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了電影《驚奇隊長》,成功的被劇中超萌超兇的超級英雄喵吸粉。許多人都愛貓,例如把貓當家人的老舍,爲貓打架的錢鍾書,與貓散步燕園中的季羨林,爲貓辯護的豐子愷......這些名人雅士都變成了無可救藥“吸貓”患者。

從古至今,貓常與人爲伴,從陸游到明宣宗朱瞻基、明世宗朱厚熜,再到近現代文人、學者不勝枚舉的鏟屎官,寫貓、愛貓、頌貓,可是有人愛貓,也就有人討厭貓,魯迅先生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

魯迅先生與貓積怨已久,曾在《狗·貓·鼠》和《兔和貓》等文章種都表露出先生“濃得化不開”的仇貓情結,他還常說:貓不犯我,我不犯貓。貓作爲衆多人的寵物,爲何卻偏偏沒有得魯迅的愛戴?從《魯迅作品細讀》一書中尋覓其中緣由……

《兔和貓》雖然收在魯迅的小說集《吶喊》裏,其實是可以作爲“散文”來讀的,也屬於魯迅的童年記憶,記述的是“小魯迅”與“小動物”的關係。

還是從朗讀開始——

住在我們後進院子裏的三太太,在夏間買了一

對白兔,是給伊的孩子們看的。

這一對白兔,似乎離娘並不久,雖然是異類,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天真爛熳來。但也豎直了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動着鼻子,眼睛裏頗現些驚疑的神色,大約究竟覺得人地生疏,沒有在老家的時候的安心了。

注意這裏對小白兔形象的描述: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是“豎直”了的,小小的鼻子是“動着”的,多可愛!更重要的是眼睛的神態:“頗現些驚疑的神色”,因爲是“離娘不久”,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自然是又驚奇,又疑懼。也許讀到這裏,你的心也會一動:如果自己離開了老家,比如考上大學,到異地去讀書,大概也會有這樣的短暫的“驚異”吧。原來,這小白兔和我們大家都一樣,有共同的情感。魯迅的動物世界和我們是這樣的近!

我們再來看魯迅對小兔子動作的描寫——

這小院子裏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他們最

愛吃,便連喂他們的菠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他們便躬着身子用後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來了。

你看這段文字:“躬”起身子……使勁的一“彈”……“砉”的一聲……直“跳”上來……“飛”起一團雪……,不僅有極強的動感,而且有聲(“砉”)有色(“雪”),聲情並茂。而且是那樣的單純而乾淨,完全是本色的,沒有任何着意的修飾。——我們又享受了一次魯迅語言的純淨之美。

而且有動物,必然有孩子——

孩子們時時捉他們來玩耍;他們很和氣,豎起

耳朵,動着鼻子,(魯迅觀察得非常細緻)馴良地站在小手的圈子裏,(一雙雙胖乎乎的小手中間一個小兔子馴良地站着:這是多麼美妙的一個圖景!)但一有空,卻也溜開去了。

有一天,太陽很溫暖,也沒有風,樹葉都不動,我忽聽得許多人在那裏笑,尋聲看時,卻見許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後窗看:原來有一個小兔,在院子裏跳躍了。這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能用後腳一彈地迸蹦跳起來了。孩子們爭着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縮回去了,那該是他的弟弟罷。

原來小兔子又有了小小兔子了!這樣,就出現了一個多層次的“看兔圖”。畫面的中心是那隻小小兔子,在那裏“跳躍”着;周圍是一羣小孩子一邊看,一邊也跳着。而我們還可以想象,在畫面外,小小兔子的父母小兔子也在看。既驕傲:孩子被欣賞,父母是最高興的;又有幾分擔心:這些“人”會不會欺負、傷害自己的孩子呢?我們還可以想象一下:在後面看着這一切的,還有誰?對了,還有魯迅在看!他以欣賞的眼光默默地看小小兔子,看小孩子如何看小小兔子,想象小小兔子的父母如何看他們的孩子!這幾層“看”,看來看去,魯迅的心柔軟了,發熱了。

可以說,一觸及這些小動物,這些幼雛,魯迅的筆端就會流瀉出無盡的柔情和暖意。而我們每一個讀者,也被深深地感動了。

但是,魯迅並不沉浸在柔情和暖意裏,他不迴避這樣的事實:還有“一匹大黑貓,常在矮牆上惡狠狠的看”。這另一種“看”,是不能不正視的。於是,就有了悲劇性的結局:這對小小兔子被黑貓活活的吞吃了!

這是驚心動魄的一筆,這是魯迅式的“美好無辜的生命的毀滅”的主題的突然閃現。

而魯迅還有更深刻的反省。兩隻小兔子消失了,生活照樣在進行,倖存的七隻小兔子在善良的人們的精心照料下,終於長大,“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曾經有過的生命的毀滅,被遺忘了。

本來,這也是人之常情:人不能永遠沉浸在痛苦的記憶中。但魯迅不能,他在這集體遺忘中感到了深深的寂寞。他不但拒絕遺忘,而且要追問:我自己,以及我們大家,爲什麼會遺忘?於是,就有了這篇文章最重要的一段文字——

但自此之後,我總覺得淒涼。夜半在燈下坐着

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跡,並S(指家裏的一隻狗)也不叫一聲。我於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裏,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這明明是膏於鷹吻的了,上午長班(舊時官員的隨身僕人,一般也叫“聽差”)一打掃,便什麼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裏呢?

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什麼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這裏呢?夏夜,窗外面,常聽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就是壁虎)咬住了,然而我向來無所容心於其間,而別人並且不聽到……

假使造物(指萬物的製造者)也可以責備,那麼,我以爲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

這是典型的魯迅式的反思,魯迅式的命題。老實說,前面的對小動物,小小兔子,小兔子和小孩子的描寫,雖然非常精彩,但別的作家也可以寫出來,但是,這一段文字裏的這樣的反省,這樣的追問,卻是一般人寫不出來的,甚至可以說是僅魯迅所有,魯迅所特有的。因此,值得我們認真琢磨。

這裏,可以做幾點討論。首先,我們注意到,魯迅在敘述幾個小動物,小兔子,小鴿子,小狗的“小生命”不知不覺地喪失了的時候,不時插話:“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裏呢?”這句話重複了兩遍。可以說這是魯迅情感的一個自然流露:他爲這個問題弄得十分不安,所以要反覆追問。同時,也說明這個問題在他的思想中的重要性。

這裏的關鍵詞就是“生命”,這表現了魯迅強烈的生命意識。在魯迅的意識裏,宇宙萬物,包括人,包括動物,植物,都是一種生命,是一個生命共同體,這是一個“大生命”的概念。由此產生的,是“敬畏生命”的觀念。生命是神聖的,是至高無上的,我們對生命要保持最大的敬意,在生命面前,我們要有所畏懼。而且這裏所說的“生命”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的,要落實到每一個生命個體,也就是說,每一個人,每一隻兔子,每一條狗,每一朵花,每一株草的生命,都應該得到尊重和愛護。

這裏還有一個生命之間的相互關聯,相互依存的問題。任何一個生命的不幸和災難,也就是我的不幸和災難;對任何生命的威脅和摧毀,就是對我的生命的威脅和摧毀。魯迅之所以對小兔子之死,小狗之死,對蒼蠅的呻吟,做出這麼強烈的反應,就是因爲他有一種內心之痛,是他自己生命之痛。這是真正的“博愛”之心。

其次,魯迅特別感到痛苦,並且不能容忍的,是被毀滅的都是弱小的生命,年幼的生命。在他看來,越是弱小的生命,年幼的生命,就越應該珍惜和愛護。魯迅在他晚年寫的一篇文章裏,特意談到,在中國農村,母親往往對“不中用的孩子”特別愛護,原因也很簡單:母親不是不愛中用的孩子,只因爲既然強壯而有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孩子去了”。這就是魯迅生命意識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強調“弱者,幼者本位”。這是和主張“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觀念相對立的,後者強調的是“強者本位”。“弱者、幼者本位”還是“強者、長者本位”,這是關係到一個社會發展方向的問題,這個問題在當下中國社會並沒有解決,在現實生活中,對弱小者生命,年幼者的生命的漠視,以致摧殘,還是隨處可見的。這也涉及一箇中國國民性的問題,這就是魯迅對生命的思考的第三個方面。

很多人注意到文章裏魯迅的自我反省,他的反省實際上也是指向中國國民性的。他在日本讀書時就和他的好朋友討論這個問題,結論是中國人缺少兩個東西,一個是“愛”,一個是“誠”。所謂“愛的缺失”,最重要的方面,就是對人的生命的不尊重,不重視。魯迅所說的生命“造得太濫”和“毀得太濫”的問題,主要就是指中國的問題:一是人口太多,一個是任意毀滅人的生命。中國人太多,生命也太無價值,以致誰也不把人的生命當作一回事,無辜生命的毀滅,已經成爲常態,人們真正是“無所容心於其間”了。這樣的一種全民性的“無愛”狀態,是讓魯迅深感痛心的。

由此形成的,是魯迅作品的基本母題:“愛”——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關愛;“死”——生命無辜的毀滅;以及“反抗”——對生命的摧殘、毀滅的抗爭。你們看,在魯迅對小動物的描寫,在人和幼雛的關係的背後,竟包含了如此豐富的內容,確實耐人尋味。

正文/錢理羣

圖片源自網絡 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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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作品細讀》

作者:錢理羣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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