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茶涼傷感嗎?不傷感!

真正傷感的是:人走了,卻把我的茶杯也騙走了。

前言

王小波旗幟鮮明地將「有趣」作為其至高無上的美學原則:「我寫作的起因就是:既然這世界上有趣的書是有限的,我何不試著寫幾本。」在他看來,小說家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用作品來證明有趣的存在,每一部小說都應該有趣,甚 至對於一些書來說,有趣就是它存在的理由,而對於另一些書來說,有趣則是它應達到的標準。不止是小說,在王小波的雜文中也鮮明地體現出王小波以「趣」 為「美」的文藝觀念和美學追求。

一、有腔調和「假正經」

王小波對雜文寫作的要求是「把道理講得透徹,講得漂亮,讀起來也有種暢快淋漓的快感」,以此反觀王小波的雜文,無疑是達到這個要求,將語言和故事、文采和思辨完美結合了的。如何做到的呢?這得益於王小波雜文有腔調的論述。

在敘述學中,腔調又叫「敘述語調」,指「敘事作品本文表面的語詞聲音以外,在敘述代言人的後面所具有的貫穿於整個敘述結構的語調」。這種腔調是 作品的遣詞造句和形態結構所滲透出的一種情緒氣質,是作品的風格和作家個性的表徵。腔調一一即敘述語調一一對任何一種文體來說都有著重要的意義,但由於雜文不像小說、戲劇、詩歌一樣有著明確具體的文體特徵,所以能夠將其自身與其他言論性文學區分開來的敘述語調對它來說尤為重要。

具體到作家自身,獨特的腔調也是其作品風格化、特質化的重要表現形式。 李銀河曾說:「小波的文字極有特色。就像帕瓦羅蒂一張嘴,不用報名,你就知道這是帕瓦羅蒂,胡里奧一唱你就知道是胡里奧一樣,小波的文字也是這樣,你 一看就知道出自他的手筆。」這種極具辨識度的文本特色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來源於王小波雜文亦莊亦諧、獨一無二的「假正經」腔調。他的這種「假正經」腔調,是用有趣表現嚴肅,將幽默感與道義感兩相結合,成為了一種個人特色明顯, 難以替代的文風。

王小波的思想傳襲自英美自由主義,他一方面對話語霸權有著天生的厭惡, 態度堅決地進行反對,捍衛「沉默的大多數」的話語權,另一方面他又不願把自己塑造成真理的化身,在寫作中追求有趣。換言之,他既想達到一本正經的效果,又不願一本正經地論述,理性主義的立場又使他不能模稜兩可而是必須做出抉擇。在這種兩難境地中,王小波找到了最合適的方法,並將其化入了自己的雜文寫作,形成了帶給我們趣味性也引領我們進行深重思考的「假正經」腔調。這種「假正經」腔調,在王小波的雜文中是通過戲擬、誇張、反諷等形成的。

關於戲擬,「簡單地說,戲擬(parody)是一種滑稽性的模仿,即將既成的、 傳統的東西打碎加以重新組合,賦予新的內涵。」 比如在《沉默的大多數》中, 王小波在雲南當知青時,有個學生跟當地老鄉買東西時錢給少了,「那位老鄉決定要說該同學一頓,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說出:哇!不行啦!思想啦!鬥私批修啦!後來我們回家去,為該老鄉的話語笑得打滾」。王小波把「思想鬥爭」、「鬥私批修」這種特定的政治口號,讓一個話都不怎麼會說的雲南老鄉口中說出,就是對當時整個社會都在說的政治口號的戲擬。從中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在講述或論證時的明顯的刻意態度,通過故作正經的姿態和莊嚴的語調對所要批評的對象進行刻意的模仿,從而對對手進行消解和諷刺。

誇張作為一種修辭手法,在王小波的雜文里多次運用,有時近乎變形。但即便是這種最容易慘雜情緒表現的手法,王小波運用起來仍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態度,甚至讓人懷疑「這是在誇張還是確有其事?」。比如他回憶自己的高考經歷時,對於記憶「十次路線鬥爭」的複習題時的狀態,他說自己被分辨鬥爭的反左和反右弄得頭昏腦漲,天天舉著手對著手指不停默誦才勉強記住。但是當他到美國考車的時候,對於老婆左拐右拐的指導卻立馬想到的是王明、陳獨秀,於是就把車開出車道,撞壞保險杠。直到後來改成揪耳朵才不再撞壞保險杠。這就是典型的誇張其事的寫作手法。

相比於戲擬和誇張,反諷對於王小波雜文獨特的論述腔調有著更為重要的作用。反諷一詞源自希臘語ironies,原是希臘戲劇中的一種通過佯裝無知來將對方的自以為是揭穿而使對手出乖露醜的定型角色。後來涵義不斷延伸,被廣泛應用到論辯領域,現在已成為一個複雜而爭議不斷的概念。這裡暫且拋開其美學和哲學上的複雜意義,單從修辭學層面來說,「它是作者由於洞察了表現對象在內容和形式、現象與本質等方面複雜因素的悖立狀態,並為了維持這些複雜的對立因素的平衡,而選擇的一種暗含嘲諷、否定意味和揭弊性質的委婉幽隱的修辭策 略」。在王小波對於特定現實深感荒誕的精神世界中,這一將事物的悖立之處重拿輕放、隱晦凸顯的修辭策略,無疑是最具抗爭色彩也最有趣味效果的寫作手 法。在《文明與反諷》中,王小波明確表示了他對於反諷手法運用的支持:「照我看,任何一個文明都該容許反諷的存在,這是一種解毒劑,可以防止人把事情干到沒滋沒味的程度」。反諷手法在王小波的雜文中幾乎無處不在,且運用極為成功,是王小波雜文「敘述語調」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比如在《論戰與道德》, 王小波在北方的一個小城市裡遇到的一批耍猴子的人,「他們也用楊秀清的口吻說:『為了繁榮社會主義文化,滿足大家的精神需求等等,現在給大家耍場猴戲。』 」 只是耍猴戲這樣的街頭雜耍,硬要說是為了 「繁榮社會主義文化,滿足大家的 精神需求」,低俗渺小和莊重宏大,這兩個具有明顯悖立性質的事物被生拉硬扯在一起,無疑就具有了強烈的反諷效果。

但是不管是戲擬、誇張、還是反諷,在王小波的雜文中都並不是截然分離的, 反而常常是在同一個地方出現,用誇張的手法、戲擬的語調來達到反諷的效果。 它們之間功能互補,相輔相成,相互彰顯,共同形成王小波雜文「假正經」的「敘述語調」。如雲南老鄉以思想鬥爭、鬥私批修這種政治流行語代替自己想說的「頭 一個字發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的話,打腫臉充胖子,分明對政治流行語不甚明了,卻還是使勁往上貼。這種連最為老實淳樸的農民都極力向主流話語圈靠近, 大搞形式主義的行為,本身就是對當時政治生態和主流話語的莫大諷刺。《高考經歷》中一個名不副實的政治運動概念,將自己弄得暈頭轉,把具象的左右方向和抽象的反左反右相互混淆,也是王小波對他中學時期多如牛毛的各種反左反右政治鬥爭的嘲諷。

這種戲擬、誇張、反諷三位一體的「假正經」腔調,相比於赤裸裸的揭露和嘲諷更有力量,而且更加具有喜劇效果。王小波在《拒絕恭維》中,對貧下中農晚彙報進行了略帶誇張的戲擬:「在蕭瑟的秋風中,我們蹲在地頭,看貧下中農晚彙報,彙報詞如下:『最最敬愛的毛主席一一我們今天的活茬是撿芝麻。報告完畢。』我們一面不勝悲憤地想到自己長了這麼大的個子,居然還是小學生,被人領著撿芝麻;一面也注意到彙報人興奮的樣子,有些連凍出的清水鼻涕都顧不上檫, 在鼻孔上吹出泡泡來啦。」

「D*C米克的經典論著《論反諷》總結了反諷的五點基本特徵:(1)表象與事實的對照;(2)自柄而又無知,認為表象就是表象(這種態度在反諷者方面是佯裝的,在受嘲弄者方面是真實的);(3)這種對於表象和事實互成對照無知無覺的態度所產生的喜劇效果;(4)超然因素(居高臨下感、超脫感和愉悅感);(5)美學因素。」

細細品味,《拒絕恭維》中這段話與這五點特徵完美契合,有強烈的反諷意味,尤為難得的是這種反諷不帶給人壓迫感,自始至終讓人們有著會心的微笑, 堪稱反諷的模範樣本。整段話以一本正經的語氣進行講述,貧下中農晚彙報的彙報詞中「最最敬愛」的革命語錄與「撿芝麻」的民間話語有著明顯的悖立性質, 本身已經造成了一種荒唐可笑的對時代話語的諷刺效果。而彙報人自信而無知, 彙報時興奮得「連凍出的清水鼻涕都顧不上擦,在鼻孔上吹出泡泡來啦」,略帶誇張的形容將貧下中農對當時主流話語的自覺依附並以之為榮的形象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構成了對政治生態的雙重諷刺。而且王小波本人既在場又不在場,在場的是當時的王小波,當下的王小波卻在居高臨下地進行審視,將彙報詞的內容、 彙報人的態度、彙報人的形象相互對照,在關照對象無知無覺的態度下產生強烈了的喜劇效果。再加上王小波「這麼大個子還是小學生,被人領著撿芝麻」的自 我調侃和「在蕭瑟的秋風中……」的一本正經的開頭,這種自始至終正兒八經的語調與整段話所表現出的現實荒誕,又形成了整體悖立的三重嘲諷。讀者從中感受到趣味的同時,也能隱約體會到作者一本正經背後隱藏的大力諷刺和無盡詰問。

正是如此,晚彙報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王小波不厭其煩地進行大段描述,乍一看似乎頗為無聊,但深入其中卻又感覺其味無窮。這種獨特的「假正經」 腔調所帶給我們的難以言傳、極其複雜的情感體驗我們似乎可以意會,然而窮究下去卻又似無盡。從中所得的趣味不同於王小波雜文語言所帶來的閱讀快感,也不同於雜文故事中所蘊含的「生命趣味」,而是有趣的身後飽含著深重,趣味的感受得自於思考,在這如反諷一般的悖立結構里,我們所觸及到的正是王小波雜文所包含的真正的「趣味性」審美的內核。

綜上所述,在閱讀文學王小波的雜文時,其語言有韻味,其故事有意義,其論述有腔調,我們可能會因為這樣的語言、故事或論述的幽默而首先感到一種愉悅感而面露微笑,但是這種單純的訴諸身體表現的快感並不構成真正的審美反應。讓讀者形成「美」之感受的並非這種訴諸身體表現的愉悅本身,而是通過這種具有「形而下」性質的功利性事物所帶來的超功利的生命體驗。季羨林曾將審美感受一分為二而為生理和心理兩個維度:「美,有以心理為主要因素的美,有以生理因素為主的美,前者為眼、耳,後者為鼻、舌、身。部位雖不同,但是同為五官,同為感覺器官則一也;其感覺之美雖性質微有不同,其為美則一也。」 這兩大形態的二元性,意味著我們在閱讀王小波雜文時,其所帶給我們的審美體驗並不只是來自於日常生活的的形而下性質,真正的「趣味性審美」自有其內 在的形而上維度,所以我們從王小波雜文的語言、故事、論述所感到的「有趣」, 以「意義」為媒介轉化為一種生成於心靈層面的精神現象,成為「趣味性」的精 神體驗,真正進入了審美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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