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阿富汗的历史与现状,人们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印象就是怎一个乱字了得。也因此,阿富汗裔美国学者塔米姆·安萨利将其描述母国混乱现状历史之源的著作命名为“无规则的游戏”,颇能让人有会心之感。

  不过读完之后,感觉这所谓“无规则的游戏”其实有着自身的规则,而副标题“阿富汗屡被中断的历史”则更为传神。

  经历过阿富汗历史上最为开化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如今身处堪称现代多民族国家构建典范和现代化楷模的美国,安萨利无疑有着局内和局外的双重有利视野来检视阿富汗跌宕起伏充满悲情色彩的百年发展历程。

  乍看上去,阿富汗的游戏并没有太多的独特性,和中亚及中东的后发国家有着共同的三重挑战:打造民族国家、推进现代化和实现世俗化。不过,阿富汗自古缺乏一个长期的王朝国家统治历史和相对明晰的有凝聚力的核心行政区,以及不幸处于帝国“大博弈”的前沿地带,确实令其三重挑战来得格外压力山大,作为一个“未完成”的民族国家的阿富汗也屡屡在重压下坍塌。

  但历史上的阿富汗似乎被没有如此悲情,也不曾是帝国的坟墓,反而屡屡成为帝国构建者的倚重之地,无论是雄踞北印度数百年的德里苏丹国,还是巴布尔打造的莫卧儿帝国,都少不了阿富汗地区的戏码,而来自波斯的雄主们也一次次将阿富汗地区收入囊中。总之,身处波斯、印度和中亚突厥势力千年博弈十字路口的阿富汗人(当然这个身份本身也是后来人为构建出来),长期以来似乎更习惯于作为帝国雄图霸业的舞台存在,而并不曾主动谋求一个独立的存在。

  而当步入近代,随着波斯萨法维王朝和印度莫卧儿帝国的没落,阿富汗第一次有了自己相对明确的“生存空间”时,悲情的剧目却开始一次次上演。这悲情首先来自构建民族国家带来的内部张力和外部压力。

  从现代民族国家的视角来看,除却缺乏王朝国家连续统治的记忆外,作为不同的帝国边疆部分的阿富汗,其族群构成也太复杂了一些,而其底层权力运作基础也太碎片化了一些,而这一点迄今仍未得到太大改观。

  如果假以时日,或许阿富汗也会成为一个族群的熔炉,并从中铸造出一个颇具多元特色的民族国家。然而不幸的是,阿富汗的诞生多少有些生不逢时,由于国家构建起步太晚,而尚未成型之际便遭逢大英帝国和沙俄帝国的大博弈,左右逢源屡屡变为左右为难,因此历史也“屡屡被打断”。

  不过,那些染指阿富汗的帝国也一次次碰的头破血流铩羽而归,阿富汗也因此有了“帝国的坟墓”的称号。从帝国的舞台到帝国的坟墓,或许是因为人们混淆了前现代王朝帝国和近代民族帝国的不同。前现代帝国之所以能够成功将阿富汗地区纳入麾下,是因为统治者不强求直接统治,也很少强行推行异族异文化异教的居高临下的高压政治,而更愿意放手让地方实力集团自治,只要其按时照章称臣纳贡即可。

  话说回来,让现代民族帝国屡屡碰壁的阿富汗,并不是因为其作为一个国家整体的强大,而恰恰是因为其底层权力运作的碎片化,让帝国主义者们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而无法毕其功于一役,而帝国间的博弈更容易让其顾此失彼不能长期为战。

  当然,如果没有外力的干预,阿富汗的打造民族国家之路或许会更顺遂一些,但其现代化和世俗化的努力也依然会屡屡受挫,这已经被历史所证明。作为外生的现代化,首先会打破既有的权力和利益格局,自然会引起各种保守势力的反弹和地方实力派时不时的反攻倒算。即使对普通民众而言,现代化更多时候也是未蒙其利先受其害,比如考虑不周的大型水利项目,既加重了民众的税负,又破坏了既有的灌溉模式和生态环境,成为华而不实的大白象工程。

  更为吊诡的是,现代化努力的自身会制造出自己的敌人和埋葬者,这其中既有不顾现实羁绊和历史负重欲加速推进现代化的激进乌托邦分子,又有想垄断现代化成果,加大对落后地区和族群剥夺力度的右翼分子,而外部势力别有用心的搅局则更令情势乱成一麻。几股力量交侵之下,好不容易取得的现代化成果往往因为政局的动荡而毁于一旦。

  从美式西化到苏式现代化,阿富汗成了不同版本现代化的试验场,而收获的确是破碎的山河。由此导致的现代化的创伤和现代性的挫败,会加剧底层民众对现代化和世俗化的疏离感,更加反身寻求传统资源,更加皈依原教旨主义。我们所赞许的现代化荣景,按照安萨利的说法,其实本身就像是浮在乡村汪洋表面的一层薄薄的城市现代化油脂,很容易被打回原形,这一点在伊朗伊斯兰革命中也表现得十分明显。外人所谓的现代化后撤,在当地大多数人心目中并没有呼天抢地的痛心之感。

  就现代化和世俗化功业而言,其实放眼南亚、中亚和中东,成功的范例并不多见,阿富汗反倒不是特别突出的反面典型。其实就算现代化闯关成功的东亚,虽然本身就有着长期王朝统治、核心统治区和核心族群的历史资产,以及不需要经历太多世俗化转型挑战的先天优势,其间也经历了多少血和泪痕,而迄今难言已竟全功。

  如今兜兜转转,经过一百多年的建国和现代化试炼,阿富汗似乎又回到从前。无论是在塔米姆·安萨利的笔下,还是在“寻路阿富汗”的年轻英国议员罗瑞·斯图尔特的眼中,阿富汗的底层权力图景和一百多年以前似乎没有太大区别。戏台、场景、戏码都一样,连玩家也差强仿佛,虽然演员换了一拨又一拨。

  一个由外力扶持的中央政府的权威依然难以下沉,所谓的地方实力派政治无非是包裹了现代外衣的部落政治的回归。权力依然把持在长老和毛拉们的手中,忠诚和认同的对象依然是村落、部落、宗族和宗教。

  如今考虑到跨越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的“普什图斯坦国”迷梦的浮现,阿富汗打造现代民族国家的梦想似乎更遥远了一些。在这样一个依然没有完整的现代民族国家运作构架的基础上进行权力嫁接移植,只能是水过地皮湿。历史似乎再一次证明,靠武力和强大的财力,扶植一派,打压另一派,并试图通过种种表面化形式化的民主化手段稳固代理人统治,又注定要陷入操纵与反操纵的窠臼,最后一如既往迎来徒劳的结局。

  这说到底是阿富汗的挫败,还是现代性的挫败?是不是在像阿富汗这样的地方,强行推进民族国家构建和现代化世俗化,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表面上貌似无规则的游戏,是否因为这本身就是一场错误的游戏,因此只能按照所谓的潜规则来玩下去。

  历史依然在演进之中。如今面临全球化退潮和美国孤立主义情绪的兴起,阿富汗局势究竟如何演化,似乎只能边走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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