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本出道作《奥杜邦的祈祷》开始,伊坂幸太郎的书写风格就已经出现雏型。

 

(本文牵涉小说剧情,请斟酌点阅)

 

  现实中夹杂著超乎现实的人物、或故事情节,像是贯穿《死神的精确度》系列的是死神千叶、《魔王》中有超能力的安藤兄弟,是直截了当的非现实设计,也有像《重力小丑》里,母亲被强暴后生下的孩子为了寻找人生答案、为了爱而复仇的故事,从非常写实的世界中关于遗传基因的科学知识、关于甘地等历史伟人的事迹中,抽出一条超乎想像的丝线,伊坂幸太郎既真实又抽象地写他对世界近乎本质的想像与认识。

  而这些想像的起点,就是《奥杜邦的祈祷》。

  我会说这本出道作是认识伊坂幸太郎的重要著作。

  《奥杜邦的祈祷》营造出的魔幻感独树一格,后来也成为伊坂幸太郎的个人标志。

  故事发生在魔幻的闭锁之岛,荻岛。这座让主角伊藤感受不到现实感的岛与世隔绝,大部分岛民不会出岛,岛外的人也不知道荻岛的存在。荻岛有自己的生活重心与文化认同,最让人吃惊的,正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是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

  全书的节奏适中,以轻盈的步调带著读者漫游,像是以一种家常的口吻说一个床边故事。能说话、能预见未来的稻草人被杀害了,岛民有著各自的秘密,每一个细节都是设计精细的拼图,藉著伊藤在岛上的所见所闻,一一拼凑出荻岛的全貌──再纯朴的岛上也有人欺凌人、甚至人杀人的事。

  随著真相被点破,读者也能发现伊坂幸太郎在这本书上施下什么魔法。

  伊坂幸太郎无意遵照传统推理小说的套路,从法律或道德面来颂扬「正义」,这从城山被设计成法治体系化身的警察,就能窥见企图。他设计了正常法律与道德常识都不管用的荻岛,架构出最适宜的思考空间,并用巧妙的对比,说出他想说的话。

  比如,同样都是「杀人」,城山让伊藤感到恐惧,被荻岛岛民认同为维持秩序的刽子手的樱,伊藤却能与之亲近。

  这种吊诡的对比手法中隐藏著讯息。

  城山与樱同样都能毫不留情杀人,但两人最大的差异在于「恶意」的有无。城山杀人是为了娱乐自己,满足欲望,樱的存在则是超脱法律的制裁者,他的杀人被荻岛视作「天灾」,在古老原始部落中,天灾时常与「天罚」的概念挂勾,也能间接证实樱的存在有其古老而集体的隐喻。

  关于樱另一点有趣之处在于,他喜欢读诗,表示他有基本鉴赏与理解美丑的能力,从某个角度推敲,樱的杀人或许是出自人性,顺从荻岛人的集体愿望(大家都知道谁做了坏事、让哪家幸存者痛苦一辈子),而非如城山放纵本能、满足个人欲望那般简单。

  又比如,伊藤与曾根川都是岛外人,都可能是传说中「带来荻岛所缺少的事物」的重要传说人物,但曾根川的贪婪,与伊藤积极追逐真相的形象却天差地别。更有甚者,曾根川接近荻岛,猎捕已经绝种的旅鸽能赚一笔好价钱,是真正导致他被杀害的原因。而出于凑巧来到岛上的伊藤,出于对荻岛的好奇、怜悯与善意,破解了稻草人谋杀案的真相,利欲薰心与随波逐流的对比呼之欲出。

  话说回来稻草人优午。做为整起事件的谋划者,不能自由移动的优午无论是杀人动机、或是杀人手法都相当特别。

  优午的动机自然是为了保护旅鸽,因此策划计谋杀害曾根川。为了预防曾根川的死会将自己推入窘境,于是他又设计了杀害自己的计划。

  整起事件的真相,乍看像是稻草人袒护旅鸽,同时代替曾被人类大肆屠杀灭绝的旅鸽复仇,但从很多细节中推敲出优午的动机,对人类的愤怒是其次,更多来自对人类「良知」的无奈寄托。

  从优午预知自己死后,帮助他自杀的田中会想不开,特地还安排伊藤前去搭救他,就能推测出优午或许对人类感到愤怒,却仍然相信人类拥有「良知」。若他不相信,就无法预知田中会出自愧疚而打算跳楼自杀,也就无法差遣伊藤及时搭救。

  荻岛人的愤怒与悲苦并不是借由优午来呈现,能这么推断的另一个原因是,荻岛有樱。就像对未来迷惘的人们会去找优午,询问未来、咨商人生,荻岛人心里有冤想伸,会去找樱。优午与樱如同荻岛的一体两面,各自乘载岛民不同面向的期望,优午被寄托的是「未来」,「未来」指涉的通常不会是自我毁灭,而是希望的寄托。

  优午的自我牺牲有两个层面,一是肉体上的毁灭,为了贯彻计划、不让自己的智慧成为阻碍,在曾根川死之前先自我毁灭;二是精神象征上的牺牲,但这样的牺牲并不真正代表死去,而是意识的升华,让自己成为人类的良知本身。

  身为一个不能自由行动的稻草人,无论死活,他要杀人都必须假他人之手,曾根川之死是优午死后的意志,藉著荻岛人民依照优午的指示,分工完成的──就像荻岛人不在意樱为什么杀人,深信他杀人有其原由,他们也信任优午,在他死后执行他的遗愿。

  就这层意义而言,优午死前是人类意识的精神领导,死后成了人们无意识中的灵魂核心,似乎也不是太过脑补的假设。

  稻草人优午确实成了荻岛人共同的十字架,是良知的寄居所。

  《奥杜邦的祈祷》无意要去谴责杀人行为,而是企图以最极端的暴行回应并唤醒人类的自省能力与良知,犹如书名,奥杜邦祈祷著人类能意识到屠杀旅鸽的罪行,稻草人也拥抱著相同的愿望。

  优午杀人既有著正向的祈祷,也有背后衬托出的阴影面,即是杀人所要面临的谴责,光与暗的拉扯在书中并没有被明显勾勒出来,却无处不在。不仅显现在优午必须以杀害曾根川来对人类达到「喝止」与「唤醒」的目的,也显现在荻岛人都不是完人的设计上。

  「人无完人」是众所皆知的道理,但《奥杜邦的祈祷》却刻意凸显荻岛上每个人都缺少一些东西,日比野年少经历悲惨而导致性格上的缺陷、画家园山只会说反话、樱冷漠残酷、田中的脚行动不便、兔子小姐太胖而无法动弹……就像在呼应荻岛自古流传下来的传言:「岛上缺少了什么东西」一样。

  伊藤如同传说所预示,在岛上的山丘上,将「音乐」送给荻岛。

  伊坂幸太郎笔下不乏以音乐做为主要隐喻的作品,相信他本人就极喜爱音乐,因此荻岛缺少的东西是音乐也不太令人意外。

  但最后解答指向艺术,是带著哲思的,人类历史发展自古以来能将两个极端冲突做化解与包容的,一直都是文化艺术创作,《奥杜邦的祈祷》最后给出的答案是音乐,不仅对二元对立做了穿越古今的注解,也开始奠定他爱好和平的好青年路线……名符其实,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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