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視著那些建築、眺望著舊金山、思考著巴克敏斯特·富勒的觀點:人類之所以覺得地球上的資源用之不竭是因為他們認為地球是平的。我用了 200 微克的劑量,從 300 英尺(100 米)的高空注視著舊金山城,想著,從這兒我能看到地球是弧形的。我意識到,站得越高,就越能發現地球是圓的。」

這段話來自《全球概覽》的作者斯圖爾特·布蘭德,1966 年 3 月。他將這些想法歸咎於自己滴的 200 微克(1/5 粒沙)致幻劑 LSD。用當時流行的說法,這是一次「幻遊」(Trip)。

今年是 LSD 的 75 週年。1943 年 4 月 19 日,瑞士化學家阿爾伯特·霍夫曼(Albert Hofmann)和助手騎自行車從巴塞爾的實驗室回家,那也是世界上第一次完整的 LSD 幻遊(Trip),之後被人稱為自行車日(Bicycle Day)。

出發前,霍夫曼喝下 250 微克經水稀釋的 LSD,助手後來說他們騎得飛快。據霍夫曼回憶,他眼中的巴塞爾街道成了天堂地獄交織的場所,送來牛奶的鄰居成了邪惡女巫。經過最初的驚懼,他開始享受萬花筒般的世界,門把手和過路車輛的聲音都幻化成了視覺呈現在眼前。第二天早上醒來,霍夫曼覺得神清氣爽,萬物都閃爍著新鮮的光澤,早餐也比平時更好喫了。

阿爾伯特·霍夫曼 Albert Hofmann

這樣的旅程在之後 75 年裡被數千萬人重複。在 LSD 最火的 1960 年代,它直接催化了美國的嬉皮士運動,在美國和西歐影響了一整代人、他們的流行文化、甚至於個人電腦的發展。喬布斯曾說使用 LSD 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兩三件事之一,直到 2007 年 iPhone 發售後不久,他還在電話裏對一位研究人員說:「不如把它倒進自來水裡,讓所有人都 high 起來。」

當然,就像很多其它重要發現一樣,霍夫曼在 1943 年沒有想到那麼多。

霍夫曼是諾華製藥的前身、瑞士山德士製藥公司的化學家,他一直在研究麥角酸(一種從變質黑麥中產生的麥角菌分泌的物質),希望開發一種治療疲勞的藥物。LSD(麥角酸二乙醯胺 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是他合成的第 25 種分子。到自行車日那天,他已經研究 LSD 5 年時間,終於決定自己試一下。

能夠影響人類精神的藥物有很多,大麻、可卡因、蘑菇都能讓人體驗狂喜。但霍夫曼合成的 LSD 是世界上最強烈的致幻劑,一次只需要 100 微克的劑量,相當於一粒沙子重量的十分之一,就能引起 6–12 小時的幻覺體驗。

LSD 是最廉價的非法藥物之一,任何生物化學專業的人都能合成,單劑 2-3 美元的價格,能持續很久。它們通常被滴在郵票大小的紙片上出售,上面印著卡通人物,或帶有幻想色彩的圖案。有人形容 LSD 像「一輛計程車,帶你前往派對現場。」

LSD 作為藥物自身經歷的旅程也像它帶給人類的效果一樣刺激。從一開始的科學實驗,到被中情局拿來實驗精神控制,再到推動「愛之夏」不過 20 年而已。

LSD 不像海洛因那樣讓人上癮,美國國家藥物濫用研究所(NIDA)對 LSD 的描述是:「不被認為是一種令人上癮的藥物,因為它不會導致無法控制的藥物尋求行為。」

但在催生了 1960 年代那場壯闊的嬉皮運動後不久,LSD 就被各國禁止,像那場運動一樣很快從主流視野消失。圍繞 LSD 的爭議讓它的影響力被刻意抹去。今天我們很容易忘記,甚至難以理解當時年輕人對致幻藥物那種欣然接受的態度。

75 年後,LSD 再次復甦。美國年輕人通過各種渠道買它的人變多了起來。與此同時關於 LSD 科學研究也在近幾年被重拾起來,探索它對於人腦的影響以及醫用可能。一個個研究成果的披露都在提醒著,我們對於這個影響一代人的創造物是多麼一無所知。

「Turn On, Tune In, Drop out」——哈佛教授蒂莫西·利裏

102 歲時去世的霍夫曼曾說,LSD 是他「惹是生非的孩子」,因為這個意外合成的藥物誕生沒幾年就偏離了自己最初研發時的初衷,在幾個傳道者的努力下,進入了「人類」這片臨牀試驗場。

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蒂莫西·利裏(Timothy Leary)是那個年代最賣力推廣 LSD 的人之一,被美國媒體視為 LSD 的代言人,尼克松說他是「美國最危險的人」。1960 年夏天,剛剛經歷第二次離婚,第一任妻子自殺的利裏在墨西哥度假村首次嘗試了墨西哥毒蘑菇,回到哈佛後,他開始了對毒蘑菇的主要致幻成分——費洛賽賓(Psilocybin)的研究。他和助理教授理查德·阿爾伯特在學生志願者和監獄犯人身上做實驗,希望這種天然致幻劑能像宗教一樣教人向善。

在一個叫 Michael Hollingshead 的英國人的介紹下,利裏服用了 LSD,他被徹底征服了。他拋棄費洛賽賓,開始了 LSD 的研究。但利裏的研究和科學家、CIA 的方式都不同,他陷入了宗教般的狂熱,開始把自己打造成一位 「LSD 專家」。他編寫了廣為流傳的迷幻劑使用手冊《顯靈體驗》,到處接受媒體採訪。

半人工緻幻劑 LSD(分子式:C20H25N3O)

名稱

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 麥角二乙醯胺

狀態

純凈的 LSD 是一種無色、無氣味,味微苦的固體

劑量

單次 100 微克,相當於一粒沙子重量的 1/10

價格

1965 年時為 2 美元(相當於 2018 年的 16 美元)

使用人羣

60 年代的嬉皮士、樂手、好萊塢、科學家等

覆蓋範圍

2473 萬美國人一生中曾服用過 LSD - 2012 年美國藥物使用和健康調查

Reddit 用戶 whatafinethrowaway 讓她服用了 LSD 的朋友給她畫了 11 幅肖像,每幅畫創作的時間間隔 15-45 分鐘不等

為了證明 LSD 具有非凡的力量,利裏宣稱 LSD 的發現和人類進行第一次核裂變試驗幾乎同時發生,他認為,這是因為神在人類發明瞭可以毀滅地球的力量後,為拯救他們而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利裏很快成為紐約富人和名流圈裡的紅人,此時他已經因向用學生實驗 LSD 被哈佛解聘。

在抵達舊金山之前,利裏對西海岸並無好感,他以嚴肅的學者自居進行心理學實驗。但無論如何,1967 年金門公園前那場嬉皮士雲集的「人類大聚會」(Human Be-In)上,利裏抓住了機會,他對著密密麻麻的年輕人演講,並在最後一字一頓說出了那 3 個用來描述 LSD 服用體驗、也如同宗教口號般的著名短語:Turn on, Tune in, Drop out(聚神、入世、出離)。

1967 年 1 月,金門公園「人類大聚會」(Human Be-In),利裏對現場參與者說「Turn on, tune in, and drop out」 ? Jim Marshall

「人類大聚會」(Human Be-In)現場的狂歡 ? Jim Marshall

1965 年時持有 LSD 並不違法,只有製造才屬違法。但到 1966 年紐約州、加州等多個州已經將持有列為重罪。而到 1969 年,美國聯邦法全面禁止 LSD,並新立了執行反迷幻藥法案的委員會,LSD 從食品與藥品管理局的管轄下移交。

為了抗議加州和紐約州新頒布的 LSD 禁令,1966 年 10 月和 1967 年 1 月,上千名被加州州長里根形容為「打扮得像人猿泰山,頭髮長得像小丫頭,聞起來像野獸」的嬉皮士,在舊金山金門公園舉行了「愛的遊行」和「人類大聚會」。

反迷幻藥法的出臺,戲劇性地提高了年輕人對 LSD 難以遏制的渴望。

此時的舊金山已經聚集了越來越多逍遙的青年,房租上漲,人們轉移到教便宜的海特區(Haight-Ashbury),毗鄰舊金山州立大學。舊金山在 1950 年代中期本就是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偶像們的聚集地,詩人在這裡創辦「城市之光」書店,詩人艾倫·金斯堡在這裡念出震撼美國的詩歌《嚎叫》:「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於瘋狂,挨著餓歇斯底里渾身赤裸,拖著自己走過黎明時分的黑人街巷尋找狠命的一劑。」

在舊金山成為嬉皮運動的舞臺之前,這裡藝術家圈子裡最流行的致幻劑是大麻,大麻更多類似於興奮劑,效果比 LSD 輕得多,而 LSD 當時只在極少數人之間使用。

這些人之中有《美麗新世界》的作者赫胥黎、媒體大亨亨利·盧斯、法國哲學家福柯、民謠歌手鮑勃·迪倫、電影演員加里·格蘭特……幾乎所有垮掉派詩人和爵士樂手都經歷過 LSD 「幻遊」,但他們大多數人只是藉由 LSD 提高創造力,或者當成感官上的刺激。

LSD 馬上就要跳出這個小圈子,進入整箇舊金山乃至美國社會。利裏在「人類大聚會」上演講的畫面通過報紙和電視迅速在全美傳播開來,2 萬名奇裝異服的年輕人臉上的笑容定格在不同的媒介上,媒體宣佈,這羣靠迷幻藥滋養的嬉皮士將是「愛的一代」,1967 年的夏天將是「愛之夏」。

1969 年,利裏參與了列儂和小野洋子

據利裏後來估計,1962 年大約有 25000 名美國人曾服用 LSD,到了 1965 年年末,一項調查顯示這個數字變成了近 400 萬人,其中 70% 的人正就讀高中或大學。

如此大量的需求留下一個疑問,誰在製造 LSD?

1966 年,山德士製藥迫於壓力撤回了他們為 LSD 提出的新葯試驗申請,同年 5 月,山德士停產 LSD。真正讓大量 LSD 流入音樂演出現場的,是那些不求利潤發放 LSD 的民間製藥師。

《絕命毒師》中,老白的另一個身份海森堡烹製的冰毒因為極其純凈,呈現出天藍色。這個設定幾乎肯定是來自奧古斯塔·奧斯利·斯坦利三世(Augustus Owsley Stanley III),斯坦利被大家叫做「舊金山名譽市長」,他改良了山德士製藥發黃的 LSD,提純後的產品純凈無色, 在暗處搖晃時還會自己發出熒光。

Owsley

業餘化學家斯坦利的貨定價 2 美元一劑(相當於今天的 16 美元),幾乎沒什麼利潤。他賣出的 10 萬份平價 LSD 在幫派試圖控制加州的迷幻藥生意之前就「摧毀」了市場。傑斐遜飛機樂隊的成員之一 Marty Baling 後來接受採訪時說,他們演出的時候會準備一袋 LSD,像灑 M&M』s 巧克力豆那樣把它們扔向觀眾。

在牛津英語詞典裏,斯坦利的中間名「Owsley」這個詞已經變成了特別純粹的迷幻藥的代名詞。1965 至 1967 年間,斯坦利一個人生產了足夠 500 萬次劑量的 LSD。為了區分,他會給不同批次的貨染上不同的顏色,像是 1967 年蒙特雷流行音樂節上的「蒙特雷紫」(Monterey Purple)。

他的幾個學徒也有自己的專屬產品,比如 Nicholas Sand 和「橙色陽光」。2009 年《國家地理》關於 LSD 的一條紀錄片中,Nicholas Sand 說他整個「職業生涯」製造了約 30 磅 LSD,足夠進行 1.4 億次幻遊。

斯坦利曾經是美國空軍的無線電操作員,在加州帕薩迪納的噴氣推進實驗室工作,業餘還在電臺擔任廣播工程師。1963 年他移居伯克利,希望在當時爆發反越戰抗議活動的高校聽課,在那裡,他遇見了後來一起制 LSD 的化學專業的女友,並第一次服用了 LSD。就在同一個禮拜,他第一次聽披頭士的歌。

「這一切似乎都融合在了一起。」斯坦利接受《滾石》採訪時說。

斯坦利和感恩至死的主唱 Jerry Garcia 在機場 ? Rosie McGee

這位「舊金山名譽市長」是迷幻搖滾領軍樂隊之一感恩至死(Grateful Dead)樂隊背後最初的贊助者、音響師。他在演出音響系統方面最著名的技術創新是 1974 年為感恩至死設計的 Wall of Sound 系統:重達 75 噸,連續功率 26400 瓦,是當時世界上最大,技術最先進的舞臺音響。放大器、揚聲器、低音炮和高音單元層層疊疊到三層樓那麼高。

Wall of Sound, Oakland Coliseum 1974, Grateful Dead

「一顆藥丸能讓你膨脹成巨人,一顆藥丸也能讓你縮小如螞蟻??」——傑斐遜飛機主唱 White Rabbit

流行音樂歷史上的種種流派總是會和藥物扯上關係。爵士樂和海洛因,嘻哈和可卡因,朋克和安非他命,以及從名字上就能看出來的迷幻搖滾(Psychedelic Rock)。

音樂和藥物的結合讓 50 年代英美社會的暗流浮出水面:反戰情緒、反核武器的思潮、一切反文化下的作品、詩歌和音樂都在滋長。新一代的樂手沒有轉向已經變得過於自省、複雜、精英化的爵士樂,而是加入了搖滾樂的配方,滴入安非他命和後來的 LSD。

《聲音與憤怒》的作者張鐵志在形容那個時代時寫道:「音樂史正好在彼時進入一個新隧道:民謠開始褪色,迪倫開始插上電,披頭士從泡泡糖歌曲轉為更成熟複雜的搖滾。舊金山的嬉皮開始結合藍調、民謠、鄉村以及『迷幻』感受,創造了所謂舊金山之聲:迷幻搖滾。」

感恩至死的音樂尤其合 LSD 幻遊者的胃口,樂隊成員磕葯後上臺,用大段的即興演奏征服觀眾,每首歌都長過 5 分鐘。感恩至死的演唱會時間傳奇般的延長到 5 個小時,他們和華納簽約的方式不是通常的按歌曲數量計費,而是「每 3 分鐘半」。

The Grateful Dead performing on Haight Street in San Francisco in March 1968. / JIM MARSHALL LLC/AMAZON

事實上,感恩至死和傑斐遜飛機為代表的舊金山之聲,只是迷幻搖滾中以現場演奏為特色的一派,還有一派是以披頭士、唐納文為代表,基於錄音室技術的流行迷幻。

還記得那個叫 Michael Hollingshead 的英國人嗎?他帶著利裏的《顯靈體驗》和 5000 份 LSD 回到英國,許多英國的搖滾樂手都因此經歷了第一次 LSD 「幻遊」。其中對整個迷幻搖滾影響最大的是披頭士。

從 1965 年的《橡膠靈魂》(Rubber Soul)開始,披頭士的歌詞不再只唱情歌。在 The Word 裏,愛的觀念超越了煤氣廠角落的性愛描述;Nowhere Man 則檢視迷幻藥體驗下的內心;She Said She Said 的靈感來自列儂第二次幻遊的經歷;吉他手喬治·哈里森第一次彈起了印度西塔琴;Tomorrow Never Knows 的歌詞幾乎都出自利裏的《顯靈體驗》。

1967 年 6 月,披頭士的第 8 張錄音室專輯《胡椒中士的寂寞芳心俱樂部樂團》發行,它被不少人認為是披頭士最重要的專輯,裡面那首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是否真的是暗示 LSD,列儂一直沒有承認。但粉絲們都這麼想,披頭士致敬音樂片 Across The Universe 選擇這首歌作為結尾,畫面光環迷離。BBC 後來倒是禁播了專輯裡的另一首歌 A Day in the life,因為裡面提到了 A Trip。

為了重現服用 LSD 時那種失真的感受,披頭士開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錄音室中,1966 年 8 月 29 日是披頭士的最後一次公開場合演唱會。披頭士和天才製作人喬治·馬丁在錄音室裏的成果,讓唱片不再只是現場演出的錄音,流行音樂真正進入了唱片的時代。

活躍於六七十年代的音樂製作人 Simon Napier Bell 從唱片工業的視角很好地總結了迷幻樂帶來的改變,他說:「迷幻樂革命背後真正的力量來自唱片公司……迷幻音樂是專輯音樂,一張專輯是單曲的四倍貴。LSD 可說是最名副其實的藥名了。它製造出來的英鎊(Linbra)、先令(Solidi)和便士(Denarii),開始徹底影響這個工業。」

Album Rock,專輯搖滾時代這個搖滾史的名次就是專門用來形容 60 年代中期搖滾樂的變化。

唱片公司當然歡迎這樣一個利潤猛增的新時代,音樂節舞臺則成為迷幻搖滾樂手脫離嬉皮士生活的一個開始。傑斐遜飛機跑到洛杉磯錄音和 RCA 唱片簽約,活得越來越像一個搖滾巨星。1967 年的蒙特利音樂節成為好幾個西海岸搖滾樂隊商業化的跳板,哥倫比亞唱片簽下老大哥與控股公司的主唱 Janis Joplin,Elektra 唱片則搶走愛合唱團和大門樂隊(The Doors)……搖滾樂讓唱片公司賺得盆滿缽滿,行業也在隨後的幾年經歷整合。

如果說迷幻搖滾是舊金山嬉皮運動的配樂,那麼《飛越瘋人院》的作者肯·凱西(Ken Kesey)和他組建的「快樂的搗蛋鬼」(Merry Pranksters)就是派對的「主辦方」。對這羣開著老校車橫穿美國,邊演奏搖滾樂邊免費發放 LSD 的年輕學生來說,利裏在紐約別墅裏舉辦的冥想會和研討會過於無聊,他們只是想開派對而已。

凱西和他的朋友們拿著「舊金山名譽市長」的貨,在加州各地舉行的「酸劑考驗」(Acid Test)和搖滾演出,1965 年末開始的短短几個月,初次體驗 LSD 幻遊的年輕人可能比過去十年參與中情局實驗或利裏研究的人數都多。

那些受 LSD 影響最深的迷幻搖滾

披頭士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傑斐遜飛機

「White Rabbit」

披頭士

"Tomorrow Never Knows"

The Doors

"The End"

Jimi Hendrix

"Purple Haze"

Pink Floyd

"Comfortably Numb"

皇后樂隊

"Bicycle Race"

披頭士

「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

「如果我們太害怕某種藥物,我們就把它送到舊金山」——一名中情局情報人員

1969 年滾石樂隊舉辦的阿特蒙音樂節上的暴力陰影,讓派對以最不理想的方式告終,迎來 70 年代的世界仍然糟糕。

無論是和平反抗的嬉皮士,還是走上街頭的新左派激進分子,作為一場以爭取民權和反戰為目標的運動,它在 1975 年隨著美國從越南撤軍而暫告段落。

藥品被禁止,年輕人們也老了。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在 1980 年代順應里根總統創造了新保守主義,成為了「雅痞」。他們在經濟上保守物質,但在社會價值上仍然不甘心被收編,在 1990 年代他們又選出了柯林頓。

1971 年和希拉里在耶魯的柯林頓

同樣是在 1975 年,中情局的絕密文件在信息自由法之下公開,人們才知道這場運動爆發前還有一條中情局利用 LSD 進行思想控制實驗的伏線。

這個名為 MK-Ultra(MK 即 Mind Control 的縮寫)的項目是冷戰時期中情局進行的一項絕密測試,該計劃也構成了這兩年熱播的 Netflix 劇集《怪奇物語》中的背景。

讓我們把時間調回瑞士化學家霍夫曼那場自行車之旅發生的一年以前,幾千里外的華盛頓特區,一羣美國科學家在戰略情報局(OSS)——中情局的前身的命令下開始了「吐真劑」(Truth Drug)的研究。咖啡因、酒精、巴比妥鹽和麥斯卡林都試過了,大麻一度有希望,但也沒能成功。霍夫曼 1947 年發表的報告讓他們相信,無色無味、只需極小劑量就能發揮作用的 LSD 就是他們一直在找的吐真劑。

於是,多個代號不同的祕密計劃啟動,大量經費湧入 MK-Ultra 項目組,支持中情局進行人體測試。美國中央情報局第 10 任局長斯坦斯菲爾德·特納後來作證說,全國當時共有 44 所高校、15 個研究基金會和製藥公司、12 家醫院和診所、3 家刑事機構受僱進行 MK-Ultra 的研究,其中斯坦福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是接受資助最多的兩所機構,

中情局研究吐真劑一開始是為了輔助審訊。一份報告顯示,中情局曾給一名美軍高級官員服用 LSD,結果他供出了軍方的一個頂級機密。但隨著實驗深入,他們發現 LSD 會讓服用者產生幻想,招供的內容很可能有誤。於是中情局又開始把它當成抗審訊葯來研究,甚至常常在未行告知的情況下給一些軍人下藥,觀察他們的反應。

一名叫奧爾森的美軍化學藥物研究人員,就曾在 1953 年喝下中情局加了 LSD 的威士忌後,從十樓跳下摔死,福特總統後來還親自向奧爾森的遺孀道歉,賠償 75 萬美元。

「如果我們太害怕某種藥物,以至於不敢在自己人身上實驗,我們就把它送到舊金山。」

《紐約時報》的調查記者 Seymour Hersh 在 2012 年的一則調查報道中揭露,CIA 在舊金山擁有至少 3 處偽裝成妓院的實驗場所,行動代號為「午夜高潮」,女性特工會在舊金山當地的酒吧誘騙市民來到此處,給他們服用 LSD,觀察其反應。

該項目一直持續到 1964 年才結束。

回看 LSD 的歷史,它有趣的地方在於,一種單一合成藥劑如何被不同的羣體使用、感知,藉由它創造靈感、出口或者是恐怖。

中情局創造的無疑是恐怖,而在斯坦福大學進行的一系列研究,催生出了另一批受到 LSD 啟發的人。

「不如把它倒進自來水裡,讓所有人都 high 起來」——蘋果創始人史蒂夫·喬布斯

個人電腦俱樂部的成員之一、基督教徒、斯坦福大學電氣工程碩士 Myron Stolaroff 1961 年在灣區成立的「國際前沿研究基金會」開始了 LSD 的實驗,其後 5 年,這個基金會帶著超過 350 人進行了一次「幻遊」,他們中有許多人是計算機開發領域的重要先驅,比如滑鼠的發明者道格·恩格爾巴特。

首批 153 名 LSD 受試者的臨牀表現報告裏,用頗具電視購物廣告的口吻寫道:服用 LSD 後,83% 的受試者認為有持續性的有益效果,報告列舉的行為改進包括,愛的能力的增長 78%,更好地化解敵意 69%,增進交流 69%,更好地理解自己和他人 88%,人際關係改善 72%,焦慮感減退 66%,自信心增強 71%,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 83%……

今天矽谷的形象往往和創業、叛逆、自由、隨意這些詞綁在一起。

但在 LSD 剛火起來那會兒,矽谷以及整個計算機業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行當。

計算機最早為破譯密碼和計算武器彈道而生,當它開始商用化的時候也只有大公司能用得起,最大的計算機公司是 IBM、這個行當裏的資本和客戶大多在美國東海岸。在 1970 年代個人電腦爆發之前,已經積累起不少科技公司的矽谷也是為軍隊和大企業提供服務的地方。

最終打破那樣一個世界的,是一羣年輕時深受嬉皮士文化影響的人。

蘋果那著名的 1984 廣告就是那場勝利的寫照。廣告裏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是老大哥在講話:「今天我們歡慶《信息純凈法案》誕生一週年紀念……」底下的追隨者都如同進行了額葉切除手術般木納,而一位白衫紅褲的少女沖了進來,把鐵鎚扔向屏幕。

後來創辦《全球概覽》的斯圖爾特·布蘭德也在「國際前沿研究基金會」的首批受試者中,不久後,他參觀了斯坦福計算機中心,目睹了一些研究員沉迷史上最早的電子遊戲之一「太空大戰」——一羣沉迷於計算機的年輕人魂不附體,讓斯圖爾特突然對多年後所謂的「網路空間」 Cyberspace 有了模糊的認知。

深受布蘭德影響的喬布斯是公開宣稱服用 LSD 中最具影響力的科技界人士之一。2001 年接受採訪時他一邊展示 Macintosh 電腦新開發的 iTunes 程序,一邊和記者聊起他始終認為服用 LSD 是一生中做過的最重要的兩三件事之一。

和喬布斯一起推動個人電腦普及的蓋茨同樣服用過 LSD。他 1994 年接受《花花公子》採訪被問及 LSD 時說自己 25 歲之前曾做過「後來人生中都不再接觸的事「。

像蓋茨一樣,喬布斯其實也在 21 歲創辦蘋果之後就不再服用 LSD。「蘋果一成立,史蒂夫就非常專註於讓它成功......他不需要迷幻劑。」根據計算機科學家、蘋果的早期員工 Daniel Kottke 在喬布斯去世後的採訪,他們當年都閱讀過《此時此地》(Be Here Now)這本書。書的作者正是利裏在哈佛一起研究 LSD 的助理教授理查德·阿爾伯特。

但喬布斯老了之後也沒有遮掩。霍夫曼曾應朋友 Rick Doblin 的請求於 2007 年致信喬布斯,希望他能資助瑞士心理學博士 Peter Gasser 的 LSD 研究,這是 LSD 消聲覓跡後的首次心理治療研究。這封信促成了喬布斯和 Doblin——「迷幻研究多學科協會」(MAPS)負責人的一通電話,雖然最後喬布斯沒有出資,但他在電話裏還說著:「不如把它(LSD)倒進自來水裡,讓所有人都 High 起來。」

當然,用過 LSD 的人千千萬,蓋茨和喬布斯也只有那兩位而已。並且個人電腦的出現本身還是建立在 1970 年代晶元技術突破之上,英特爾成功將摩爾定律推進下去,讓電腦變得廉價成為可能。

但具體到技術的實現,並沒有什麼是必然的。不論萬維網的結構、滑鼠的出現、還是被 Macintosh 普及的人機交互界面或者 iPhone 開始的多點觸控交互方式,它們都是特定人在特定時間所做出特定選擇的結果。

做出選擇的那一代人,以及提出想法影響他們的人都是深受嬉皮士影響的一代。他們選擇了「個人」作為計算機的未來。就像布蘭德後來在《一切歸功於嬉皮士》一文裏寫道:「反主流文化對中央集權權威的蔑視,不僅替各自為政的互聯網,也為個人電腦革命提供了思想基礎。」

「滑鼠之父」道格拉斯·恩格爾巴特

《全球概覽:軟體》- 1984

連蒂莫西·利裏也主動跑來為個人電腦背書,在 90 年代把他的名言改寫為「開機、啟動、接入」(Tum on, Boot up, Jack in)。

這樣的文化今天還能見到。Google 辦公室的滑梯、扎克伯格的帽衫和 T 恤都是矽谷繼承者們在告訴世界,他們和傳統不一樣,雖然他們其實已經是新的巨頭、新的壟斷者,揮舞著 IBM 從未有過的影響力。

LSD 已經重新在矽谷流行起來,但它的用戶不再是打開大腦,而是和這片土地一樣變得追求效率。

矽谷的工程師們開始流行微量服用約 10–20 微克的 LSD,目的是為了「提高工作表現」。2015 至 2017 年,《金融時報》、《滾石雜誌》、《GQ》、《連線》等媒體都報道了此事。一位 29 歲的創業公司負責人 Diane 說她「不喝咖啡,只服用 LSD」;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的 25 歲研究人員 Mike 則說:「比起告訴同事我週末有服用 LSD,我其實比較不敢隨便透露前一晚喝了可樂。」

LSD 在矽谷成了另一種「聰明葯」(以一種興奮劑「安非他命」為主要成分),就像華爾街曾經的流行一樣。

公開承認服用 LSD 的幾位科學家和矽谷名人(不完全統計)

蘋果創始人 - 喬布斯

微軟創始人 - 比爾·蓋茨

量子動力學創始人、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 - 理查德·費曼

滑鼠的發明者 - 道格·恩格爾巴特

發現聚合酶連鎖反應,諾貝爾化學獎得主 - 凱裏·穆利斯

「人工智慧」概念的提出者 - 約翰·麥卡西

重回實驗室

LSD 正在重新回到實驗室。進行相關研究的機構包括紐約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蘇黎世精神病學大學醫院和倫敦帝國學院等等。

倫敦帝國學院 2016 年的一項研究非常關鍵。首次使用腦部掃描技術揭示了 LSD 作用於大腦的方式,研究發現,志願者注射(而不是吞服)75 微克 LSD 後,非掌管視覺的大腦皮層也開始參與處理圖像。

研究的負責人 Robin Carhart-Harris 博士解釋說:「通常我們的大腦有多個獨立網路來處理特定功能,例如視覺、動作、聽覺,甚至更複雜的比如『專註』。但在 LSD 的影響下,各個網路的分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整合、統一的大腦。」

服用 LSD 和服用安慰劑後的大腦掃描圖對比 / Robin L. Carhart-Harris

「我們的解釋是,LSD 減少了你對自我的整體感,」蘇黎世大學的研究人員,心理學家 Katrin Preller 說。

簡單來講,LSD 讓人類的自我消散,變得更加容易感受他人和周遭的環境,這就是為什麼過去的 LSD 服用者會產生自己和世界合而為一的感覺。

倫敦帝國學院神經精神藥理學教授 David Nutt 認為,LSD 的作用可被看作是扭轉了我們從嬰兒到成年後的諸多限制性思維。Nutt 激動地表示,他們等這個結果等了 50 年,其重要性對於神經科學來說,「相當於希格斯玻色子之於粒子物理學。」

關於 LSD 的科學研究在 1970 年代戛然而止。在此之前,學界曾就它的治療潛力舉行 4 次科學會議,發表數千篇論文。但隨著媒體對 LSD 的關注轉向嬉皮士運動的負面影響(一些學生在服用後跳出窗外)及美軍內部 LSD 的流行,促使尼克松上臺後迅速推行了全面禁止 LSD 的聯邦法案。

1969 年,依然在堅持研究 LSD 的保加利亞精神病學家瑪麗娜·博亞德耶娃完成了她的論文——「通過 LSD-25 引導的擬精神病行為進行的實驗性精神病學研究」,憑此獲得了索菲亞醫科大學醫學科學博士學位。 當她想要在軍方的要求下進一步研究時,一直以來為她提供 LSD 的山德士公司代表伯奇先生說:「對不起女士,我們已經把所有庫存銷毀了。」

1961 博亞德耶娃在巴黎

博亞德耶娃的博士論文

由於大量研究集中在美國,美國禁了之後,製藥公司沒有動力繼續生產 LSD。很快,所有的科研項目都無法拿到 LSD 進行研究。1971 年,聯合國精神藥物公約要求籤約國禁止 LSD。個人還是很容易在各種渠道買到 LSD,但科學家不能這麼幹。就像《LSD 與美國夢》的作者 Jay Stevens 說的:「60 年代真正終結的是對 LSD 的科學研究。」

1960 年代曾進行 LSD 研究的實驗精神病學家 Oscar Janiger 在一篇 1999 年的文章中說,他的研究發現一些服用 LSD 的藝術家擁有一個「學習曲線」,他們會逐漸找到在 LSD 狀態下尋找創作靈感的方法。但他表示「即使在我開始研究的 45 年後,依然沒有明確界定 LSD 核心要素的科學共識,也沒有研究闡明 LSD 激發創造力的具體機制。」

進入 2000 年後,科學家們開始尋找 LSD 的替代品——利裏最初嘗試的毒蘑菇中的主要迷幻成分「費洛賽賓」(psilocybin)進行研究。「費洛賽賓的一大優點是很難拼寫,而且沒有得到廣泛的負面宣傳。」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研究院比爾·理查茲表示。

2017 年 5 月在加州奧克蘭舉行的「迷幻藥科學研討會」上,來自各地的科學家聚集討論各類迷幻藥的醫用價值。一位致力於解除禁藥政策的英國活動人士 Amanda Fielding 說:「這些化合物已經變得極其忌諱,為了將它們融入社會,我們必須使用最好的科學證據來證明它們如何對大腦發揮作用,以及如何對人類有益。」

」如果不可預測依然是這種藥物的特性,它就很難進入社會。」傑斐遜飛機的主唱 Grace Slick 曾在一部 LSD 的紀錄片中說,「一方面,我會說它是一種『絕妙的啟迪』,另一方面,『小心』,因為你可能跳出窗外。這就是問題所在,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在瑞士巴塞爾,今年為 LSD 舉辦的 75 週年活動也邀請了世界各地的 LSD 研究者,一整天的議題包括「LSD的新臨牀研究」、「LSD 和精神分裂/迷幻療法」、「LSD 與創造力」、「和阿爾伯特·霍夫曼一起生活的回憶」、「LSD 何時成為處方葯?」……在關於某種藥物的會議上,你很難見到像 LSD 這樣如此摻雜科學、神祕主義和歷史的複雜討論。

也許有一天,這種藥物將擺脫它的歷史,成為類似嗎啡的標準治療手段。無論其他人是否接受這一點,至少這是霍夫曼本人所希望的。

Alert Hofmann(1906.1.11-2008.4.29)

霍夫曼後來指責蒂莫西·利裏:「我和他討論過這個問題,我說,你不應該告訴所有人,甚至是小孩子來嘗試 LSD。LSD 可以傷害你,讓你發瘋。但如果正確使用,迷幻藥可以刺激我們嬰孩時期才擁有、長大後失去的『視覺體驗』。」

在 2006 年的 100 歲生日時,霍夫曼接受了電視採訪,他說自己仍然會偶爾服用 LSD,「現在,大多數人都住在大城市裡,處於死寂的世界。他們登上月球,但甚至不知道如何看待星空。」

(以上內容首發於好奇心日報,更多精彩請下載 閱讀。)


推薦閱讀: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