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那个跟太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拉著我在山间躲雨,搂住了我的腰,情不自禁想吻我的唇。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希望能做得长长久久,再也不用醒过来。

(一)

冬荣成为太子妃,纯粹是个意外。

岁家上下原本以为这个娴静的大女儿会嫁给棋盘。

当母亲拿著嫁衣慌张进来时,冬荣还在研究棋谱和自己设下的珍珑棋局,抬首便望见母亲哭丧的一张脸。

「夏,夏灵那死丫头跑了!」

外头一声惊雷,风吹荷叶,盛夏的一场大雨说来就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天地。

夏灵是冬荣的妹妹,和生性恬淡的姐姐性子截然不同,她古灵精怪,眼珠子一转就满是鬼主意。

岁家乃东穆贵族,世袭侯位,在东穆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冬荣与夏灵是岁家的两位小姐,原本夏灵与太子订婚,不日便会成为满城女子羡慕的太子妃。

但在大婚热热闹闹筹办的这个节骨眼上,夏灵却跑了——留下一张字条,跟著岁府的一个英俊侍卫跑了。

岁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鸡飞狗跳中,侯爷和夫人想到了自己的大女儿,咬咬牙,即刻入宫奏明圣上,以期补救。

于是,在盛夏的这场倾盆大雨中,冬荣穿上了红嫁衣,抱著心爱的棋盘,懵懵懂懂地入了宫,一夕之间,命运彻底改变。

为保颜面,岁府与东宫达成一致,对外宣传岁家二小姐夏灵忽染恶疾,不幸撒手而去,由其胞姐岁冬荣入宫,与太子缔结良缘,任太子妃之位,琴瑟和鸣。

一番请罪与补救的折腾后,尘埃落定时,冬荣已身在了新房里,红烛摇曳,一道门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只剩她与太子陈煜。

房里极静,盖头下的她端坐著,只听到太子似乎在一杯复一杯地饮酒,沉默而压抑。

不愧是教养极好的东宫之主,即使在这种境地下,也不忘克制自己的怒火。

冬荣却叹了口气,酸麻的指尖动了动,无来由地想到一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子同夏灵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众人都以为他们日后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却没有想到,夏灵竟然说变心就变心,痴痴迷上才相识不到一月的侍卫,情意来得那样快,又来得那样汹涌澎湃,携著一腔远走天涯的孤勇,头也不回,只留下字条上对她「煜哥哥」的三两歉意。

陈煜手下一重,内力游走间,酒杯应声而碎,榻上的冬荣颤了颤。

那张俊颜已有些醉意,索性抓起酒壶,仰头痛饮,烈酒浇心头,却仍浇不灭心头那把火,他终是一声低吼,红袍一甩,将酒壶信手掷出。

只听砰的一声,偷偷掀开盖头的冬荣被砸个正著,鲜血顺著额角流下,她眨了眨眼,血珠子滑过睫毛,流进嘴中,一片腥甜。

太子陈煜的酒登时醒了大半,踉跄上前,扶住冬荣肩头,涩声开口:「太,太子妃无碍否?」

那声音发著颤,声音的主人脸色也愈发苍白,点点鲜红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眼中完美无缺,犹如神祗的太子殿下有个致命的弱点——晕血。

于是,冬荣在嫁入东宫的第一夜,被个软绵绵的身子扑倒在了床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太医,宣太医,太子晕倒了!」

(二)

太子陈煜因悼念未过门的亡妻夏灵,借酒浇愁,在新房里喝出内伤的消息于宫中不胫而走。

这个众人心中神往的完美情人,于是又多了一层悲情面纱。

一片心疼感叹中,东宫的宫女们不会知道,她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仅仅只是因为晕血。

这是他与太子妃之间的秘密。

冬荣守口如瓶,陈煜甚为感激。

但到底多了丝尴尬,自从新婚那夜陈煜在冬荣面前晕了一回后,见到冬荣便有些不大自然,冬荣也识趣地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他,只一心专注于自己的棋盘,研究各种难解的棋局。

岁家人都说,冬荣是棋灵转世,投作了凡胎。

她爱棋如命,自小就不吵也不闹,只抱著棋盘研究,长大后一点就能将父亲岁侯爷杀得片甲不留,甘拜下风,她自己的性子也随著棋子浮沉,在日复一日间出落得愈发娴静,恬淡。

陈煜幼时经常去岁府走动,几个孩子一同玩耍,冬荣永远是最安静的一个,相比活泼俏丽的妹妹夏灵,她身上缺少了丝生气。

即使放下棋盘,按照父亲吩咐去陪客人玩,陈煜也总看见她心不在焉,从不加入他们,只自个坐在假山旁,拿著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一边念念有词:「平位三九路,去位五六路……」

陈煜觉得有趣,问夏灵,夏灵撇撇嘴:「别理她,我姐姐就是个怪人。」

久而久之,陈煜也习以为常了,更何况有夏灵的相伴,他也便无暇去管冬荣了。

他甚至想过,就算把冬荣放逐到一座孤岛上,只要有棋下,她也能过得怡然。

虽是自小相识,他们之间说过的话却不超过几十句,还多是些什么「见过太子殿下」,「冬荣小姐有礼了」……

如今,这样无趣透顶的女子成了自己的太子妃,陈煜只觉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就这般相敬如宾地过了两个月,他们的关系在入秋时发生了转机。

那天傍晚,陈煜携冬荣前往皇后宫中听戏,走到一半,却有侍从来报,附在他耳边,说是找到夏灵的消息了。

陈煜登时大喜,激动地拂袖就回头,只急匆匆地扔下一句,说有要事在身,叫冬荣自己去听戏。

冬荣点了点头,也不在意。

第二天,陈煜沮丧地回来了,消息是错的,他还是没能找到夏灵,他叹息著,用完膳后还没缓过劲来,一件叫他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冬荣抱著棋盒找到他,竟然一反常态地拉住他,兴冲冲地要和他对弈。

「来来来,咱们来下盘棋,这回规矩可得事先说好,省得你到时又耍赖……」

那样鲜活生动的表情,不再毕恭毕敬地唤他「太子」,而是亲切又熟稔,如晕染开的一滴水墨,叫原本素淡的一张脸神采飞扬,又带著山水般的明净温柔,仿佛镀了层光,判若两人,看得陈煜怔了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那边冬荣已经摆好棋盘,拈起一颗白子,面带微笑地等他了。

不及多想,陈煜也赶紧整整衣裳,拿起一颗黑子,向冬荣抬手礼让道;「请。」

就在你来我往的这盘棋中,有什么悄然发生了变化,陈煜中间偷偷打量了冬荣几次,心跳得格外快。

他不知道那种感觉因何而来,更不知道,昨夜他离开后,冬荣走著走著心血来潮,想起一份棋谱,差侍女回屋去拿,自己却在夜色中念念有词地转著,转来转去,竟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

她无意摸到一片后山,竟在后山的竹林里发现了一片花海,一处小院,和一个人——

一个与陈煜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发间系著一根月白素带,长袍墨发,赤著脚坐在屋顶上,对月吟诗,饮酒自乐,等冬荣走近时才看清,失声道:「太子殿下?」

那人回过头,一张脸沐在月华中,宛若谪仙。

他看见冬荣的第一眼是愕然,紧接著不易察觉地握紧手中折扇,舒眉笑开,微扬了唇角:

「是你?」

冬荣有些难以置信:「这,这……便是太子殿下的要事?」

那一夜,是冬荣从未见过陈煜的一面,一扫平日沉稳持重的模样,灵秀、生动、洒脱不羁,还有……狡黠。

对,便是狡黠。

他邀她下棋,仿佛深谙她的棋术,说有法子可破她的不败之名。

她来了兴致,问他,他得意挑眉,说只要她遵循他的规矩,必输无疑。

她问他是何规矩,他不答,只说到时她便会知,故作神秘间,修长白皙的手指已拈起黑子下了第一步。

星月下,她步步为营,静心应对,一盘棋下得无懈可击,待到她的白子将黑子尽皆包围,一吞江山时,坐于她对面的陈煜却开口了,一双漂亮的眼眸亮晶晶的,像天上繁星。

他望著她狡黠一笑,在风中一字一句:

「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胜我即胜,你输了。」

(三)

陈煜对冬荣道,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他说自己身为太子,东宫之主,责任重大,一生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只有偶尔回到这个小小花苑,才能纾解压力,自由自在地做回自己。

冬荣表示理解,也答应了陈煜在外头绝口不提花苑的事,未了,她像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就像守住你晕血那个秘密一样吗?」

陈煜愣了半响,突然扑哧笑出,忍俊不禁地与冬荣一击掌:「当然!」

就这样,冬荣开始时不时与陈煜约在竹林见面,对月下棋,以天地为庐,草木为伴,快活无忧。

但冬荣回到东宫后,又得做回太子妃,宫里的陈煜也不似山间那样不羁,又会变回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

似乎什么都没变,但冬荣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的关系一跃千丈,再不是从前的相敬如宾,陈煜会带她去赛马,去看夕阳,会在皇后面前轻轻揽过她的腰,道一切安好,他夫妻二人情意甚笃,母后毋须记挂。

陈煜做这些的时候自然而然,再不是从前在外人面前的应付作戏,他看冬荣的眼神都不同了,自从上回对弈后,他才知道,原来他心中的棋痴太子妃还有那样鲜活的一面,像是从前都不曾留意过般,她对著他一颦一笑,生动得叫他情不自禁,情不自禁地想去了解她的世界,这一了解,便愈发惊喜,只觉重新认识了那个眉眼淡淡,嗜棋如命的她。

而冬荣依偎在陈煜怀中时,抿嘴淡笑,亦是欢喜。

虽然她更喜欢山间的陈煜。

许是到了山间,陈煜便完全放松自己,性格也不羁起来,一扫在东宫时的沉稳持重。

他会带她去捉萤火,去溪边摸鱼,去屋顶唱歌,还会在月下对弈时,狡猾地制定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最后骗不到冬荣了,就嬉皮笑脸地悔棋,一副无赖之状。

「重来重来,这盘不算!」

冬荣又好气又好笑,白日里和在东宫的陈煜下棋时,想到月下他的耍赖,也难得来了小女儿心性,故意下错子,然后学他的无赖样,眨著眼睛笑闹著悔棋。

「重来重来,这盘不算!」

东宫里的陈煜却是惊愕不已,瞪大了眼看向冬荣:「太,太子妃竟也会……」

冬荣笑容僵住,不知该如何应答,她忘了这是在东宫,她眼前的陈煜是不会和她玩笑的,即使是同一个人,但只要回到东宫,夜里那个她喜欢的陈煜就像是躲了起来,又或是隐藏在完美无缺的面具下,人前他始终只是温和有礼的太子殿下。

她也曾失口在东宫的陈煜面前提过竹林,但陈煜却毫无反应,她以为陈煜在装糊涂,怕走漏风声,只道他心思慎重,也未多想。

可此刻,冬荣却有些沮丧,面对陈煜惊愕的神情,她都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在掩饰,不叫外人看出破绽。

山间不羁的他,东宫自持的他,一个会嬉笑著带她在月下捉萤摸鱼,一个会温柔地拥她跨马看夕阳西下,同样的面孔,不同的言行举止,却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性?

冬荣叹了口气,一时也提不起兴致下棋了,她此刻只想念竹林月下,一袭白衣的陈煜那无赖的笑脸。

虽然是她答应过山间的他在外头绝口不提花苑的事,但这样处处小心,不能真性而为,连开个玩笑也得掩饰过去,只叫她倍感索然。

一盘棋颇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冬荣道倦了,太子陈煜看著她施礼退下,手中捏著的黑子还悬而未决。

他不明所以,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望著冬荣渐远的背影,微眯了双眸,若有所思起来……

日子就这般缓缓淌过,冬荣学会了跟不同的陈煜相处,即使偶有疑惑,她也告诉自己,不管怎样都是他。

虽然在山间才是冬荣最快乐的时候。

直到陈煜生辰那天,满城烟花,宫中摆下宴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席间却变故陡生,堂中起舞的一群姬人忽然从袖中滑出软剑,直朝陈煜掠去——

有刺客!

尖叫声四起,一片混乱中,冬荣眼疾手快地为陈煜挡下一剑,鲜血登时四溅,陈煜的手也被剑气划伤,带出丝丝血珠。

他一脚踢翻案几,几掌逼开那些刺客,搂住冬荣向后疾退,进了侍卫们的保护圈。

冬荣脸色苍白,在陈煜怀里轻颤著身子,却还记得捂住陈煜的眼睛,不叫他见血光:「不要看,不要看,别怕,有我在,我在你身边……」

轻缈虚弱的声音里,陈煜眼眶一涩,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不由更加抱紧了怀中人。

刺客在被抓后通通咬舌自尽,没留下任何线索。

但陈煜与皇后都知道,这群想要太子命的人是谁派来的!

除了六皇子陈彻,不作二人想。

他与他的母妃德贵妃,野心勃勃,跟东宫明争暗斗了数十年,殚精竭力下只想扳倒太子陈煜,坐上梦寐以求的那把龙椅。

圣上眼见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不出手恐怕就来不及了,他们心急如焚,近来动作屡屡,甚至不惜兵行险招。

此番太子生辰,行刺之事也是谋划已久,却仍旧失败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陈煜与皇后早就做好了提防,布下万全准备,只等他们自投罗网,还好刺客忠心,未能供出他们。

这些事情通通都由陈煜去处理了,只将纷扰简单告诉了冬荣,冬荣得到陈煜对自身安全的保证后放下心来,静静养伤。

等到窗前再次出现一片做了标识的竹叶时,已是半月后。

这是冬荣与陈煜约定好的暗号,一见到这片竹叶,冬荣就会悄悄去到花苑,和早已等在那里的陈煜品茗下棋,享受山间无忧无虑的时光。

每次竹叶都是出现在陈煜出门后不久,就像这回他连夜去大理寺查看刺客的验尸结果,找寻线索,冬荣以为这仍是陈煜在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他们的秘密。

她莫名地感到欢喜,为他和她之间的小秘密。

但这回,显然天公不作美。

当冬荣提著灯笼,悄悄踏入竹林时,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陈煜拉著冬荣进到屋里躲雨,两人望著俱都淋成落汤鸡的对方,笑得眉眼弯弯。

笑著笑著冬荣的脸却有些烧红,屋里弥漫著情动的气息,陈煜也轻轻呼吸著,似乎生怕打破这梦一般的场景,他一点点靠近冬荣,像是要伸手拥住她。

冬荣心跳如雷,与陈煜四目相接,亦是在东宫里从未有过的感觉。

却就在两人要拥住时,一道惊雷划过夜空,那袭月白身影猛地清醒过来,还不及后退,冬荣却脸色大变,一把将他推开:

「你,你究竟是谁?」

窗外电闪雷鸣,带著潇潇寒意,冷风入屋,冷入骨髓。

冬荣盯著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哆嗦著嘴皮子摇头:「你不是陈煜,你不是太子陈煜……你究竟是谁?」

陈煜的那双手理应前不久才被剑气划过,现在还留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但冬荣眼前的这双手,却干干净净,洁白如雪,无一丝伤痕。

「我,我是……」假陈煜身份败露后,双手微颤,却并不见惊慌,反而是深深的茫然,直到又一声惊雷响起,他才猛然一震,霍地望向冬荣,眸中染了凄色:

「我是谁也不要的枯叶蝶,是被这天地抛弃的可怜虫,是棋盘上一著不该存在的废棋……」

(四)

夏灵回来了。

带著满身伤痕和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那侍卫带著她远走高飞,却要日日想著怎样逃过追捕,还得时时伺候夏灵的小姐脾气,当初干柴烈火的情意早在现实中被一点点磨掉。

终于,在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后,侍卫将夏灵打晕了,卖到一家妓馆,换了盘缠,亡命天涯去了。

夏灵九死一生地从妓馆逃出,一路吃了无数苦头,终于像个乞儿般回到了都城,蓬头垢面地晕倒在了岁府门前。

醒来后,当她听到姐姐冬荣代替她嫁入东宫,成了地位尊贵的太子妃后,她又哭又笑,将满腔恨意转移到冬荣身上。

当冬荣与陈煜赶到岁府来看夏灵时,夏灵摔了花瓶,披头散发地闹著,像个市井中被丈夫抛弃的怨妇,全无曾经半点古灵精怪的模样。

「你凭什么抢走我的煜哥哥?凭什么代替我做了太子妃?你样样不如我,凭什么比我过得好?」

夏灵尖叫著,亮出长长的指甲,疯狂地朝冬荣扑去,眉眼狠毒地就想抓花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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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子妃,但我不喜欢太子。

因为太子是个断袖。

【全文共22304字,请放心食用】

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爱我。

尽管我出身名门,年方十八,美貌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但我并不伤心。

因为太子是个断袖。

1

唱曲的小倌宁罗躺我怀里的时候,太子指著我的手指在发抖,说:「成何体统?!」

我望著他身后被踢成碎末的门板,有些心疼,这头牌宁罗本就不便宜,这次估计是要搭上我半年的月利了。

宁罗拧著细腰风情万种地走过去,羞答答地嗔了一句,「你急什么呀?」

是的,比起太子妃嫖娼,他更在乎的是——

我嫖了他的男人。

2

我被揪回去了。

沈彦第一次这么粗鲁。

自己的老婆跟自己的情人勾搭上了这一点,让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彻底暴走了。

他甚至在宁罗握著小拳拳捶他胸口的时候,一脚将人踢飞了。

我咽了咽口水,怂了。

东宫的佛堂是个好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沈彦冷笑著说,你叫破喉咙都没人理。

听著很像什么艳情话本的开头。

我跪在那里倒是很希望有什么艳情桥段,这样大概皇后就不会每天逼我喝十全大补汤,期待我生个儿子。

于是我解开了衣领两颗扣子,眨巴著我水灵灵的大眼睛媚眼如丝地看著他。

当然,也只是我自己认为的媚眼如丝。

沈彦只觉得我眼睛抽风,撂下一句,抄不完佛经就别想回去。

我望著垒到我胸口的佛经,颤巍巍地抓住他的衣角,滑跪地很彻底,「我错了。」

「错哪了?」

沈彦俯身看著我的眼睛,浓黑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玩味。

「我不该点宁罗,不该强逼他伺候我……」

更不该让他发现。

沈彦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我只好立刻指天发誓,我跟宁罗还没什么特别实质性的发展。

沈彦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忍著掐死我的冲动。

「十遍!」

他冷漠无情地像个两百斤的醋缸,酸的我眼泪掉下来。

3

我特别想回家。

看著那碗乌漆嘛黑,气味诡异的大补汤的时候。

沈彦真不是个东西,我都抄一夜佛经抄到趴地上睡著了,他还能把我从床上扒拉起来去喝汤。

虽然我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到床上的。

大概是认床吧。

我问:「能不喝吗?」

送汤的茜姑姑微微一笑,「不能哦,太子妃。」

我求助地看著沈彦。

这厮坐在床沿,冷漠无情地翻著自己的书。

我凑过去跟他咬耳朵,「下回我还点宁罗。」

京城第一头铁,就是我李妩!

末了,我狠狠打了个喷嚏,雄赳赳气昂昂地看著他。

沈彦的额头开始欢快地抽筋。

茜姑姑又催了。

他拿起海碗,喝了,茜姑姑心满意足地去了。

入口那一瞬间,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煞是好看。

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我没感慨完,沈彦一把捞住我后颈,两片薄薄的嘴唇贴上我的,冰冰凉凉带著药香。

我愣了一下,眼角泛起泪花。

沈彦渡了一口药汤进来。

末了,他伸指擦擦我的嘴角,嗓音低沉,「与太子妃共品。」

我看著偷笑的茜姑姑,含泪想——

沈彦你大爷的!

居然敢夺我初吻。

4

沈彦躲了我好几天。

皇后召见我们的时候,他终于躲不住了。

茶是好茶,点心是好点心,太子来的时候却生生糟蹋了这些。

皇后玉指丹蔻鲜艳夺目,擦干嘴角喷出来的茶渍,抖著手指沈彦的脸颊,「你,你这是什么?」

沈彦脸皮极厚,捂著我为他在轿子上绑的纱布,淡定道:「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了。」

我心虚地低头喝茶,心里有些感激沈彦没把我扇他一耳光的事说出来。

天地良心,我只是反射弧太短了,不是有意打他个鼻青脸肿的。

皇后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倒绕我头上,「怎么还没个动静?」

老皇帝已经缠绵病榻多月,皇后亲生的小儿子又不堪重用,故而她盯著我平坦坦的肚皮,恨不得下一刻就能跳出个小孙儿叫她欢心。

我咬著糕点,含混不清地敷衍她,说是时机未到。

皇后不满意我的回答,揪著我一直责问。

我也是有脾气的,一拍桌子,「太子不努力我有什么办法!」

一片死寂中。

沈彦咳了一声。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其实也罢了。

晚些时候我用了膳,美滋滋地拱进了被窝,伸手一摸,却摸到个骨肉匀称,热气十足的身体。

我愣了一下。

当机立断拿被子一卷,用身体死死压住,大喊:「有贼!」

东宫的安全机构一向速度灵敏,乌泱泱的侍卫冲进来的时候,我正往死里捶那个贼。

一团云被里钻出个脑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侍卫们都呆了。

沈彦咬碎了牙,「滚。」

皇后为了让太子殿下更努力,不惜药昏了太子扔我床上。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灼热的呼吸都喷在我脸上,痒痒地。

沈彦脸色潮红,呼吸沉重。

我试图安抚他,「殿下,您看清楚了,我可是个姑娘,您要是实在忍不住,我去给您找个侍卫怎么样?」

我觉得我说的很中肯。

沈彦却笑了。

不得不说,这厮皮相一绝,眉深目邃且笑起来有小小的酒窝。

分外可口。

「你呀……」

他轻轻呢喃著,忽然低头埋在我颈窝处,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我想,他一定很遗憾我不是个男人。

更遗憾的我不是单随云。

那个他心尖上的,也是我心尖上的人。

5

我以前最喜欢爬自家的墙了。

那边有个单小公子,明眸皓齿,能文能舞,还喜欢对坐在墙头的我笑。

他总是说,妩妩,下来好不好?我给你糖吃。

声音又轻又软,像他给我的糖。

李妩在家是个端庄的大小姐,目不斜视,行不露脚,爬过那堵墙,只是爱吃糖的小姑娘。

有一回爬墙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人,那人嫌弃地将我从怀里扒拉出来,两根手指头捏著后领,皱著眉打量我。

大概在想我是个什么玩意。

我挣扎著让他放下我,他弯著嘴角就是不肯。

于是我和他打起来了。

我的心上人单随云来的时候,我正在挠那人的脸皮,实在太厚了,费爪子。

我看到单随云的时候很委屈,哭唧唧地往他怀里跳。

但他无视了我,第一时间扶起了那个人。

我茫然地回头,春夜料峭,月上柳梢头,二人身量一般修长,在花下互相依靠。

那人居然冲著我挑眉。

我哭著回家了。

后来翻到一本书,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断袖这种人。

那人经常来往单府,单随云唤他阿彦。

他总是霸著单随云不放,我去时他必然在。于是我想回去扎个小人诅咒他,问他是哪个彦。

单小哥哥拉著我的手,忍著笑告诉我,沈彦的彦。

沈彦是什么?

那人戳了戳我的额头,「跟你抢你的单哥哥的人,以后你的单哥哥,要一直辅佐我,跟随我,小丫头,怕了吧?」

呸!

跟你?

我一口咬在他的手腕骨上。

沈彦真不是个东西,为了这么一口,居然去找了我父亲。

我仪态端方地坐在那里听训,柔著嗓音说自己连太子都不曾见过,怎会伤害他的时候,眼前珠帘被撩开了,珠子们清脆悦耳的声音中——

我抬了头。

沈彦一身玄色长袍,伸出的手腕上深深的牙印。

三月春光里,他笑的灿烂,一如院外正灼灼的梨花。

他说,李三小姐,要不要对一对你的牙印?

我一口老血在胸口起起伏伏,最终被父亲罚了一百遍女戒,勒令我再也不许爬墙。

墙上拉了刺蒺藜藤,沈彦那个心机男人终于能时时刻刻跟我的单小哥哥一起探讨人生理想。

我酸的哭了好几天。

6

我知道沈彦无论如何今儿不能出这道门。

于是闭上眼睛,全把自己当块木头,一脸凛然,说,你来吧。

嫁给他,是父亲答应的,不是他逼迫的。

这后果,我也该自己但著。

没成想,美色当前,沈彦愣是拿被子将我团成一道驴打滚。

「不行。」

他喘著气,死死将我摁在他胸口上。

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原来你真的不行?」

我嘴欠。

沈彦叹了口气,「是你不行啊,我的妩妩。」

随云走了,妩妩的心也走了,留下的只是名门闺秀李三小姐。

曾几何时,夜深人静,他抱著我不撒手,我几欲睡去时,他轻声在我耳边呢喃著。

7

我嫁给沈彦两年了,东宫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

并非我多么得皇后的欢心。

而是及笄那一年,国师给的八字批语。

凤出李家,稚女为后。

李家最小的三小姐从此成了香饽饽。

随云哥哥说,妩妩你不要急,我会立下赫赫战功来娶你。

那是大逆不道。

我那样说。

我并不是傻子,单家战功赫赫,单将军做事也有些不知收敛,闹出了好几出事,他再娶我这个所谓的「凤女」,无异自寻死路。

无妨,妩妩就是我的道。

他在前线打仗的时候,皇后便频频示意太子下聘。

但沈彦十分不给面地天天纸醉金迷,混迹于南风馆里。

于是京城的人都晓得,太子是个好男风的断袖。

便是这样,李家到底人微言轻,接下了赐婚的圣旨。

其实我想,无妨地。

沈彦在成亲前一日,醉醺醺地翻到我闺房里,轻衣缓带,十分不著调的样子。

但他看著我,眼神这样明亮,认真,好像天上的星辰。

他说,你别怕,等随云回来,我就安排你们一起走。

我当时难过地想哭,没看清他抬起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头发。

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他调笑著,我又不喜欢女人,何况是这个笨丫头,你怕什么?

说完,他喝了一口酒,转过了头,不教我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可惜我的单小哥哥没有再出现过。

任凭单家曾经百战沙场,权势涛涛,这一场与西夏的斗争,在功成身返回京的路上,遭遇伏击。

刀剑无眼,随云哥哥的一幅骸骨都未曾找到。

得知消息那夜,沈彦揭开我的盖头,摸了摸我湿漉漉的脸颊。

哑著嗓子说,对不起。

我抱著随云哥哥的衣冠,扬起脸,微微地笑了。

以后我就是太子妃李妩了。

他让我好好活著,那我自然要照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我这样说著,窗外花影扶摇,西风呜咽,流星划过天际。

8

后来沈彦那样形容我。

他说我眼中有一汪无助的秋水,不知该流向何方。

凄婉地让他心碎。

我听完愣了愣,拍拍他的背脊,说,太子殿下,您比一个姑娘家还多愁善感。

沈彦搂著我低低的笑,睡吧。

轻声呢喃间,灼热的呼吸拂过颈项,痒痒地,令我想推开他。

沈彦很快又从背后环住我的肩背。

妩妩,我……也许……

他微微迟疑著。

乳白月光透过支棱的花叶,清凌凌地洒了一地,镌出一地错影,仿佛那年梨花盛开。

我以为我听错了。

也许,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我闭上眼睛,权当太子殿下磕多了药,在呓语。

9

年迈的老皇帝已经无法亲自春猎,可他仍然喜欢看他英勇的皇子们为他打下猎物时的年轻模样。

不出意外,沈彦携我一起去了。

皇后娘娘有些不太开心。

不知道是不开心我一同前往,拖了太子殿下的后腿,还是太子殿下去了,她那胸无大志的幼子再也没法出风头了。

说实话,虽然有著小小的私心,但我觉得当今皇后虽是继后,对沈彦这个前皇后的嫡子还是十分在意的。

沈彦似笑非笑,问我,你真的这样觉得?

我磕著瓜子,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沈彦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手,为我拢起风帽。

天冷,到那里就去营帐里歇著吧。

好好散心的机会,我没答应,牵了匹小红马慢悠悠地跟著沈彦。

沈彦是精于骑射的,诸位皇子里,也只有皇后的那个四肢发达的幼子沈斌,能与他一较高下。

最好的猎物是一只成年的梅花鹿,上面同时插了沈彦沈斌的箭。

沈彦主动拔出了箭。

到了营帐里,我偷摸问:「那支箭明明是你先射中的,为什么要让给他?」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往就著灯火,为他敷药。

那只梅花鹿跟发了狂似地追我,沈彦救我的时候不小心被鹿角划破了胳膊。

沈彦眼神温软地看著我,说,「如今我在朝中太招摇了些,谦谨为上。」

我也没想通他哪里招摇了,沈彦自然而然地吹灭了蜡烛,拿被子将我一卷抱在怀里。

我要挣扎,他轻轻道:「羽林将可都在外面守著呢,你要让父皇知道我无能到连一个太子妃都管不住吗?」

说罢,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

呸,我看你就是馋我身子。

你下贱。

我这样想著,不知何为莫名就有些脸红。

10

沈彦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

大概嫌我碍事还拖他后腿,心有不爽。

我骑著小红马一个人四处溜达的时候,碰到了落单的沈斌。

沈斌这个人吧,生的倒是威风凛凛,就是看著脑子不怎么好使。

先皇后刚去时,如夫人做了成了当今皇后,我隐约听过,她倒是有意让沈斌摸一摸东宫的位置。

奈何这位小皇子,当街纵马踢伤了一个小女孩,不巧的是,那个女孩,真是随云哥哥的亲妹妹。

单将军大闹朝堂,誓死要讨回公道。

于是乎,沈斌只能做个皇子,而单将军,也落下个藐视朝堂的罪名。

沈斌打的一只兔子撞在我马蹄边。

他拿长剑将兔子挑起来,仿佛才发现我一般,惊讶地笑了一下,「嫂嫂怎么一个人在此?」

我点了点头,自觉非常礼貌。

沈斌倒不这么想,他追著我,将兔子放在我马背上,「这兔子给你耍玩好不好?昨日见都怎么说话,可是跟三哥闹别扭了?」

罢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猜的对不对,妩妩?」

按礼制也好,按亲疏远近也好,我跟这傻子真没到他能叫我一声妩妩的份上。

诚然,这位主我其实见过好几回,比如随云的妹妹受伤我去探望时,这位主拿我当单府下人颐指气使,还对我有些不规矩,气的我一盏热茶泼了他一脸。

后来不是刚好沈彦经过,打发了他,我恐怕还能再多踹他几脚。

我成了太子妃后,秉著贤良淑德的心,把那事当风筝一样放了。

沈斌见我不言不语,倒更放肆起来,趁著放兔子的机会,摸了一把我腰间的玉雁。

「这东西不是三哥送的吧?」沈斌盯著我,带著点轻浮的笑意,见我愣怔,又道:「我知道并不奇怪,我还知道,你和他至今还没圆房。」

他凑到我耳边低语,「放心,我不会跟父皇说的。」

末了,暧昧的在我手背上拂过。

我恶心地早饭都要吐出来了。

我提起马鞭,没能抽下去。

因为他忽然跟抽了风一样从马背上滚下去了。

肩背那,不深不浅,不偏不倚,正插著一枝羽箭。

我抬头看。

沈彦正在草木葳蕤处,银甲玉冠,双手搭著拉开的一张长弓,指间搭著一触即发的箭。

他微微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看起来天真又有些愧疚。

「六弟,真是抱歉,刚刚追著一只野猪到这,不知怎地箭失了准头。」

说著,他松开手。

一支箭插到沈斌两腿中间。

羽端犹颤。

11

沈彦刚回营帐不久,安顿好我就要出去。

我见他拿起匕首,连忙拉著,苦口婆心地劝他得饶人猪处——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主要老皇帝脾气不好,万一他真把沈斌怎么样了,沈彦估计也得不到好。

「妩妩是在担心我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我被看的浑身不自在。

沈彦笑了笑,「放心,我不是去杀人的。」

话了,匕首尖一转,生生在沈彦胳膊上划出淋漓伤口。

我没来得及尖叫,他摁住我,又划了自己一刀。

血珠子跟不要钱似得冒出来。

我哆嗦著手,脑子一片稀里糊涂地拿帕子给他包扎。

「你做什么呀?你……」

沈彦静静看著我,柔声道:「给你把公道讨回来。」

12

我很快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沈彦脚步虚浮地由我搀著去王帐的时候,恰与皇后沈斌在帐外狭路相逢。

皇后扶著面色苍白的沈斌,我扶著血流不止的沈彦。

八目相对,诡异地愣了一刻。

几乎同时,四个人争先恐后地往帐子里挤。

到底我身板小,被皇后一肩怼到了身后。

皇后一进去就哭,大喊著自己从未对不起太子,太子却要对她年幼的儿子痛下杀手。

声泪俱下,甚是凄厉。

我想了想,干脆来了个假摔。

一个趔趄直接连人带沈彦滚到了皇帝面前,扯住皇帝袖子就叭叭地开始说话:「父皇,儿臣今日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六殿下,他拿猛兽尸体吓了儿臣儿臣不计较,对儿臣不规矩也就算了,对儿臣动手动脚也就罢了,但是,但是……」

我千回百转间,我使劲掐了一把大腿,试图攒出点泪。

沈彦闷哼一声,在我耳边低低道:「你掐我作甚?」

对不起,掐错了。

我默默想了一遍我死去的亲娘,我养了三年的乌龟兔子花花草草,没有一个活下来的。终于蓄出点泪,哽咽著继续哭诉。

「但他却万万不能因此对太子殿下下黑手!」我提高了嗓门,「殿下可是国之栋梁啊!」

皇后被我这操作秀地哭声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

沈斌瞪直了眼睛,张口结舌。

沈彦适时地猛烈咳嗽起来。

「儿臣,儿臣并非有意打扰父皇休息……」

说著,一口血溅到了老皇帝的龙袍上。

做戏就要做全套。

这下举棋不定的老皇帝也呆住了。

两方各执一词,老皇帝被吵的头疼,各自禁足一个月算作惩戒。

我有些不服,沈彦先我一步出来,道:「儿臣领命,但——」

他望了一眼沈斌,神色淡淡,「六弟唐突太子妃,却该道歉。」

沈斌自然不肯。

沈彦从袖中取出一截刀,过去放在他手中,握住他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流血的胳膊,含笑道:「六弟要是觉得委屈,不如对我撒气,对著一个女儿家,六弟何必如此?」

他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左肩,刺入一分,「这条胳膊就当做六弟受了委屈的歉礼如何?」

沈斌瞪了瞪眼睛,只欲抽出手。

沈彦微笑,「看来是不够。」

刀再入一分。

「够了吗?」

「六弟?」

刀寸寸入肉,血淋淋地淌了沈斌一手。

满帐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倒是是老皇帝见多识广,先回了神,喝了一声,「老六,还不放开你三哥!」

沈斌终于挣脱了那股力量,噗通一声跪下,却六神无主地望向了皇后。

皇后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儿臣知错了。」

沈斌闭上眼睛,视死如归一般对著我道:「三嫂,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我恍恍惚惚地看著沈彦,他竟能轻笑著对我比了个口型。

无碍。

我心中却像是溢满,又酸又胀。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谁都得不了。

皇帝最后颇有深意地看了眼沈彦。

「太子如此冲动,怎可成事?」

这代表了帝王信任的动摇。

沈彦擦了擦嘴角的血,叩首道:「连自己妻子都无法保护的人,何以谈家国天下?」

老皇帝俯下身,轻触他额顶,轻叹:「现在连羽林将都在皇后手中,吾儿,前路危矣,你应该懂得明哲保身,懂得……取舍。」

王帐里灯烛摇曳,沈彦与老皇帝眼里,是明灭的光影。

是我看不懂的前路漫漫,云诡波折。

13

皇宫的人毕竟不同我李家。

那日闹的那样难看,回了宫皇后娘娘也能一如往昔地唤我去聊天吃点心,时不时还送来十全大补汤。

好像真的期待我能生出孩子一样。

茜姑姑送汤来的时候,我下意识望了一眼沈彦。

自从那日他被我逼著喝汤后,这项艰巨的任务一向归他。

沈彦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

我抢先一步给喝了。

沈彦愣了一下。

我有点心虚,太子殿下为我千刀万剐,将自个左手差点都给片了,再让他喝药,显得我丧尽天良。

我刚要开口,沈彦在我背后重重一拍。

一低头,我吐了。

我张了张嘴,「你……」

你个没良心的。

话没说完,嘴里被塞了一颗梅子糖,酸酸甜甜的。

沈彦含笑问我:「还苦不苦?」

我噘嘴,没理他。

沈彦用右手撑著床沿,直起半个身子,指了指地上的药汁,「有毒。」

我一张嘴,糖啪嗒一下掉下来。

「那天我喝过你的药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捏了捏眉心,「没想到现在毒量竟然增大了。」

我一个激灵。

「我会不会已经中毒很深了?」

沈彦拍拍我的手,微笑中带著点了如指掌,「放心太子妃,你哪次不是吐掉或者倒掉的呢?」

也是。

一颗心刚沉沉放下,忽又想起一件事。

我是没喝,沈彦却实打实地喝了不少。

我想问他,沈彦却以为我还在担心,抚著我的脸,轻声道:「别怕,这些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正是暮色四合时,斜晖脉脉拂在他清朗眉宇间,忧色与怜惜交织缠错,漆黑的眼眸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身影。

我垂下眼帘,见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

忽然觉得,沈彦那么温柔。

即使是拿刀逼著沈斌划伤自己后,我搀扶他出来的时候,他带著三分玩笑说,妩妩,没有人可以欺负你,除了我。

他也是那样地,温柔。

让我几欲落泪,又让我心间填满不知名的情绪。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仿佛充盈著温暖的月光,让我想细细描摹,又不知该从何处去落笔。

温暖甜蜜间,又是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手足无措。

于是混沌无知间,我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在他毫无血色的唇瓣上亲了一下。

14

沈彦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我心想太子殿下可能没被姑娘家轻薄过,这番大概是恼羞成怒了。

我挺挺胸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帮我尝尝今儿这药味道怎么样?是不是比上回好多了?」

忽然腰被人掐著一把带入怀中,我仰起头,沈彦面无表情,静静望著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惹祸了?

太子殿下忽然低头重重地吻了下来。

嗓音低沉嘶哑,如雾气绵缠,「那我一定要好好品尝。」

我一下子失了重量,仿佛整个人都浮在了云端。

这样的感觉我从未有过,如同醉酒一般昏沉又不肯离开,想靠近他,想与他十指相扣,相伴一生。

正在我云里雾里,意识即将跌入深渊的时候。

门外清晰地响起了敲门声。

「太子妃,娘娘得了上好的茶叶,请您一同去品鉴。」

是去而复返的茜姑姑。

我眼中复了一线清醒。

「别理她。」

太子殿下轻啄我的耳垂,嗓音嘶哑地不像话。

茜姑姑在门外又道:「太子妃?」

我挣扎了一下。

这么晚找我,应当有要事。

沈彦顿了顿,将我紧搂在怀里许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他吻了吻我的眉心,「去吧。」

我扭扭捏捏地拉起被扯到臂弯的衣服,有点不大情愿地往外走。

想了想又回头。

太子殿下衣衫半褪,一只手裹满纱布不方便,只用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收拾著自己,露著大半白玉似的胸膛。

他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望著我,眼神跟带了把小钩子似地,勾我心痒痒。

这真是成何体统!

我飞快地跑回去,迅速将他衣服拢上,板著脸说:「太子要自重,切莫让旁人看见了。」

沈彦便瞧著我笑,长睫徐徐如扇开,眼眸弯弯如星辰落海。

我没禁住诱惑,踮著脚尖,搂著他的脖子,在他眼睛上亲了一口,声音小小地。

「你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15

说完我有点后悔,显得我多饥渴似地。

皇后坐我跟前我都没发觉,有些痴痴地想,沈彦不会觉得我太主动了吧?

「太子妃,太子妃。」

茜姑姑低声唤我。我抬眼,见皇后涂满丹蔻的手指勾起我腰间玉雁,脸上带笑地又问了我一遍,「太子妃的玉雁十分别致,不知是何人所赠?」

皇后算盘里打的什么主意我不清楚,但这玉雁对我确实意义非凡。

问世间情为何物。

随云哥哥送我的时候,正是我及笄那日,新作的浅碧云水裙上被他亲手系上这只玉雁坠子。

他弯下腰,嗓音似叹若无地这般说。

那时我是不知道何意的,在得了凤女的批言后,我被禁足府中,日日只能翻书聊以慰藉。

后才知,雁是守贞之鸟,一生只得一伴,终生不换。

皇后的话,是在讽刺我还是另有它意我并不知晓,只得默不作声。

皇后从袖中取出一件晶莹剔透的物什放置我案前,「前几日,本宫也得了一件,太子妃瞧瞧,可是一对的。」

玉雁通体莹润,触手生寒,是天山寒玉所琢。我抚摸过雁体,在最隐秘的雁翅底下摸到一个篆字:

云。

我对随云哥哥说,咱两这既然是一对,自然要是最特别的一对,万一你再雕了一只送给沈彦,我就不喜欢了。

于是雁翅底下,一个多了一个云字,一个多了妩字。

我扯了扯嘴角,「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哪有什么一对一对的说法?」

皇后已经坐回了主位,掩袖而笑,「是本宫见识少了,还以为在太子寝殿找到的这只积了灰的玉雁,是太子要送来给太子妃又忘了给,巴巴地让茜姑姑悄悄拿来给你一个惊喜,倒是本宫多事了。」

我本就有些牵强的笑意顿时凝滞住了。

「不谈这些了,今儿是来品茶的。」

她抬起广袖,微微一笑,容光灿烂,「太子妃怎么不喝,茶都凉了。」

我握住手掌,复又松开,反复了几次方才有了力气去端茶盏。

皇后又状若无意地说:「太子妃可知,当年单将军虽然得胜归来,但将士损失惨重,又因粮草不足,不得已分路而行。回京路线复杂多变,唯有几人知晓。」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这样,竟也叫敌人在惨败之时还有余力去伏击他们,真真是令人惋惜。」

「太子妃,依你之见,可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

手腕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茶盏顺势倒下,热茶浇了我一身。

茜姑姑拿冷毛巾来擦拭我的手背,我捂住那一片通红的烫伤,低低道:「妾身愚钝……并未觉得不妥,兴许是……是夏人过于狡诈罢了。」

皇后正襟危坐,举止从容,袅袅茶雾徐徐升起,遮住她眼角余光里的讽刺笑意。

「或许吧。」

16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东宫的。

推开门,沈彦著一身月白寝衣,松松挽著发,正倚在矮榻上看文书,见我回来,便含笑抬头,「怎么这么迟?」

我看著他,没有说话。

渐渐他也觉出几分不对劲,笑意缓缓消失。

刚入了夏,院子里吹来阵阵凉风,吹得我衣衫舞动,可我站在那里,身形却没有一丝晃动。

「先进来,莫著了凉。」

沈彦起身关了门,转身摸了我的手,「这么凉。」

他掌心很温暖,几乎有些发烫,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很轻。

他愣了一下,漆黑的眼眸里仿佛裂开一道罅隙,无尽的悲哀喷薄欲出。

可一瞬间,他又轻笑起来,「怎么了,怕我?」

我嗫嚅了一下,声音不自觉有些哑了,「沈彦。」

他低声哄我,「我在的,是不是她又吓你了,明天我带你去找她算账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眼眶有些发烫。

带著哭腔的声音又唤了他一声,「沈彦……」

我想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明明知道,皇后只是在挑唆。

眼眶越发灼热,沈彦手忙脚乱起来,「妩妩,你怎么了?」

千言万语,可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只能拚命摇头,哭著说:「我想吃糖。」

绷了许久的心神一下松弛了,沈彦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捏捏我的脸,「你呀……」

我吃到了糖,最喜欢的梅子糖。

很奇怪的是,很多人知道我喜欢吃糖,包括随云哥哥,可只有沈彦一个人知道,其实我最偏爱的是梅子糖。

我吃了很多很多梅子糖。

然后摸著腰间的玉雁跟沈彦说,「明天是随云哥哥的忌日,我想一个人出去看看他。」

沈彦替我端茶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将茶递给我化一化嘴里散不开的甜腻味道。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很轻,很柔,「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微弱的烛光落在他分明的轮廓上,他静静地看著我,既平静,又暗藏汹涌的暗流。

他知道,明天不是随云哥哥的忌日。

嘴里的糖变得苦涩,丝丝缕缕的酸让心脏都开始发疼。

我眨眨眼,一直蓄在眼底的泪猝不及防地滴落。

他拿袖子替我擦脸,慌乱地连话音都带著战栗,「妩妩?」

我握住他的手,侧身闭眼吻了上去。

皇后说的,真也好,假也好。

可我只清楚地明白,他是沈彦。

我会相信一辈子的沈彦。

足以。

夜风潜入空旷的寝殿,孤灯明灭不定,最终熄灭,一缕青烟袅袅。

如水明空,乌云悄悄地遮蔽了圆月。

那夜下了一场雨,又轻又细,湿润了整个上京。

云招夜色,雨打芭蕉。

窗下,点点滴滴。

17

我做了一场梦。

梦到了十五岁那年的一个秋日。

迷雾蒙蒙,我踏著一地枫叶来到单府。我本不该这么早来的,但我听说沈彦这个家伙前几日从边塞巡视归来,每次他出远门回来,都会给我带一些新鲜玩意。

沈彦果然早早地来了,与随云哥哥坐在后院聊天。我提著裙子打算悄悄溜过去给他们应一个惊吓。

「……殿下恕罪。」

绣花鞋踩过秋深林露,我欲扑出的身影忽然顿了顿。

随云哥哥嗓音天生有些清冷,但他语调一向温和,但这短短四个字,却生硬且冷淡。

沈彦微微皱起眉,凌厉之意如刀芒出鞘,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严肃。

他说:「单随云,你以为凭我一己之力能压下来?」

随云哥哥背脊挺直,可我看出了那一丝僵硬,他握紧了酒杯,不动声色,手背上却根根青筋暴起。

他们四目相对,秋意渐浓,渐生肃杀。

最终沈彦低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声音微哑,「我劝单将军收手,这是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我会的。」

沈彦又自斟自饮一杯,垂了眼帘,「这次的事我会尽力而为。」

随云哥哥剔透的眸子轻轻一动,宛若冷彻的冰湖裂开了缝隙。他沉寂良久,方低低道:「多谢殿下。」

沈彦抬手止住他的话语,「也只有这最后一次。单少将军,野心如秋原星火,我希望你即使劝诫不了单将军引火烧身,起码懂得明哲保身,就算是……」

「为了李三小姐。」

梦在我踩响了枯枝,随云哥哥抽出长剑,身形快如疾风地斩开丛草,我慌然抬头的那一刹那,忽然湮灭于纷纷飘落的大雪中。

剑刃映出我的惶恐又茫然的神情。

随云哥哥松了一口气,松开剑朝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

「妩妩,你在这里做什么?

18

我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门外侍女在窃窃私语,「太子今儿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一样,落了好几回东西在屋里了。」

「心情倒是极好,从未见过太子殿下那样高兴。」

……

锦被细致地掖在肩膀下面,我微动了动头,发现床头整整齐齐地摆著一套新的宫裙。

宫裙之上,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玉雁。

沈彦知道这东西的来源。

我刚得玉雁,迫不及待地跑去要找沈彦炫耀一番。正是我及笄之日,他也穿的有些倜傥,锦衣玉冠,色若春晓。

沈彦给我的礼物是一袋糖,滋味甘冽,梅子味萦绕齿间久久不散,是我不曾尝过的美味。

我心里欢喜,却撅了嘴说,太子殿下太小气了,你看随云哥哥多大方呀。

我甩著坠子,哼笑道,你看随云哥哥果然是最在乎我的。

沈彦目光落在我腰间坠子上,身子僵了一僵,半晌才淡淡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给你那些好东西岂不是糟蹋了?

当时他似乎被我挤兑地厉害,一直没怎么理我,我也有些急了,拿手指戳了戳他。

他冷冷淡淡地看著我。

我偷偷将玉雁坠子拽下来隔著袖子塞到他手里。

喏喏,东西给你好不好?太子殿下别气了,你才是和他天生一对。

他愣了一愣,扭头看我,眼里跟看傻瓜一样。

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眨了眨眼,随云哥哥喜欢我的意思啊!我也喜欢他。

沈彦又问我,那你……喜欢我吗?

我呆了一下,心里隐隐约约觉著好像两者有些不同,到底哪里不同我也说不上来。

沈彦重新替我系上坠子,嘴角微微抿著,低垂的眼睫好像一把扇子。

好像比起随云哥哥,我更喜欢惹他生气,但也不是讨厌。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了想,见他神情似有不虞,只好勉勉强强地回答他。

也是……也是喜欢的吧。

他抬眼那一瞬间,星河滚烫,一路流进了我心底。

不知怎地,我将这一眼,记了好多年。

梳洗好后,我换了装出宫,沈彦到底不放心我的安全,派了人跟著我。

我不喜欢,在街上转了七八圈才将人甩开,去时天色将晚。

随云哥哥的衣冠冢在城郊,单家在那事以后一蹶不振,也未曾大兴土木将他迁入宗祠。

其实也很好,随云哥哥定然不喜欢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的。

我带了一壶梨花白,喝一口苦涩后,会泛起淡淡的甘冽清甜。

天际云霞撩火,四野悄然,惟闻鹧鸪声阵阵。

我将酒放在坟前,细细描摹碑上的朱砂字。

单少将军一生文武双全,战功赫赫,岂是这几个字能描绘得了的?

我叹了又叹,辗转数次,终于还是慢慢解下了腰间的玉雁坠子。

年少轻狂,不知这雁的分量有多沉重,到了此时,我方知,欠的何止是一只玉雁。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我辜负了这份诺言,我没有办法看著沈彦一个人在那里,也没有办法无视自己的心意。

李妩不是他一生为伴的雁。

我低头将那只玉雁,放入挖好的坑洞里,一点点用土将它埋葬。

我做完这一切,才起身回宫。

不料这城郊著实不是个好地方,刚下山就遇见了匪徒。

我慌乱地逃跑,终究力有不逮地一头栽倒在地。

我觉得当朝太子妃这个死法也太没面子了,挣扎了几下打算爬起来,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那是一双修长清瘦,却又遍布伤痕与老茧的手。

「妩妩,先起来。」

我听那个人这样说话,嗓音清冷却带著沙子一样的沙哑。

他高而长的影子落在我身边,可我却不敢抬头看他。

我只见身后几个贼匪追来,他抽出腰间的剑,银光一闪,点点血迹溅在我脸上。

我下意识闭了闭眼,睁眼时,终于看清他腰间的坠子。

莹润白玉,归雁栩栩。

雁翅之上,尚沾著泥土似乎才从哪个地方挖出来。

我闻到了一缕酒香,那个人左手原来提著一壶酒。

入口微涩,回味甘冽的梨花白。

19

我回宫的时候,东宫里已经乱成一团。太监侍女们都神色匆匆,面色焦急。

我听到寝殿里压抑的怒吼,「她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孤为何不能去找她?」

门客道:「殿下息怒……只是陛下猝然昏迷,殿下此时出宫,恐落人口实。」

沈彦沉声道:「陛下有太医坚守,有六宫侍疾,而孤的太子妃——」

「只有孤在乎。」

他抬手示意不必多言,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乍一推开门。

我在阶下站著。

焦急沉重的神色倏尔化开,他怔怔望著我,上前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妩妩——」

喟叹也是终于松开紧绷心神的释然。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去的,你怎么受伤了?」

他怜惜地摩挲著我手背上的擦伤。

我刚摇了摇头,嘴里就被塞了一颗梅子糖,滋味同及笄那日吃的一样美好。

「吃颗糖就不疼了。」

我垂眼看见他手腕上的烫伤,看见他指尖点点的糖稀,原来这糖是太子殿下亲自熬的,怪不得我从来没有买到过。

沈彦牵著我的手走向寝殿,柔声道:「饿不饿?我让厨房一直给你备著饭菜,先吃一点。」

「沈彦。」

我停下脚步,他回头不解地看著我。

「我要走了。」

我静静凝视他的面孔,眼底的星火明灭,逐渐熄灭。

「妩妩?」

他紧握著我的手,试图抓住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神情有些慌乱,甚至手足无措。

「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努力压住嗓音里的哽咽,「你不能,沈彦,你是太子。」

他一下子乱了分寸,紧紧抱住我,似想将我揉入骨血,「我不允,妩妩,我不许你走。」

我似没了力气一样倚在他怀里,「你答应过我的。」

「什么?」

「随云哥哥……他回来了。」

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人从暗影里走出来,黑色的风帽下,隐约可见清瘦的下巴。

我用尽力气推开沈彦,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被那人稳稳扶住了臂膀。

沈彦抬起手,阻止了东宫侍卫冲上来的动作。

「妩妩,我只问你,愿不愿意留下。」

我咬紧了下唇,指甲嵌入了掌心。

「走吧。」

随云哥哥压低了声音,颀长的身影将我笼罩在他的气息之内。

「李妩!」

沈彦高声唤我,我回头。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愿意——」

我闻得身侧那人微微冷笑,随即伸手解开风帽,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那张脸本该俊秀温润,一如上京闺中女子梦中的少年将军一般,可如今,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角蜿蜒到眼下。

我的随云哥哥,他回来,可他却满身伤痕。

「太子殿下,妩妩不愿意。」

单随云抽出长剑,寒芒同他的嗓音一样冷冽。

夜风漫漫穿堂过,拂起随云哥哥披散的长发,丝丝缕缕,白了半边。

这两年,我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活下来的。

沈彦目光一缩,哑声道:「随云,你——」

「还活著,让你失望了。」

随云哥哥淡淡道。

说完,牵著我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步步离去。

沈彦怔怔站在那里,不知在惊骇于什么。

我还是忍不住回头。

沈彦站在檐下风灯下,虚晃的灯光笼罩著他微微惨淡的面色。

他藏在袖里的手握地极紧,我隐约可以看见鲜红的血丝渗出来。

我想,他刚受伤不久,还是不要这样用力了。

他望著我,眸光哀恸,嘴唇微微一动。

我听到了,他说——

「妩妩,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他忽然侧过身,咳出点点血迹。

20

虽已快宵禁,但有东宫令牌,随采买的马车一起出宫倒也顺利。

长长的宫巷,弯月孤寂地悬于宫墙鸱吻之上,马车一半沐于月辉下,一半隐于暗影中。

我再一次看向随云哥哥的脸,眼角下的伤疤。

他下意识抚上了那里,「很丑吗?」

我摇了摇头。

随云哥哥虽是将军,但从来都是文雅俊逸,如今添了疤痕,倒有几分冷漠而又杀伐果断的气质。

「当年我与父亲分道行军,途中听闻父亲受袭,故而连夜赶去,恰遇贼人在山顶炸开关隘,山体崩陷,我被山石所伤,而后落下悬崖,错过你的婚期。」

他问我,「你怪过我吗?」

我怎么能责怪他?

我只是难过,原来他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多。

见我不语,他有些著急地拢住我的手,静静看著我,「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上京。」

我楞了愣,「你怎么不来找我?你知道……」

我想说,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可看到他手腕上累累的伤痕,我突然发现,我没有资格这样说。

「见了又如何?」他微微苦笑,「难道要我告诉你,当年行军路线唯有沈彦知道?难道我要让你进退两难吗?」

我一颤,「真的……真的是……」

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我在山下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他一只手提著酒壶,一只手握著滴血的刀。

白了一半的头发,人亦清瘦如骨。

那时,我心中已经有了些影子。

若非是沈彦,他怎会一直跟著我,只在我危难关头出手却不肯见我?若非沈彦,他怎会难过地一夜白头?

或许在他九死一生归来时,却偏偏知道,如今的太子妃,是曾信誓旦旦要等他回来的妩妩?

这样想著,几乎要哭出声。

他见我神色哀恸,以为是难过要离开皇宫,轻轻道:「妩妩,我带你出来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可沈彦他如今自身难保,若非他护不住你,我也不会来让你难过,若你真的不愿意,待他坐稳帝位,我再送你回来好不好?」

粗砺的手指擦过我的眼角,「妩妩乖,别哭了。」

可是我忍不住。

我的随云哥哥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即使一个人伤痕累累,即使一无所有,也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去伤害任何人。

他值得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可被他偏爱著的我,却偏偏——

爱上了沈彦。

马车陡然一停,我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去。

一支羽箭旋风入车。

随云哥哥一把将我护在怀中,长剑一抖,劈开了羽箭,亦劈开了马车。

四下飞散的烟尘里,我隐约见即将落锁的宫门前,一个衣衫华贵的妇人在羽林将的簇拥下款款走来。

皇后。

皇后掩袖而笑,「太子妃这么晚要去哪里?还跟著一个男人,莫不是——」

「要私奔?」

私奔二字一出,随云哥哥当即沉了脸,足尖一点马车残垣,银光飞散,势如破竹一般刺向皇后。

皇后冷了声音,「拿下!」

羽林将一触即发。

夜风与剑刃擦过,我几乎嗅到了死亡血腥的气息。

21

昏昏沉沉中,我睁开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一片幽暗,唯有窗口渗进屋里的一点星光。

这是被囚禁的第三天了。

那日随云哥哥以一敌百,终究是让我拖了后腿,我被人挟持后,就被蒙眼扔在了此处。

我刚动了动身子,身侧就有一双手扶著我的后颈将我托起。

「这里是哪?」

我又一次问。

我大概是烧糊涂了,总是一遍又一遍问著这个问题。

「西郊行宫,皇后侧殿。」

西郊行宫向来是皇帝避暑圣地,今年若非出了事故,也断不会荒置。

我点了点头,忍不住嘟哝著,「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沈彦……」

随云哥哥身形微微一僵,抚著我的额头,轻轻道:「很快。」

这一个动作,他手腕上镣铐锒铛,铁链一路延伸出去,锁在墙上。

我莫名感到有些安心,沉沉又睡了过去。

这三天,不见天日,饮食供应又极为不足,我发了烧,又困又饿。

到了晚间的时候,送饭的人又一次推开了门。

这次较以往不同,身形高大,看著是个羽林将。

在他放下食盒的那一瞬间,随云哥哥藏在袖中整整磨了三天的铁片,如闪电一般比上那人的咽喉。

那羽林将一怔,低声道:「少将军,是我。」

正逢了梅雨季节,隐雷阵阵,窗外一道闪电穿过重重乌云,照亮了那一瞬间的暗屋。

随云哥哥皱了皱眉,「陈漆?你怎会在此?」

「末将当年退出单家军,被老将军送入了羽林军,一路倒也顺利,如今已是羽林副将。」

陈漆见他放下戒心,这才从袖中掏出钥匙,半跪著为他打开锁链,「少将军,快走吧。」

随云哥哥并不行动,只冷冷淡淡地望著他,「你如今在为皇后做事?」

陈漆动作一顿,「各取所需而已,老将军惨死,太子当政,我等无能为力与太子相抗,为将军报仇,只能与虎谋皮。」

我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被随云哥哥蒙住眼睛,按住我的肩膀叫我动弹不得。

我又闻随云哥哥不动声色地问道:「陛下昏迷不醒,皇后劫我,所为何事?」

陈漆略有些犹豫,「是……是为了……」

他叹了口气,似为了故意避开我一般,忽然压低了嗓音同随云哥哥说话,不让我听到半分。

我隐约只听见几个字。

「……谋反。」

谁要谋反?

这个问题直到我被随云哥哥背上马车,也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是皇后?是要拿我们当人质吗?

可是,太子妃同人私奔,怎么看太子殿下都没有那样失了智,会为了背叛他的两个人放过皇后。

沈彦这个人我还是知道一点的。

耳鬓厮磨时,我也曾担心他难敌皇后势力,沈彦悄悄告诉我,老皇帝为了压制皇后,将能调动驻扎城外的镇北军兵符都交给了他。

区区羽林军,不过势均力敌,左右制衡罢了。

陈漆早有准备,找了两个面目全非的尸体,又让人以巧妙的易容之术易容成我们的模样,扔在了侧殿。

马车在山路上徐徐前行,风渐起,乌云密布,林间树叶婆娑。

我揭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山顶的西郊行宫,不知何时亮满了灯,璀璨如白昼。

莫非老皇帝已经醒了?还搬到了这里来?

我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望向随云哥哥。

他神色凝重,眉尖蹙起,眸中光影交替,似乎在迟疑著什么。

「随云哥哥,」我有些不安,「我们已经离开了皇后掌控,太子那边是否知晓?」

他眼睫微微一颤,并未答话。

「皇后抓我们定是去威胁他,万一,万一他不知道我们离开了,会不会……」

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呢?

随云哥哥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不知道他想起来了什么,或许是他们当年相知相遇,又或许是那些年他习惯性地去保护沈彦,又或许是他们二人一起纵马约定踏遍山河。

我认识随云哥哥六年,认识沈彦四年,可我知道,这些岁月还是太短。

随云哥哥从十四岁那年认识沈彦,如今已有十年。做过他的侍卫,他的朋友,他的知己,沈彦的生死,对他一直很重要。

直到两年前的山崩。

最终他平静下来,「沈彦没有那么愚蠢,身为太子,大局二字,他比谁都看的清楚。」

为了这两个字,杀他父亲,亦或是杀他,沈彦何曾心软过?

我再一次忧心忡忡地挑开车帘。

月已半隐乌云下,山雨欲来风满楼。

22

老皇帝昏迷不醒,御医数番会诊,断定是上京气候暑热,不宜养病,故而皇后请示诸臣,将皇帝抬去了西郊行宫。

皇后刚侍挤回来,沈斌便跟上来,「母后,这药真能保证父皇神不知鬼不觉地……」

他在脖子上用手做了个一抹的动作。

皇后见他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心中忍不住有些叹气,面上却一派沉静,「自然,只是今儿还需留著他的命。」

「为何?」

「当然是为了让你名正言顺地坐上——」

皇后忽然止住话音,转身看向行宫殿门,道:「来了。」

「谁来了?」

「谋逆之人。」

「是谁?」

皇后露出诡秘的笑,「自然是——」

「太子沈彦。」

云、妩二人拘于吾手,欲赎之,唯有——

兵戎相见。

不枉她筹谋数日,他终究是来了。

信是今日下午送的,此时调配驻扎上京的镇北军,数个时辰,最多不过一万兵马,何足道哉?

皇后打开殿门时,却不禁变了脸色。

羽林将竟与太子带来的人马相互制衡,进退不得。

厮杀声遍天,血流不息,血腥味浓烈地令人做呕。

沈彦拾阶而上,头盔已经不知去向,露出微有些凌乱的冠发。

一身染血银甲,偏偏神情从容。

「您大概是忘了,西郊行宫外正是东陵,而守陵卫正是东宫管辖之内。」

沈彦在距她数丈之远停下脚步,仿佛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皇后愣了许久,方才回神,退至羽林将后,「太子殿下,您这可是谋反。」

沈彦伸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您不就是想逼孤谋反,好顺利废了孤,扶植沈斌上位吗?」

「孤来了,可以把人放了。」

李妩?亦或是单随云?

皇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眼中闪过恶毒的光芒,「殿下,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你想如何?」

皇后从怀中拿出一对玉雁,远远搁在掌心,「起码,太子该止战才是。」

沈彦从阶下仰头看著她,仿佛在思虑。

风声正紧,吹来浓烈的血味,也吹来点点细雨。

她在赌,赌这两个人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沈彦忽然笑了,轻声道:「究竟是为什么——」

「母后。」

他举起手,声音穿透了阖宫上下。

「休——」

她赢了。

可皇后却没有那样高兴,她眼睁睁看著人上前,按住沈彦,将他的盔甲一件一件剥落。

沈彦始终看著她。

他在问她,为什么?

即使他做了皇帝,她依然是唯一的太后,至尊无上。

沈彦从六岁那年就寄养在她膝下,也有了十五年那么久。他自小重情重义,所以她才敢笃定,沈彦一定会输。

皇后走下台阶,居高临下地看著他,「彦儿,你别怪我。」

她慢慢道:「我也想过让你登基,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可是彦儿,你还记得那一年斌儿纵马踏伤了单将军的小女儿单姒的事情吗?」

沈彦静静看著自己被附上枷锁,「记得。」

「你毫不犹豫地站在单家那一边,指责你弟弟任性妄为,让他被罚去边境历练一年。」皇后握紧手指,恨恨道,「不过一件小事,你就偏袒至此,若你做了皇帝,我的斌儿那样任性,他还能活吗?」

「小事?」沈彦笑起,「单家那样的势力,踏伤重臣之女,您竟觉得是小事?」

「那样的势力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皇后想起了什么,有些得意地笑了,「那一年,我从你那里得到的行军路线倒真是有用。」

「是你?」沈彦皱了眉。

「你又何必做出这种的姿态?你知道密函被盗也没有声张,任由我去炸了关隘,其实在你心里,也是希望单将军埋在那里的不是吗?」

一字一句,极尽尖酸。

沈彦沉默不语。

皇后摆了摆手,示意将太子押下去。

「彦儿你放心,事情完成后,我一定会让李妩去陪你,毕竟你那样喜欢她。」

沈彦微微垂了眼,唇角轻轻勾起,他生的俊美,可这一笑,倒无端生出几分凛冽残酷的意思。

「这可不行。」

「我的妩妩,当平安喜乐。」

他忽然站起,用力挣开锁链,侧身一闪,从侍从手里夺过长刀。

太子从平静到暴起,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羽林将下意识将不远处的皇后护在中间。

只见沈彦那刀虚虚一点,众人刀枪随之而出,偏在那时,沈彦身形一晃,竟飞快向侧方杀去。

皇后正是疑惑不解,一抬首,却见那高阶之上,巍巍宫门缓缓而开,沈斌从中踏出。

刀尖恰停在沈斌喉咙上,只要稍稍入了一寸,就能要了他的命。

沈彦咳嗽了两声,悄悄将手中的血藏在身后,一边比著沈斌的命,一边微笑。

「母后,可愿意和儿臣做个交易?」

风正狂乱,吹开他一头的发,玄衣飒飒,踏一地尸骨,血流之中,恍若玉面修罗。

23

我爬到驾车的位置打算跳下去的时候,被随云哥哥拽住了手腕,车辕一下一下地磨著我的骨头,我咬著牙没吭声。

「妩妩?」

我噙了泪,「我想去找他,我感觉他出事了。」

不然为何我这样不安?为何我的心脏会感觉那样难受?

手上的力气忽然加大,随云哥哥道,「你既然一直放不下他,又何苦说要跟我走?」

我痛呼一声,随云哥哥一愣,登时放开了我,我得了这一点间隙,立刻推开车夫,奋力跳到其中一匹马的身上,拿著顺过来的刀砍断了拉绳。

我驱使著马,望向随云哥哥,「因为我知道,沈彦绝不是这样的人,可是随云哥哥,你对他的成见太深了,我想同你走,去化解你们之间的误会。沈彦他有家国天下,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想陪著你。」

他隔著车帘,声音微冷,「妩妩,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不,」我轻轻道,「随云哥哥永远是我心里的少年英雄,你不需要我的怜悯。我只想让你解开心结,一年,两年,就算是十年,我也会陪著你。」

随云哥哥安静地凝视我,「妩妩,你说过你喜欢我。」

西郊行宫灯火越发炽热,烟火四散,似要将整个行宫都点燃。

我心中越发惶恐,我总觉得,我似乎要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抬起头,漆黑的夜色里细雨飘摇,我说:「你知道我一直喜欢吃糖,随云哥哥就是我喜欢的糖,从前喜欢,现在也喜欢,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我嗓音微微暗哑,「我一直以为,男女之间的喜欢就是这样,你给我糖我会高兴,你给了别人我也不会难过,可是我逐渐发现自己错了。」

「即使是糖果,我也有最偏爱的那一种,我爱的是梅子糖。」

「沈彦就是我的梅子糖,如果他把糖给了别人,我就会不开心。」

「……」

我说完没有再回头,猛然挥下马鞭,调头往行宫疾驰而去。

树枝划过脸颊,我不得不伏在马背上,听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急过一声。

我想,沈彦,你千万不要有事。

马蹄踏过枯草落叶,坚石碎片,抵达行宫时,马儿扬蹄四惊。

宫墙外换了一波我从不认识的人,有刀刃相撞声与哭嚎声从宫内传出来。

侍卫将我打落马匹,「何人敢擅闯宫门?」

我隐约感觉额头的温度越发高了,烧的我眼前都一片血红。挣扎著爬起来,才发现,手掌里都是真的血迹。

这些血,有没有沈彦的一份呢?

我发了疯一样往里面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脑子里只有沈彦这两个字。

侍卫呼嚎著追赶我,缨枪刺在小腿,我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一地残骸,尸骨遍地。

我爬起来,踉跄著,像个亡命之徒,奔跑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宫廷里。

夜色浓重地要将我吞没,雷鸣声嘶吼咆哮,闪电一重重照亮血色的宫闱。

数道惊雷凭空斩下,我奋力推开厚重的朱门,被血染红的的丹陛一路延伸到皇帝寝宫门前。

沈斌已经死了。

他伏在皇后的怀里不停地流著血,皇后紧紧抱著他的头颅,脸色苍白惊骇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羽林将团团围著一个血人,血从他身上每一个伤口渗出来,他站在那里,脚下的血似乎能蜿蜒到我脚下。

皇后木然地望向他,张了张口,「你……」

那个血人笑了笑,脸上神色疲惫到了极点,「你说他们死了——」

「母后,您这样尊贵,应当为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

他神色暗淡无光,认命一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羽林将迟疑不决的时候,我忍不住飞奔过去,「沈彦。」

我跑了太久,嗓子被风吹哑了,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在惊雷之下也显得过于渺小。

可那个血人却听见了。

他猝然睁开眼睛。

满天星河撞入眼帘。

他似乎凭空生了力气,挣扎起来。

「沈斌已死,除了孤,谁又能坐上皇位?」

他嘶吼著,用尽了力气从枪林箭雨中撞开一条路。

他向我而来。

只向我而来。

我发烧地厉害,眼中一片通红,耳中一片嗡鸣,被石阶绊地磕倒在地,顷刻间嘴里便有了浓浓的腥味。

他拖著一地的血,颤颤地弯下腰,抚著我的脸,「你还活著?」

我撑著自己坐起来,勉强睁大血红的眼睛去看他。

他披散著发,一身血污,漆黑眼眸如星光璀璨。

我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颈项,嗓音颤抖如一片凋零的叶,「沈彦,我回来了。」

他浑身都在战栗,明明想拥住我,又恐血污了我,声音却带著释然的笑,「怎么回来了,这里这么危险,快走。」

我拚命摇头,哽咽道:「不走了,无论哪里我都不去了。」

他却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慢慢地靠在我肩上,「傻丫头,快走吧……」

「沈彦!」

他用著最后一丝力气推我,催促我,「快走!李妩,我给过你选择了,我不需要你回头,走!」

我拨开他凌乱的长发,决绝地印上他满是血渍的嘴唇。

「生同衾,死同穴,不要留我一个人好不好?」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他低低地笑了,「我也不愿意你留下。」

「我的妩妩,当——」

「平安喜乐。」

「我的妩妩,当——」

「永远都有糖吃。」

他想推开我,手微微颤抖著举起,却又缓缓地,无力地落下。

我闻得耳畔呼吸,越发浅淡,渐有消失的趋势。

身后,皇后夺走了羽林将的弓箭,拉满了弓,对准了我和他。

可他已经不能再为我挡下风霜,夜空一声炸响,云端已暗,磅礴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在那一声雷响中,隐约听耳畔声音在断断续续地说话。

渐无声,渐无息。

我闭上了眼睛。

沈彦,这次我不会走了。

24

那场雨来的轰轰烈烈,将阖宫上下的血都洗刷地干干净净。

老皇帝在没有服药的第二日醒来,细查之下,原来太医早被皇后收买。

宫中闹出这么大的事,好在一切发生在行宫,皇帝沉思半晌,淡淡道,「这里的宫人都处理干净吧,太子弑弟逼宫并非美事,不要让史官记下这一笔。」

一切都处理完,皇帝才宣了人进来。

正是昨夜趁雨赶来的一个年轻人,皇帝只听闻,太子与太子妃俱气息奄奄之际,这人单枪匹马闯入宫中,隔著一道宫墙,凌空一箭飞去,正中皇后的胸膛,救太子于千钧一发之际。

挥剑杀百人,最终剑抵在羽林将陈漆的颈项,嗓音冷淡如冰霜。

「陈漆,为一人仇而颠覆天下,我父亲有野心,却也有仁心,你这样行事,便是九泉之下,他也难以饶恕你。」

「少将军。」

「即使不为皇室忠臣,也该为百姓之臣,行颠倒之事,百死亦莫能辞!」

雨声渐狂,陈漆与之相视数晌,缓缓放下武器。

御林军,降。

而后那人将太子同太子妃扶上马背,牵著马,于泼瓢大雨中著一身蓑衣,握一把血腥长剑,只身离开行宫,无人敢追。

后来的事,便是皇帝初醒,得知太子妃与太子已安置于上京东宫。

皇帝将整个事情已经理清,唯独不清楚,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于是召他相见。

年轻人入殿时,浑身肃杀之意,头戴风帽。内侍提醒他取下,亦置之不理。

皇帝嗅到了年轻人身上很重的血味,「你受伤了。」

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终究,一人之力,难抵千万人的刀剑。

「谢陛下关怀,无碍。」

皇帝低头喝了一口茶,「先去看看太医,太子还有几天才能醒过来。」

他一顿,「我想离开这里,太子醒与否,与我无关。」

说罢,竟行了个礼,往外走去。

「单随云。」

他背影一滞。

「朕知道是你。」皇帝神色颇有几分笃定,「朕也知道你为何不肯见太子。」

他不语。

「当年之事,是朕默许皇后偷去了行军图,也是朕不许太子插手,至于原因……」皇帝笑了笑,「不用朕多说了吧?你为人子,为父报仇确实不错,但当年之事,朕亦无错。」

单随云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那么陛下自然也明白我为何不肯留下。」

「事发后,太子一个人前往关隘寻你,听说只找到了你珍视的遗物。」

内侍闻言,呈上一对栩栩如生的玉雁。

「东西已经被皇后损毁,朕让人重新给你琢了一对。」

单随云淡淡一笑,「可我已经不需要了,送给太子吧。」

「朕其实没有想杀你,你对太子而言,更胜左膀右臂,是将相良臣。」皇帝说话微有些急促,不禁咳嗽起来,「罢了,事已至此,你亲自将东西送去,从此——」

「世间再无单少将军。」

「多谢陛下。」

沈彦醒时已是三日之后,甫一清醒,便由人扶去探望了太子妃。

虽比不得他从生死关走了一遭,但太子妃体弱,尚在昏睡。

太子妃睡相极好,安安稳稳地躺著,呼吸均匀平缓,脸上带著一些高烧刚退的潮红,看起来乖乖巧巧的。

沈彦一低头,看见了床头的锦盒。

侍女说,是一个姓单的故人送来的。

沈彦连忙打开锦盒,里面两只栩栩玉雁,下面压著一张纸条。

「山河万里归尘去。故友既安,不必相送。」

他怔了怔,似想去追。

刚刚起身,风穿长廊,透过重重纱帐,拂撩纱帐。

但见曙色浮出,庭花满地,青梅满枝。

他复又坐下。

万里山河,何拘宫墙?

太子殿下,可向往之?

沈彦忽而一笑,低头在太子妃的额上轻轻一吻。

无妨,他的山河触手可及,他有一辈子的时间——

与她相守。

此生不离。

作者| 慕醉

原标题:《恰逢梅雨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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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子妃,但我不喜欢太子。


不仅我不喜欢,我隔壁院子的谢侧妃也不喜欢他。不喜欢太子也就罢了,还整日往我院子里跑。。。。

1.


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爱我。


这也不怪他。


太子殿下是个有名的颜控,我却是个有名的丑女。


人赠名号:


京城第一丑!


为此,他很抑郁,还很叛逆,娶我当天就抬了两位美貌良娣入太子府。


2.


这事儿吧!


我觉得主要怪他爹,老皇帝别的兴趣爱好没有,就喜欢打听京城八卦。


听说我是第一丑,他当即派了当朝最会写诗的才子入我府上拜见。


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广为传唱:


赵家有女初长成,姝色各异未能分。


却道娇颜皆为婢,羞儿掩面去掌灯。


就是说,才子看了半天,只看见貌美的女婢,很难分辨哪一个是我,最后知道全是奴婢,我却羞的去点灯了。


这诗写的含蓄,但是告诉了大家一件事,我还不如家里的女婢好看 ,貌丑无盐的名声是打响了。


作为皇帝,公然带头抹黑一个未出阁女子的名声,我爹气的七窍生烟,袖子一甩就去找老皇帝讨个说法 。


我已经十六了,还未有人求亲,我觉得我爹多半是怕我真的嫁不出去才会如此生气的。


老皇帝新鲜是瞧了,热闹也看了,被我爹一闹,挥挥手就把儿子给卖了。


一个月后我就嫁进了太子府。




3.


但是吧!


当上尊贵的太子妃,我却高兴不起来。


倒不是因为太子不爱我。


这事儿别人都不知道,我貌丑的传言是我自己发出去的。


为了加深大家这个印象,我从小就只选长得好看的婢女做我的丫鬟。


每次出席宴会我都会故意画的平平无奇,在貌美丫鬟的对比下,我当真有了个貌丑的名声。


无他,这种宴会大多都是选媳妇儿的。我不想当他们任何一个的媳妇儿。


我努力了七八年,却因为老皇帝的一时兴起功亏一篑。



4.


大家都不知道,我从小就立志当一名住持。


小时候常常生病,我爹为了让我好养活,送到寺庙养了一段时间。


寺庙的住持有一颗会发光的脑袋,我小时候特别羡慕。


我跟他抢木鱼儿,抢佛珠,抢经书……


他从不生气,我揪他白花花的胡子他也只会温柔的笑。


信徒都说他是活佛,是得道高僧。


我问他何为佛,何为得道?


他只摸摸我的头,笑的和弥勒佛法相一样慈祥。


嘴里念叨著:「不可说,不可说。」


我却觉得只要当上住持肯定就能知道了。


我说与他听时,他笑的胡子翘起来,连豁牙都露了出来。


我说:「该不会是不舍得把你的住持位置拱手相让吧?」


「霓儿是女孩子,做不得和尚,更做不得住持。」


我觉得大概是他太小气。


只要我想,怎么会做不到?




5.


我八岁以后才明白老和尚说得对。


那时老和尚已经化成了几颗舍利子。


他的住持之位由他的师弟当了,是一个瘦瘦的中年和尚。


我的身体已经大好,父亲将我接回府邸,我才明白,我是宰相之女,我做不得和尚,更做不得住持。


我哭了好几天,父亲怕我孤单为我找了很多玩伴。


我当时下定决心,我以后不要出嫁,我要当尼姑。


我那些貌美的婢女都十分支持我,英勇就义一般哭著说以后会陪我绞了头发做姑子。


我让她们放宽心,光头不长虱子,光头可方便了。


有这样一群跟班,当一庵之主也和住持差不多。


可是现在,我却成为了太子妃。




6.


最忠心的丫鬟梵音见我愁眉不展的坐在大红烛前,忍不住为我出谋划策,说是一般皇家被休弃的女人都会被送到庙里,我们可以努力让太子殿下休弃我,现在太子厌恶我就是一个好兆头。


我悲悯的看著她摇头,她能当我最忠心的丫鬟是因她长得最美,比我美的多,与我站在一起就如宝石之与米粒,珍珠之于鱼目,可以瞬间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缺点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好在她的优点是特别忠心听话,一心一意要当我未来尼姑庵里的庙祝。


她说寺庙里面香火最重要,她要替我好好监管。


我欣赏她的眼光,毕竟像她这么美还这么没有心眼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不忍心告诉她,我这般地位,被休弃只有两种可能 : 一是我犯下滔天大罪,可以连累我爹的那种,一种是我爹谋逆 ,可以诛九族连累我的那种。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所以我告诉她,被休弃女人的尼姑庵,大家都觉得不吉利,香油钱会少赚很多的。


梵音别的不懂,听到香油钱三个字立马懂了。


没过一会儿,太子派人来传今日在两个良娣那里歇息,让我不必等他了。


这事儿我求之不得,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7.


太子不爱我,可他今日还是得早早的请我与他一同去皇宫拜见父皇与母后。


我一早便梳洗打扮好,带了半边面纱等他。


太子是个白净贵气的少年,用老和尚的话说:有帝王之相。


太子看花看草看梵音,就是不敢看我。


于是他被梵音的美震撼到了,直愣愣的看著她不说话。


再看我时,目光便充满了惋惜。


我已经看了太多遍这种场景了,大家都惋惜我貌若无盐,如果我有梵音半分美貌该多好。


我笑世人多被皮相迷惑,红粉骷髅,皆为虚妄。


老和尚说的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宽大的袖子里我握紧了老和尚给我的手串,将另一只手放在了太子手上。


无论如何,我已经成为了太子妃,一举一动,不能如以往那般自在潇洒。



8.


老皇帝和皇后两人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看著我。


老皇帝不老,不过四十来岁,比我爹还年轻一些,皇后也才三十出头,还是风韵犹存的美人一个。


我朝有陋习:世人皆好美人,好珍宝,好诗词,好礼乐,好一切美好事物。


这样的风气下,似乎越来越容不得有鄙陋丑恶的东西:


之前有一位貌丑的才女,因为样貌,心爱之人不愿娶她回家,恐惹人耻笑。才女焚诗离家,做了一名女道士。


我没有什么才能,我也不想做女道士,我只想做一庵之主。


我与太子拜过了父皇母后,老皇帝忍不住让我摘下面纱,想看看我到底有多丑。


皇后横了他一眼,笑盈盈的握著我的手让我莫放在心上。


我早做了准备,摘下面纱,行了个礼便垂头不语。


皇帝好像在看我哪里丑的特别些,左思右想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皇后娘娘却笑了,说,「霓儿实不失为一名清秀佳人。」


太子殿下简直不敢相信母后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看了看我的脸,闷闷的不说话。


我长的自然不算丑,面见公婆也不能故意化丑妆,只是见过梵音便很难说出夸奖我样貌的话来了。


我一向拿梵音的容貌当保护伞,可如今,我却觉得梵音的美貌是把双刃剑,用不好,会起反噬效果。




9.


我想起来家里还有很多貌美的婢女,她们都对我忠心耿耿。


没有带她们作陪嫁,主要是怕太子看上她们。


我很珍惜这些从小就和我志同道合的小丫鬟,不希望她们被红尘俗事所牵绊。


太子殿下每日会到我这里坐一坐,他只是盯著梵音看,从来不留宿。


我既庆幸又担忧。


梵音看不出来,她只是紧锁著眉头,不知道我何时才能如偿所愿。


她还怕太子殿下发现我并没有那么丑,鬼迷心窍的看上了我。


她总是习惯性的挡在我身前,不让太子注意我。


我有些难过,我一直在利用这个傻丫头,她却一心为我著想。


为了让我的良心好受些,我让父亲把我的婢女们全部送到太子府上来。


之前不想让她们来,是我私心里把她们当作我的所有物。


老和尚说,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因缘际会,都需他自己选择。


我给她们这个选择的机会,她们容貌皆上等,至少可以保一生无忧。


如若不能忍受青灯古佛了却此生,就尽早为自己寻得一个好归宿。


太子是未来天子,他喜好美人,我相信他会珍惜这些我真心相待过的丫鬟们。


只是我还存了另外一份私心,我不愿梵音成为太子的女人。


我想守护她澄澈不曾蒙尘的纯粹之心。



10.


老和尚说我有佛缘,天生通透,但我心存执念,如若不看开些,会走歪路。


八岁的我不喜欢他同我讲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我一心想等他死了好继承他的住持之位,甚至找好了庙里最会剃头的和尚为我剃度。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剃头和尚抢了我的住持之位。


我爹在老和尚葬礼的那天接我回家。


我从新任住持上位那日就开始哭,我爹以为我舍不得老和尚,为我找了许多同龄的玩伴。


我不为老和尚伤心,他说过他圆寂是上天做回他的佛去了。


我伤心的是我心心念念的住持之位被那个剃头和尚给抢了去。


那日和尚披著老和尚传给他的袈裟,双手合十,说我还不到皈依佛门的时候,让我顺其自然,勿要起执念。


我只说我早晚有一天会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他听后摇摇头,说了句佛语。




11.


我召集美婢入太子府的事情在京城传开了。


老皇帝作为天子都那么八卦,带领著子民也有样学样。


每有事情发生便会如现下一般,以野火燎原之势传遍京城。


我被取了个掌灯小姐的绰号 ,这全归功于老皇帝,我那新晋父皇。


人人都说,掌灯小姐相貌粗鄙,想用美婢栓住太子的心。


梵音忿忿不平的对我说,明明都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数量规格也都符合太子妃位份。这些人就喜欢往我身上泼污水。


我本意确是想用美色引诱太子,让他暂且没有心思肖想她。


可是现下我只能诓她,我的名声不需要那么好。


世人虽是调侃我,可话里话外不过都是羡慕太子艳福不浅罢了。


梵音知晓我打算做一名不叫太子注意的太子妃,只需十余年一事无成,便可自请前去尼姑庵修行请罪。


这比我本来计划的晚了几年,可也是现下最稳妥的办法了。


所以梵音立马露出我都懂的表情。


我一向对她这种憨直的娇态没有抵抗力,抿嘴微微一笑,缓缓拨著手串。


太子殿下如往常一样来我这里,他白净的脸庞染上淡粉色。


「本殿下不要别人,只想要她。」


他指著梵音,莫名的坚定。


梵音那傻姑娘瞪大了杏眼,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这姑娘对情事一窍不通,太子殿下的真心,到底是错付了……



12.


我让太子不要过于冲动,臣妾自然是乐意让太子扩充后院,只是梵音是否嫁娶需尊重她的意愿。


梵音听了我的话,立马跪下来忠心耿耿道,「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太子妃,永不嫁人。」


太子殿下果然露出伤心的表情来。


这时我让梵音将我其他丫鬟叫来。


莺莺燕燕齐至,一时间竟如百花齐放,衬得我素净的院子熠熠生辉。


太子殿下的伤心没有持续多久,一下子见如此多的美人,他楞楞的看著我说不话出来。


我轻声问她们可有人愿意伺候太子。


太子殿下有些期待的看著她们,眼睛湿漉漉的,有些像秋围上猎得的幼鹿。


我的丫鬟们可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一时间纷纷下跪,「小姐不要赶奴婢走,奴婢哪里都不去,奴婢愿一辈子伺候小姐,永不嫁人。」


太子殿下眼中的火光熄灭,落魄的离去了。


我确是没有想到这些丫鬟对我如此忠心,竟一个都不想走。


我耐心给她们解释,每个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太子殿下是个不错的人选,有我这个太子妃罩著她们,她们的日子会很好过。


梵烟忍不住流下泪来,「现在奴婢已经背下所有经卷名称,您说过将来要让奴婢掌管经书的,小姐不要抛下奴婢。」


梵乐亦表忠心,「奴婢已经抄完从昭国寺借来的所有经书,奴婢是有用的,小姐不要抛下奴婢。」


「奴婢学会了上百道蘩云楼的素斋……」


「奴婢已经学会了使用剃刀……」


……


一时间我被吵的脑壳发昏,梵音及时让她们安静下来。


「小姐也是身不由己,你们勿让小姐为难。」梵音虽不聪明,管理这些丫头却很有一套。


大家很快安静下来。


我揉著太阳穴,原是想解决麻烦,却不想麻烦变得更多了。



13.


太子殿下纳的两位良娣听说我带了一群美婢入府,终于病体转好,施施然来给我请安。


两位良娣刚满十五,正当年少,人比花娇。


只是没有什么规矩,行礼都做的极为敷衍。


我微微颔首,让梵音去请教礼嬷嬷来。


梵音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两位良娣看清她的脸后原本高傲的面容变了又变,一时间竟不知道我要处罚她们。


等教礼嬷嬷来了,她们才哭喊著骂我毒妇,心狠手辣。


太子原就喜欢她们率真烂漫的性子,我是在扼杀她们……


我只不过是想让她们懂规矩,知晓礼数,脑袋上便被扣了许多的帽子。


且不说我是太子妃,管教她们名正言顺,就当朝宰相唯一嫡女的身份,也不是能被她们这样欺辱谩骂了去的。


原本去做活的丫鬟们纷纷赶来,挡在我身前看著两位良娣。


「……」两位良娣眼里已经没有半分高傲。


她们的容貌,在这里没有可以骄傲的资本。


只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庶女出身,有几分美名被太子赏识纳入府中。


我朝好礼乐,求尊卑有序,虽说我并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可也是分出打坐诵经的时间来正经学过的。


她们既嫁给太子,就不能不懂规矩。


我让教礼嬷嬷将她们带走,两位良娣瞧著我的眼神如同见了洪水猛兽。


她们不想来给我请安,我亦不想见到她们。


我嫁给太子前都学了一个月的规矩,这些良娣也该多学学。


丫鬟们见两位良娣走了才戚戚然望著我,好似我受了莫大的委屈。


在相府里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相爷更是从未对小姐说过一句重话。


梵音知道我喜静,见丫鬟们的埋怨有收不住的趋势,很快将她们带走了。




14.


说起来,我爹虽做了宰相,却不是揽权结派的奸臣,甚至可以说是中流砥柱,是忠君爱民的好官。


他膝下只得我一个孩子,还是年过而立之年才有了我。


父亲与母亲是结发夫妻,多年未得子嗣也没有纳妾,母亲好不容易在二十八岁那年生了我,却没有两年便病死了,我也从小病病歪歪的。


我没有娘,我爹没有爹也没有娘。


我们家,实在可以算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父亲被人说是天煞孤星,若不送我去寺庙求佛祖庇佑,早晚会被他克死。


我三岁去了寺庙,每日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为伴。


我也是因为有老和尚照顾,渐渐可以跑可以跳。


说起来,有老和尚在的日子是我最快活的时候,临死前他却不让我为他难过。


他是佛陀转世,圆寂了便会上天做回他的佛。


我连什么是佛还不知道,他却要抛下我去做佛了,所以我让他把住持之位给我。


他每次都是意味深长的笑,并不答应我。


所以我只能自己争取……


算了,他们一个个都让我不要起执念,我再纠结前事也是无用。


我爹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品性,本不用让我做联姻的棋子,只要我能努力熬过二十不成婚,我爹便会松口为我修建一座尼姑庵。


但我爹又不想让我孤苦无依,守著一座寺庙过清苦日子,总觉得需要为我找个能照顾我余生无恙的如意郎君。


他还没来得及找到这样一个值得信赖的女婿,老皇帝就带头抹黑我的名声。


至于结果是老皇帝赐婚把我嫁给太子殿下,是他也没有想到的。


我不想嫁,他亦不想我嫁。


可是天恩皇命,不得不从。


而我不仅得接受摇身一变成为太子妃,还得反过来安慰我失望至极的父亲。


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称心如意。


我想我的人生,尤其如是。



15.


太子殿下受挫得有些严重,下人说,他已经好几日都宿在宫里,不回太子府了。


他比我大一岁,性子却不太稳重。


老皇帝召我入宫把他的儿子带回去,别让他在宫里面碍皇后的眼。


我听了公公的转述,觉得太子殿下有些可怜。


等我换上太子妃宫装去到宫里时,他正跪在皇后面前撒娇:


「母后,那个女人太可怕了,儿臣不要在太子府里待下去。」


我平静的看著一切。


那边的太子殿下看见我后定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皇后见我十分开心,笑著亲自过来接我。


我看她亲切温和的笑容,自动忽略了刚刚她不耐烦的踢了太子一脚的事。


「霓儿也不多来看看本宫,本宫在这宫里实在寂寞。」


太子殿下露出绝望的表情来,大概是觉得我抢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与皇后寒暄了几句,最后才说明来意,父皇让我来接太子回府。


太子已自立门户,不可在宫里久居。


皇后露出不舍的表情来,却是不舍得我刚来就要走。


最后太子殿下自己回府,我留在了皇后宫里。


我觉得,皇后对我喜欢的有些过分了。


直到皇后遣散宫人,拉著我到她的书房时,我才醒悟过来,她与我,竟是同道中人!


「霓儿,本宫这幅观音图就差眼睛没画,上回一瞧见你,便觉得甚是欢喜。」


是了,皇后娘娘也信佛。


「你这眼睛,仿佛本宫画的观音活过来了似的。」


皇后娘娘让我站在原地不要动,她拿起画笔,为观音图添上眼睛。


我的双眼,自带三分悲天悯人之像,眉心还有一颗很淡的红色小痣,小时候来上香的信徒见我总说我长得像观音菩萨座下童女。我却觉得我应该像观音娘娘才是。


现在看来,皇后与我竟有同样的想法。


我忽然觉得,和皇后娘娘住一段时间也不差。



16.


我与皇后娘娘每日谈经论道,好不快意,当说到一本得道高僧注释的经书时,皇后娘娘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来。


原来后宫事宜繁忙,她只能抽空来了解这些,这书她还未听说过。


见她落寞的神情,我愈发打定主意今后绝不做皇后。


我让皇后放宽心,这本经书我有,还是原著手札。


无他,这书是老和尚生前著的,而他的著作,基本上是由我整理的。


皇后娘娘听后果然开心极了,拉著我又说了许多话。


夜里老皇帝来皇后的椒房殿,被皇后称病拒绝了。


我听见我那个父皇在门口骂骂咧咧的,前几日说是太子烦的你食欲不振,心情不佳。今日那小子走了你又生病了,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母后按住我,让我不要理会皇帝的话,他累了自然会走。


果然老皇帝骂的口干舌燥,让人给他奉茶,却被告知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他只能离开。


我有些佩服的看著皇后娘娘,她把老皇帝吃的死死的,如果我早些认识她,是不是就不会被老皇帝乱点鸳鸯谱了?


皇后娘娘也说,她那傻儿子配不上我,如果她早知道,一定会阻止皇帝乱来。


世间是很难得这样一位知己的,只恨我没有早些认识她。


我在宫里住了三日,老皇帝忍无可忍的下令让我回太子府。


临走前老皇帝气哼哼的,半天又不说话,最后让我好好监管太子专心跟太傅学习,不要整天不务正业。


还有,少来烦皇后 !


皇后娘娘让我别理会皇帝说的话,她过几日会召我入宫,让我记得把那本注释的经卷手札给她带来。




17.


几日不见,梵音憔悴了许多。


我见她眼下青黑,还以为是谁欺负了她,赶忙问她是为何故?


梵音见我抹了把眼泪,哭著说,「小姐你总算是回来了,奴婢从未和您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奴婢怕您受委屈 ,每日都睡不好觉。」


其他丫鬟也是殷殷切切的看著我,梵烟奉茶,梵乐为我换下繁复的宫装。


「不过几日不见,你们一个个眼圈都黑了,这样就不好看了知不知道 ? 」


丫鬟们又忍不住控诉,「可是奴婢再好看有什么用,小姐还是嫁了人 。」


理是这么个理,我也很是惆怅。


「小姐我见你们都漂漂亮亮的,便会很开心啊!」


这话惹的大家红了半边俏脸,都说我只会打趣她们。


我有六位贴身丫鬟,她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个个样貌不俗,且各有特色。


除去梵音,梵烟,梵乐,还有梵山,梵香,梵净三人。


这其中,跟我最久的就是梵音。


若说梵音的容貌是牡丹真颜色,见之难忘,梵烟便是山间幽兰,自带馥芳,梵乐如芍药花开,梵香如百合灿烂,梵山如梅,梵净如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


我见她们便会欢喜,只因她们内心都十分澄澈,且有慧根。


我之前见过不少染了尘世污浊的小丫鬟,她们接近我,多是想谋良好前程,这也没什么,世人逐利,不过是身不由己。可害我的也比比皆是,总是叫我父亲心惊胆战。


能找到这些品貌上佳的小丫鬟是很难得的!


我父亲听说了我的事情,忍不住让人给我送了封信来,说是爹爹对不住你,让你嫁了最不该嫁之人,他虽为相,却是不能护我万分周全的。他让我受了委屈不能默默咽下,一定要告诉他,他知我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之前是忙于繁务,却不想有朝一日连皇帝都欺负到我头上。现在有什么便跟他说,他会做我最强大的靠山。


我见他有些词句写的有些过激,看完信便烧了它。


最后我想了想,提笔回信让他心安。


差人送了信我才抚著手串微微叹气。


我的父亲,一人留在相府,到底是有些孤单



18.


太子殿下还是很爱玩闹,不仅逃课,还整天在各种花宴流连忘返,给美人写诗,与美人弹乐共舞。


他过的日子比皇帝还要奢靡荒唐,皇后娘娘也没有心思留我宿在皇宫,让我回去好好教训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为了让太子听话,皇后还给了我一枚金牌,是象征皇后凤命的牌子。


皇后安慰我,太子虽不成器,可也得让我多费心看顾。


太子妃的职责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异议。


比起管教太子,我更喜欢打坐诵经,可当太子妃事物繁忙,不能假手他人。


皇后告诉我,她当太子妃时算是老皇帝的续弦,之前他有一个发妻,那时他还是个王爷,老皇帝是死了王妃娶了她以后才被封为太子的。


这些皇家辛密我听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她说她那时也不想当太子妃,所以特别想给太子纳侧妃,好让别人管理诸多事宜。


皇后娘娘真是个妙人,连我想的是什么都一清二楚,我确实不想参合太子那些破事。


最后皇后娘娘悄悄地说,再过两个月是太后生辰,其实太后一直在昭国寺修行,从先皇驾崩后就开始了。


我有些诧异,先皇已经死了十余年了,当朝太后在昭国寺待了那么久我怎会不知?


开玩笑,我可是差点当昭国寺住持的人。


昭国寺有几个沙弥,几位得道高僧,几尊佛陀,几卷经书,几只蚂蚁窝我全都一清二楚。


最后皇后娘娘说道,届时我们可以一起去为太后祝寿,太后见了我,定会十分欢喜。


听了这话,我便老实的管教太子殿下去了。


皇后信任我,我不能叫她失望。


虽然我,一开始并不想和太子殿下有过多瓜葛。




19.


有句话叫做造化弄人,一开始我就不是因为意外嫁到皇家的,可当我明白这句话时,已经为时过晚。


太子虽每次都会配合的跟我回府,但第二天便会重操旧业,不知道又在哪一个花宴上喝的酩酊大醉。


简直就是,屡教不悔!


梵音都觉得我是在白费功夫,被太子耍著玩儿。


我浪费这时间还不如去冥想,好让我内心安宁平静下来。


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人生何处不是在修行?


我受皇命,又受朝廷俸禄,太子妃的职责需时刻谨守。


更多的是我需要护著我可爱的丫鬟们,我不能只顾自己,像以前那般。


顺其自然……


我所愿之事,如果顺其自然只会一无所有。


哪怕尊贵如皇后,也不能随心所欲。


虽说要不是皇后娘娘,我是决计不会掺和他的事情的。


我不能任太子这样下去,他仗著地位尊贵肆意妄为,可比他尊贵的还有皇帝陛下。


太子失德,可以废太子。


但他被废,我这个太子妃会跟著遭殃。


皇帝虽膝下只得他一个皇子,但在宗室里子嗣众多,天子亦可以抱养一个来代替他。


而且天子还年轻,再为太子多生几个竞争对手也不难。


皇后娘娘多年来致力于充实后宫,近几年宫里多了几个小公主,看起来成果不错。


皇后背后有谢家,理佛一方面是受太后影响,一方面是想求得一隅属于她自己的天地。


她嫁与陛下,比我嫁与太子还不甘愿。


她说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老男人,还是娶过妻的,她谢家的女儿何曾吃过这种亏?


是了,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谢家底蕴之深,当为千百世家之首。


大启朝不过是草莽武夫打来的天下,到皇帝这辈才第四代皇帝,草根皇帝们总是想靠世家装点的更像是正统,说是亲世家,好礼乐,却又免不了好美人好珠宝的流氓气。


皇家为了巩固帝位,总是强迫与世家联姻,让世家和大启不得不捆绑起来。


其实我也以为,皇帝会为太子选一个谢家女儿的,如太后,如皇后那般。


我爹虽为赵氏家族支脉,却是家门不显,他是靠自己的打拚才官从相位,只因忧思天下,想为国为民,实现抱负。


可我爹因为位置太高,一切便也身不由己了。


我总以为他还像小时候一样是我最坚固的羽翼,却不想他是皇帝欲与世家牵线的棋子。


我回相府想问父亲应该如何管教太子,却发现家里面多了一位弟弟,听父亲说,这是我一位表亲的孩子。


那是一名少年,十五岁年纪,已经是少有的稳重,他见我唤了一声姐姐。


父亲还说,这是赵氏本家的嫡子,过继给了他。


我有些惊讶,明明赵氏一族已经决意隐于俗世,发誓不奉新朝。


对于父亲做官,他们都从未给他提供过任何便利。


我父亲过去四十余年一人龋龋独行,靠自己才有了现在。


众生皆苦,我想为父亲祈福,让这世道,可以如他所愿。


我到底还是天真了些,老和尚说我通透,可我却看不透这些权贵的把戏。




20.


我的那个弟弟叫赵秉林,他做了太子伴读。


他是世家一板一眼教出来的世家子,虽不是按照世家继承人那样培养,却也是未来不可估量的少年才俊。。


有了他的规劝,太子总算是放弃了嬉闹,收了性子好好读书。


弟弟偶尔会来看我,恭恭敬敬的喊我姐姐,问我可否安好,若有所缺,只管告诉他,他会禀告给父亲。


我是太子妃,地位与皇帝三妃,公主等同,尊贵非常,怎会有缺?


非要说我缺什么的话,应该是缺个尼姑庵。


不过我自己也攒了不少钱,加上我的嫁妆,修十个尼姑庵也是可以的。


我有时也会任性的想让父亲辞官,那样我就可以不顾一切的逃离这个太子府了。


梵音她们身为丫鬟,却总是为我不平,以纤弱之躯挡在我面前。


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她们都是我罩的人。


为了父亲,为了她们都得把这个太子妃继续当下去。


太子殿下久不踏足我的院子一步,听下人说,他又往府里带了几位才人回来。


两位良娣还没有学好规矩,听教礼嬷嬷说,她们屡教不改,我也没有过多为难,只让她们在自己院子里好好待著。


至于那些才人,年纪轻轻的,也别总是称病了,不来请安便不来吧。


我没有空理这些小姑娘弯弯绕绕的心思。因为过两日我便可以随皇后娘娘去见太后,也就是我的皇祖母了。


我带了梵音和梵烟两个丫鬟,她们都十分开心能去昭国寺 。


以往,我每年会在老和尚死的那段时间,回昭国寺住一段日子。


那时我可以带上六位丫鬟一起。


但是现在却是不能够的了。


小丫鬟们都特别羡慕她们可以陪我去,纷纷让她们两个记得带经书,带素斋菜谱,带剃刀样式,带寺庙卦辞回来。


我在一边安静的看她们嬉闹,心里面欣慰非常,她们都各有本事,以后我们建庙可以各司其职,不会饿死。


这实在是很令人高兴的事。


弟弟来时见丫鬟们如此兴奋,好奇的问我所为何事?


我告诉他我们要随皇后去昭国寺。


弟弟一丝不苟的面容罕见的裂开一个不易发现的笑,他问:「姐姐可有所愿之事?」


有啊!当然有!


我抚著手串,「惟愿解去三千烦恼丝,不为俗事所忧虑。」


弟弟摇了摇头,好像我在痴人说梦。


「只怕是,不能如姐姐所愿!」



21.


你可以说我别的,例如貌丑无盐,无才无德。却唯独不能否定我的毕生梦想,就算是弟弟也不可以。


所以我不悲不喜不理他,任他一板一眼的问候,离开。


两天时间眨眼就到了 。


我与皇后娘娘以为国祈福的名义,浩浩荡荡的带了一大群人去昭国寺,即便我不是第一回见这种阵仗也大吃了一惊。


小时候我偷偷的见过几回,一般这种情况下,怕小沙弥冲撞了贵人,除了老和尚,还有一些得道高僧,其他人都不让随便离开自己的住所。


皇后对我说她来之前斋戒沐浴了三十天,我听后不禁对皇后娘娘这种为了面见佛祖,认真严谨准备的态度肃然起敬。


我不过才斋戒沐浴了三天,看来我对佛祖还不够敬畏。


结果皇后娘娘转过话头说道,如果不持戒,那个老皇帝又要去骚扰她,所以她只能为表诚心斋戒三十天,害她吃了一个月素。


宫里的厨子不擅长做素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


吃的她是面如菜色,想沾荤腥的不得了。


皇后娘娘说起想吃烤鸡醉虾醉螃蟹什么的时候,马车离昭国寺越来越近,我只能安慰她道,昭国寺的素斋美味非常,比荤菜好吃许多。。


皇后娘娘居然一脸好奇,我又给她科普了昭国寺那群和尚是怎么把素斋名声打响的。


老和尚年轻时是个到处游山玩水的美食家,他遁入空门后发现寺庙素斋太简单,肚里的馋虫让他看著佛祖无法平心静气的念经打坐,所以他闲暇之余在昭国寺弘扬了素斋美食文化,后来竟借此招揽了不少香客慕名而来,还解决了寺庙因为香油钱不够年久失修的困难。


老和尚将此美名其曰 : 素斋也能广结善缘 !


他尤其擅长做素红烧肉,那叫一个香而不腻,软而不烂。


老和尚一把年纪都大肚圆脸,笑起来特别像弥勒佛法相。


我怀疑他那是故意吃出来的。


信徒总会被他的外表迷惑,说他是活佛,是得道高僧。


其实嘛!


这说的也不错,他确实是个好和尚,可以当我榜样的那种。


皇后娘娘听我说完摆出一副苦笑来,她在太后那里都是吃的太后亲手做的素斋,至于味道……比宫里的厨子好不了多少。


这回我听了心里一沉,早知道就该把梵山带来的,她擅长做素斋啊!


只不过,现在是来不及了。


没办法,我只能抚著手串想著,不过只是口腹之欲,可以忍,可以忍的。




22.


事实证明,太后的厨艺真的很一般。


说出来大家不信,小时候我就见过太后 ,那时我在观察树叶,体会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道 ,结果我观察的那片叶子被蚂蚁运走,我顺著它们找到了一个蚂蚁窝。


我那时候想的是,是否蚂蚁窝便算是叶子的所代表的世界?


太后见我蹲在路边,好奇的问了我一句。


「你是新来的小沙弥吗?」


我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皱巴巴的僧衣。


她又笑了,「原来是个小丫头。」


她看起来像是普通信徒,所以我只是回了句施主安。


之后也偶然会遇到她,我还以为是哪一家爱礼佛的太太,不曾想过她会是当今太后。


太后一见我便认出了我,说我是当初那个戳蚂蚁窝的小沙弥……不……小丫头。


太后娘娘,我那是在思考禅道。


但我忍住了,想著太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毕竟我也算认识太后有十年光景了。


只能说这就是缘分,妙不可言的缘分。


太后住在昭国寺的禁地,也就是谁都不让进的地方,大家都说去不得的地方,去了会提前面见佛祖的地方 。


那些老和尚原来也会骗人,恐吓小沙弥。


四周有很多高手护卫,太后说,有任何人想闯进来都会被打死。


我捏紧了手串,我佛慈悲,太后不是喜欢礼佛吗?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可怕?


皇后娘娘也对我和太后的缘分感叹道,「现在好了,大家都是一家人!」


其实好像如果可以的话,大家都不是很想通过皇家成为一家人。


太后适时转过了话题,问我是否精通佛理,早闻虚云法师是位得道高僧,是当世少有的活佛。


只不过,他圆寂时我年纪尚小,应该懂的不多才是。


琴棋书画我可以说是样样不精通,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从老和尚那里学的高深佛法,所以不能叫太后小瞧了我。


我与太后论了一番道,对太后的见解深感佩服,十八年的修行,太后的造诣果然很深。


皇后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听完后忍不住说了句,「受教!」


太后面容淡淡的,看著我说,「怎会做了太子妃?和我一同修行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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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12-15继续浏览内容知乎发现更大的世界打开Chrome继续欲封尘欲封尘清而不寒,秀而不媚

〈月霁风清〉

他曾经问我「你怕我吗」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是太子妃,但我不喜欢太子

我只喜欢喝酒打牌,打架闹事,还有白花花的银子

太子也不喜欢我,他只关心他的太子之位,到底能坐多久

一个纨绔放肆,一个心狠手辣

别人总是赞许地说「可真是一丘之貉啊」

啊,不对,是天作之合


还记得成亲那

他一脸醉意的从外面进来,侍女退散。

他许久没有说话

我可没有耐性,自己掀了盖头

「你哑巴了吗?」

淡淡烛光,晕染他微醺发红的脸

靠,还挺好看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我是丞相嫡女不假,可我一生下来就差点被溺死,自幼养在翎州

说来话长啊,我母亲是嫡安郡主,南阳王的掌上明珠。我这外祖父没别的不好,就是喜欢造反,你瞧瞧,被灭门抄家了吧。

那夜,初雪,母亲刚刚诞下我,就被拖了出去——这些都是后来芸娘告诉我的

她说,秦家几十口人,在一夜之间被灭门,猩红的血水,融化了刚落下的雪,母亲都没来得及看看我

鬼知道我父亲当时看见他妻子惨死之状时是怎么想的,他会自豪吗?毕竟这造反的罪状是他提供给圣上的,他也因此登上了丞相之位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我虽然是罪臣之后,但也是功臣之女

圣上大发慈悲,绕我一命

可没有母亲,我怎能在那种险象丛生的地方安全长大呢

幸亏啊,母亲的贴身婢女芸娘,将我带去了翎州,我才有命活到今天

至于为什么会嫁给太子,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娃娃亲,还有一个什么玉佩作为信物

好吧,什么狗屁玉佩好像在那年被我打牌时输出去了,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混蛋太子现在站在我面前,沉沉的看著我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我脸上有饭粒吗?

「咳咳,那个……」他开口

看来他不是哑巴,是结巴

我笑了,他好像有点慌

我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想要的不过是丞相的扶持,而并非是我,我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可以帮你,我没啥别的要求,我只要自由,咱俩人前夫妻,人后兄弟如何啊」

他也笑了「苏小姐果然爽快」

之后这厮竟然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自那日一别,我半个月没见著太子,就凭这一点,他还是另我满意的

我最近也没闲著,初到京城,不仅各个酒楼还没逛全,而且有些新账旧债,还得好好算算

芸娘曾经告诉我「这天下的男子都是骗人的鬼」

若不是母亲被父亲利用,也不会死无全尸

她告诉我那日行刑时,她从父亲眼里看不见一点情绪,哪怕是愧疚也没有

母亲刚生完我,虚弱地被御林军按在地上,她挣扎地抬起头,还没等说什么,就被砍下了头颅,漂亮的脸蛋永远的埋进雪里

芸娘说要不是有我,她当即就会杀了我父亲,然后随母亲一起去了

这些故事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也一遍又一遍的出现在我的梦魇里,挥之不去

可我又能怎样呢,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

造反当诛,薄情却罪不至死

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原谅苏哲那个老不死的,他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

初次见面,我没带什么礼物,就送了他个耳光,打的他嘴角流血

我也一战成名,别人暗地里说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

随便怎么说吧,不至于跟这些人浪费精力


我再次见到太子,是在玉湖楼

那日我穿上男装,在玉湖楼顶楼跟人摇骰子

对手是一位白白净净的小公子

害,看著挺正经的,谁知道他竟然出老千,干了换骰子的勾当

差点骗走了我的翡翠坠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好家伙

「哗啦」,我当即就把桌子掀了

在赌场有规矩,要是出老千是要被砍去小手指的

「来人啊,他出老千」,我大喝一声,周围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

「敢在玉湖楼出千,这厮不想活了吧,哈哈」 「有热闹看了」

霎时间,他脸色就变了,想翻窗而走

我手疾眼快抓住他的衣摆,用力往回带

「撕拉」

衣服竟然被我扯坏了,额,京城的衣服质量这么不好吗

他肩膀漏了出来,满脸怒气的看著我

「不好意思啊,兄弟」我尴尬的笑笑

这是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将他按住

「这是玉湖楼的规矩,公子得罪了」说罢,大汉便举起明晃晃的匕首

我有一瞬间于心不忍,想放他走

这厮却大喊「我……我看谁敢!」

呦呵?

「皇兄救我!」

纳尼?

我后退两步,却抵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我一转头,艾玛,这人我认识啊,这不是我的新婚夫君吗,好巧好巧

那日夜里太黑没看清,借著玉湖楼顶楼的光线,我仔细的打量了他——长眉入鬓,狭长又深邃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情绪…这样的人物以前只在画本中见过

「太子妃看够了吗?」

他低低的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

人群又开始骚动

「哎呦,不得了,我竟然见到太子了」「这小公子竟然是女扮男装的太子妃」「玉湖楼要坏规矩了」……

完了,这下以后不能来玉湖楼赌牌了

我急忙后退了两步,想就此逃离

他扼住我的手腕,我竟动弹不得

他使了使眼色,大汉松手,放开了老千哥,说了声「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后,就匆匆走了

老千哥愤愤的看著我,用手理了理被我扯坏的衣服,没再说什么,低头下了玉湖楼,面色赤红的钻进马车

太子拉著我进了另一辆马车

我笑著说「太子殿下挺有闲情逸致的嘛」

「不比你厉害,身手敏捷」他淡淡地说

「害,这事也不怪我啊」我无奈

「你让九弟那么难堪,他会找你麻烦的」

呵,我轻笑,没再说话

我从来都不怕的

芸娘说我颇有南阳王的样子,也不知是夸我还是损我

太子良久无言

路上我侧头看了看他,他仰在车背上,闭目眼神

他总是这样,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深不见底


太子托人来告诉我,明日中秋,宫宴,务必好好准备

我说知道了

端午,清月当空,夜色微凉

侍女将我好一番打扮,一边打扮一边说「娘娘生的真好看」

芸娘也说过,我生的美,比母亲还美,就像天上的星星,纵然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

我被翠儿扶著出了太子府——就是单纯的装腔作势,做出金贵的模样,毕竟不能让人瞧不起

在众贵人面前,我不会让自己格格不入

我特立独行,却不是视面子如粪土,况且,老千哥也会在

太子一身玄衣,坐在马上,清冷的月光撒了一身,他看向我是怔了怔,想是有些意外——这些情绪一闪而过,很难捕捉

我缓缓地上了马车,一行人迎著月色,走向宫闱深处

途中,我撩开帘子,不自觉地想起在翎州的那些年

芸娘是个有能耐的,是个被打碎牙也要和著血咽到肚子里的人,当年她抱著一个未断奶的孩子,只身逃到翎州,一人将孩子养大,此间,我们到底过著怎样难的日子,恐怕别人想都不敢想,这些伤就像细小的藤蔓,反到塑了我坚实的披甲

人并不是都像表现出来的这般,就像我并非纨绔

我赌牌,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挣钱

我也并不是乱赌一气,我只打牌和摇骰子

我可以记住每一个人牌,也练过摇骰听骰,所以我几乎没输过

唯一的一回,输走了玉佩——那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芸娘知道后,眼眶微红,无言良久,只是告诉我那是紧重要的东西

我听见远处逐渐喧嚣了起来,我撩开车帘,被明晃晃的一排红灯笼晃了一下眼

侍女们低著头行色匆匆,马车前后接连,好不热闹。

可我知道,热闹喜庆的背后是林立带刺的刀,噬人无血

这一刹那,内心的孤寂被放大了千百倍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太子妃金安」

又是俗不可耐的腔调――我知道我们到了

帘子被掀开,我踩著匍匐在地的太监的脊背下了车

人生来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你我又待如何

站在至高之位,根本不配悲悯

我定睛看著,这周遭好多的王子皇孙,达官贵人,谁都是笑脸相迎

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内心的叵测阴狠,不会置之于大雅之堂

这就是所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谁不是都一样呢,我也摆出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

太子,啊不,在外面我要叫他霁哥哥

他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萧霁

据说我跟他算是指腹为婚,我的名字在出生前就已经被拟好――苏清,只为跟他相配

原来,我只是为他而活

他很自然的拉住我的手,亲昵的开口

「清儿,我们到了」

既然做戏,就要做足

我点了点头,笑著说「这真热闹」


前方一阵打闹的声音传来,是三位华服少年

尤其是站在中间的那位,竟给我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他们径直朝我们走来

「见过四哥,四嫂」几个少年向我们行礼

太子含笑回礼,「清儿,见过五弟,七弟,六弟」

我笑著回了礼,原来他们都是皇子

「新嫂嫂好生漂亮,比教坊的第一美人还要略胜一筹,我刚刚还跟七弟打趣,叫他抓紧找个跟嫂嫂一样貌若天仙的弟妹……」

「老五!」中间的俊美少年皱眉开口

说罢,向我微微颔首,「老五口无遮拦,冒犯了」

可真是滴水不漏啊,不愧是萧凌

我早就听过老七的名声

人们常道「心狠手辣萧四爷,草包废物萧老五,摇摆不定萧老六,玉面狐狸萧七爷,鬼马精灵萧九爷」

可见啊,这哥几个的关系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融洽

早已暗流涌动,划分势力

以太子为首的为一派,以七皇子为首的一派

老五萧浩是七爷的忠实粉丝,老九萧瑞则偏向太子

唯有萧老六摇摆不定

我盯著玉面狐笑道,「老五只是玩笑话,何必当真呢」

「她一个乡野丫头,自然是开得起玩笑的,哼!」

尖酸刻薄,原来老千哥来找我麻烦了

萧老九著赤色锦袍,头顶紫云冠,一脸傲气的走向我

招招摇摇,活像一只要开屏的孔雀

「嗯,我这等乡野丫头,自是没见过开屏的孔雀的」

太子笑著拉起我的手「我带清儿去到处转转」

随即逃离了这里,留下了气急败坏的萧老九


跟萧霁相处的这几天中,我发现他跟传闻中的并不太一样,世人都说他狠厉无情

他曾经问我「你怕我吗?」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怕你?」

之所以他有这样的名声,还要从他八岁那年说起

那年,他母亲被废,惨死冷宫,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他人尽可欺

无子的珍贵妃想借机扶养他,他却冷冷的说「滚」

他母亲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在三年内,珍贵妃和洛妃相继被废惨死,明眼人都知道这事是萧江霁从中作梗

大皇子体弱多病三岁就夭折了,二皇子是个窝囊废春药吃多了死了——这可与萧江霁无关

三皇子是可用之才,且是皇后嫡出,太子之位理应是他的,可他却无缘无故在秋猎时被老虎叼走了

据说啊,他被发现是已经没了大半个身子

皇后听到讣闻,登时就过去了,跟他的宝贝儿子黄泉路上好做伴

这件事跟萧霁脱不了干系

他也落下个心狠手辣的称号,可是他却一副并不在乎的模样

反正现在他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


宫宴开席,宾客落座

我紧挨著太子而坐,环视四周

喧喧嚷嚷如白昼,铁树银花合,暖室萦烟,直叫人忘却今夕何夕

走来走过的人总会道一声「太子太子妃新婚燕尔,百年好合」

我一言不发,只是淡淡的笑著

「皇上驾到——」

人群停止喧闹,向著主位齐齐的拜了下去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我跟著众人拜了下去,又迷迷糊糊起了身——这场景我先前只在画本里看过,恍若隔世

皇帝说了好些话,什么月色正好,家人齐聚,举国安宁云云

直到皇帝点到我,我才回神

「一转眼,朕的儿子都成家了,逝者如斯啊,清儿,过来」

我反复确认叫的是我后,微微颔首走向他

「嗯,好孩子——你长的真像你母亲——跟她一样漂亮…」

我有些发愣,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很难捕捉

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霁儿,成家了可就不能再胡闹了,你可要好好待她」

「儿臣知道」萧江霁带著笑应道

我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又是一番寒暄,我不失分寸的一一答著,问候完我和太子

开始转向其他人

「老九的功课怎么样」

「老五又看上了教坊的谁啊」

「……」

众宾客落座,开宴

唉,终于可以干点正事了,饿死我了

好家伙,老子活了十七年,这些菜第一次在一顿饭吃全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 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皇帝佬的菜还真是不一样啊…

这不仅菜不错,还有音效

歌台响暖,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撑得我呀,要死要活,唱的我呀,醉生梦死

萧江霁在我耳边调侃,太子妃真有出息

我轻轻的用脚踢了他一下,他也不示弱,夹走了我碗里的一块红烧肉

我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他却只是淡淡对我笑著

弯弯的眉眼,晕开了层层暖意

我再一次觉得,他长的很好看

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将头扭向一边,这可真是太不妙了


我看见老九站起身来,靠近他爹,在他耳根子边上说著什么小秘密

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待乐声奏毕

他宣布有一个新玩法

「中秋闲性,各宫娘娘,吾兄吾姊,难得共聚一堂,何不吟诗作对,尽兴今宵?」

老五首先举双手双脚赞成——纵然他狗屁也写不出来

最终决定,采取抽签模式——抽到谁,谁就即兴作诗,不成者,自罚三杯

有意思吧,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了

皇上笑意盈盈,称赞老九的新创意

狗屁创意,纯属是来刁难我!

果然,第一个抽到的人是我——那只签是早就被他藏在袖子里的

「啊呀,第一个中的竟然是……嫂嫂!快快快,请嫂嫂赐教」

他做出又惊又喜的样子,惊是假,喜是真,得意都涌上眉梢了

我缓缓地起身

「妾才疏学浅,献丑了,题目就叫做〈玉湖客〉吧

雾霭萦萦欲接天,玉湖倚傍玉湖楼

欲以杯酒障人眼,却道愁来愁啊愁」

老九脸上的表情有意思极了,先是惊,后是怒,最后羞的满脸通红

萧江霁笑的前仰后翻,其余人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有人在玉湖楼里玩弄手法,却莫名忧愁

自己找骂,机会是你给的,我可得好好利用啊


其余人相继作诗,大同小异

我有些困倦了,跟太子低声说「我出去走走」,之后从偏门绕了出去

一轮皓月,在火树银花中,妖冶地对著我笑,倚在树梢上,摇摇欲坠

在这般地界,明月都难以自保,出淤泥怎能不染

我向著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沿著孤寂的宫路,灯火越来越暗

我很喜欢这种感受,简直上瘾,就一路走了下去

走著走著,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记得走了好久好久,

直到灯火全熄,原来宫中也有繁华蔓延不到处

我仰头,明月清凛无比

原来还是原来的模样,从未改变

我不禁笑了,出淤泥真的可以不染

我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宫宴,还好,我没有迷路,不过时间过了太久,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已经派人去找我了

宫宴终于结束了,人群散了,喧喧闹闹逐渐褪色

我跟来时一样,乘著马车,迎著月色,背离了宫围

不过,太子说自己醉了,将马甩给了小厮,非要与我共乘马车

他酒品是真的差,不过才喝了几杯,就醉成了这样

他将头靠在我肩上,淡淡的酒香萦绕发间,呼吸间的酒气,熏的我好像也有些醉了

「萧江霁」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嗯?」他似睡似醒的答道

「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他却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那就继续压著吧」

我「……」

可真是个混蛋


太子要代表皇上去慰问南方百姓了——南巡

我也得趁机回一趟翎州,已经三个月没见芸娘了

虽然我用嫁妆给芸娘盘了一栋酒楼,可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本想著先混在太子一行人中,免去出关文碟,等混出关,再自己前往翎州

可没等出关,就被眼神好太子发现了,把我拽上了马车

「太子妃这是舍不得我?」他将我抵在马车上

「是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我尴尬的笑著

他显然是不信的,将我抵的更紧了

「那个,到翎州给我停一下就行」

「你的意思是,只搭个便车?」他放开了我,也笑起来

「算是吧」

「你到真是坦诚」

翎州路远,足需要半月的颠簸,从京师到翎州那个江南的边陲小城,一路上可以看遍南北风情的变化,也是有趣的

我们隐匿成商队,低调行事

避开官路,从市井中穿过,一路上更是有意思了

喧喧嚷嚷,老叟携垂髫蹒跚潜行,少年意气风发,女子在挑著精致的簪子,谁家办了红白事,那个真虞姬殉了假霸王……

这才是多彩的生活

一路上,萧江霁话并不多,他好像总像在盘算什么,心思很重的样子

可见,太子并不好当

他对我却是不赖的,侍女翠儿悄悄对我说「奴婢之前从未见过殿下笑,殿下对娘娘的笑的次数,比他之前笑的次数加起来还多」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偌大的东宫里,太子竟然一个侧妃通房都没有,那么大的床,不冻脚吗?

难道他是个断袖,或者是他不行……

「哎呦」他弹了我个脑瓜崩

「想什么呢?」

我捂著被弹痛的头,张了张嘴「阿巴阿巴……」


讲真,泽州的米粉是真的好吃

「小二,再来一碗」

「姑娘你已经吃了三碗了…」

萧江霁含笑的看著我「活像一头小猪」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他笑的更厉害了

我不舍的放下筷子,接过翠儿递过来的纸,装模作样的擦了擦嘴

泽州离翎州不远了,不出半日,我们就到了翎州

「殿下,我到地方了,那个,我就先走了,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去」我一边说,一边背好了包袱,准备跳下车

萧江霁一把拽住我「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哈」

我想甩开他,可扼的太紧了,怎么也甩不开

他突然向里将我向里一带,我结结实实的撞入他的怀抱

他迅速的在我脸上撮了一口,蜻蜓点水般

邪赖赖的看著我「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了」

我盯著他含笑的眼睛,脸直红到耳根,想火烧般难受

我迅速推开他,逃似的下了马车,飞奔了好一会,靠在一颗树上喘著气

靠,他什么意思,我又害羞什么呢,这哪跟哪啊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看著这无比熟悉的街景,心里升起层层暖意

老子到家了!

翎州,这地界,都是老子的,老子就是头!

我「统领」著这所有的「市井无赖」,被人尊称一声「老大」

可别以为我是什么打打杀杀之徒,我这都是智取

想当年,我深谙「杯酒释兵权」的要旨,凭借一张嘴,纵横翎州,在这也算是个人物

可真正让我出名的是,我一个穷丫头,竟然一夜之间盘下了迎春楼,并在翎州销声匿迹

咳咳,其实并不是我多么善于理财,只是太子彩礼给的多

而且,我爹那混蛋老头好像觉得亏欠我,给我了好些银子

要不然,迎春楼那种大酒楼,我可盘不下

我重抖精神,将刚刚被某某人亲了一口的事抛之脑后

「老大?」有人叫我

我回头,「赵二狗!是你」

终于遇见熟人了,我感动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老大,你终于回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知道二狗子从不开玩笑的

「芸……芸娘被抓了!生、生死未卜……」

我一向沉的住气,我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我要是乱了,满盘皆输

我急忙捂住二狗子的嘴「隔墙有耳,我们换个地方说!」


我拉著他,绕过来好几个巷子,确定四周无人了

二狗子竟然蹲在地上哽咽了起来

我陪著他蹲在地上「二狗子,别著急,你把来龙去脉讲清楚!」

「那日……楼里来了好几个衣著光鲜的人,谁知道他们穿的人模狗样,净不干人事!他妈的,进来就要盘楼,掌柜的说了好几遍,这楼不能盘,那人问『死也不卖?』,掌柜的说死也不卖,谁知道……唔……,那人竟然拿刀剁了黄掌柜三根手指……掌柜的当即就晕了,现在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他娘的!后来呢」我压制著怒火

「后来,芸娘来了,他们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芸娘气极,要去报官,结果,被他们扣住了……之后就清客了,我就被哄了出来,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玉湖楼改主人了,芸娘不见了……」

「没人报官吗?」

「谁敢啊,掌柜的那几根手指现在还穿成串挂在门口呢」

我点了点头「幸亏你们没报官,这伙人定和官府有勾结,他妈的!」

「其余人呢?」

「老黑他们今晚决定去闯楼,可不能叫他们白白欺负咱!」

「胡闹!这事没有这么简单,把他们都叫过来!」我眯起了眼睛,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动我的人

不一会,来了十四五个少年,个个带著气

「老大,要不咱弄死他们吧」

「王八羔子,真不是东西!在这地界儿欺负人」

「……」

我叼著草根,蹲在地上,静静的听著,心里暗自盘算

『「呸」我吐掉草根,倏然站起身

「诸位,冷静一下,这事不简单,可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你们先在这等著,我去迎春楼看看」

「哎对了,老大,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成了个亲」


迎春楼,啊不,换了老板后这叫送秋楼

虽说换了老板,可生意不减,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我祈祷这芸娘可别出事,虽说我叫她芸娘,可她在我心里跟亲娘一样,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恐怕真的会疯掉

我悠然迈步,走进送秋楼,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这话有毛病,没变的只是摆设,可是店里的人,上至掌柜,下至小厮,全都换了个遍

我仔细观察,这些人脚步轻盈,个个都是练家子,这踏马真要搞事情了

我走到二楼,挑了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可以看到楼下的车马

一个小二笑著跑过来,「客官来点什么?」

我皮笑肉不笑「门口那三根手指卖吗?」

他怔了一下「呵呵,客官说笑了」

「哈哈,我的确是开玩笑的,兄弟,打听个事,据说这楼里换老板了?」

「哎呦,可不嘛,先前的老板说不干就不干了,客官,您看来点什么菜?」

滴水不漏,看来这连小厮都不简单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谈生意的,把你们老板叫出来」我淡淡的笑著

小厮上下打量我,有些无奈「姑娘,老板很忙的」

害,我不就是穿的朴素了点吗……怎么这么瞧不起人,老子现在有的是钱

我依旧笑著,将手腕上的玉镯子摘下来,轻轻的放在桌子上「把这个拿给你们老板,就说是一位从京城来的商人送的见面礼」

但凡是个识货的,就不会不来见我

这镯子,说它价值连城可一点都不夸张

毕竟,那是我亲眼看著太子从他手腕上取下来的,并由他亲手套在我手腕上的

绝对拿的出手

小厮愣了几秒,拿起镯子走了

我靠著椅子背上,心里打起来最坏的打算

这帮人,应该是在贩毒,而且有很厉害的人撑腰

太子跟我提过,这次南巡有更重要的目的,我猜为的就是这

翎州虽说地方不大,可却是南北必经之路,要从南向北输运,必经过翎州,而送秋楼作为据点,再合适不过

这只是我猜的,没有依据

(觉得我写的还凑合就赏个赞同吧,给鄙人点动力,谢谢谢谢)


〈月霁风清〉

他曾经问我「你怕我吗」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是太子妃,但我不喜欢太子

我只喜欢喝酒打牌,打架闹事,还有白花花的银子

太子也不喜欢我,他只关心他的太子之位,到底能坐多久

一个纨绔放肆,一个心狠手辣

别人总是赞许地说「可真是一丘之貉啊」

啊,不对,是天作之合


还记得成亲那

他一脸醉意的从外面进来,侍女退散。

他许久没有说话

我可没有耐性,自己掀了盖头

「你哑巴了吗?」

淡淡烛光,晕染他微醺发红的脸

靠,还挺好看

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我是丞相嫡女不假,可我一生下来就差点被溺死,自幼养在翎州

说来话长啊,我母亲是嫡安郡主,南阳王的掌上明珠。我这外祖父没别的不好,就是喜欢造反,你瞧瞧,被灭门抄家了吧。

那夜,初雪,母亲刚刚诞下我,就被拖了出去——这些都是后来芸娘告诉我的

她说,秦家几十口人,在一夜之间被灭门,猩红的血水,融化了刚落下的雪,母亲都没来得及看看我

鬼知道我父亲当时看见他妻子惨死之状时是怎么想的,他会自豪吗?毕竟这造反的罪状是他提供给圣上的,他也因此登上了丞相之位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我虽然是罪臣之后,但也是功臣之女

圣上大发慈悲,绕我一命

可没有母亲,我怎能在那种险象丛生的地方安全长大呢

幸亏啊,母亲的贴身婢女芸娘,将我带去了翎州,我才有命活到今天

至于为什么会嫁给太子,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娃娃亲,还有一个什么玉佩作为信物

好吧,什么狗屁玉佩好像在那年被我打牌时输出去了,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混蛋太子现在站在我面前,沉沉的看著我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我脸上有饭粒吗?

「咳咳,那个……」他开口

看来他不是哑巴,是结巴

我笑了,他好像有点慌

我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想要的不过是丞相的扶持,而并非是我,我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也可以帮你,我没啥别的要求,我只要自由,咱俩人前夫妻,人后兄弟如何啊」

他也笑了「苏小姐果然爽快」

之后这厮竟然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自那日一别,我半个月没见著太子,就凭这一点,他还是另我满意的

我最近也没闲著,初到京城,不仅各个酒楼还没逛全,而且有些新账旧债,还得好好算算

芸娘曾经告诉我「这天下的男子都是骗人的鬼」

若不是母亲被父亲利用,也不会死无全尸

她告诉我那日行刑时,她从父亲眼里看不见一点情绪,哪怕是愧疚也没有

母亲刚生完我,虚弱地被御林军按在地上,她挣扎地抬起头,还没等说什么,就被砍下了头颅,漂亮的脸蛋永远的埋进雪里

芸娘说要不是有我,她当即就会杀了我父亲,然后随母亲一起去了

这些故事我听了一遍又一遍,也一遍又一遍的出现在我的梦魇里,挥之不去

可我又能怎样呢,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

造反当诛,薄情却罪不至死

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原谅苏哲那个老不死的,他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

初次见面,我没带什么礼物,就送了他个耳光,打的他嘴角流血

我也一战成名,别人暗地里说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

随便怎么说吧,不至于跟这些人浪费精力


我再次见到太子,是在玉湖楼

那日我穿上男装,在玉湖楼顶楼跟人摇骰子

对手是一位白白净净的小公子

害,看著挺正经的,谁知道他竟然出老千,干了换骰子的勾当

差点骗走了我的翡翠坠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好家伙

「哗啦」,我当即就把桌子掀了

在赌场有规矩,要是出老千是要被砍去小手指的

「来人啊,他出老千」,我大喝一声,周围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

「敢在玉湖楼出千,这厮不想活了吧,哈哈」 「有热闹看了」

霎时间,他脸色就变了,想翻窗而走

我手疾眼快抓住他的衣摆,用力往回带

「撕拉」

衣服竟然被我扯坏了,额,京城的衣服质量这么不好吗

他肩膀漏了出来,满脸怒气的看著我

「不好意思啊,兄弟」我尴尬的笑笑

这是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将他按住

「这是玉湖楼的规矩,公子得罪了」说罢,大汉便举起明晃晃的匕首

我有一瞬间于心不忍,想放他走

这厮却大喊「我……我看谁敢!」

呦呵?

「皇兄救我!」

纳尼?

我后退两步,却抵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我一转头,艾玛,这人我认识啊,这不是我的新婚夫君吗,好巧好巧

那日夜里太黑没看清,借著玉湖楼顶楼的光线,我仔细的打量了他——长眉入鬓,狭长又深邃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情绪…这样的人物以前只在画本中见过

「太子妃看够了吗?」

他低低的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见

人群又开始骚动

「哎呦,不得了,我竟然见到太子了」「这小公子竟然是女扮男装的太子妃」「玉湖楼要坏规矩了」……

完了,这下以后不能来玉湖楼赌牌了

我急忙后退了两步,想就此逃离

他扼住我的手腕,我竟动弹不得

他使了使眼色,大汉松手,放开了老千哥,说了声「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后,就匆匆走了

老千哥愤愤的看著我,用手理了理被我扯坏的衣服,没再说什么,低头下了玉湖楼,面色赤红的钻进马车

太子拉著我进了另一辆马车

我笑著说「太子殿下挺有闲情逸致的嘛」

「不比你厉害,身手敏捷」他淡淡地说

「害,这事也不怪我啊」我无奈

「你让九弟那么难堪,他会找你麻烦的」

呵,我轻笑,没再说话

我从来都不怕的

芸娘说我颇有南阳王的样子,也不知是夸我还是损我

太子良久无言

路上我侧头看了看他,他仰在车背上,闭目眼神

他总是这样,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深不见底


太子托人来告诉我,明日中秋,宫宴,务必好好准备

我说知道了

端午,清月当空,夜色微凉

侍女将我好一番打扮,一边打扮一边说「娘娘生的真好看」

芸娘也说过,我生的美,比母亲还美,就像天上的星星,纵然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

我被翠儿扶著出了太子府——就是单纯的装腔作势,做出金贵的模样,毕竟不能让人瞧不起

在众贵人面前,我不会让自己格格不入

我特立独行,却不是视面子如粪土,况且,老千哥也会在

太子一身玄衣,坐在马上,清冷的月光撒了一身,他看向我是怔了怔,想是有些意外——这些情绪一闪而过,很难捕捉

我缓缓地上了马车,一行人迎著月色,走向宫闱深处

途中,我撩开帘子,不自觉地想起在翎州的那些年

芸娘是个有能耐的,是个被打碎牙也要和著血咽到肚子里的人,当年她抱著一个未断奶的孩子,只身逃到翎州,一人将孩子养大,此间,我们到底过著怎样难的日子,恐怕别人想都不敢想,这些伤就像细小的藤蔓,反到塑了我坚实的披甲

人并不是都像表现出来的这般,就像我并非纨绔

我赌牌,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挣钱

我也并不是乱赌一气,我只打牌和摇骰子

我可以记住每一个人牌,也练过摇骰听骰,所以我几乎没输过

唯一的一回,输走了玉佩——那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芸娘知道后,眼眶微红,无言良久,只是告诉我那是紧重要的东西

我听见远处逐渐喧嚣了起来,我撩开车帘,被明晃晃的一排红灯笼晃了一下眼

侍女们低著头行色匆匆,马车前后接连,好不热闹。

可我知道,热闹喜庆的背后是林立带刺的刀,噬人无血

这一刹那,内心的孤寂被放大了千百倍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太子妃金安」

又是俗不可耐的腔调――我知道我们到了

帘子被掀开,我踩著匍匐在地的太监的脊背下了车

人生来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你我又待如何

站在至高之位,根本不配悲悯

我定睛看著,这周遭好多的王子皇孙,达官贵人,谁都是笑脸相迎

画人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内心的叵测阴狠,不会置之于大雅之堂

这就是所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谁不是都一样呢,我也摆出了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

太子,啊不,在外面我要叫他霁哥哥

他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萧霁

据说我跟他算是指腹为婚,我的名字在出生前就已经被拟好――苏清,只为跟他相配

原来,我只是为他而活

他很自然的拉住我的手,亲昵的开口

「清儿,我们到了」

既然做戏,就要做足

我点了点头,笑著说「这真热闹」


前方一阵打闹的声音传来,是三位华服少年

尤其是站在中间的那位,竟给我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他们径直朝我们走来

「见过四哥,四嫂」几个少年向我们行礼

太子含笑回礼,「清儿,见过五弟,七弟,六弟」

我笑著回了礼,原来他们都是皇子

「新嫂嫂好生漂亮,比教坊的第一美人还要略胜一筹,我刚刚还跟七弟打趣,叫他抓紧找个跟嫂嫂一样貌若天仙的弟妹……」

「老五!」中间的俊美少年皱眉开口

说罢,向我微微颔首,「老五口无遮拦,冒犯了」

可真是滴水不漏啊,不愧是萧凌

我早就听过老七的名声

人们常道「心狠手辣萧四爷,草包废物萧老五,摇摆不定萧老六,玉面狐狸萧七爷,鬼马精灵萧九爷」

可见啊,这哥几个的关系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融洽

早已暗流涌动,划分势力

以太子为首的为一派,以七皇子为首的一派

老五萧浩是七爷的忠实粉丝,老九萧瑞则偏向太子

唯有萧老六摇摆不定

我盯著玉面狐笑道,「老五只是玩笑话,何必当真呢」

「她一个乡野丫头,自然是开得起玩笑的,哼!」

尖酸刻薄,原来老千哥来找我麻烦了

萧老九著赤色锦袍,头顶紫云冠,一脸傲气的走向我

招招摇摇,活像一只要开屏的孔雀

「嗯,我这等乡野丫头,自是没见过开屏的孔雀的」

太子笑著拉起我的手「我带清儿去到处转转」

随即逃离了这里,留下了气急败坏的萧老九


跟萧霁相处的这几天中,我发现他跟传闻中的并不太一样,世人都说他狠厉无情

他曾经问我「你怕我吗?」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怕你?」

之所以他有这样的名声,还要从他八岁那年说起

那年,他母亲被废,惨死冷宫,树倒猢狲散,一夜之间他人尽可欺

无子的珍贵妃想借机扶养他,他却冷冷的说「滚」

他母亲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在三年内,珍贵妃和洛妃相继被废惨死,明眼人都知道这事是萧江霁从中作梗

大皇子体弱多病三岁就夭折了,二皇子是个窝囊废春药吃多了死了——这可与萧江霁无关

三皇子是可用之才,且是皇后嫡出,太子之位理应是他的,可他却无缘无故在秋猎时被老虎叼走了

据说啊,他被发现是已经没了大半个身子

皇后听到讣闻,登时就过去了,跟他的宝贝儿子黄泉路上好做伴

这件事跟萧霁脱不了干系

他也落下个心狠手辣的称号,可是他却一副并不在乎的模样

反正现在他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


宫宴开席,宾客落座

我紧挨著太子而坐,环视四周

喧喧嚷嚷如白昼,铁树银花合,暖室萦烟,直叫人忘却今夕何夕

走来走过的人总会道一声「太子太子妃新婚燕尔,百年好合」

我一言不发,只是淡淡的笑著

「皇上驾到——」

人群停止喧闹,向著主位齐齐的拜了下去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我跟著众人拜了下去,又迷迷糊糊起了身——这场景我先前只在画本里看过,恍若隔世

皇帝说了好些话,什么月色正好,家人齐聚,举国安宁云云

直到皇帝点到我,我才回神

「一转眼,朕的儿子都成家了,逝者如斯啊,清儿,过来」

我反复确认叫的是我后,微微颔首走向他

「嗯,好孩子——你长的真像你母亲——跟她一样漂亮…」

我有些发愣,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很难捕捉

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霁儿,成家了可就不能再胡闹了,你可要好好待她」

「儿臣知道」萧江霁带著笑应道

我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又是一番寒暄,我不失分寸的一一答著,问候完我和太子

开始转向其他人

「老九的功课怎么样」

「老五又看上了教坊的谁啊」

「……」

众宾客落座,开宴

唉,终于可以干点正事了,饿死我了

好家伙,老子活了十七年,这些菜第一次在一顿饭吃全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 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皇帝佬的菜还真是不一样啊…

这不仅菜不错,还有音效

歌台响暖,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撑得我呀,要死要活,唱的我呀,醉生梦死

萧江霁在我耳边调侃,太子妃真有出息

我轻轻的用脚踢了他一下,他也不示弱,夹走了我碗里的一块红烧肉

我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他却只是淡淡对我笑著

弯弯的眉眼,晕开了层层暖意

我再一次觉得,他长的很好看

我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将头扭向一边,这可真是太不妙了


我看见老九站起身来,靠近他爹,在他耳根子边上说著什么小秘密

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待乐声奏毕

他宣布有一个新玩法

「中秋闲性,各宫娘娘,吾兄吾姊,难得共聚一堂,何不吟诗作对,尽兴今宵?」

老五首先举双手双脚赞成——纵然他狗屁也写不出来

最终决定,采取抽签模式——抽到谁,谁就即兴作诗,不成者,自罚三杯

有意思吧,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了

皇上笑意盈盈,称赞老九的新创意

狗屁创意,纯属是来刁难我!

果然,第一个抽到的人是我——那只签是早就被他藏在袖子里的

「啊呀,第一个中的竟然是……嫂嫂!快快快,请嫂嫂赐教」

他做出又惊又喜的样子,惊是假,喜是真,得意都涌上眉梢了

我缓缓地起身

「妾才疏学浅,献丑了,题目就叫做〈玉湖客〉吧

雾霭萦萦欲接天,玉湖倚傍玉湖楼

欲以杯酒障人眼,却道愁来愁啊愁」

老九脸上的表情有意思极了,先是惊,后是怒,最后羞的满脸通红

萧江霁笑的前仰后翻,其余人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有人在玉湖楼里玩弄手法,却莫名忧愁

自己找骂,机会是你给的,我可得好好利用啊


其余人相继作诗,大同小异

我有些困倦了,跟太子低声说「我出去走走」,之后从偏门绕了出去

一轮皓月,在火树银花中,妖冶地对著我笑,倚在树梢上,摇摇欲坠

在这般地界,明月都难以自保,出淤泥怎能不染

我向著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沿著孤寂的宫路,灯火越来越暗

我很喜欢这种感受,简直上瘾,就一路走了下去

走著走著,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记得走了好久好久,

直到灯火全熄,原来宫中也有繁华蔓延不到处

我仰头,明月清凛无比

原来还是原来的模样,从未改变

我不禁笑了,出淤泥真的可以不染

我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宫宴,还好,我没有迷路,不过时间过了太久,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已经派人去找我了

宫宴终于结束了,人群散了,喧喧闹闹逐渐褪色

我跟来时一样,乘著马车,迎著月色,背离了宫围

不过,太子说自己醉了,将马甩给了小厮,非要与我共乘马车

他酒品是真的差,不过才喝了几杯,就醉成了这样

他将头靠在我肩上,淡淡的酒香萦绕发间,呼吸间的酒气,熏的我好像也有些醉了

「萧江霁」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嗯?」他似睡似醒的答道

「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他却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那就继续压著吧」

我「……」

可真是个混蛋


太子要代表皇上去慰问南方百姓了——南巡

我也得趁机回一趟翎州,已经三个月没见芸娘了

虽然我用嫁妆给芸娘盘了一栋酒楼,可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本想著先混在太子一行人中,免去出关文碟,等混出关,再自己前往翎州

可没等出关,就被眼神好太子发现了,把我拽上了马车

「太子妃这是舍不得我?」他将我抵在马车上

「是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我尴尬的笑著

他显然是不信的,将我抵的更紧了

「那个,到翎州给我停一下就行」

「你的意思是,只搭个便车?」他放开了我,也笑起来

「算是吧」

「你到真是坦诚」

翎州路远,足需要半月的颠簸,从京师到翎州那个江南的边陲小城,一路上可以看遍南北风情的变化,也是有趣的

我们隐匿成商队,低调行事

避开官路,从市井中穿过,一路上更是有意思了

喧喧嚷嚷,老叟携垂髫蹒跚潜行,少年意气风发,女子在挑著精致的簪子,谁家办了红白事,那个真虞姬殉了假霸王……

这才是多彩的生活

一路上,萧江霁话并不多,他好像总像在盘算什么,心思很重的样子

可见,太子并不好当

他对我却是不赖的,侍女翠儿悄悄对我说「奴婢之前从未见过殿下笑,殿下对娘娘的笑的次数,比他之前笑的次数加起来还多」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偌大的东宫里,太子竟然一个侧妃通房都没有,那么大的床,不冻脚吗?

难道他是个断袖,或者是他不行……

「哎呦」他弹了我个脑瓜崩

「想什么呢?」

我捂著被弹痛的头,张了张嘴「阿巴阿巴……」


讲真,泽州的米粉是真的好吃

「小二,再来一碗」

「姑娘你已经吃了三碗了…」

萧江霁含笑的看著我「活像一头小猪」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他笑的更厉害了

我不舍的放下筷子,接过翠儿递过来的纸,装模作样的擦了擦嘴

泽州离翎州不远了,不出半日,我们就到了翎州

「殿下,我到地方了,那个,我就先走了,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回去」我一边说,一边背好了包袱,准备跳下车

萧江霁一把拽住我「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哈」

我想甩开他,可扼的太紧了,怎么也甩不开

他突然向里将我向里一带,我结结实实的撞入他的怀抱

他迅速的在我脸上撮了一口,蜻蜓点水般

邪赖赖的看著我「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了」

我盯著他含笑的眼睛,脸直红到耳根,想火烧般难受

我迅速推开他,逃似的下了马车,飞奔了好一会,靠在一颗树上喘著气

靠,他什么意思,我又害羞什么呢,这哪跟哪啊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看著这无比熟悉的街景,心里升起层层暖意

老子到家了!

翎州,这地界,都是老子的,老子就是头!

我「统领」著这所有的「市井无赖」,被人尊称一声「老大」

可别以为我是什么打打杀杀之徒,我这都是智取

想当年,我深谙「杯酒释兵权」的要旨,凭借一张嘴,纵横翎州,在这也算是个人物

可真正让我出名的是,我一个穷丫头,竟然一夜之间盘下了迎春楼,并在翎州销声匿迹

咳咳,其实并不是我多么善于理财,只是太子彩礼给的多

而且,我爹那混蛋老头好像觉得亏欠我,给我了好些银子

要不然,迎春楼那种大酒楼,我可盘不下

我重抖精神,将刚刚被某某人亲了一口的事抛之脑后

「老大?」有人叫我

我回头,「赵二狗!是你」

终于遇见熟人了,我感动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老大,你终于回来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知道二狗子从不开玩笑的

「芸……芸娘被抓了!生、生死未卜……」

我一向沉的住气,我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我要是乱了,满盘皆输

我急忙捂住二狗子的嘴「隔墙有耳,我们换个地方说!」


我拉著他,绕过来好几个巷子,确定四周无人了

二狗子竟然蹲在地上哽咽了起来

我陪著他蹲在地上「二狗子,别著急,你把来龙去脉讲清楚!」

「那日……楼里来了好几个衣著光鲜的人,谁知道他们穿的人模狗样,净不干人事!他妈的,进来就要盘楼,掌柜的说了好几遍,这楼不能盘,那人问『死也不卖?』,掌柜的说死也不卖,谁知道……唔……,那人竟然拿刀剁了黄掌柜三根手指……掌柜的当即就晕了,现在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他娘的!后来呢」我压制著怒火

「后来,芸娘来了,他们说了好些难听的话,芸娘气极,要去报官,结果,被他们扣住了……之后就清客了,我就被哄了出来,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玉湖楼改主人了,芸娘不见了……」

「没人报官吗?」

「谁敢啊,掌柜的那几根手指现在还穿成串挂在门口呢」

我点了点头「幸亏你们没报官,这伙人定和官府有勾结,他妈的!」

「其余人呢?」

「老黑他们今晚决定去闯楼,可不能叫他们白白欺负咱!」

「胡闹!这事没有这么简单,把他们都叫过来!」我眯起了眼睛,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动我的人

不一会,来了十四五个少年,个个带著气

「老大,要不咱弄死他们吧」

「王八羔子,真不是东西!在这地界儿欺负人」

「……」

我叼著草根,蹲在地上,静静的听著,心里暗自盘算

『「呸」我吐掉草根,倏然站起身

「诸位,冷静一下,这事不简单,可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你们先在这等著,我去迎春楼看看」

「哎对了,老大,这几天你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成了个亲」


迎春楼,啊不,换了老板后这叫送秋楼

虽说换了老板,可生意不减,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我祈祷这芸娘可别出事,虽说我叫她芸娘,可她在我心里跟亲娘一样,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恐怕真的会疯掉

我悠然迈步,走进送秋楼,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这话有毛病,没变的只是摆设,可是店里的人,上至掌柜,下至小厮,全都换了个遍

我仔细观察,这些人脚步轻盈,个个都是练家子,这踏马真要搞事情了

我走到二楼,挑了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可以看到楼下的车马

一个小二笑著跑过来,「客官来点什么?」

我皮笑肉不笑「门口那三根手指卖吗?」

他怔了一下「呵呵,客官说笑了」

「哈哈,我的确是开玩笑的,兄弟,打听个事,据说这楼里换老板了?」

「哎呦,可不嘛,先前的老板说不干就不干了,客官,您看来点什么菜?」

滴水不漏,看来这连小厮都不简单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谈生意的,把你们老板叫出来」我淡淡的笑著

小厮上下打量我,有些无奈「姑娘,老板很忙的」

害,我不就是穿的朴素了点吗……怎么这么瞧不起人,老子现在有的是钱

我依旧笑著,将手腕上的玉镯子摘下来,轻轻的放在桌子上「把这个拿给你们老板,就说是一位从京城来的商人送的见面礼」

但凡是个识货的,就不会不来见我

这镯子,说它价值连城可一点都不夸张

毕竟,那是我亲眼看著太子从他手腕上取下来的,并由他亲手套在我手腕上的

绝对拿的出手

小厮愣了几秒,拿起镯子走了

我靠著椅子背上,心里打起来最坏的打算

这帮人,应该是在贩毒,而且有很厉害的人撑腰

太子跟我提过,这次南巡有更重要的目的,我猜为的就是这

翎州虽说地方不大,可却是南北必经之路,要从南向北输运,必经过翎州,而送秋楼作为据点,再合适不过

这只是我猜的,没有依据

(觉得我写的还凑合就赏个赞同吧,给鄙人点动力,谢谢谢谢)


「我是太子妃,但我不喜欢太子!」

「我是太子侧妃,我也不喜欢太子!」

「我也是太子侧妃,同不喜欢太子!」

「太子他居然说梦话!」

「太子居然还磨牙!」

「太子、太子、太子小时候居然掏鸟蛋还摔了个狗啃泥」

「咳咳咳,爱妃们在聊什么?我可以参与吗?」

「啊,是太子回来了呀,没什么,没什么,我们正和福尔妹妹庆琴妹妹讨论殿下小时候是多么的聪慧机敏呢?」

「嗯嗯,太子妃说的对,没想到殿下即使睡梦中都在心系家国大事呢」

「嗯嗯,太子妃和福尔姐姐说的对,没想到表哥你那么厉害,我和太子妃姐姐以及福尔姐姐都崇拜死太子表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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