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小說的全知視角敘事,曾經是我們古典傳統話本小說最明顯的敘事特徵之一,然而當文學走到了張愛玲的時代,在她筆下,同樣的全知視角,卻進行了獨特的限知處理,使其具有另一種現代性的敘事藝術特徵,給了我們獨特而新穎的閱讀體驗。

  張愛玲與古典文學的淵源

  小說的故事情節大家都應該很熟悉,我也在之前的一篇文章進行了情節方面的解讀,在這裏我就不再贅述,僅僅做一個局部的展開,而是把重點放在對其作品的敘事藝術,及其作者巧妙的視角構思進行一個賞析和解讀。

  我們對文學作品的閱讀向來都應該有兩個基本的維度,一個是情節,一個是藝術,兩者雖然是相輔相成,但並不能完全的混爲一談,這就像讀書與寫作之間的關係,很多人讀書並不是爲了寫作,而是爲了消遣,而有些人本身就是爲了寫作而對文學作品進行學習和借鑑,目的性是明確的。而作品的故事情節,往往也是根據閱讀的目的不同,作爲了解的對象,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對待方式。

  本篇內容我們就淡化情節與意義,把重點放在文學藝術層面,來賞析這篇張愛玲的作品。張愛玲的這篇《傾城之戀》雖然看起來像是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來做的敘事,但其實它並沒有完全脫離 “沉香屑”系列的的敘事特徵,就是那種“擬書場”小說的基本架構,讀沉香屑系列,就如我們讀四大名著一樣,在作品裏面可以看到那句熟悉的“話說……”開場白,張愛玲在自己的作品裏是通過點燃沉香而作爲故事情節講述的開始,只是在這篇《傾城之戀》裏卻被換成了胡琴。

  從開篇的胡琴咿咿啞啞拉着……說不盡的蒼涼事,不問也罷…..,到結尾同樣也是胡琴咿咿啞啞拉着……說不盡的蒼涼事,不問也罷…..!張愛玲把延續幾百年的“話說”變成了沉香和胡琴。

  在開篇作者提到的那掛老鍾,這是一個比較明顯喻象,白家的時間與外面的時間是不同的,它晚了一個小時,這是在告訴我們白公館與現實世界的脫節,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金鎖記》,開篇是用了月亮作爲一個對於時間的喻象,在張愛玲的世界裏,似乎蒼涼都有着與時間不可割裂的潛在關聯。

  全知視角敘事的限知處理與古典文學

  張愛玲雖然保留了一些傳統小說的特點,但畢竟不能與之同等看待,藝術沒有突破,就沒有了陌生化,沒有了陌生化,藝術的生命力也就不會存在,通過敘事學的角度看,這篇小說是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敘事,就如傳統擬書場小說,說書的是全知視角一樣,但它的藝術不同之處,在於進行視角的有限處理,在敘事學裏這也可以叫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

  這種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曾經在《紅樓夢》裏面首先被明顯的體現出來,因爲傳統的擬書場小說是全知視角,大多具有一種可靠的敘述特點,但在《紅樓夢》裏,作者利用全新的敘事技巧,把作品分爲三個敘事層,而主敘事層變成了石頭,但石頭的敘事卻是不可靠的,在脂煙齋的批語裏,曾經多次對其石頭的不可靠敘事的藝術技巧做了讚賞。

  我拿賈寶玉碰見秦鍾與智能兒幽情的一段內容來做示例。在《紅樓夢》的第十五回,在饅頭庵那一晚上,王熙鳳擔心玉石丟失,等賈寶玉睡下之後,便通知人把通靈寶玉摘下,放在自己枕頭底下,通靈寶玉的敘事視角就由原來的全知變成了限知,而不能告訴讀者晚上賈寶玉是如何找秦鍾算賬的原文:

  寶玉不知(賈寶玉)與秦鍾算何帳,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係疑案,不敢篡創

  脂硯齋在這裏寫的批語道:

  忽又做此評斷,似自相矛盾,卻是最妙之文……這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筆……故隱去二三事……借石未見真切……無限丘壑。

  大家再回到張愛玲的這篇小說中來,首先被敘事者隱藏的是白流蘇與範柳原之間相識的一段重要內容,這段內容如果換作其他作者,肯定是需要重點描寫的一個故事情節部分。但在這裏卻被作者故意隱去,這段內容的隱去讓很多讀者產生了陌生化的閱讀體驗,就如脂硯齋對《紅樓夢》那段的批語“故隱去二三事”,這就形成了一種更爲強烈的閱讀期待和可闡釋空間。

  張愛玲在情節中人爲的敘述節制

  同時在全知視角的這一敘事特徵之下,其實對敘事者的敘事採用了極爲節制的敘事藝術處理之後,以至於我們閱讀的時候總會感覺到,這篇作品僅僅是按照白流蘇一人的視角在敘事而已,這就是在全知視角下做的節制化藝術處理,所造成我們的閱讀錯覺。

  而這個敘事視角的有意限制,其實是爲了形成我們對範柳原的有限認知,而對於範柳原的有限認知,是爲了保護整個故事情節的最主要矛盾和衝突,最終我們變得就如同白流蘇一樣,根本不瞭解範柳原。這就是作者對其視角和敘事做了必要節制的主要目的,這其實與曹雪芹第思路如出一轍,當然這種敘事策略在西方二十世紀文學理論裏,還有很多闡釋版本,但這種做限知的藝術處理,早在我們十八世紀傳統古典的文學作品中,就已經被脂硯齋他們指出爲“最妙之文”。

  很多人想寫點小說練練筆,經常出現的問題也就在這裏,就像說相聲,觀衆還沒笑而演員先笑了,而在這篇《傾城之戀》的作品中,我們被作者侷限了視角,而並沒有因爲是全知視角,使其我們具有全知的認識,大家可以看看從此之後的當代文學作品,大多是以限知視角出現。

  張愛玲寫這篇作品的時候,也正是這種藝術特徵的過渡階段,從過去水滸、三國的全知視角,到曹雪芹的敘述節制的不可靠敘述處理,張愛玲繼承了這些,並對其做進一步的藝術化處理,到之後當代作品的限知視角或者第一人稱視角。這種藝術的轉換是有着一個清晰可見的脈絡走向。

  因爲這種敘述的節制,造成了我們對範柳原的瞭解非常少,最終形成了具有爭議的作品接受現象,因此也就成就了張愛玲的這篇《傾城之戀》,當我們對其敘事藝術深入瞭解之後,我們抓住這個矛盾衝突的主要部分,來逆向的分析作者敘事意圖,自然的就想到了兩種情感的不同,所形成了我們至今都在討論的婚姻雙方情感的侷限,大家都常說的那句:相愛太難。

  傾城在作品中的另一種意義

  範柳原在情節中是一個愛情理想化的角色,而白流蘇卻是一個爲生計而婚姻的角色,兩種不同對於婚姻的人生態度最終在一種“傾城”的環境中達成一種和解,書的題目“傾城之戀”,我認爲可以理解爲一種因果關係,因爲“傾城”所以相戀,但故事中最主要的情節仍然是在“傾城”之前,兩種人生對愛價值的錯位,所引起的人生情感故事。

  範柳原被作者注入了一種愛的理想化,他是爲愛才會結婚的,表面的浪蕩而非真實的範柳原本性,白流蘇不懂什麼是愛,愛在他這裏早已枯萎,剩下的就只有生計,兩人的背景卻有着對愛截然相反的價值取向,也是一種色差的鮮明對照,看似是一個花花公子的範柳原卻對愛有着執着的追求,而一個被時光吸走青春靈魂的女人,有着濃濃的人生虛無感,下面這段內容也是白流蘇的真實寫照:

  青春是不稀罕的……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一年年的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下一代又生出來了。這一代便被吸收到硃紅灑金的輝煌背景裏去……

  她沒有了愛情。她對愛情的這種虛無感,也是範柳原想和她一起回到原始的一個原因,在這樣一個“時光”慢了的白公館裏,白流蘇不可能還會有愛情,她的心早已經成爲一片荒原。

  而範柳原也同樣是身附着一種對愛的虛無感,而“苟延殘喘”的生活着、浪蕩着。但區別在於範柳原是相信愛情的,他只是不相信愛情可以永恆,這種不確定的因素正是因爲一些外力不可抗拒的因素,使他不相信任何的承諾包括婚姻,但他又要追求一種平等的愛,他認爲兩人在一起,首先要彼此都愛對方,而婚姻只是一種形式的存在,當外力來臨,誰都無法掌握婚姻。

  兩人的矛盾點就是範柳原需要白流蘇能夠愛他,只有愛他,也許纔是婚姻的開始,而白流蘇卻在想着婚姻纔是自己未來的唯一,這是一種生存的必須基礎和條件,愛似乎是不需要出場,愛與婚姻似乎並沒有直接的聯繫。

  有很多人認爲範柳原只是爲了找一個情人,我覺得這恰恰是因爲作者對作品做了限知的藝術處理,而造成對範柳原的誤解,範柳原沒有直接的承諾婚姻,第一是因爲白流蘇並不愛他,第二是因爲自己對人生的一種虛無感,對愛情的一種不可控的命運掌握。

  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塌完了……我們那時候在這堵牆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

  這纔是範柳原的內心,他渴望有一份真摯的愛,來滋潤自己浪蕩表面之下卻荒蕪的內心,他與白流蘇的虛無完全是不同的兩種虛無。

  但兩人的這種情感錯位在一場“傾城”環境中得以和解,白流蘇也最終明白了範柳原的“那堵牆”

  在這動盪的世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都不可靠……靠的住的只有她腔子裏的這口氣,和睡在身邊的這個人。

  這場“傾城”徹底的改變了白流蘇對婚姻與生活的看法,以前她以爲婚姻就是生活的條件,而這場“傾城”之後,他終於明白了範柳原對愛情的虛無,也重燃了白流蘇內心的愛,他說: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着呢。她隱隱的已經愛上了範柳原,但也僅僅是那“傾城”一瞬間的。

  結束語:我們來看這個整體的情節結構,主要的衝突其實都暗暗的指向範柳原的內心,這是一張底牌,不能在一開始就被揭開,所在敘事上必須做的就是限知處理,以至於中途,範柳原幾次的愛情表白,都被很多讀者理解爲浪蕩公子的調戲之言。“傾城”是解開底牌的最終條件。

  因爲根據文學中的關於“矛盾衝突概念”來理解,當沒有“傾城”出現,兩人的內心始終處於理性大於感性的狀態。這種狀態根本不會帶來對人性深層的揭示,就像《項鍊》裏需要一個舞會,需要一條項鍊的丟失一樣,只有在這種特殊的、極端的的條件之下,人才會表現出更爲深層的本性特徵。

  文: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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