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張扣扣案的律師辯護詞成了爆款文章。朋友圈裏，很多人說這是精彩絕倫的辯護詞，是教科書式的辯護詞。

　　我心想，做出這樣評價的人，估計是沒看過教科書。法學教科書里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辯護詞，老師們也不會教學生這樣做辯護。那份辯護詞我讀了兩遍，結論是：這是一篇感情充沛、文采飛揚的優秀散文，但不是一篇優秀辯護詞。

　　律師避開了自首、悔罪、限制減刑等有效辯護策略，而訴諸於情感和民間法。顯然，這樣的辯護，對定罪量刑不會有太大影響。

　　當然，我並不認爲這是律師的工作失誤。某種程度上說，在這個案件中，律師選擇“煽情”而非“論法”，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的事。因爲基於現行法律，張扣扣被判死刑幾乎沒有爭議。

　　有人問我對這個案子怎麼看，我說：情有可原，罪不可恕！

　　去年春節，當張扣扣案被媒體爆出來時，我就知道這孩子活不了啦！但在內心裏，我一直心存僥倖，期望法官能放他一條生路，因爲在這處悲劇中，已經死了太多人，能不能少死一個？因爲張扣扣太可憐了。母親早亡，姐姐遠嫁，父子不睦，打工不順……在他卑微的人生中，似乎沒有見到過什麼溫暖與光明。

　　作爲一個農村走出來的人，對於農村人鄰裏關係中的種種悲劇深有體會。我見過很多親人因爲一點小事，老死不相往來；見過有些鄰居，因爲一句話，一棵樹，一條狗，大打出手，直至發生命案。

　　農村人很可憐，他們自尊又自卑，倔強又卑微。遇到衝突時，他們沒有足夠的知識幫他們建立理性，理解法律；受生活環境所限，他們中的大多數，也沒有足夠的心胸去化解矛盾，消除誤會。

　　所以，當卑微的自尊遇上刻骨的仇恨，矛盾就成了死結，人就只能往死衚衕裏走。

　　1996年，王家人因爲鄰裏糾紛打死張扣扣母親，是故意傷害致死；22年後，仇恨演變成了故意殺人。前者沒想殺人，後者想殺人。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但在這起悲劇中，我們看到的不是仇恨的消解，而是仇恨的升級。

　　張扣扣沒有寬恕的度量，王家人也沒有化解矛盾的能力。所以，悲劇再次發生。

　　王家人在22年裏，有無數次自救的機會，但他們都錯過了。如果王家人去下跪道歉，去幫張家人蓋房、種地，我不相信暖不熱張扣扣，我不相信他會報仇殺人。

　　很多人糾結於當年的判罰是否公正，我對此並無疑議。因爲法院已經對當年的案件進行了重新審查，確認判決無誤。換句話說，就算是當年法院再多判王家人幾年，就可以消除仇恨，避免悲劇嗎？我看未必！

　　法律可以解決爭端，維護秩序，但它無法消除仇恨、重構關係。能讓仇恨完全消解的唯一方法：就是王家人的真誠道歉，但他們沒做，或者說沒做好。

　　母親的死亡，是張扣扣殺人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應該歸責於他失敗的人生。張扣扣的姐姐說：如果我弟弟娶了媳婦，生了娃，有個牽掛，就會好好過日子，就不會幹這事。

　　這個可憐的孩子，在他至暗的人生中，如果遇到愛情，遇到友情，遇到一個有能力開導教育他的父親，也許，悲劇就可以避免。

　　遺憾的是，人生中那些美好的東西他都沒能遇見，反倒是在打工時遇到了幾個騙子。每一個認識他的人，都可能成爲拯救他的天使，遺憾的是，他們都只是路人。

　　很多人認識他，但沒有人走進他。

　　電影《聞香識女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大學生查理因爲一份勤工儉學的工作，遇到了退伍軍人弗蘭克。前者深陷校園糾紛，面臨被開除的危險。後者雙目失明，人生受折，已經做好了自殺的準備。

　　在幫助弗蘭克完成生前願望的過程中，兩個人慢慢走進彼此，萌生了父子般的感情。在這段感情裏，兩個人彼此救贖。

　　電影結尾：弗蘭克放棄自殺，找回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弗蘭克通過一場激昂演講，挽救了查理的前途，兩人在互相鼓舞中得到了重生。

　　張扣扣就像絕望的弗蘭克，他沒能遇上可以拯救他的查理。這樣的人生悲劇，可以說是其個人的悲哀，也可以說是社會的悲涼。

　　我承認，並不是所有的個人苦難都會導致人生悲劇，有很多人可以在苦難中迸發自救的能量，完成人生逆襲。但我們也要承認，很多人並沒有這樣的天然力量，他們在這個世上，想要活下去，的確需要別人的溫暖和幫助。

　　這幾天，在網上看了一些評論，大都不支持死刑，都希望能給張扣扣一個死緩。這種民意，一方面是出於復仇的天然情感，另一方面也是出於對張扣扣悲慘人生的同情和悲憫。

　　這些樸素的感情，讓人感動。我們都期望他能活下去，我們都願意向他伸出援手，遺憾的是，我們的這雙手伸得太晚了，已經來不及了！

　　作爲一個學過法律的人，理智告訴我：張扣扣的死刑已經不可避免。謀殺，連殺三人，影響極大、不悔罪，這些從重情節他都具備。立功、悔罪、取得被害人諒解，這些從輕情節他都沒有。

　　我們縱有萬千悲憫，法官也不敢徇情枉法。

　　我和大家一樣，對張扣扣都有悲憫、同情的天然感情，但在這個案件裏，我們就不要再爲難法官和法律了。因爲它真的做不到。如果這樣的案子能免死，是不是所有的仇殺都可以免死？

　　法律是民間正義感情的交集，但不是所有正義感情的集合。多數情況下，法律能夠滿足民衆正義情感的需要，但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法律沒法滿足我們的感情需要。

　　這個時候，我們只能理智戰勝情感，依舊要遵守、理解、信仰法律，因爲它是維護社會秩序的規範，它代表着最大範圍，最高層面的公平與正義。

　　寬恕張扣扣，是上帝的事；懲罰張扣扣，是法官的事；溫暖張扣扣，是我們每個人的事。

　　張扣扣的人生悲劇中，社會是有責任的。社會是誰？是我們每一個人！

　　希望大家都能善待身邊每一個受傷的人，就像電影裏所表現的那樣：每一個瀕臨崩潰的靈魂，都有能量去拯救另一個靈魂。只要她們彼此靠近，就能獲得重生的力量！

　　撰文 /張五毛

　　插圖圖片 /LiAnG

　　編輯 /吳小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