會來!能上那展會,足以說明我們的產品,未來肯定大有市場!”

  我在心裏小聲嘀咕了一句,那個展廳,明明是6個企業共享的;而且以我淺薄的經驗看,副省長不過就是蒞臨展會,到不到那展廳還是個問號,就算領導真去了,對這企業而言,似乎除了增加以後吹牛的談資以外,並不會有什麼實際作用。

  說完展會的事兒,他話鋒一轉又開始說和XXX關係很鐵,說XXX是軍的人,所以他們很快就能拿到軍隊大訂單了,又說“軍民融合”是個大風口,以後投資人會越來越多,等到IPO了,上市也是軍工概念……

  我很不是時候地問了句:“軍工四證都辦下來了麼?”他愣了半秒鐘說:“還沒有,不過……”“不過”後面的話,繼續回到和領導們關係很好的老路上。

  軍工四證是軍工體系採購的先決條件,多少企業爲了辦齊四證裏裏外外張羅。他到底是何種勇氣,在基礎工作都沒着手辦的時候,就已經自信必能拿到“海軍、總參等智能信息指揮系統的大單”。

  進到他們的辦公室,我驚訝地發現,幾乎所有高管都在接待投資人。這一幕讓我不寒而慄。

  可我來都來了,最後總得意思意思,問到估值。

  他說“4.8億”。我嚇了一大跳!

  “貴公司到目前爲止還沒進入實際經營階段,一個落地的訂單都還沒有,兩個星期以前還是2.4億,這兩週就漲了一倍啊?”

  他倒是很淡定:“是的,這兩週來了好幾家對我們感興趣的(投資人),你再過兩週來,可能更貴。”

  他順手拍了拍我肩:“兄弟,這也是你們的機會啊!”

  我一臉黑線,這是什麼邏輯?!果然這年頭,“畫餅”,反而比最後拿出的“餅”要賣得貴;因爲畫出來的都是想象空間,真落地做實了,一切一目瞭然,也就不性感了。

  他看我不接話,開始掏手機,手機裏是某在創投圈小有名氣的人物來考察的視頻。“這是早上8點,8點啊,人家一整天第一個安排的,就是親自到我們公司!”

  我心裏想,那要是對方7點鐘來,你們的估值就是7.2億了麼?對方來看了看,就是你自擡身價的理由麼?

  我接連發問:“XXX有投資意向嗎?開始盡調了嗎?你們估值的具體依據是什麼?成品開始安裝測試了嗎?”這位總裁像是瞬間耳背了,又像是突發奇想一樣地說:“我們參觀一下展廳吧……”

  平心而論,我承認我們也是對他們手上的技術感興趣,纔會過來看項目,可是技術畢竟還沒有經過商業化的檢驗,未來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規模化生產、在具體場景的運用、後期的銷售推廣,都需要勞心勞力。這些,纔是一家公司回答市場估值真正的答案。

  看多了幾個項目,我也算是“防忽有術”了,見過那麼多剛40歲出頭就頭髮花白的幹實業者,知道商業不是簡單的PPT。越是實在的公司,越愛談實際業務,和實打實的數據;越是吹牛公司,越愛談概念、風口、前景、資源……只不過還不知道哪年能開始盈利罷了。

  我客套了一句“回去再討論”,便要告辭。此時,對方早就安排好的攝影人員衝了上來,大家對着鏡頭熱情洋溢地笑着,還被要求做擺出一個豎大拇指的POSE。走出大樓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所代表的公司,估計明天也會變成他們向下一個投資人吹噓的背書。

  這個案例讓我對“資本定價”概念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兩個畢業沒幾年的大學生,或許的確擁有一兩項技術能力,敢想、敢發夢、敢開價,就已經遠遠超過了腳踏實地做事,PPT的能力已經超過了產品能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看馬雲的案例看多了,總幻覺自己就是下一個馬雲。但其實不是的,馬雲只有一個,孫正義也只有一個。資本都是謹慎又嗜血的,而企業家則應該是務實、專業而謙卑的。

  如果資本比企業家還專業、如果企業家比資本還會玩概念,那麼世界就黑白顛倒了。

  耍無賴的被投企業

  人性裏最有趣的,就像有的人婚前婚後是兩張皮,有的公司投前投後也是兩張皮。

  人性裏最有趣的,還有明明知道借的錢要還,可是用久了就覺得那是自己的了,不想還。

  這是一家食品製造企業,在遙遠的營口。投前我們去看項目,飛機落地後,儘管事前反覆說了我們可以自己打車過去,但企業老闆還是親自到機場來接我們。

  他一路風塵僕僕,公司到機場單程就是一百多公里,一半的路還沒高速,不太好走。

  東北人獨有的熱情,笑聲爽朗,吃喝爽快,老闆居然親自下廚給我們包餃子、做包子吃,招呼我們上桌吃飯。席間談話,句句樂觀,似乎世界上就沒有啥可愁的事兒,只要有他在,路路有人脈,樣樣搞得定,往來皆兄弟,以後我們有啥爲難的,找他,也都是一句話。

  他臉上的笑容堆得跟山包一樣,都滿出來了。

  緊張的現場盡調工作開始了,我的同事去審材料,我則負責高管訪談部分。訪談期間,老闆真是誠懇得像一個小孩,掏心掏肺把所有事情講得有聲有色,來龍去脈、細節豐富、情感飽滿、敘述白描和傾訴混合爲一體……聽得我都有點如癡如醉了。

  同事那頭,他們盡調也是很配合,提交的材料都完整且詳實。我和同事似乎不由自主地進了他們“誠懇熱情”的氣場,對公司和老闆爲人都感覺滿意。

  該走的流程都走了,到了估值談判的時刻。自然,我們希望把估值壓低一些。

  沒想到老闆真是爽快人,似乎完全沒有生意人該有的精明城府繞圈子。他雙手大喇喇在空中筆劃了一個大半圓,說:“你們這麼大的平臺,啊,太大了,要是能在這個平臺上奮鬥一輩子,值!”

  說着他“砰”的一拍大腿:12倍PE,成交!

  對賭、簽約、保證金、交割、打尾款……

  一切按部就班。對方的豪爽和肝膽,讓投資過程如此順利。就是,似乎有點太順利了。

  但沒過多久就出事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再次西裝革履地站到我面前,用一樣真誠的、夾敘夾議夾情感的方式開口說——他還要錢,一大筆錢,否則公司就資金短缺,否則以後就啥也幹不了了。

  他說企業拿的那5000萬投資資金,已經全部砸到原材料,所以現在流動資金再次告急。

  他又用雙手開始了大喇喇的筆劃,擡起手,懸在空中,突然停頓,彷彿是個要奏樂的指揮家,左手緊緊握着,右手啓動:

  “第一,你瞧瞧現在原材料是什麼價格,哎呀這價漲得也忒厲害,所以我們囤了大批原材料!”正說着,他那原本握拳的左手,突然大拇指彈出。

  “第二,市場前景,那叫一個廣闊,所以,我們需要大批啊、大批的原材料!”他左手的食指又突然彈出,右手的食指還啪啪啪地敲着左手食指。

  接下來他的脣角往上抽了一下,露出了我之前從未見過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如果我們不能抓住這絕佳的市場機會,近期不開工生產,就會錯失市場機會,業績就百分之百要下滑,在行業裏就百分之百要被趕超掉、幹掉。”

  最後他微笑着把手放到身體兩側,又回到了我對他第一印象的真誠表情,嘴脣回到了自然微張,直視着我,露出些許白牙。

  “獠牙!!!”我在心裏吐出兩個字,略略看到了這層佯裝真誠的皮囊下,藏着的無賴。他似乎吃定我們了,不繼續給錢,就鬧給我們看?

  但最終,我的上司決策,還是借款給他3000萬,約定期限1年,利率12%。

  在某種不太好的預感驅策下,我們加強了對這家企業的投後管理,很快我和同事又一次飛抵營口蘭旗機場。這次,沒有人接了,我們得滴滴打車過去。

  在路上和當地司機聊天,聊到這家企業。司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還好了,這個企業以前老闆和人合夥做生意,合夥人大下雨天上門,在土路上坐個摩托車七彎八繞“突突突”開到門口,直接遇到鐵將軍把門,這企業就是不讓人進去看賬。合夥人就在門口破口大罵,老闆穩坐中軍帳,在裏面包餃子吃。

  聽到這些,我開始背脊發涼。不會吧?不是吧?現在老闆和以前老闆不一樣吧?

  下了車我噓出一口大氣,還好還好,還是讓進門的……不過,對方真有點不那麼客氣了,財務報表給得拖拖拉拉,具體項目實施進展含糊不清。

  我說:“您能不能把項目進展做一個規劃,分幾個步驟,現在實施到哪一步,接下去預計多久做到下一步,我們也好方便了解進展啊。”

  “這個,嗯,啊,實在是有困難啊!”

  昔日的“事事都樂觀、路路有人脈、樣樣搞得定”,此刻蕩然無存。對方繞着圈子說了一大堆在我看來根本不是困難的困難,但每說完一點,都很直截了當地說一件事,就是——

  做可以,再給錢!

  果然,不祥的預感一次比一次強。再後來,微信他們、短信他們、電話他們要財務報表,已經一概不回不理不給;約上門時間,永遠這個沒空那個沒空;衝上門去,雖然沒遭遇鐵將軍,但也是坐在老闆辦公室門外,一等就是半天。

  見到他,他的態度也永遠是哼哼哈哈,困難很多,繼續要錢,沒錢就不耐煩了。似乎是他那麼仗義地對待我們,我們卻是一羣不仗義的落井下石的小人。

  那3000萬的借款,不出意料地又展期了一年。

  投錢容易,投後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這個故事就說到這裏吧,沒有後來,因爲該項目還沒有退出。這種僵着又沒鬧翻的局面延展至今。我只能說,希望有個好結局吧。實在不行,只好請求大股東回購,那時候估計又是一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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