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總理的至暗時刻
莫迪大仙，法力無邊。
就在兩周前，莫迪先生以驚人的戰績拿下了連任。他率領人民黨贏下了543個人民院席位中的303席；五年前他取得282個席位的時候，那是印度近二十多年來頭一遭有單一政黨能夠取得過半的席位數。
反觀莫迪的對手，尼赫魯-甘地家族的王朝政治似乎是正式宣告結束了。拉胡爾·甘地所在的國大黨僅僅只獲得了52個席位，甚至不到十分之一。這也意味著，印度的議會裡，連一個「反對黨」都沒有。
不是針對誰，在座的各位，都是渣渣。
但是不好意思，我不是來吹莫迪的，而是聊聊陳年舊事。莫迪的黑點很久沒有人提了，我覺得這件事兒大家有必要知道，它讓莫迪成為了莫迪，甚至，讓印度成為了今天的樣子。
莫迪的一生中，經歷過不少危機時刻。最近的一次在2019年二月，印度空軍的飛機被巴基斯坦打了下來，那個被活抓的印度空軍飛行員的眼裡充滿了恐懼，巴基斯坦軍人用手機拍下的視頻成了社交網路上那天傳播速度最快的病毒。
在所有的強硬派里，莫迪是最強硬的那一個——至少，他的公關團隊給這位蓄著鬍子的印度教徒塑造出來的形象是硬漢，是死扛到底堅決果斷的硬漢。莫迪的選擇不多，他只能高調地對抗。他過往的經驗告訴他，只要扛得足夠久，人們最終就會忘記事件本身，只記住了他競選廣告上那個堅定的眼神。
2019年4月11日是大選正式拉開帷幕的第一天，莫迪的競爭對手拉胡爾和母親索尼婭·甘地這一整天接受的所有訪問幾乎都是關於莫迪——媒體們給莫迪打上了「無敵」（invincible）的稱號。義大利漁夫的女兒索尼婭笑了，大家可能忘了15年前，時任印人黨總理瓦傑帕伊先生也是如此的無敵，最終的結果呢？2004年大選時，印度國內的情緒與此刻頗有些類似，印人黨執政的完整任期內，經濟穩步復甦，各項指標正常，水面之上，國內外情勢都看不到什麼危機。瓦傑帕伊的民調結果也顯示，他可能將要帶領印人黨順利連任。
結果我們都知道了，索尼婭·甘地作為國大黨主席在一片逆境中爆冷取勝，並聯合地方政黨共同組閣，推選了錫克人辛格出任總理。印人黨的內部對此失利的復盤之中，莫迪的名字又一次被提起，他在2002年惹出的麻煩是否成為了沉默的螺旋背後的負面影響。
2002年是莫迪一生中至暗時刻，沒有之一。莫迪主政的古吉拉特邦自古就是宗派衝突的主戰場。一千年前，加茲尼的馬茂德17次入侵印度，把古吉拉特邦的印度教最富碩的教區索姆納特（Somnath）洗劫一空。到一千年後的今天，古吉拉特是印度治理水平最高、基建能力最強、產業基礎最好的省份，但在這個全邦禁酒，素食盛行的地區，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社區卻分割得如同當年的種族隔離。祥和的外表面下，滿是仇恨與敵意。
薩博馬蒂號快車（Sabarmati Express）是古吉拉特邦印度教徒們的朝聖列車，始發於古吉拉特邦首府艾哈邁德巴德，貫穿古吉拉特，並沿途停靠烏賈因、勒克瑙、阿瑜陀耶等重要城市，並最終抵達每位印度教徒的靈魂歸宿——瓦拉納西。2002年初，北印度的冬天，整個印度的宗派情緒達到了頂點——爭端是一座位於阿瑜陀耶的寺廟的所屬權問題——全國範圍內，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暴力衝突不斷。
（關於阿瑜陀耶的衝突可參見：迷思印度：七座聖城和她們的神話故事 當中「阿瑜陀耶」的章節）
2月27日清晨，載著約1700名印度教徒的薩博馬蒂號快車從阿瑜陀耶返程，在古吉拉特邦境內的戈特拉站（Godhra）外被拉起了緊急制動裝置。隨後，遭到了預謀在此的穆斯林暴徒襲擊。四節車廂被點燃，59名印度教徒被遇難。薩博馬蒂號列車襲擊案成為了古吉拉特邦全境亂斗的導火索。接下來的三天，印度教徒們瘋狂反撲，在幾乎所有城鎮，都爆發了規模不等的印-穆衝突。最終官方的口徑是，古吉拉特騷亂共造成1044人喪生、223人失蹤以及2500餘人受傷，這是近三十年來最大的一次騷亂。
當時的莫迪在哪裡？時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的莫迪先生沒有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火車襲擊案之後的黃金時間裡沒有出台任何預警措施，騷亂爆發後古吉拉特的政府和警察幾乎沒有能力組織任何有效的壓制。不客氣地說，莫迪和他的政府的不作為或者失職導致了事態的擴大；印度當地政治輿論的言論更為誅心，莫迪有意放任了印度教徒們對穆斯林的報復行為，更有憤怒的穆斯林組織稱莫迪實施了針對伊斯蘭教的國家恐怖主義。
莫迪因此成了黑名單上的人物。美國、英國等西方國家通過官方或非官方的途徑對莫迪政府發起了猛烈的抨擊。印度的自由派媒體更是對此狂轟亂炸，一股仇恨的情緒在印度民眾間蔓延，翻騰的水泡很快就將沸騰的溫度傳導到了政黨中。反對黨們藉此機會對包括總理瓦傑帕伊在內的整個印人黨發動了猛烈的攻擊，要求莫迪引咎辭職。微妙的情緒甚至影響到了印人黨內部，準確地說是印人黨背後的整個國民志願服務團（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
有必要解釋一下國民志願服務團，這是一個蔓延在印度政治生活甚至整個社會背後的巨大組織。簡單來說，它是一個以印度教信仰為主的非官方組織，它的內部包括許多不同的分支，印人黨最初就是國民志願服務團的政治分支機構。莫迪少年時加入國民志願服務團，並且成為了服務團的終身幹事——這是一種具有印度教的宗教行為的儀式，當你選擇成為終身幹事後就得從此放棄家庭，終身禁慾，為團體奉獻到底。所以莫迪結束了自己並不長久的婚姻，在志願服務團中一步步向上爬，最終被推上了印人黨的領導層。
但是這次，國民志願服務團和印人黨內部也有人開始動搖，他們覺得莫迪的行為——或者說古吉拉特騷亂的確傷害了整個組織的利益。據說，瓦傑帕伊總理在一個月內與他的危機公關小組開了六次會，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要讓莫迪辭職。
國民志願服務團的高層在果阿開會，莫迪就是重要的議題之一。莫迪走進了主會場，公開的資料里沒有記錄他在裡面究竟做了什麼。據當事者透露的消息，莫迪主動提出了辭職，他願意退出政壇。但是莫迪從來就沒有認錯，他用印地語態度強烈地表明了自己硬核印度教徒的信仰。正如後來大選中莫迪充滿魔力的演講幫助他在各地收割選票，那天，他贏下了黨內的信任。那個下午，是莫迪一生的轉成點，造就了今天的印度總理——2014年大選是印度近三十年來大選中極其少見的一邊倒，莫迪的形象徹底改變了。
2014年大選至少說明了兩件事情：一是人們都是健忘的，或者說，沒有什麼是不能被時間原諒的；二是莫迪的競選團隊居功至偉。莫迪的選舉策略就是強硬的印度教徒：他所帶領的印人黨贏得了除了穆斯林以外幾乎所有的選票。印度人民的文學審美和文化傳統充分的表現在了他們的民主歷程中：正如每部史詩的主角都是英雄，即使個性缺陷、黑點無數，但印度人民喜歡強硬的英雄。歷史上，鐵娘子英迪拉的第一個任期極其失敗幾乎被彈劾，但幾年後又迅速以極其強硬的女王形象回歸；瓦傑帕伊單挑巴基斯坦舉起民族主義大旗上位；莫迪強硬無比的掃蕩式勝利。
印人黨對面的國大黨的票倉一直以來就是農村地區和穆斯林群體。2009年廣泛意義上的農村地區（Rural+Semi Urban）選區的席位一共486個，國大黨拿下了186；國大黨當年的選票里過半數來自表列種姓（低種姓）和穆斯林。
莫迪的競選策略十分清晰，他和占多數的印度教中下層民眾談民族主義，其中不乏大量狂熱的學生和年輕人；他和城市中產階級談就業機會，控制物價；他和富人說政策支持，說開放市場，給地給資源；更有意思的是，他是低種姓出身，他的奮鬥史直接從國大黨手裡奪走了貧民的選票。在部分農村地區，這位首陀羅之子，簡直就是他們的新神。
獨一點，他並未努力爭取穆斯林選票。既然都旗幟鮮明地罵了國大黨愚蠢的世俗主義包袱了，又有民族主義者的擔子，總之是沒希望的。
最後的結果便是，莫迪的民調結果是拉胡爾將近三倍。
2014年莫迪的大勝還有另外一點很重要的理由，古吉拉特在莫迪的帶領下成為了印度最好的邦。他一手將曾經煉獄一般的古吉拉特塑造成了經濟發展、物質進步的天堂。不論當年的案子究竟是誰的錯，古吉拉特過去十年的確發展得非常好。數據不騙人，古吉拉特在騰飛。
莫迪選擇了一個正確的時機。古吉拉特事件已經過去了12年，印人黨在青年人中的動員能力簡直驚人，大量瘋癲的年輕人將莫迪視為偶像。那份血腥記憶逐漸從非穆斯林心中散去。對於大量剛成年的初次選民（First Voters）而言，他們的整個學生時代正是莫迪和他的古吉拉特模式迅速崛起的幾年，而這十年里，印度政壇除了莫迪，找不到英雄式的人物。
另外，2014年大選是印度最昂貴的一次大選，莫迪是花了大成本才讓印度人相信了他。具體的數字披露的不多，莫迪對金主們的吸引力是無窮的。塔塔集團在比哈爾建不起來的工業園，到了古吉拉特莫迪大筆一揮就擺平了。大家心懷著信心，花在莫迪身上的每一個盧比，都會被加倍奉還。
5年過去了，莫迪的第一個任期做了很多事情，但加在一起他的形象從未改變，就是又倔又硬。
比如，廢鈔。一紙廢鈔令，將所有大額紙幣全部廢掉。此舉固然對打擊黑錢和反腐意義重大，但對經濟發展同樣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比如，舉國運動。手握國會絕對多數選票和充滿熱情的中下層民眾追隨者，莫迪將動員能力發揮到了極致，也實實在在地造福了將他選上台的平民們。「清潔印度運動」，正如電影《廁所英雄》里表現的，莫迪主導在農村修建廁所，並且改善印度的人居環境，效果斐然；「長壽印度」計劃，針對農村老人的補充醫療保險制度，幫助了數百萬老人負擔醫保不含的病重；村村通電計劃，莫迪政府讓印度的農村亮了起來。
比如，基建狂魔。莫迪先生的治理下，印度將古吉拉特模式發揮到了極致，用基建帶動經濟發展，同時改善民生。莫迪任上，平均每天修建27公里高速，創造了印度的記錄。
比如，正面衝突巴基斯坦。印度空軍偷襲巴基斯坦控制的克什米爾地區，隨後雙方一度正面僵持。莫迪冒著擦槍走火的危險，死死地扛了下來，守住了防線，也守住了自己的選票。
回想2002年，那的確是莫迪一生中最危機的時刻，但這恰巧也成為了他一生新的開始。莫迪總理之所以能夠成為今天的他，可能就是因為當年。2019年大選，莫迪的選票再受當年的影響已經微乎其微，強硬得如同岩石一般的他，一定會成為多年之後的印度政壇傳說中，極具特點的一位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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