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不用再殺人了,

因為她殺手生涯最後一單生意的目標,是自己。

1.

欣尋有一張受歡迎的娃娃臉,眼睛很大很卡通,裡面留宿著幾顆小星星,因此,沒有人能夠抵擋欣尋楚楚可憐而又無辜清澈的眼神。

我說了,沒有人能夠抵擋這種眼神。

欣尋拍拍手,鼓起腮幫子向上吹了口氣,留海很默契地向上飄了飄。

欣尋踢了踢地上男人的屍體,拿出相機,拍了幾張很酷的屍體的照片,照片有兩種用途,首先這是完成委託的憑證,拿給僱主就可以得到剩下的傭金,另外呢,這些照片還可以賣給那些專門收集屍體照片的變態富翁,這亦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欣尋蹲下來,很認真的在屍體的額頭上划上了HXX三個字母,這是欣尋的標記,次日報紙頭版頭條會為殺手HXX做廣告,這才是殺手們喜歡留下標記的原因。

欣尋是個殺手。

2.

古惑片的編劇和導演大抵都是弱智的,殺手從來不穿皮衣帶墨鏡的。

比如欣尋,從來都是冒牌的耐克或者沒有牌子的休閑裝,看上去像個鄰家小妹,青春可愛。欣尋的朋友小肥則似乎永遠買不到合適的衣服,襯衣的第二顆扣子和第四顆扣子總是不系,而其實他並不肥。

欣尋的另外一個朋友小R說,做人別太張揚,做殺手更不能太張揚。

欣尋是個殺手,欣尋的兩個朋友也是殺手,而其實,欣尋有三個朋友。

欣尋的另外一個朋友是HXX。

3.

天橋上坐著一個小孩,伸出髒兮兮的手,不過卻無人問津,這個社會其實每個人都是乞丐,只不過乞討的方式和對象不同而已。

乞丐很少施捨給乞丐,所以小孩今天的進帳十分不樂觀。

小孩不遠處的一個男人把煙頭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踩,憤憤地向小孩走過來,一把拎起小孩的領子,又踢又打:「蠢貨!沒用的東西,生你幹嘛?吃白飯的蠢蛋,笨蛋!」

小孩哭著,大叫:「爸爸,我明天一定很努力很努力地要錢!」

男人還是瘋了一樣地踢打,小孩嘶啞著聲音:「壞爸爸,壞爸爸,去死!去死!」

欣尋決定做一次賠錢的買賣,她僱傭她自己殺一個人。

4.

第二天那個小孩沒有再來天橋乞討,欣尋露出率真的微笑——小孩終於擺脫魔爪了。

落日的餘暉灑在天橋上,一對行乞的老人說:

—— 今天早點收工,去看看那孩子吧。

—— 真是可憐,他爸爸雖然暴戾,畢竟是爸爸,為了卧病的媽媽,爸爸去打劫,小孩來要飯

—— 是啊,這下可慘了,他爸爸被人殺死了,媽媽一急之下不願意拖累孩子也喝農藥死了。

—— 一夜之間成了孤兒,還真是悲慘。

當欣尋看到上吊而死的乞丐小孩時,第一次為殺人而感到內疚。

世界並不是我們看到的樣子,千萬不要自以為是的幫助別人。

5.

欣尋一個人住,她的夢想是做一個世界級的賽車手,不做生意的時候,欣尋就泡在跑跑卡丁車裡,雖然她總是跑第8。

欣尋喜歡吃水煮魚又油又濃的辣汁,然後把人的胸脯肉煮進去,白嫩嫩的肉片泡在紅艷艷的汁里,這種感覺總讓欣尋胃口大開。

欣尋擦了擦嘴角的辣椒油,上網查了查自己的銀行帳號。

再做上幾筆大買賣,就可以到法國去參加賽車手的培訓了,並且還可以買一輛自己夢想很久的紅色賽車,像閃電麥昆那種。

欣尋的E-MAIL里有兩封新郵件,一封是一個出手大方的老主顧發來的,這個老主顧的在e-mail里的昵稱是「虎打武松」。

虎打武松是個變態的有錢人,欣尋的大部分屍體照片就是賣給他,以前都是欣尋賣什麼他買什麼,不過這次他卻主動提出了要求,希望要一個女孩屍體的照片,要求是裸體,腹部要打開,露出子宮的模樣。

欣尋沉思了一下,覺得自己可以到醫院偷一具女孩的屍體。

第二封郵件是一個不認識的人,自稱「愛茉莉」。

看了這封郵件,欣尋滑鼠從電腦桌上跳下來,懸在桌子下面顫悠悠地晃動。

愛茉莉以高於常規價格10倍的錢,要殺HXX,第一筆款已經打入了欣尋的帳戶。

欣尋顫抖著拿起滑鼠,查看了自己的銀行帳戶,果然有新帳打入。

6.

In fact!

事實上,世界上並沒有HXX這個人。

HXX只是欣尋一個溫暖的夢裡的溫暖卡片。

欣尋總是做那個夢,夢到從碧藍碧藍的天空中,飄下一個淡黃色的卡片,卡片上只有四個字:生日快樂,落款是HXX。

欣尋是個孤兒,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所以每次做這個夢的第二天,她都會給自己過一次生日。

HXX是欣尋的生日天使。

而現在,這個叫做愛茉莉的人,要以天價,讓欣尋殺死自己的生日天使。

沒有殺手能殺死夢裡的天使。

欣尋給愛茉莉回了郵件,拒絕了這個生意。

7.

小R的全名是romeo,他是個瘋狂的莎迷,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像莎士比亞那樣的文學青年,寫出後人傳頌的劇本。小R最擅長的殺人手段是用毒,而且還很矯情,每次殺人前,都得逼著人家穿上羅米歐的戲服,跟他來一段對白。

因此小R的僱傭費比欣尋高那麼一點點——買戲服很貴的。

小R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買下全城最豪華的劇院,聘請國內的最有名的話劇演員,來演他自己寫的劇本,據說這個理想和目標,年內可以實現。

8.

小肥最近情緒很低落。

雖然欣尋和小R已經N多次安慰他不胖不胖,但是他還是拚命地減肥,他打算賺夠錢就到國外做一次全身的整形手術,能像國外著名的男明星那樣,有著天使面孔,魔鬼身材。

可是小肥最近又胖了,得出這樣結論的依據,是因為上個禮拜新買的運動褲變瘦了。

當然,他並不知道那條廉價的褲子縮水。

小肥攥緊拳頭,一定要趕緊賺夠手術費。

9.

欣尋看到報紙上關於少女連環殺人案的報道,心裡很興奮,因為這樣她就可以拍很多這樣的照片出售了。

可是冒著危險潛入警局的停屍間,卻發現那些女子個個都被摘除了子宮。而潛入醫院太平間里探尋的結果,也是如此,那些新鮮的屍體,都沒有了子宮。

欣尋大概明白「虎打武松」為何要出那麼高的價錢了,那是殺一個鮮活生命的錢。

欣尋從未接過這樣的生意,被殺的人讓她自己來選,她下不了手。

10.

愛茉莉回信了,信中說,因為是委託殺手HXX殺人,所以才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他希望欣尋殺的人是何小欣。回信中給出了何小欣這個人的詳細資料,並且又打了20%的款,表示誠意和歉意。

沒有人會和錢有仇,欣尋也是人。

殺了何小欣,欣尋就就可以結束殺手生涯了,因為何小欣一個人的命頂10個人的命錢。

11.

每個周五,欣尋、小肥和小R都會在一家酒吧聚會,殺手也需要彼此溫暖。

這個周五,三個殺手都有些興緻高昂。

小肥雖然又胖了,但是他並不介意,他說他接了個大買賣,團購單,價格卻比零售高2倍。

小R保持著莎士比亞一貫的憂鬱,不過眼睛裡還是掩飾不住得意的光芒,他說再做一單,他就可以買下那家劇院了,他正式邀請小肥和欣尋做他首場演出的特約嘉賓,在他的新劇裡面扮演殺手的角色——真正的戲劇版殺手,穿皮衣帶墨鏡那種。

欣尋把蘇打水和冰塊倒入威士忌中,淡淡地說:「少女連環殺人案整得現在風聲很緊,條子說不定已經盯上我們,大家都小心點。」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心裡卻在暗自盤算著怎麼殺掉那個何小欣。

12.

何小欣是個女孩。

何小欣23歲。

何小欣是個大富翁的獨生女。

欣尋是個女孩。

欣尋23歲。

欣尋是個孤兒。

何小欣的資料給了欣尋殺她的良心上的理由。

為什麼何小欣比欣尋幸福100倍?

欣尋覺得何小欣的生活才應該是自己的生活。

欣尋覺得何小欣應該是自己。

欣尋覺得自己應該是何小欣。

13.

只有何小欣自己知道,何小欣的生活是個笑話。

14.

欣尋最討厭跑幽靈谷這個地圖,因為跑這個地圖的時候,每次拐彎她都會掉下懸崖。

今天也不例外,欣尋在跑跑卡丁車的昵稱是HXX。

她一次一次看著HXX開著熊貓車掉進懸崖,彷彿墜入黑暗的就是她自己。

今天欣尋額外的點背,跑跑卡丁車裡的HXX撞上了幽靈谷的墓碑,她看到天橋小乞丐的幽靈從墓碑里飄出來。

欣尋覺得,她這一生只殺過一個人,就是那個小乞丐。

15.

何小欣的養母是個殘疾人,雖然她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看起來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沒有子宮。

中國人講究食補,吃什麼補什麼。

何小欣的養母要食補,何小欣就要不斷的請殺手挖了少女的子宮。

可是最近聘請的這個殺手不幹了,號稱已經賺夠了錢,金盆洗手了。

16.

小R和欣尋給小肥開了歡送宴,小肥終於可以去國外做手術了。

這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可是欣尋卻覺得心裡一下子空了。

17.

愛茉莉又給欣尋發了封郵件,要她每周殺一個少女,挖取她們的子宮。

欣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打了個寒戰。

她拒絕了愛茉莉的錢,只要殺了何小欣,她也可以像小肥一樣金盆洗手了。

她堅信自己能成為一個優秀的車手。

18.

何小欣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衣服,從養父的卧室退了出來。

她莫名地想起在孤兒院那個小黑屋子裡,她和一個女孩交換了對他們來說最寶貴的東西。

那是她一生中,唯一覺得溫暖的時刻。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了笑。

如果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到底是應該叫養父爺爺,還是叫養父爸爸呢?

這個問題很複雜,何小欣決定不讓孩子出世,她買了雙保險。

我說了,只有何小欣自己知道,她的生活其實是個笑話。

19.

欣尋玩跑跑卡丁車,第一次跑了第一,這是個好兆頭,欣尋決定今天動手。

找到何小欣的時候,何小欣正在上網。

欣尋閃了閃無辜的大眼睛,何小欣一槍斃命。

她死的時候是笑著的。

笑得很滿足。

20.

欣尋第一次見到帶著如此滿足的微笑的被害者。

她晃了一眼電腦屏幕,愣了。

愛茉莉就是何小欣。

何小欣高價請自己殺死自己。

欣尋一臉詫異,電腦桌旁邊放著一個相框,相框里不是照片,而是一個卡片,卡片上寫著:「生日快樂」,落款是HXX。

21.

欣尋的眼睛濕潤了,那封存的記憶回來了。

欣對欣說:「欣,明天你代替我被領養好不好?」

「為什麼?」

「因為我想讓你比我幸福。」

「欣……」

「這是我送給你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那個晚上,她們交換了彼此最珍貴的東西——名字。

22.

滑鼠上放了毒。

小R說:「欣尋,換上戲服,做我的出演嘉賓吧。」

欣尋意識逐漸模糊:「小R……」

「愛茉莉出了10倍的價錢要我殺死何小欣,而我發現,你才是何小欣。」小R的眼神更憂鬱了。

小R……

「欣尋,對不起,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小R黯然。

23.

欣對欣說:我想讓你比我幸福。

24.

何小欣就是欣尋

欣尋才是何小欣。

25.

我們,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完】

膽小鬼:讓你夜不能寐的「童年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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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可以不用殺人了。

那一天她看到了海。

序章

「昨夜,又有『殺人魔』的新聞了啊。」坐在椅子上的女孩收起手裡的報紙,「是第六個受害人了吧?」

「怎麼,你害怕嗎?」男人熄滅了煙,卡著一口老痰似的嗓子里發出瓮聲瓮氣的疑問。

女孩站起身來,暗紅的旗袍直垂到腳踝,將少女的身形勾勒出美好的曲線。旗袍的開叉間隱約顯露出少女白皙的肌膚。

房門緊閉著,隔音效果很好。柔和的光線灑在房間正中央的雙人床上。空氣中瀰漫著香水氣味。

不是她喜歡的氣味。但同她平日接觸到的劣質玩意確有雲泥之別。這種奢侈的氣味,她並不抵觸。

男人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等著她的下一步動作。這個滿臉褶皺、富態的中年男人,大概是有家室的吧,也來這種地方。

她不再多想,爬上床去。

「請老爺俯卧,給您按摩。」

她脫下旗袍,騎到男人身上。

內衣的搭扣被解開,肩帶滑落下來。

男人發出滿足的哼聲。

她把肩帶拆下來,繞過男人的脖頸,很快地結束了男人的呼吸。


「喲,3號,真性感啊?」

「別打趣了,7號。」她從酒場的後門出來,組織上的人已經等在外頭了。涼風吹過來,單薄的旗袍似乎有些不合時宜。「收尾的工作就交給你了,7號。」

「okay,okay,初桃大人——」

「別用那種名字叫我。」3號從車裡找出一件西服外套披上,白了7號一眼。初桃是這次任務里她作為陪酒女的花名,真是有夠俗氣的。

7號去收拾現場了。3號想著。

高速上很暗,只有車的大燈直直地打向前方。

3號自己的臉映在車窗上。單調的荒蕪的山景穿梭在她映在車窗上的面容上。

7號去收拾現場了。那個小個子男孩會利落地處理好這一切的。然後明天的報紙上會寫:「殺人魔的第七個受害者」。

「『殺人魔』是誰呢?」

管他是誰,反正先委屈他一下,做一次替罪羊吧。

車,頭也不回地駛向營地。3號搖下車窗,對著凝重的霧氣狠狠吐了一口煙霧。

指間的女煙修長,帶著淡淡的水果香氣。

夜已經深了。

這次因為43號的事情,稍稍耽擱了一下。

冷風灌進來,3號使勁晃了晃腦袋。

43號叛逃了。

真是麻煩,7號要處理的「現場」又多了一項。

算了,反正又不歸我管。3號想著,長長地吸了一口煙。

感受到那股直衝肺腑的辛辣。

3號不喜歡煙,可眼下她有些困了。

她希望自己保持清醒,特別是今夜。

那位大人答應了。完成這個任務之後,就放她走。


5小時前

「43號?」她皺了皺眉,「43號,聽見請回答,這裡是3號。」

手機的那一頭一片雜音。

「該死。」3號掛斷電話,在樓道里狂奔。

只剩一個彈夾,6發子彈。估計解決不了問題。

樓下的那堆畜生,不知道是受誰指使,偏偏在這種時候……

3號已經換上旗袍和高跟鞋,重裝備都扔在一公里開外的臨時據點了,眼下那群畜生倒是荷槍實彈的來著。

在樓梯上甩掉了高跟鞋,3號決定從走廊另一側的樓道下樓。

這裡是7樓,那群畜生倒似乎沒能跟上,不曉得在幹什麼。3號做了兩次深呼吸,不敢多做停留。儘管速度和反偵察能力都不錯,3號的體力和體術都一言難盡。

「43號?43號!樓下有幾隻『蒼蠅』……」

3號沒說下去。那群畜生的說話聲從樓下傳來。

「操。」3號暗罵一聲,又折回走廊。

兩邊的樓梯都被控制了。

「垃圾。」3號把旗袍下擺撕下一塊綁住被刀割開的左臂,以免滴下的血暴露她的行蹤。

樓梯是走不通了。現在剩下的選擇就是找間空房間,從陽台外的消防樓梯走。如果幸運的話,那群畜生可以在她血跡消失的走廊上瞎轉到天亮。

3號試圖撞開身邊的房間門,沒有成功。

手臂上的傷口又開始滲血。

「垃圾。」3號撞向308號房間。

「垃圾。」307。

「垃圾。」306。

「垃圾。」305。

「垃圾。」……

那堆蠢貨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畜生。

3號沒有力氣了。

即使逃出去也沒有用。3號跑不動了。血跡像鬼一樣領著那堆畜生追上來。

「垃圾垃圾垃圾……」3號靠著304房門滑坐下來。

然後門開了。

「噓——」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向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3號聽見那群蠢貨罵罵咧咧地從她眼前那扇緊閉的房門前經過。

「像你這樣的淑女,可不適合說髒話哦。」那個男人似笑非笑地盯著她。3號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神經病。」

「啊,這就是你向救命恩人致謝的方式嗎?」

「給我水。」

「不怕我下毒嗎?」

3號沒有力氣回話。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男人若是想殺她,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

「啊,好吧。」男人兀自說道,「不過你不好奇,那群人是誰嗎?」

「給我水。」

「嘖,」男人掃興地搖了搖頭,「君度利?還是人頭馬?」

3號沒有回答。她對酒不感興趣。眼下只想喝水。

「不喜歡酒?可你是陪酒女吧,初桃?」

「你——」3號瞳孔突然縮了一下,條件反射地站起來,同時持匕首捅向男人。

男人從容地握住她的右手腕,預見了她左手持蝴蝶刀攻擊的動作似的側身讓過,而後扳住她的肩膀,將她整個人摁到地板上。

「你的旗袍破了呢。」男人抓著3號的肩膀,把她壓在地上,舔了舔嘴唇,「你的模樣,真讓我難辦。」

3號急促的呼吸在半空中凝成一股股白氣,冷的厲害,倒是左臂流著溫熱的血。

男人的體術在自己之上,這是3號事先預料到了的,問題是他的偵查能力。

他知道她今晚的假名「初桃」。而她在事先調查中連這個男人的影子都沒有發現。

這個男人的能力遠在自己之上。是碾壓。

「1號把你調教得很好嘛,真令人欣慰。」男人鬆開手,坐到房間中央的床上。

3號揉了揉自己紅腫的手腕。她的體術是1號教授的,只可惜她自己的體能和體力都跟不上。

她等著男人說下去。現在男人說什麼她都不會驚訝了。這個怪物一樣,可怕的傢伙。

「君度利還是人頭馬?」

「鹽邊瑪格麗特。」

3號掙扎地站起來。看到房間里側的一邊床頭櫃。「垃圾。」3號看到柜子上托盤裡正是一杯準備好了的瑪格麗特。

他是怎麼做到的……這個怪物。

「怎麼樣,送你回去嗎?」

「送我去目的地,在……」

「在B–2832?」

3號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這男人為什麼 什麼都知道……

「是43號的人。43號叛逃了。」男人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

「跟7號講去。跟我沒關係。」3號無所顧忌地脫下殘破不堪的衣服,清創,然後換上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準備好了的,一模一樣的,擺在床上的新旗袍。

「不問問我是誰嗎?」男人沒有避開視線,也沒有動 倒是饒有興趣地問道,「至少問一問我為什麼救你吧?」

「關我屁事。」


那種又濕又冷,終年不見陽光的地方,真是夠了。

3號把有限的行李扔進行李箱里。

馬上就要和這個鬼地方拜拜了。

3號甚至想哼一支小曲。

床頭柜上一隻香蕉爛掉了,綿軟的手感嚇了她一跳。她獃獃地盯著自己的右手,突然回想起她勒死那個老東西的時候,抵住他脊背時膝蓋上那黏膩的觸感。死老鼠。

她想起她對那些蠢貨用過的甜膩的嗓音。一陣反胃。

這種工作,要是再做下去,總有一天,她會把自己的胃吐出來,然後死掉。

垃圾。

「好了嗎?」1號隔著門問。

「唔。」她慌忙應道,拎著行李箱走出房間。

房間上方標著「003」的門牌。

1號見她出來,便掐了煙。兩人默默朝著長廊盡頭走。

「003」「002」「001」,之後要經過很長一段空缺。

而後,是「那位大人」的辦公室。

1號到50號住在這棟樓。51到100號在另一棟。

101以後的,則住在別的地方。

人事方面向來是8號負責。

8號定期去孤兒院搜集20個8-10歲的孩子,然後培養一個月,活下來的10個孩子就排在末位10個編號,住進豬圈一樣的鬼地方,吃泔水不如的垃圾。

受不了的話,就去幹掉高位者,繼承他們的號碼。住好不了多少的房間,接晦氣的垃圾任務。

當然女孩子的日子多少能好過一點——特別是「那位大人」「青睞」你的話。

垃圾。3號想起那些噩夢般的夜晚。

3號是1號撿來的,和8號沒有關係。

到了。

1號和3號等在門口。

「那位大人」的護衛,看上去還不到10歲的一對雙胞胎姐妹,5號和6號,進去通報。

1號看了一眼3號,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3號由1號撫養至今,兩個人像兄妹一樣親近。3號是1號從雪地里救回來的,1號像對待親妹妹那樣待她,甚至像家人那樣為3號過生日。

5號和6號出來,點了點頭。

於是1號和3號跟著她們進去。

5號和6號退下。那位大人坐著,穿黑西裝,戴面具。

1號和3號跪下來。

「過來。」「那位」對3號說道。

3號爬過去靠在「那位兩腿間。

「那位」的手指遊走過她的發梢、耳畔,順著脖頸一路下行。

她能感受到1號不加掩飾的恨意。

「你要走了。」「那位」說道,聽不出是什麼語氣。

「是的,大人。」

「真是可惜。我可是很欣賞你的。」

「這是說好了的,大人。任務已經完成了。」

「啊,可我真想讓你留下來。想看著你、觸摸你、吃掉你,一口一口的。讓你融進我的身體。」

「大人。」3號感到一陣惡寒。

「你要走了。」

「是的,大人。」

「啊,那好吧。」「那位」鬆開手。3號站起來,向門外走去。聽見背後傳來的話語聲:

「1號,去殺了她。」


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3號氣喘吁吁地靠在牆上。

追捕她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又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

「前仆後繼」。操。

子彈暫且夠用,倒是槍管發燙。隨時準備來一手炸膛,結束遊戲。

操。

偏偏陽光還那麼明媚,營地外未經那群廢物污染的空氣清新的不像話。

簡直是在嘲笑她。

見鬼。

跑起來跑起來跑起來跑起來跑起來跑起來……

肩上的傷口又裂開了,好在事先綁了紗布,一時半會還不會有血跡來暴露行蹤。

貧民窟。

垃圾。

碎玻璃片。

垃圾。

舊報紙 破布片 痰 塑料塊 。

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違章矮牆。

能翻過去。

3號翻過牆繼續跑。

腳崴了嗎?

不知道不管了繼續跑。

垃圾垃圾垃圾……

破房子。

沒人?

很好。

3號鎖上門,倒在地上大口喘氣。

雖然這個見鬼的破門,鎖上也只是個擺設。

但是,很好。

這是3號秘密的補給點。

早就猜到了事情不會那麼順利,所以事先做了「一點」準備。

3號看向身後的貨架。

飲用水?有。

食品?有。

槍械?鎖在裡面的柜子里。

換洗衣物?在樓上。

應急用品?打包扔在廚房,藥品也是。

很好。

秘密補給點最初並不是作為補給點設置的,所以還存在一些累贅的東西。

前排架子上的小東西。1號送給3號的生日禮物。六歲的風箏,七歲的小太刀,八歲的項鏈……

真是。

還沒等3號做出評價,房門就被粗魯地踹開了。

「3號。」男人的嗓門很粗。

「1號。」3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和1號正面交鋒,她沒有勝算。她只感到血液上涌。激素調動著肌肉,肌肉牽動著骨骼。

最最親愛的哥哥啊。

「真想聽你叫我一聲『哥』呢。」1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跟我回去吧。」

3號的手開始顫抖。這麼多年,她看過1號對她笑過幾次呢?又還有誰對她笑過呢?1號無可奈何地笑著,她的心被針扎著。1號仍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說「我們回去」。

「頂屁用。」3號執匕首斜刺上去。

1號抬手格開,右手一拳打在3號上腹。

血腥味很快涌到3號嘴裡。

「切。」3號唾了一口血沫,左手蝴蝶刀上舉同時右膝頂了過去。

1號向右閃了一步,繞到側面照著3號傷口就是一拳。

「操。」3號吃痛,轉身又用匕首刺過去。

被擋開了。不行。力量差距太大。做不到。

1號已經轉到屋子裡側,隔在3號和貨架中間。

得虧沒把武器開架放置,3號唾了一口,還沒蠢到為人作嫁。

1號給了3號一腳,把3號抵在牆上。

掐死3號,事情就結束了。

1號抓著3號的肩膀把她弄起來,壓在牆上,抬起右手肘對著3號的脖子肘擊。

操。3號發不出聲音,往1號手上吐了一堆不知道什麼東西。

「滋啦」。衣領破了。1號抓住3號肩膀的手滑了一下。

3號蹬了1號一腳,連滾帶爬繞進了廚房。

廚房再裡面就沒有房間了。沒地方跑了。

垃圾。

多活了半分鐘。賺到。

3號坐在地上,呼吸裡帶著鐵鏽味。

看見1號衝過來。

然後1號在3號跟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3號慢悠悠站起來,踹了一腳1號。

「你媽的,垃圾。」

1號脖子邊的血染紅了原本細不可察的線。

是纏在門框上的、綳直了的風箏線。

不是有那種新聞嗎,小孩子的腦袋被風箏線割斷什麼的。

當然這種速度,不可能指望割斷,不過割傷啊、開個小口子啊,以便毒物滲入,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3號小心地取下箏線,上面還粘著粘稠的毒物。

真是粗製濫造的陷阱啊,如果1號和3號一樣也是爬進來的,事情就不一樣了。

可3號知道的。3號太知道了。1號會怎樣攻擊,怎樣防守,乃至怎樣呼吸。最最親愛的哥哥啊。

3號踩著1號的屍體走出廚房,順便把他拖回客廳中央,用那把小太刀扎進他的心臟。

3號輕輕嘆了一口氣。已經沒有7號來給她收拾現場了啊。

她生了一堆火,然後找到了一把剃刀。

對著鏡子給自己剃了個板寸,然後在樓上換了一身男裝。

看上去不錯。親媽都認不出來。撕掉假睫毛、雙眼皮貼,洗了把臉,用「假皮」改掉鼻型,然後剃掉眉毛,用眉筆畫了個更「男性化」的。

把血跡斑斑的舊衣物一股腦扔進火里,皮革和塑料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物資已經收拾好,合併在行李箱里,放在門邊了。

她突然看到廚房裡有一隻死老鼠,半截身子浸在不知哪來的水裡,水面上浮著一層油,在光下五彩斑斕。黑乎乎的毛團被打濕而粘在身上,一縷一縷結成塊,掛著五顏六色的油污、果皮。垃圾。細長的尾巴沒有毛,粉耷耷地扭曲在身後,像細長的蟲子。

線蟲蛔蟲蛞蝓蠕蟲蛆

旁邊一大窩幼鼠還沒有長毛,餓地吱哇亂叫。

3號走進廚房,捏著尾巴把大鼠提起來。黏糊糊的水順著它滿是褶皺、長牙外露的臉滴下來,砸在3號的長筒靴上,洇出一個圓圈。

3號提著它把它放在火堆上。

它燒起來了。

3號突然笑起來,放聲大笑。

直到牽動了脖子上的上,猛地咳嗽。咳嗽到喘不過氣。

然後她又回到廚房,抓著那些幼鼠的尾巴。

把它們一隻一隻燒死。

她不再笑了,木然地重複著。

一隻一隻,看它們掙扎,扭動著,吱哇亂叫地死掉。

然後她掀翻火堆。

一切都燒光了。


陽光真好。

3號木然地站在屋前。

屋子在身後燃燒。

3號這時候才終於感覺到疼痛。脖子、肩膀、手臂、小腹、膝蓋……所有地方流血,所有地方痛。

然後感到有濕冷的液體從眼眶順著臉頰流下。

1號。已經解決掉了。

3號現在才有了實感。

哥哥教的體術、哥哥教的偵察、哥哥教的冷靜冷漠不心軟……妹妹都已經學會了啊。

五歲的時候,哥哥送了她一隻小熊玩偶,可是後來它被弄丟了。

妹妹找了一天,哭了一天,難過了好久。

後來,妹妹就不再哭了。

再後來,妹妹弄丟了哥哥送的風箏和小太刀,弄丟了哥哥。

3號深深吸了一口氣。

事情發展得那樣快。到最後,她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哥」。3號仰著頭,許久,喃喃道,

「垃圾。」

1號死了。

剩下的蠢貨們一時半會不會來。

5號和6號不會出來,7號負責清理,8號管人事,他倆也不會來。

剩下的呢?

管他,又不是第一次被追殺。天天想殺了她繼承她號碼的廢物能排長隊。

2號……2號會來嗎?4號呢?5號到底是不是空號,從來沒見過4號……

3號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

原本的計劃被打得稀亂,後手倒是有,但眼下還不想走那條路。

目前還不用擔心廢物公安的威脅,即使有什麼沒燒乾凈的,那些指紋-DNA庫里也不會有她這個黑戶的資料。

現在該怎麼辦呢?

基礎讀寫能力?有。

基礎計算能力?有。

外語?能應付大部分潛伏場合。

生物化學?毒物和野生生物識別、應用。

其他呢?一竅不通。

真是殺人以外別無所長啊。

廢物。

3號一腳踢開礙事的空易拉罐。

一般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會高高興興地乘高鐵啊飛機啊的,去投奔親戚的吧?

不僅沒有親戚,連買票用的身份證都沒有一張。

長途汽車吧,那個不用身份證。

牆角另一側又響起腳步聲。

3號看也沒看,舉起槍循聲射擊。

132號、133號、135號。

三個蠢貨。

子彈用光了。3號原本以為四個彈夾,二十四枚子彈是綽綽有餘的。

那麼這把槍就沒必要留著了。3號擦掉指紋,把槍扔到135號身上。發出一聲悶響。

蠢貨。

3號曾經幻想過,之後再也不用殺人了。

坐長途汽車。

去三番灣。3號沒有去過三番灣,她只聽1號提起過。那是1號的老家,據說是個山清水秀的沿海漁村。

這班汽車並不去三番灣。

3號根本也不知道三番灣的坐標。

至少要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群追著她咬的瘋狗。

離開這個鬼地方,讓那些噁心的偽裝、面具去見鬼。

妖冶的粗鄙的怯懦的無謂的所有的面具都去見鬼。

她感覺自己可以像白紙一樣乾淨。

「嘭——」

擦著腦袋飛過的子彈擊穿了一切幻想。

操。

拜託,這可是車站,人流密集的地界——

3號狂奔起來,不能在這裡拔刀。她出來可不是吃牢飯來的。

周圍人都在尖叫。

警笛由遠及近。3號平生第一次對警察生出油然的感激之情。

「操。」跑出沒兩百米,沒法跑了。

T字巷口兩頭都是瘋狗。

89號、103號、128號。

93號、102號、130號。

3號摸了一下口袋,匕首已經鈍了,蝴蝶刀倒多少還能用。總不能死在這群瘋狗手裡。

好在鬧市裡,對方也不方便持槍,管制刀具和長棍已經是極限了。

3號深吸一口氣,放低重心沖向130號。

130號閃開了,把長刀砍向3號。一如預期。

3號奪下130號的手腕,抬膝給了130號腹部一下。

130號噴了3號一臉口水。廢物。

3號抹了一把臉,反手握住130號的長刀。能用。

103號從對面衝過來。3號把鈍匕扔過去,稍偏了一點,扎進腹部。

3號衝過去,利落拔出匕首,用長刀補了一下。

103號倒在地上,血噴出來濺了3號一身。

3號轉身處理剩下的,冷不防被128號用長棍捅在後腰。89號的短刀刺過來,好死不死又扎進左臂舊傷口裡。

垃圾。3號踹開89號,短刀從血肉里划出,衣服嵌進傷口。蹬開128號,3號後腦勺又挨了一棍子。把長刀劈向93號,劈空了。

刀脫力離手,砍進泥地里。

廢物。

3號看準空子奪路而逃。

差點被地上的103號絆死。

操。真是狼狽。

衝出去兩條街,3號才敢慢下來喘口氣。

那群狗,為什麼能一路追到這裡?

3號扶著牆扣著嗓子乾嘔。

一夜未眠、滴水未進。3號和廢物沒兩樣。

操。

3號吐夠了,口鼻間都是餿掉垃圾的味道。滿身滿手黏糊糊血跡汗漬垃圾。

又膩又黏。

死蛤蟆爛香蕉鼻涕蟲臭老鼠蛆。

遠處又傳來叫罵聲。

瘋狗蠢貨畜生垃圾。

鬼東西怎麼找上來的?

在把胃吐出來之前,跑吧。

之前,沒事幹的時候,3號會去8號那裡看新來的孩子。

那群被肌肉塞滿腦袋的榆木,有半數會在當天晚上直挺挺被埋進後院。有的被戳瞎了一隻眼睛,有的豁了半邊耳朵。垃圾和垃圾一起堆在後院,發臭。

酸水流出來。

耳朵。

操。耳朵。

3號右手捏著左耳垂,突然愣住了。

皮下注入的發信器。

給畜生才用的垃圾玩意。

操。

所以每個孩子的耳朵上才都有針孔。

那種兩周後就會癒合消失、被忘記掉的針孔。發信器。

3號從行李箱里翻出剪刀,把左耳垂剪下來扔到地上。血順著指縫往下流。

3號衝出巷道。

天開始下雨。


天雨粟,鬼夜哭。

街上沒有鬼。3號自己倒像個鬼。

天上沒有小米掉下來,沒有刀子也沒有屌。

只有見鬼的瓢潑大雨。

3號全身濕透,紅不紅白不白的水從頭頂流到腳底。

3號沒有完整的衣服了,紗布也不夠用。

3號強撐著往前走,腳底像踩棉花。

左臂上的傷遲早要發炎,然後化膿。白不白黃不黃的膿流出來,然後感染。會爛掉,壞死。一塊一塊肉掉下來。直到她死掉。

3號敲街邊一戶人家的門。

布萊曼家是3號的熟人,3號曾幫他們做過事情。

戶主從貓眼瞄了一眼,還沒等她自我介紹完,就高聲轟她走。

是她鬼個熟人。垃圾。熟的是組織,才不是你個廢物3號。

垃圾。

3號跌跌撞撞地離開那戶人家。

紅腫的腳踝不聽使喚。崴到了。大概是昨天翻牆的時候。

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三番灣三番灣三番灣三番灣三番灣三番灣

3號攔下一輛路過的黑車。

「喲,先生?」司機是個花臂光頭中年人。一笑起來就露出鑲金的尖虎牙。

老天,這是什麼年代的審美?

3號爬上麵包車。「師傅,我身上沒錢。」3號想了想,身上值錢的東西只剩下一根項鏈,是九歲的生日禮物。

「呀,先生,我們做生意的,這樣很難辦啊。」司機陰著臉,打量3號 試圖找出什麼值錢物什,「又不是女娃,哪有不付錢的道理。」

「我是女的。」3號用力提高音量。司機愣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3號一陣眩暈,只可惜胃裡連膽汁都不剩,沒東西可吐。「師傅,麻煩快點完事,我趕時間。」

「A-2825,是這兒吧,妞?」

3號走下車。A-2825。還是來了啊。

3號扶著樹吐了一通,舒服多了。

遠遠的可以看到那棟樓了。

郊外的庭院式別墅。

「呀,好久不見。」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莫名其妙地已經等在門前了。

「神經病。」3號有氣無力地罵了一句,終於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好久沒有在乾淨的床上醒來過了。

身上的傷已經被簡單清理、包紮過了。

3號掙扎著坐起來,渴了。

床頭柜上用寬邊高腳杯盛著礦泉水。惡趣味。

清水滑過喉嚨帶來的清涼觸感使她確信,那種就著雨水啃混著血水的變質麵包的操蛋逃亡日子,終於結束了。

換洗衣物放在床邊,她可以去泡個澡,慢慢考慮一下之後的日子。

水溫很合適。是日式的浴室,很大。

那個男人看上去像歐亞混血,三十歲上下。3號想。那個神經病會在浴室放神經兮兮的錄像設備嗎?——有客戶這樣做過。

算了,管他。

反正除了這兒她哪兒也去不了,除了他誰都靠不住。

3號脫力了似的靠在浴缸沿上。

為什麼他能認出變裝後的她?為什麼他能確定她會來?為什麼他會恰巧等在門口?為什麼他他知道她的喜好?為什麼……

為什麼他能做到這一切?為什麼他要做這一切?

「呀,小姐。」他坐在庭院里品茶,寬大的和服隨意地罩在身上。

「羅格奇·辛茨。」3號沒有靠近,隔著院子惡狠狠念道。

「很不錯嘛,找到了我的坐標和名字。」這個男人,羅格奇,笑著抿了一口茶,「那麼你呢,名字?」

「初桃。」3號想也沒想。沒來由的想噁心他一把。

男人皺了皺眉,擺出一副遺憾的表情。

3號翻了個白眼。

「小姐,」羅格奇嘆了口氣,「你受過隱藏情緒的訓練,這很好。不過,我恰巧受過關注對方微表情的訓練。」羅格奇頓了一下,說道,「已經不用害怕了,小野貓。」

3號咽了一口唾沫,除了1號,這是第一個真正關心她,對她微笑的人。「神經病。」

別同情我。有夠噁心的。

羅格奇做出一副備受打擊的樣子。

「我餓了。」3號說。

「啊我的小貓,」羅格奇「真誠」地笑起來,「我為你準備了你最喜歡的菜肴,瑪吉。」

瑪吉。

瑪吉瑪吉瑪吉瑪吉瑪吉瑪吉瑪吉

3號腳痛胃痛腹痛頭痛眼睛痛耳朵痛、痛到炸裂。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會知道。

瑪格麗特。連1號都不知道的名字。一次也沒有用過的 真正的名字。

「怎麼了瑪吉,一起去吃飯吧?」

「啊對了瑪吉,因為空房間還沒收拾,所以今夜我們得一起睡。」羅格奇切下一小塊帶血的牛排。滿桌都是瑪格麗特愛吃的,從前菜到甜品,都是極致的烹飪。瑪格麗特快吐了。

「隨便你,神經病。」

瑪格麗特並不覺得他討厭。這些天的經歷,使瑪格麗特幾乎喪失了對自己情緒的感知能力。有一團東西堵在胸口,卡住了其他所有的情緒。

羅格奇無所不能,自己倒是一無是處。

像行屍走肉一樣。像廢物一樣。

垃圾。

「日後有什麼安排嗎?」羅格奇問。

要去三番灣。

「要活下去。」瑪格麗特沒好氣地回答。

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羅格奇沒有回應。

「我要殺了『那位』。」

「你做得到嗎?」

「你也做不到嗎?」瑪格麗特挑釁地看著羅格奇。

羅格奇·辛茨。

讓瘋子們掀翻這個垃圾世界吧。

夜半。

瑪格麗特做了一個見鬼的夢。

夢到7號。夢到了爸爸媽媽。

7號把面目模糊的可憐蟲綁在椅子上。把肌肉鬆弛劑打進下頜,然後扳開它,把牙齒一顆一顆拔掉。

在等著牙床止血的空檔里,用小刀劃開腹部,在油膩膩的脂肪下把腸子拉出來,一圈圈繞在脖子上。

如果中途失去意識,就沖一盆冷水。

然後在舌底割兩刀,用手抓住濕漉漉的舌頭,就能把肺、心、肝、胰、腎一整套器官拔出來。這是一樁技術活,搞不好中途拉斷的話,血就會濺你一臉。

熱乎乎的心臟還會跳一陣子。

血泊里映出爸爸媽媽的影子。

那天夜裡她沒命地逃。

跑不動了就咬住牙繼續跑。跌下山坡了就爬起來繼續跑。擦破了皮也不能停下,扭傷了腳也不能停下。

直到1號收留了她。

瑪格麗特驚醒了。

那天羅格奇什麼也沒做。倒是瑪格麗特自己,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蜷在羅格奇身邊。

瑪格麗特下床走到窗邊。

落地窗外一片漆黑。

「醒了?」

「嗯。」瑪格麗特發現羅格奇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站在了窗前。

「想替父母報仇?」

「不。」瑪格麗特不假思索。死人不會因此復活。

站在落地窗前什麼也看不到。遠郊沒有燈火。

一時興起,瑪格麗特伸出手來,把手掌貼在窗玻璃上。貨真價實的不見五指。玻璃冰涼的觸感從指稍通過手臂,直抵胸膛。一陣原始的焦灼瀰漫開來。

霉變的麵包 化膿的傷口 腐爛的動物 哥哥的屍體

瑪格麗特想要放聲大笑。

沒來由的想要大鬧一場。

「怎麼了,甜心?」

瑪格麗特失神的一個趔趄,往後倒了兩步,撞在羅格奇肩上。她忽然轉過身去。——連自己都要嚇一跳。

「怎麼了,甜——」

沒來由的想大鬧一場

舌頭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就撬開唇齒。她抓在羅格奇腦後的手指感受到對方的體溫。琥珀氣味。空氣被吸走。肺部被擠扁。缺氧。頭腦紊亂。粘稠。

讓瘋子們掀翻這個世界吧

溫熱 缺氧 粘稠

安定

幼兒眷戀母體。

索取 索取 索取 索取 索取 索取 瑪格麗特粗暴地橫衝直撞,涎液順著嘴角流下。不夠 不夠 不夠 不夠 不夠 不夠 幾近窒息。還不夠。她把他壓在床沿,騎跨在他身上。睡袍腰帶被拉開甩在地上。衣襟散開。冰冷的手因興奮痙攣,尋求溫暖。回應我 回應我 回應我 回應我 盡可以粗暴地對待我 回應我 回應我 回應我 回應我 回應我 確認我的存在。

她在喘息。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那裡一突一突直跳。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

手指探索身體。

疤痕。

成片的疤痕。燒傷。

瑪格麗特停了下來,感到一陣錯愕。

燒傷?

手腕突然被扼住,羅格奇把她控制住。「好了,惡作劇時間,到此結束。」

一切靜止。

黑暗中即使看不見,能感覺到目光的逼視。猛獸對作亂的羔羊的審視。瑪格麗特別開視線。

隨後,灼熱的視線柔和下來。

「似乎貓科動物都有這個壞習慣,」羅格奇鬆開手,戲謔,「越是害怕,越是張牙舞爪。」

「羅格奇……」

「不過也更顯得可愛,不是嗎?」

「羅格奇。」

「嗯?」

烏雲散開。月光打進房間,隱隱約約一點亮。

「那伙人……」瑪格麗特喃喃著,隨後提高了音量,「我要找出那伙人。殺掉。」

瘢痕。燒傷。曾被燒毀的一切。

不是為了父母,而是因為自己的憤怒。

「你不過問我為什麼做到這種地步。」羅格奇和她並排坐在床邊,他自顧自說道,「就好像你沒有這樣問過1號。」

「我困了。」瑪格麗特誇張地打了個哈欠。不要把自己同哥哥相提並論!「去睡了,垃圾。」

「你就沒有更好的辭彙了嗎,甜心?」羅格奇做作地表達著他的「憂傷」。

瑪格麗特打了個寒顫。清醒了。


瑪格麗特站在庭院中央。

天光和晨風。她還活著,幾乎像個人了。

身上的傷口一天天癒合,昏昏沉沉的修養的日子可以結束了。瑪格麗特第一次在受傷後獲得適當的醫療照看和充足的休息時間。

羅格奇·辛茨。那個莫名其妙無所不能的神經病。

「早啊,瑪吉。」羅格奇從後面經過,「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瑪格麗特沒有回頭。她突然覺得這種吃了睡,睡了吃的蠢豬日子該結束了。人不能活得像個垃圾。

往常這個時候,3號已經完成一組晨間訓練了。

「怎麼,是準備在飯前晨練嗎?」羅格奇問道。

瑪格麗特轉過身,發現羅格奇偏偏在今天,帶了兩把竹刀,「我可以教你,但你要叫我老師。」

「神經病……老師。」

「那位」偶爾也會指導3號練習。

他矯正她的動作,手指在皮膚上的觸感讓3號翻江倒海。

「錯了。」羅格奇用竹刀打在瑪格麗特小腿上,「往前半步。」

「是,老師。」

羅格奇的動作簡單幹練。不是教授新的動作,而是幫她去除了一系列冗餘的行為習慣。

「你是個好孩子。終有一天你會超過『那位』。」

羅格奇看著瑪格麗特,穿透她的皮囊,逼視她的靈魂。

「你是殺手嗎?」瑪格麗特坐在角落休息,灌了自己一大杯白水。

「運動過後一下子喝那麼多水可不好。」羅格奇遺憾地搖了搖頭,把竹刀收好,站在瑪格麗特對面,「怎麼,好奇我的身份了嗎?」

「不回答就算了。」瑪格麗特沒好氣地說,繼續大口喝水。羅格奇看上去一點也不累。令人稱羨的體能。

「是收藏家哦。失敗的收藏家。」羅格奇說著,俯下身拿走瑪格麗特的水杯,「再喝下去的話,很快就會胃痙攣了哦,小笨蛋。」

「你管我。」瑪格麗特賭氣。

「我這個倒霉的收藏家,我的藏品總是遺失,有時甚至被我自己失手打碎,」羅格奇陪瑪格麗特一起坐在院牆邊,自顧自說下去,「說來慚愧,現在基本上是靠祖業坐吃山空的地步啊。」

瑪格麗特「切」了一聲,別過頭去。失敗?這個無所不能的傢伙?

本世紀第一笑話。

午餐吃牛排。

刀刃與盤底相碰發出聲響。三分的牛排帶血。

想起7號。

7號把叛逃的43號綁在鐵絲床上。地下室潮的要命,鐵絲床發出冰冷霉味。蟑螂在地上爬,天花板上是蜘蛛,四角蛛網上粘滿灰塵。空中蚊蠅亂竄。

7號拎著一大透明盒的蛆。

白色肉乎乎扭動著的蛆。

7號把它們倒在一絲不掛的43號胸口。

蛆們扭動著,一點一點分散開。

鑽進每一個孔洞。

「羅格奇,明天的牛排,不要帶血的。」


「真是豐盛啊,羅茲。」

「身體還好嗎?」羅格奇若無其事地宣布,「我們今夜出發。」

已經兩個月了。瑪格麗特活動了一下,每一塊骨頭都在該在的地方。

「我們今夜出發,獵殺『那位』。」

「你負責2號,我解決『那位』。」

「不。」瑪格麗特盯著羅格奇,「我要殺死『那位』。親手。」

高速公路上很空。

瑪格麗特看著自己的臉映在車窗上,單調的荒蕪的山景穿梭在她的面容上。

又是這條路啊。

兩個月,簡直一場無聊的夢。

「羅茲,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事,瑪吉?」

兩個月前

瑪格麗特貓著腰穿過走廊。

這座庭院式建築大得稍稍超出了預期。瑪格麗特「嘖」了一聲,顯然當晚摸清建築布局的計劃要泡湯了。

「哦呀,是哪只小野貓在散步呢?」羅格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傢伙,不用睡覺的嗎?「晚上穿得那麼單薄,是會著涼的哦?」

瑪格麗特推開羅格奇遞來外衣的手,「去睡了,垃圾。」

很難想像,偌大的建築,沒有僱傭外人,所有的事務由羅格奇一手操辦。

這個無所不能、算無遺策的能幹到可怕的男人。

「我只是一個倒霉的收藏家,」那時羅格奇曾說過,「這一切不過是父輩的遺留。」

可建築中既沒有收藏室,也沒見過什麼藏品。

兩個月,瑪格麗特幾乎被寵壞。

不過,願意也好,不願也罷。要結束了。

解決掉「那位」、找出殺死父母的傢伙;然後去三番灣。

「要到了,瑪吉。」

羅格奇的聲音壓下來,像貓科動物潛伏在叢林,從喉底低吼。

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營地。

匕首?帶了,全新的。

蝴蝶刀?帶了。

槍?帶了。

1號已經死了。7號和8號不負責戰鬥。2號讓羅格奇解決,剩下就是「那位」和負責守衛的5號和6號。

開始吧。

「下車。」羅格奇低聲吩咐。

突破門禁後,二人分頭行動。

——如果留給「那位」太多時間準備的話,就麻煩了。

2號。這間房間就是吧?

羅格奇敲了敲門。

「哦呀,你是這樣迎接客人的嗎,2號?」羅格奇避開從門後擲來的短匕,「沒有茶嗎,大姐頭?」

門後執二人奪的女子四十上下,「沒有茶真是不好意思,4號,不對,叛逃者。」

「啊,真是不客氣呢,大姐頭,怎麼說我也是受過你照顧的,我可是知恩圖報的,」羅格奇慢慢靠近2號,把門鎖緊在身後。

2號不自覺後退了幾步,額上沁出一層汗珠。

「我不會讓你痛太久的,2號。」


瑪格麗特給槍上了膛。

擊斃5號和6號後要搶在「那位」反應過來之前進屋。

只要羅格奇準備的鑰匙沒問題。——為什麼這傢伙連鑰匙都能搞到。

真不錯。相比於正面格鬥,這樣的暗殺才是老本行。

十秒。十秒內解決。

看到了。看到那兩個女孩子了。

5號和6號。真是討人喜歡啊。

去死吧。

兩聲槍響。

瑪格麗特衝過去踹開6號,弄開門衝進去。

書桌暗格、山水畫後側、茶几底。

三顆子彈廢掉三個警報器。子彈還剩下一顆。

瑪格麗特把槍口對準床榻中央。結束了。要結束了。瑪格麗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胸膛因呼吸而起伏著。只要打出這最後的一槍……

「喂,3號。」冰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瑪格麗特僵在了原地。


「啊呀啊呀,本來還想和『那位』見上一面的,」4號隨手把短匕扔在2號的屍體邊上,用白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可惜我家的小貓咪不太願意呢。」

「啊啊,差不多該過去了吧。再見嘍,2號。」


「是誰告訴你的呢?」「那位」不知何時已在瑪格身側,短刀抵著喉嚨。「誰告訴了你,我房間里警報器的位置?」

太快了。瑪格的衣服被冷汗浸透。無法躲閃,「那位」的速度。

「是1號嗎?」「那位」壓低聲音問,「那條沒用的狗,沒能完成自己的任務啊。」

「1號沒……不準……」瑪格掙扎著,短刀割開皮膚。

「不準什麼?」「那位」饒有興緻地問,「怎麼不對我用敬語呢?怎麼,兩個月不調教,狗就忘了該怎麼叫了嗎?」

瑪格張了張嘴,聲音卻被恐懼吞沒。

「啊對了,3號,5號和6號,是不是被你殺掉了?」「那位」扳著瑪格一步一步靠到牆邊,「她們可是我很喜歡的孩子哦?」

「那位」把3號摁在牆上,強迫她與他直視。

「是這裡吧?」「那位」把短刀插進瑪格左臂的舊傷,刀刃完全扎進骨肉。

「啊——」瑪格吃痛。

「你叫起來真好聽。不錯。我喜歡你的聲音。」「那位」獰笑著,眼睛充血。把刀轉了半圈又拔出來,又插進去,又拔出來……「來,叫吧,3號。叫啊、叫啊、叫啊、叫啊……」

手臂血肉模糊,骨頭折斷了,戳出來,肌肉七橫八豎地掛下來。

「狗屎!」瑪格踹開「那位」,掙向側邊。左臂不能動了。瑪格右手持匕首斜刺,被攔下了。不等被抓住手腕,瑪格立即跳開,蹬了一腳牆面,飛撲到「那位」背上,用刀刺向頸側。

「切。」「那位」把瑪格拽下來,按在地上。

匕首刺偏了,扎在肩上。

還是不夠。不不夠不夠不夠不夠

「那位」的膝頂著瑪格的胸腹部。

連掙扎都做不到。

不甘心啊。

「告訴我,是誰在指使你?」「那位」加重了膝上的力道,瑪格幾乎喘不過氣。

「告訴我。」「那位」扇了瑪格一巴掌。耳膜穿孔。左邊聽不到了。

「不說嗎?」「那位」抬起膝蓋砸向腹部。全身的重量壓下來,瑪格一瞬間視野失焦。濃重的血腥味漫上來。

「哦呀,這樣粗暴對待女孩子,」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那位」立即跳開,一把短刀扎進身側的地板。「真是不優雅呢。」

「怎麼是你?」「那位」戒備地看著羅格奇。

「怎麼,不歡迎么?」羅格奇拿著二人奪。2號的「遺產」。

「退開,羅茲!」瑪格持蝴蝶刀衝上去。

一定要由我親手……

「那位」往後退了一步,沒有進攻。

羅格奇在身邊,瑪格突然安定下來,不再害怕了。

「那位」的呼吸亂了。

有破綻。

有破綻就有機會,有機會就能成功。

瑪格對自己的爆發力有信心。

像瘋狗那樣撕咬,像蠢豬那樣前進。一定一定親手把你……

蝴蝶刀扎進動脈。「那位」的動作停下了,直直向前倒下。

瑪格癱坐在地上,血順著胳膊、小腹汩汩流出。

「啊呀,要為固執的小貓咪處理一下才行呢。」羅格奇找到「那位」的醫藥櫃,俯身為瑪格麗特清創,「啊,趁你還清醒,告訴你個好消息吧。」

「十一年前殺死你父母的,就是這個組織,這個組織的4號。」

羅格奇把一個文檔袋放在瑪格麗特身邊,輕鬆地說,「從2號那裡找來的。」

「4號?」

「是的。4號。聽說他叛逃了,大概已經被7號殺了吧。」羅格奇聳了聳肩。

「啊……那就沒辦法了。」瑪格麗特失神地回答說。

「還能動嗎,瑪吉?」

「多少還可以。」

「看來接下來的清掃工作,還是由我來比較好吧?瑪吉先回車裡等吧。」

「唔。」

瑪格麗特站在車前。拂面的涼風讓人清醒。

從山上可以望見山下營地四起的火光。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那位」已經死了。

瑪格麗特看著自己的右掌心,感覺到自己心臟的跳動,很快。

殺害父母、在自己家縱火的人已經找到了、死了。

結束了。都結束了。

去三番灣吧。

去那個1號出生、長大的地方,那個沒有紛爭的漁村。那裡天很藍,有白色的沙灘,有海風從遠處吹來。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遠處跑來。

一個女孩在奔逃。

跑不動了就咬住牙繼續跑。跌下山坡了就爬起來繼續跑。擦破了皮也不能停下,扭傷了腳也不能停下。

「你叫什麼名字。」瑪格麗特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女孩。

「貝蒂。134號,貝蒂。」

「所以呢?你打算收養這孩子嗎?」

高速上很暗,只有車的大燈直直打向前方。

「她叫貝蒂。」瑪格麗特看著膝上安睡著的女孩,「不可以嗎?」

「不不,我同意哦,因為,」羅格奇說,「這孩子,很討人喜歡啊。」

「日後有什麼打算嗎,瑪吉?」

「去三番灣。」瑪格麗特透過後視鏡看著羅格奇,「羅茲,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

「嗯?」

「為什麼要幫助我,到這種地步?」

為什麼他能認出變裝後的她?為什麼他能確定她會來?為什麼他會恰巧等在門口?為什麼他他知道她的喜好?為什麼……

羅格奇沒有答話。車內詭異地沉默著。

「為什麼,羅茲?」

「愛哦,瑪吉。」羅格奇平靜地開口,「我深深地愛著你,一直一直。」

「別開玩笑了,羅格奇·辛茨!」

「小孩子撿拾稀奇的貝殼,少年人收集漂亮的郵票;我說過的吧,我是個收藏家。」羅格奇說,「你的靈魂令我著迷。注意到了嗎,瑪吉?你是天生的殺手,你的靈魂為此而生——你是我最得意的藏品。看看吧,看看你的面容,看看你被殺意浸透的樣子……」

「住口——」瑪格麗特難以置信地咆哮,怎麼可以作為一件物品那樣被「主人」像愛著「東西」那樣「愛著」……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我要去三番灣。從今以後,我不會再殺人。」

「三番灣?」

「三番灣。」

「我要像人一樣活著。」

「我會讓你生活得很好的,甜心。」

「別那樣叫我,垃圾!」

「真是無禮呢。去三番灣,然後呢?你要怎樣謀生呢?」

除殺人以外,別無所長。

「你是為成為殺手而生的,你是我最得意的藏品,我的東西。」

你的靈魂令我著迷。

「你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沒有別的人可依靠。你是只屬於我的東西。」

你是天生的殺手,你的靈魂為此而生

「啊對了,瑪吉,老主顧布萊曼下了委託。不過看你的傷勢,休息好了再去就可以了。」

你是我最得意的藏品。

「貝蒂也有殺人的天賦哦,稍加訓練的話,也一定會成為我優秀的藏品的吧?」

你不過問我為什麼做到這種地步。就好像你沒有這樣問過1號。

「瑪吉?到了哦瑪吉,下車吧。」

「瑪吉,你又是為什麼,收養貝蒂呢?」

瑪格麗特渾渾噩噩地呆在「家」里。

羅格奇成了貝蒂的「老師」。

所有的門都不上鎖。想逃的話很容易。

逃。

逃去哪裡呢?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沒有別的人可依靠。天生的殺手,優秀的藏品。

傷口一天天癒合。

瑪格麗特比3號更強,能更快地割開別人的喉嚨。是個更優秀的殺手。

這裡沒有死老鼠,沒有蟑螂,沒有發霉的牆紙,沒有垃圾。

沒有垃圾。

瑪格麗特肆意地把紙撕成片,灑在空中,落到地上。

羅格奇笑眯眯地過來掃走它們。

為什麼不生氣。

那個男人,為什麼總是笑著。

令人惱火。

瑪格麗特執行了任務。

目標死在地上。瑪格麗特怔怔地看著他。

像蛆一樣蜷在地上。

瑪格麗特對著他的腦袋開槍。

一槍一槍一槍一槍一槍。

花白的腦花從暗紅的血肉中翻出來。

貝蒂也開始執行任務。

貝蒂有時受傷,由瑪格麗特照看。

日子一天一天重複。瑪格麗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人偶。

像昆蟲粘在蛛網上。

直到那一天來臨。

深夜。

瑪格麗特未眠。貝蒂精疲力盡從外面回來。

「姐姐,我不想再殺人了。」

瑪格麗特怔住了。

沉睡已久的記憶於此刻醒來。

要活下去,像個人那樣。

「逃走吧,逃到天涯海角去。」瑪格麗特抓住貝蒂的肩,「去三番灣……」


「逃走吧,逃到天涯海角去。」瑪格麗特抓住貝蒂的肩,「去三番灣。」

活下去,要像個人那樣。

「姐姐呢?姐姐一起去嗎?」貝蒂仰頭看著瑪格麗特,「貝蒂和姐姐,和姐姐一起……」

「不,貝蒂……」瑪格麗特微笑著,「姐姐留在這裡。姐姐……姐姐已經無路可逃了……」

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沒有別的人可依靠。

「但是貝蒂,只有你,貝蒂,一定一定……」瑪格麗特從脖子上摘下那條項鏈,那條她從九歲珍藏至今的項鏈,系在貝蒂脖子上。「貝蒂,帶著它,帶著它我就會找到你,總有一天。」

「逃吧,逃啊。跑不動了就咬住牙繼續跑,跌下山坡就爬起來繼續跑。擦破皮了也不能停下,扭傷了腳也不能停下……」

「啊瑪吉,貝蒂逃走了呢。」羅格奇·辛茨,「瑪吉,你去殺了她。」

瑪格麗特沒有答覆。走出房間時,久遠的記憶從背後湧來:

「1號,你去殺了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衝天的火光拉長瑪格的影子。

把一切都燒掉、燒掉、燒掉——趁夜,讓這些狗屎日子結束掉——

瑪格肆無忌憚地推倒燭台,把名酒砸碎,灑在地板上。火越燒越旺,灼熱刺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結束掉、都結束了。

瑪格麗特站在大門前,看著偌大的宅院,被火焰吞噬掉。她把火把扔在地上。

夜已經深了,整個世界都在安睡。就算是羅格奇,即使是羅格奇,也無法逃出生天。

被燒毀的家,被燒毀的營地,被燒毀的宅院。

瑪格麗特瘋魔似的怔怔地站著,看著,然後大笑。

笑聲戛然而止。一顆子彈從宅院里貫穿她的胸膛。

她直直向後倒去。

看見深藍的天空,有旭日東升。

天很藍,有白色的沙灘,有海風從遠處吹來。


「喲,3號,真性感啊?」

「別打趣了,7號。」她從酒場的後門出來,組織上的人已經等在外頭了。涼風吹過來,單薄的旗袍似乎有些不合時宜。「收尾的工作就交給你了,7號。」

「okay,okay,初桃大人——」

「別用那種名字叫我。」3號從車裡找出一件西服外套披上,白了7號一眼。初桃是這次任務里她作為陪酒女的花名,真是有夠俗氣的。

7號去收拾現場了。3號想著。

高速上很暗,只有車的大燈直直地打向前方。

3號自己的臉映在車窗上。單調的荒蕪的山景穿梭在她映在車窗上的面容上。

3號,貝蒂搖下車窗,對著凝重的霧氣狠狠吐了一口煙霧。脖子上姐姐送的項鏈褪了光澤。

貝蒂希望自己保持清醒,特別是今夜。

那位大人答應了。完成這個任務之後,就放她走。

(正文結束)

(50贊加更番外~)


楔子

她終於不用再殺人了,手中的輕芙蓉滑落在地上,那是上元節他給的刀,那個時候她想要很多東西,現在她只想要一隻風箏,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了。

一、

大漠把夕陽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似乎只有塞外的風光才能盛住這涼薄的霞光。這裡是邊塞與沙漠交接之地,這唯一的綠洲便發展成了繁榮的庸關城,大漠駝鈴,來往商旅,都使這邊陲之地多了幾分煙火氣息。

酒肆二樓的窗邊坐了一個邊疆服飾的年輕女子,用一張薄蒙面紗遮住了臉,只看那雙露出的眼睛,清冽如故,不似大漠里的粗獷與豪邁,倒讓人無端想起了江南的小橋流水,水墨晴嵐。

正是姜鳶。

「鳶姐姐——」帘子被掀起,露出帘子後的那一張嬌俏的面容,容葉笑著說:「你猜猜誰來了?」

「可是殿下?」姜鳶一下子站了起來。

「正是殿下呢。」容葉笑嘻嘻地看向身後。

順著容葉的目光看過去,就能看見一抹玄色身影,姜鳶想都不用想,直接對著那人拱手行一禮:「七殿下。」

「阿鳶不必拘束。」陸塵虞扶起姜鳶,語氣平常:「坐吧。」

說著,陸塵虞給自己倒了一杯庸關特產的「漠上遙」,轉頭給姜鳶添了一杯清茶,問道:「這次進宮做得準備怎麼樣?」

「都妥當了。」

「再過幾日便能到京都,這次我也進京,宮中就要多靠阿鳶照應了。」陸塵虞一口飲下了那杯清酒。

姜鳶看著他把杯子放下,微微點頭:「屬下明白。」

「進了宮,便是比邊塞更為兇險的地方,阿鳶要小心些才是。」


她終於不用再殺人了,因為她也成為了人。

1.

青竹山,林涯洞,一個女娃哇哇落地。

這女娃奇怪,剛出生,卻不是分娩生出來的,無父無母,不哭不鬧,也沒人見到她是怎麼出現的,像是直接從空氣中掉出來的。

剛出現,也沒見女娃關心別的,話倒是先說了出來。

「這天道,愛誰當誰當去。」說完還眨巴著眼睛往四處看了看,確定沒人才放下心來。

山洞上往下滴著水,滴到女娃臉上,女娃爬過去喝了兩口,變成了一歲的小娃娃,身上多了件肚兜。

洞外有人腳步聲隱約傳來,女娃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就像剛睡醒似的。

「林伯,前面是不是有小孩子在哭?」清脆的少女聲音響起之後,兩道幾乎重疊的腳步聲,有一道快了些。

「還真是個娃娃,林伯你看。」女娃被抱了起來,少女將其遞給老伯看。

「這林涯洞都多少年沒來過生人了,怎麼會好端端的多一個娃娃出來。」林伯眯著眼瞅了半響,「這娃娃哭聲挺大,剛才我們卻沒聽到,她可能是剛醒不久,你快去附近找找,興許這女娃的父母還沒走遠。」

「我們這裡一般人進不來,如果是誤入的也不會專門抱著個娃娃,這草垛原先沒有,娃娃躺上面睡的挺熟,爬兩步還有水喝,依我看,我們也不用去找了,她肯定是被遺棄的。」少女不滿,抱著娃娃不撒手。

「林伯,你看她多可愛,乾脆我們養了算了。」

女娃剛才還哭的歡快,聽到這話也不哭了,抱著少女不撒手,小腦袋上下晃動著,像是在點頭。

「這娃娃竟能聽懂我們說什麼。」少女驚奇,抱著娃娃向林伯撒嬌。「好林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就把她帶回去養了吧,您就當多一個女兒。」

「林涯村有村規不能讓外人進村,我不能破了這村規。」

「您就是村長啊,這村規還不是您定下的,這點小事怎麼能難得住您呢,而且我們從小養著,怎麼能就算外人了呢?

女娃跟著一起點頭,眼淚汪汪地瞅著林伯。

「這……」(知道這裡的人不多,萬一這女娃不是被誤入的人丟下的,而是那邊的人送過來的……不過前些日子的書信不是說來的是個男孩嗎?年齡也對不上。)

看到林伯有鬆動,少女再接再厲。

「林伯你看,她的手都冰涼冰涼的,肯定餓壞了,我們把她丟在這裡不是要了她的命嗎?不信您摸摸?」

女娃配合的伸出來自己的手,林伯最後也沒摸。

(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管她到底是不是,都養著吧,權當是攢陰德了。)

「真是拿你沒辦法,帶回去吧,我就當又多一個女兒,你可不許欺負你妹妹。」

「怎麼會呢?妹妹可愛,我疼還來不及呢?就知道林伯你最好啦。」少女蹦蹦跳跳地來到了洞的盡頭,找了根棍,在地上敲了幾下,一塊大石頭升了起來,露出一片草原。

「林伯你快些進來,我要關門了,得趕緊回去給妹妹添件衣服,別凍壞了。」

林伯走了進來,少女又敲了敲,洞門閉合了。

外面是秋天,洞里是夏天,溫度高了不少,景色也大不相同。

草長的有半人高,中間被踩出一條路來,幾步遠的地方立著塊牌子,上面寫著林涯村,少女拿自己的衣服把女娃包了起來,這才敢走過那個牌子立著的地方。

女娃感覺到有東西透過衣服在自己身體上掃了一下,徑直掃過去了,那是因為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少女卻還以為是自己衣服的功勞。

過了牌子,撥開草叢,草就空了一大塊,能見到有很多房屋的煙囪里揚起了炊煙,到晚飯的時間了。

草只有半人高,但站在牌子外,就看不到房屋,也看不到炊煙。


她終於不用再殺人了。

因為她殺的最後一個人是自己。

新婚之夜,雲府二小姐殺死了自己的新郎。

我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不曉得這雙素日里繪出色彩斑斕的畫卷的手,剛剛為何能把刀子攥的那麼緊。

「程初一,原是你對不住我在先。」我眼眶發酸,卻堅持著沒有掉一滴眼淚,現在哭,跟貓哭耗子一樣有什麼分別。躺在血泊中的程初一,曾經臉上有著照耀過我的陽光,如今卻只有一片灰白,這世上,愛我的只他一人,心甘情願被我殺的也獨獨只有他一人,如今他死了,我也再沒什麼牽掛了。

我抬起手打翻了龍鳳花燭,然後將還沾著程初一血液的刀子插進胸口,他的血彷彿依舊是滾燙的,給能我冰冷的心臟帶來一絲溫暖。

如若有來生,希望我們二人相見如初一的滿月一般,絕無再有可能。

「二小姐,你怎麼哭了?」我緩緩睜眼,抬眼看到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床頭系著一副書法,是程初一送給我的,上面還有他龍飛鳳舞的簽名,應該早在那晚被我撕成了碎片,如今全完好無損的掛在那裡,刺目的讓我轉頭不想再看。

我果真轉了頭,四周的陳設還是我尚在閨閣的模樣,丫鬟玉遙正一臉擔憂地看著我:「二小姐,你怎麼了,是做了什麼噩夢嗎?」我發了狠咬破了手指,血珠一點點滲了出來。玉遙驚恐地看我癲狂地笑著,我卻一把抱住了她。

蒼天有眼,我回來了,如今給我逆轉這一切的可能,我不會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無知的少女,不會再讓雲家全家七十一口人一夜之間慘遭橫死。

程初一,我要先你一步,殺了你。

玉遙替我包紮好了手指,嘆了口氣:「今日是小姐去參加皇上舉辦的凌雲畫展的日子,如今這樣可怎麼作畫。」我微微一怔,凌雲畫展,不知是蒼天有眼還是故意算計,竟是讓我回到了與程初一初見之日,當初他傾慕我的畫技,殷勤相交,不曾想都是引我一步步深陷的詭計。

我心裡冷笑,臉上亦帶著笑容輕輕拍了拍雲遙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左手:「你家小姐是何等人物,左手繪畫都比那些宮裡的老古董強上百倍。」玉遙見我笑意盈盈,也被傳染了幾分,驕傲地說:「那可不是,誰人不知我們雲府的雲新月二小姐,三歲能習字,五歲對對子,七歲便有人上門求畫,是京城一頂一的才女。」

看著這個俏皮可愛的小丫頭,上世我見她最後一面竟是在府中的荷花池裡,她被人推到了池中,被撈上來的時候衣不附體,全身又浮又腫,不再清秀的小臉上全是不可思議……

我不忍再想,推了她一把:「你這丫頭別貧了,還不去給你家小姐尋我那隻紅珠纏金瓔珞去,休要誤了時辰。」看著玉遙蹦蹦跳跳地離去,我臉上的笑意,也倏忽散去。

我身著一襲青衫白裙坐在了小轎里,耳邊是玉遙的嘟嘟囔囔:「這麼隆重的畫展,小姐非要穿的這麼素凈。」我用手輕撫過絹絲白裙,恍惚又看見了他當年誇讚我的樣子:「雲新月小姐真真人如其名,如青松白雲,不曾沾染一絲凡塵。」也是他,抱著同樣衣著青衣白裙卻面如死灰的我,跨過一個個屍體離開了雲府。

只是那日之後,我再沒作過這色打扮,每每看到都會想起雲府眾人的血染紅的白蓮以及澆灌的青松,臉上也再也沒有笑過,一笑就會想起全家老小死不瞑目的慘狀,牽扯出心中不曾癒合的痛。

這次,這身衣服,將成為我復仇的戰袍。

畢竟是皇上欽命舉辦的畫展,萬花巷上人人摩肩接踵,竟像是趕集一般。雲遙這丫頭也未見過這麼大的陣仗,撒歡地跑來跑去,一會舉了一把糖人兒過來:「小姐小姐你瞧瞧,畫展的糖人捏的可比咱們府門口的像多了。」一會又捧過一匹雲錦:「小姐小姐,咱們買下這個好不好,回去給小姐綉成香囊,羨慕死他們……」我淡淡地笑著,從荷包中取出幾枚金瓜子,放在了玉遙手心:「傻丫頭,你喜歡什麼你家小姐就喜歡什麼,咱們主僕二人一條心,你看上了買了便是。」

玉遙欣喜地拿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向我:「小姐最疼我了,我這就去為小姐挑些時興花樣帶回去縫製衣裳,小姐穿的也忒素凈了。」我搖了搖頭,扶著玉遙的手下了轎:「咱們這次參加畫展才是要緊的事情,莫要誤了時辰。」說罷,我抬眼看向了不遠處的素心樓,眯了眯眼睛:程初一,我們又要再見了。

玉遙一臉驚詫地看著我揭開了面簾,在周圍人的抽氣聲中抬步向前。玉遙趕忙擋在我面前:「走開走開!不準看我家小姐!」卻依舊擋不住旁人看怪物一般的目光集中到了我那幾近佔了半邊臉的胎記上,一時間周圍議論紛紛:「好醜的女人,真真糟蹋了這畫展的美景。」「就是就是,看她穿戴也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這麼不識趣,敗了爺的雅興。」更有幾個狂徒浪子,叫囂道:「哪裡來的丑婆娘,到死也嫁不出去的貨色,不如讓爺嘗嘗滋味……」「兄長,這麼丑的女人,你也不怕髒了自己的身子。」人群鬨笑一片,尖言酸語句句如利刃,直直的刺向我。

玉遙拚命地維護著我,我卻對這些人置若罔聞。正當幾個惱羞成怒的大漢氣勢洶洶準備上前時,素心樓上傳來了一聲怒喝:「好些個腆皮誕臉的東西,還不滾開,不知道是大皇子和沈將軍在此嗎!」

我聽聞此言,唇角微微一翹。

魚兒,上鉤了。

隨後,一名衣著綢緞的侍從走了出來,卻是尖著嗓子對我畢恭畢敬地說道:「姑娘,咱家公子請您上去避避風頭,順便喝口茶壓壓驚。」我聘聘婷婷施了一禮:「請您帶路。」那人引著我和漲紅了臉的玉遙上了樓,到了雅間之中。

隔著屏風,我已經看到了有兩名男子正在桌邊相對飲茶,正如當年一樣,不同的是上世我是被風吹落了面巾,這次卻是我自己摘了下來。我不再上前,隔著屏風行了個大禮:「小女子謝二位解圍之恩,面容醜陋恐驚了二位尊駕,這便先行離去了。」

屏風後傳來一聲輕笑:「既是容顏醜陋還敢來當今聖上舉辦的畫展,必是才華驚人,既然來了不妨展示一二再走。」我故作猶豫,說:「本該承二位美意,奈何小女子今日來的匆忙,不曾攜帶紙筆……」

一個低沉略帶嘶啞的聲音響起:「既是雲府二小姐,便在這屏風上作畫,想必也不會辱沒了它。」

我原以為再活一世我可以對這個聲音淡然相對,卻抑制不住身體的顫抖,不由得咬緊了嘴唇。玉遙見我情況不對,剛想為我開脫,卻被我用眼神止住。我長吁了一口氣,從侍從手中拿過了遞上的筆,施然一屈膝:「小女子獻醜了。」

前世自全家滅門後我封筆至死,再拿起筆桿卻如同兵士拿起了自己慣用的兵器,我全憑肢體的記憶和滿腔壓抑的情緒在屏風上揮灑,待到畫成,我擦了一把鬢角,竟是大汗淋漓。那二人也起身上前觀畫,華冠錦服的男子眯了眯眼,卻是噗嗤笑出了聲:「程兄,你看這將軍殺敵圖裡的將軍,和你卻有幾分相處,適才你又主動要我為她解圍,莫非你二人之前相識?」

不等我開口,程初一先行說道:「大皇子說笑了,我與這位姑娘也不過是今日才見,解圍也不過是仗義之為,何談早就相識。」話雖如此,我卻感受到了程初一凌厲的目光,彷彿直直地看進我的心底。不愧是在戰場上殺敵如螻蟻的程大將軍,散發的冷意逼得我打了個哆嗦,這個男人,一如既往的不好對付。

刺殺程初一,不能用武力,只能智取。

我心下盤算了一番,轉頭一副咬著嘴唇的可憐像:「我與程將軍自幼相識,兩家父母是為好友,自小便定下了姻親,如今程將軍這般,可是怪我樣貌醜陋?」大皇子狐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愈發冷冽的程初一,便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袖手旁觀了起來。

玉遙偷偷扯了扯我的袖口,低聲說:「小姐,程將軍十歲便在兵營中,近幾年更是從未回過京城,你何曾見過他……」我偷偷拍了拍玉遙的手,同時不知是真是假的落下了幾滴淚:「我猶記得程將軍最愛喝鐵觀音,最喜歡吃新月做的杏仁乳酪,既是程將軍不願相認,那新月便退下了,將軍當我從未來過吧。」

說罷,在程初一詫異的目光中,我拉著玉遙匆匆離開。上了轎子,我拍了拍臉,沉聲說道:「走吧,回府。」「小姐您不參加畫展了?」玉遙依舊是雲里霧裡。「不必了。」當年的劇情我又重演了一次,只不過多了我上一世的認知,略微改動了幾個地方。呵,程初一,當我真不知當年你的英雄救美,不過是一場做給我的戲,是你派人用袖箭將我的面簾射了下來令我難堪,又是你的人圍了上來起鬨作態。是我當年天真,不顧父親反對執意於你。不想卻使得全家有枉死之災。

如今,我便陪你程將軍,好好再下這一盤我上世慘敗的棋局。

回到府中,父母親竟是早已等在門外,一臉的焦急。母親上前拉住我的手,疼惜不已:「我的女兒,聽聞你今日在外可是受了好大的委屈,母親早就教導過你,女孩子家家的一天天不要總在外拋頭露面,母親再為你尋個好人家嫁了便是……」父親雲致函則是捋了捋唇邊鬍髭,止住了母親:「蓉兒,月兒是有自己主見的,以後出去的時候多帶點隨從便是,注意自己安全。」

母親依舊擔憂地看著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龐,嘆了口氣:「都怪母親無能,不能給你無瑕的面容,不然也不至於這般每日遮面度日。」我笑著挽住了母親:「女兒雖面有瑕疵,卻深信觀人不能僅以貌取人,否則便是德行有虧,既是不能在容貌上比過他人,女兒便修內德,必勝過他人萬分。」父親撫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是我雲致函的女兒,我們也不要在外面站著了,進屋去吧。」

一家人說說笑笑地進了門,我眼角瞥到了一名女子怯怯地躲在樹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姐姐,月兒回來了,人好好的,你放心罷。」女子眼底流露出深切的關心,兩隻手比比劃劃個不停,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好好,我以後出去定會小心的,外面風涼,你也早日回去歇著吧。」女子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這名女子,便是我的大姐雲有裳,不過她並非父親親生,是外房大伯的孤女,當初大伯無故慘死,獨留下她一人,卻也被嚇成了啞巴。父母心善,便將她過到了自己名下,雲府內外,皆稱一聲大小姐。我看著雲有裳蕭瑟的背影,不知她算命好還是命壞,我這個柔弱的姐姐早在雲家慘遭滅門之災的前幾天嫁到了大皇子府,不日大皇子成了太子,她也成了太子妃,便一生榮華富貴。她也曾想把我接到太子府,只不過我依舊深陷在全家慘死的悲傷之中,由程初一給我回絕掉了。

我回身挽住了母親的手,聽著母親的嘮嘮叨叨,心中百味交雜:我是否真的可以,改變這麼多人的命運呢。

與父母用完晚膳,玉遙一邊替我更衣,一邊忍不住又提起了白日的事情:「玉遙知曉小姐已到了婚嫁的年齡,不過憑我們雲家的權勢,再加上小姐的才情,小姐大可不必今日這般……」我微微笑了笑:「這般上趕著想把自己塞給男人?」玉遙使勁搖了搖頭:「不是不是,只不過之前程家落敗,老爺早已撕毀二家的婚約,小姐又何必再提起這事招惹程將軍。一」想到程初一一下子冷冽下來的神情,玉遙止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笑著拍了她一下,微微挑眉:「你家小姐的目標可不是那個鐵憨憨,而是……」「大皇子???!!!」我連忙捂住了玉遙的嘴巴,瞪了她一眼:「閉嘴,你是想讓你家小姐死嗎,喊什麼喊?」玉遙委屈地嘟了嘟嘴:「可是您從進門目光就全在程將軍身上啊,對大皇子連正眼都沒瞧過,大皇子又怎會憑一副畫就對小姐愛的死去活來呢?要我說,小姐明日要打扮的清新靚麗,備一份厚禮去感謝大皇子救命之恩,然後二人對坐飲茶,促膝長談,大皇子必能對小姐的容貌視而不見,反而驚嘆於小姐的談吐不凡……」

玉遙越說越興奮:「我去為小姐挑明日所穿的衣服去!」看著玉遙在屋裡跑來跑去,一會從妝台撿了個花鈿,一會又從櫃中取出新裁的羅裙,反反覆複比對顏色花樣。我只覺看的頭疼,起身吹熄了燈光,翻身上床:「睡覺!」

此時的我,毫不意外地坐在了大皇子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兩人相視良久,大皇子終於忍不住問我:「你不好奇我找你何事?」我悠閑地靠在了椅子上,不愧是未來的太子府,連椅子靠背上都縫著錦緞製成的靠枕,令我舒服的長舒了一口氣:「並不。」

大皇子沈又星,遠遠不想是世間謠說的那般不受寵,是個文弱書生。他生母雖已不在人世,依舊是皇帝老頭心中最牽念之人,愛屋及烏,老皇帝從小便教他文韜武略,還有隱忍於世。可憐天下父母心,老皇帝為了使他遠離朝堂紛爭,表面上對他一臉淡漠,而在沈又星與程初一聯手剷平了朝中作亂勢力之後,卻立刻給了他太子之位,並把御林軍任他驅使,一時朝中嘩然。沈又星得勢,令那些昔日欺辱他的人悔恨不已,亦是成全了那些曾經有恩於他的人,比如為他擋了一箭的我的啞巴姐姐雲有裳。

他上世與程初一看似親如兄弟,登上太子之位後,卻一步步剝掉了程初一的鎧甲,程初一帶我解甲歸田,隨後便死在了我的手下。

沈又星,這個多疑的人,想必早已調查清楚了我的底細。我皓腕微抬,輕嘬了口茶:「既然程將軍已不認我,大皇子殿下還是與我保持距離為好,以免傷了你二人兄弟之情。」沈又星冷笑:「當初你父母厭棄程家落魄,撕毀婚約。如今程兄戰功赫赫,你卻趕著上前,當我沒看見你是故意扯掉面巾引程兄相救嗎,你一個女子家竟如此不知羞恥!」

「不知羞恥總比做兔死狗烹的陰陽人勝過百倍,起碼我對他是真心的。」我想起上世程初一落魄的樣子,忍不住譏諷了他一句。沈又星的臉色忽青忽白,末了還是說:「你若是想攀上程將軍,憑你的家世倒也未必不可,只怕是程兄不肯。」「大皇子說話明白點便是,你幫我傍上程初一,我為你看住他手中的兵權,一開始你不就是這樣打算的。」

沈又星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真有意思。若不是我用的上你,或許娶你在府中做個側妃也未嘗不可。」

我翻了個白眼,心中為長姐嘆了口氣,沈又星,是個貨真價實的人渣。

我與沈又星密謀了半天,轉眼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為了避嫌,沈又星派手下的密士用小轎將我偷偷送回了雲府我的房間。我目送幾個黑影遠去,轉身便被玉遙一把抱住。玉遙一臉的苦色:「阿彌陀佛,小姐你可算回來了,夫人今下午來問了你幾次,我好不容易才瞞得過去。」我輕輕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好了好了,你家小姐肚子餓了,快去備些茶點過來。」「是我糊塗了,忘了小姐還沒用膳!」玉遙一溜小跑去了後廚,我笑了笑,看向了窗外,一彎月牙兒閃爍著清冷的光芒掛在空中,在我看來卻猶如雲府頭上懸著一柄利劍。這一世,我必要狠下心來才可以救自己,救所有的人。

此時同是這樣的月下,一名黑衣人穿梭樹間到了一片空地上,那裡早有一人等在了那裡。早已等著的那人開口,用低沉略帶嘶啞的聲音說:「她果然去見大皇子了?」黑衣人恭敬地回答:「是的,主上,天黑才回來。」程初一面無表情,揮了揮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一陣風過,薄雲遮蔽了月光,當月亮再度顯現出來的時候,黑衣人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只留下程初一一個人,靜靜地看著鋒利的月亮。程初一喃喃自語:「月亮,你想圓便圓,想彎便彎,我不過是一介凡人,又怎能左右你的心情。」說罷,程初一搖了搖頭,也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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