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虺的牧羣》

五年前的5月24日,我的一位朋友,在四川文物考古院從事古蜀文化研究的張存孟博士,逃出了成都市康仁精神病院,從此下落不明。

當然,大多數人從未聽說過這件事情。不過,他的失蹤倒是在學界內部引起了一定規模的轟動。因為,在被診斷出患有嚴重的焦慮症,必須送進精神病院接受治療之前,張存孟曾經公開宣稱自己發現了一個曾活躍在蜀西南地區、並且尚未寫入現代考古記錄裏的史前文明。一些喜歡加油添醋的好事之徒認為他的精神障礙與離奇失蹤只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是張存孟為了挽回自己的學術聲譽而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另一些人則相信那些離經叛道的「新發現」正是張存孟精神錯亂時產生的妄想,而隨後的離奇失蹤更說明他的精神疾病已經發展到了無可救藥的程度。

然而,那些經常與張存孟打交道的人卻有著不同的觀點。他們主張將這一連串變故看作是相互獨立的事情——也就是說,張存孟的確發現了一個尚未寫入現代考古記錄的史前文明,卻因為精神問題沒能將所掌握的全部材料公之於眾。但即便是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張存孟留下的敘述與材料雖然高度一致,卻過於零碎,而且缺乏實質性的證據。因此,一些真誠支持張存孟的人特意組織了一次私人考察,試圖尋找到一些切實的證據來證明的張存孟的工作——我也參加這次考察活動。但出於某些原因,我們從未在公開場合提起過那次考察的結果。

直到上個月,青羊區人民法院結束了一年的宣告期,正式推定張存孟已經死亡,而他的家人也為此舉行了一個象徵性的追悼會。得到消息後,我特意搭乘飛機去了一趟成都,與其他幾個曾經參與考察的朋友一同參加了這場簡單的儀式——這也是我們自那次搜尋探險活動後首次聚集在一起。追悼會上,我們依舊沒有提起那次考察的情況——一方面,我們得到的信息太過離奇怪異,反而讓人徒增猜疑;另一方面,在那種場合裏,有些事情還是不要說起為好。但必須要說明的是,雖然我們都是和張存孟密切往來了十多年的好友,雖然我們都曾參加了那次考察活動並且默契地隱瞞了許多有關探險的詳細情況,但是我們的確不知道他的下落。

偶爾,我覺得張存孟可能還活著,但這種想法卻不能帶給我絲毫的安慰。相反,每每想起張存孟的失蹤,想起他可能經歷了怎樣的遭遇,我就會感到難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然而,這種揮之不去的噩夢卻有著一種可憎的吸引力,誘使我繼續挖掘與之相關的一切。所以,這些年來,我沿循張存孟留下的線索,詳細研究了我能找到的所有資料。雖然失去了第一手材料以及最無可辯駁的鐵證,但我依舊大致地拼湊出了整件事情的原貌——只是這中間不可避免地摻雜進了許多就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是現實還是幻覺的片段。

我曾詢問過那些參與探險的朋友,是否應該將這些事情寫下來。但他們大多不置可否,似乎不願意再提起那一段往事。然而,考慮到有些事情在科學與歷史研究中有著無可比擬的重要意義——同時可能也是張存孟留下的、最有價值的遺產——因此,我決定將所有事情,包括那些確鑿的事實與離奇的猜測,全都敘述出來。這不僅僅是為了尋求自己內心的平靜,也為了提供一種新的角度看待張存孟的失蹤,甚至看待那些我們如同管中窺豹一般瞭解到的漫長歷史。

一、張存孟的故事

整件事情最早要追溯到2007年的春天。那年三月,由於中美合作考古的緣故,張存孟受邀前往美國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大學參加研討會。在研討會上,他認識了在波士頓卡伯特考古學博物館從事東亞考古與文化研究的戴維·J·懷特納博士。由於當時卡伯特考古學博物館在舉辦專業的東亞文物展覽,因此在研討會結束後,懷特納博士順勢邀請他前去博物館參觀訪問。參觀時的具體情況,現在已經無從查證了,但是他在自己的筆記裏反覆提到了一件非常特別的展品——一張來歷不明的皮質捲軸。

我曾就此事發出郵件諮詢過懷特納博士。那位好心的老人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他向我證實這件事情,同時還向我發送了幾張皮質捲軸的照片。在仔細研究過那些照片之後,我必須承認,這的確是一件極為引人注意、同時也讓人頗為費解的奇特文物。

那是一張非常古老的皮革,看起來像是經過特殊工藝鞣製成的豬皮皮革。它邊緣剪裁得很整齊,整體呈灰白色,大約六寸寬、一尺長。但真正引人注意的還是那些用某種暗褐色的顏料書寫或塗抹在灰白色皮面中央的特殊符號。這些符號乍看起來像是甲骨文或金文之類的原始文字,但細看之下卻會發現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符號體系——不過,那些經常從事考古學研究的學者依然能清楚地意識到它們肯定屬於某種表意的符號系統。這些符號共有七十個,整齊地排列成五行十四列。符號與符號間鮮有重複,似乎也暗示著它們可能出自一套非常複雜的系統。

此外,懷特納博士在附帶照片的郵件裏詳細敘述了其他一些無法反映在照片上信息。根據博物館的檔案記錄,這件藏品是由一位名叫克勞德·雅各布的美國探險家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從中國川邊地區的一座村寨裡帶回來的。克勞德·雅各先生在日記裏詳細記述了他與村民交易皮卷的過程,並且提到皮卷原本是被保存在一個「表面描繪著褻神圖案、讓人覺得特別可憎」的小陶罐裏。但是1986年,克勞德·雅各布的孫子,託馬斯·雅各布,將皮卷及其他一些屬於克勞德·雅各的收藏品一同捐贈給卡伯特博物館時,那隻陶罐卻遺失了。

整張皮卷非常薄,雖然年代久遠,但依舊非常柔軟、且具備有一定的彈性,似乎經過了某些特殊的鞣製處理。至於它採用了何種動物的皮革目前還沒有定論。由於輾轉易手,皮卷的碳污染非常嚴重,因此博物館方面無法使用碳14法對其進行年代測定;此外,由於缺乏可供參考的類似物件,因此卡伯特博物館至今仍無法斷定皮卷的確切年代。另一方面,符號的解讀工作也困難重重。起初,克勞德·雅各認為那些符號是原始的藏文,但這種觀點很快就被專業的藏學家否定了。博物館也曾將它的副本發送給了著名的語言學家與古抄本學者,但他們全都無法做出合理的解讀,甚至無法找到相似的樣本。

但真正讓懷特納博士記憶猶新的還是來自張存孟的見解。他在郵件裏告訴我,張存孟曾仔細研究過上面的符號,並且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他告訴懷特納博士,四川文物考古研究院在2005年4月對三星堆遺址進行大規模考古發掘的時候曾出土過一尊非常奇特的青銅蛇殘件。和常見的三星堆器件一樣,這件青銅蛇殘件上面也雕刻著許多單個的奇特符號;但這件青銅蛇上的許多符號都是獨一無二的,從未在別的器件上見過。而曾經研究過這尊青銅蛇的張存孟發現,某些書寫在皮捲上的暗褐色符號與那些符號有著隱約的相似之處。考慮到皮卷最早是在川邊地區的村寨裏發現的,因此張存孟覺得這張皮卷的源頭很可能就在成都平原上,或是川西那些與世隔絕的羣山裡。

自然,懷特納博士對這些全新的見解極感興趣。他不僅向張存孟贈送了幾張關於皮卷的高分辨照片,同時還領著張存孟來到了博物館藏書室,向他展示了有關克勞德·雅各布日記的微縮膠片。根據懷特納博士的回憶,張存孟曾在膠片放映機前仔細研究了大約兩個小時,並記錄了大量筆記,直到將近閉館時才依依不捨地結束了研究工作。他告訴懷特納博士,他願意在回國後繼續研究這些東西,試著根據日記上的蛛絲馬跡,徹底弄清楚這張皮卷的來歷。可惜的是,雖然他們後來還有過幾次聯絡,但張存孟的研究工作似乎進展得很緩慢,以至於懷納特博士最後將這件事情給完全遺忘了。甚至在我聯繫他之前,他都不知道張存孟已經失蹤了。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張存孟的確找到了一些與皮卷有關的信息。研究所提供的記錄顯示,他曾於2008年三月到八月間三次前往四川省西南部山區進行大範圍的考察——所牽涉到的地區涵蓋了雅安、甘孜、涼山三個州市;而檔案室裏存留的幾頁手稿也對這些事情進行了粗略的說明。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確找到了克勞德·雅各布曾拜訪過的彝族村寨,而且幾位居住在村寨裏、年近古稀的老人還認出了照片裏的皮卷。

根據手稿的記敘,那些老人將這張神祕的皮卷稱為「茲索摩」。這個詞並非是彝族的方言,而是一個非常生僻的外來詞。根據老人們的說法,「茲索摩」是「龍蛻」或者「龍留下的皮」——當然,這只是一種帶有傳說意味的比喻,他們並不清楚這種皮卷的原料與製作方法,但某些流傳在川南地區、極為隱晦模糊的神話的確是這樣解釋的。這些傳說比居木烏吾還要古老,沒人知道是從什麼時候,或是由誰,傳下來的。在這些神話裏,「茲索摩」是山神或地神的憑證——那些得到,或是製作出,「茲索摩」的人將會超脫凡人的侷限,進入只有羣山諸神才能抵達的地下世界。而書寫在皮捲上的古怪符號就是羣山諸神使用的文字。

考慮到這一信息的重要性,我設法找到了那座彝族村寨,並詳細考察了當地——以及周邊縣市——的民俗傳說。但考察的結果卻讓我有些失望。由於年代久遠,涉及「茲索摩」的神話大多支離破碎,只殘存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但是有一個神話故事卻得到了彝族先人的青睞,並且在經歷過演繹與加工後逐漸融入了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起教化作用的民間故事,藉此躲過了時間的磨耗,幸運地保留了下來。

出於某些原因,我決定將它完整地記錄在這裡——因為它隱晦地暗示了一些事情,或許有助於我更好地解釋後面需要敘述的事情:

傳說,在很久遠之前,那時的人還不知道友愛,所以部族間會相互廝殺。有六個兄弟為了躲避仇敵的追殺躲進了大山裡。但大山裡的生活很艱難,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一天,老大到深山裡打獵。他翻了很多個山頭,最後走到南禺山時終於累得走不動了,於是他坐在山腳的一個巖洞邊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聽到哭聲的南禺山神出現在了巖洞裏,問:「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哭泣呢?」

老大便對山神說:「山神啊,為什麼山要這麼高呢,我們走得太累了,您能不能把大山變成平地呢?」南禺山神回答說:「我不能這麼做,但是我能讓你變得高大強壯,帶著你的兄弟翻越高山。」於是老大謝謝了山神,回去將白天的經歷告訴了幾個兄弟。第二天,老二來到了那個巖洞邊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聽到哭聲的南禺山神出現在了巖洞裏。老二便對山神說:「山神啊,為什麼狼有尖銳的眼睛能夠在我發現它之前攻擊我,為什麼鹿有靈敏的耳朵能在我抓住它之前避開我?您能不能捂住狼的眼睛不讓它看不到我,堵住鹿的耳朵讓它聽不見我?」

南禺山神回答說:「我不能這麼做,但是我能讓你聽得清,看得明。這樣你能在狼發現你之前聽見它的聲響,在鹿聽見你之前看見它的蹤跡。」

於是老二也謝謝了山神,回去將白天的經歷告訴了幾個兄弟。第三天,老三來到了那個巖洞邊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聽到哭聲的南禺山神出現在了巖洞裏。老三便對山神說:「山神啊,為什麼豺狼虎豹都有爪子和牙齒,能抓傷、咬死我,而我卻什麼都沒有?您能不能把它們的牙齒拔掉,把它們的爪子磨平?」南禺山神回答說:「我不能這麼做,但是我能讓你長出牙齒和利爪,這樣你就可以趕走它們。」於是老三也謝謝了山神,回去將白天的經歷告訴了幾個兄弟。第四天,老四和他的妻子來到了那個巖洞邊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聽到哭聲的南禺山神出現在了巖洞裏。老四和他的妻子便對山神說:「山神啊,為什麼我們的孩子長得那麼慢,讓我們不能幫助他兄弟一同打獵?您能不能讓他快些長大,好為大家出力幹活?」南禺山神回答說:「我不能這麼做,但是你的部族需要你們的子孫來延續,你們回去對兄弟們說,我讓你們不用出力打獵,只用照顧好部族的子孫。」於是老四和他的妻子也謝謝了山神,回去將白天的經歷告訴了幾個兄弟。

第五天,老五來到了那個巖洞邊大哭起來。過了一會兒,聽到哭聲的南禺山神出現在了巖洞裏。

老五便對山神說:「山神啊,為什麼山裡的生活這麼辛苦呢?您能不能讓果子自己從樹上掉下來,讓野獸任我們宰殺,好讓我們不用再辛苦的幹活?」南禺山神回答說:「我不能這麼做,但是你可以回去對你的兄弟們說,我令你不需再勞作,你兄弟的所得皆須分你一半。」於是老五也謝謝了山神,回去將白天的經歷告訴了幾個兄弟。第六天,老六來到了那個巖洞邊呼喚了南禺山神的名字。過了一會兒,聽到呼喊的南禺山神出現在了山洞裡。南禺山神對他說:「你的五個兄弟都已經來向我討要過了,你過來又是為了什麼呢?」老六便對山神說:「山神啊,謝謝你願意幫助我的兄弟,但您能不能留在這裡一直保佑我們呢?」南禺山神回答說:「我不能這麼做,但是我能夠教你如何帶領你的兄弟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接著,南禺山神將曆法與禮祭的知識傳授給了老六,然後走進了山洞,再也沒有出來。到了第七天,山神的承諾都實現了。老大變得高大強壯,站起來有松樹高,手張開有峽谷寬,於是他背著兄弟們翻山越嶺如履平地;老二有了狼的眼睛與鹿的耳朵,於是他帶領兄弟們找到獵物,避開危險;老三長出了老虎的牙齒和爪子,於是他幫助兄弟們獵殺動物,打退虎狼;老四與他的妻子生下了許多孩子,他們撫育這些孩子,讓整個部族興旺起來;老五得到了山神的恩准,兄弟們將打來的食物分一半給他,讓他不用勞作;老六掌握了南禺山神的曆法,開始管理他的兄弟,帶領兄弟向天神與地神祭祀。當山神的曆法輪迴一圈之後,南禺山神再度出現在了巖洞裏。老六便要帶領兄弟們前去獻祭,可兄弟們說:「我們整日勞作,卻沒有餘糧,又怎麼能去供奉山神呢。」老六覺得兄弟們說得有道理,於是他就把整天好喫懶做、只靠其他兄弟奉養的老五當作獻祭送給了山神。南禺山神見老五又肥又胖,衣食無憂,便知道他們過得很好,於是收下五個兄弟的獻祭。

然後,南禺山神教會了老六如何製作茲索摩,帶著他們的獻祭重新返回了巖洞裏。老六製作了茲索摩,變成了新的山神,保佑著他的兄弟們繼續在深山裡生活下去。

很顯然,這篇神話在一定程度上闡述了那張神祕皮卷——也就是彝人所說的「茲索摩」——的由來,但是它所講述的內容卻讓這張皮卷變得更加神祕,甚至有些不祥起來。我曾與幾位研究民俗學的朋友討論過這個神話;而他們明確地表示這篇神話肯定源自非常遙遠的過去。最直接的證據便是神話裏隱晦地暗示了部分活人獻祭的內容——將自己的兄弟獻祭給山神。不同於人殉制度,在中原文化區內,將同族人作為人牲供奉天地等自然物的獻祭形式結束得很早——現存最晚的例子是西周時期膠東地區東夷人墓。雖然古蜀地區實行的人牲制度還沒有確切的定論,但最晚也不會遲於秦惠王滅古蜀——這意味著,這段神話可能有兩三千年的歷史了。另一方面,張存孟肯定也知道這段神話——因為一位研究西南地區民俗文化的朋友告訴我,張存孟在07年秋天曾經向他請教過一個內容幾乎完全相同的故事。此外,這也可能是他將自己發現的史前文明命名為「古南禺國」的原因之一。

不過,考慮到這段神話並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而其他的神話又太過支離破碎,很難提取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事情似乎走進了死衚衕。然而,幸運——或者說不幸——的是,張存孟對於古代地名有著敏銳的嗅覺,沿著「南禺山」這個罕見的地名,他在浩如煙海的古籍中發現了新的線索。

隨後發生的事情,學界內部的人大多有所耳聞。2008年10月,張存孟參加了在北京舉行的「中國古代文明起源學術研討會」,並在會上做了一場報告,首次公開提到了他新發現的「古南禺國」。這次報告引起了激烈的爭論,甚至在提問階段就湧現出了大量反對的聲音。雖然我沒有參加那次會議,但我閱讀過他提交的會議論文,並且完全能夠想像這樣的報告會引起怎樣的轟動。

由於缺乏決定性的物證,張存孟引用了大量古籍試圖佐證自己的假說。這種做法本來無可厚非,但他在挑選引用的古籍時卻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所提到的典籍大部分都不是信史,而是一些類似志怪雜談的古書,像是東晉王嘉的《拾遺錄》、西漢劉安的《淮南子》、還有那本尚有疑問的《穆天子傳》;此外,他還提到了許多倍受爭議、普遍被學界視為偽經或者贗品的古書,甚至是一些我從未聽說過名字的典籍:像是像是《山海經》中的四卷《崑崙經》、神祕莫測的七卷《賢祕經》,以及那捲據說被始皇帝完全燒毀封禁了的《大荒策》。這樣的佐證非但不能讓人信服,反而讓更多的人相信這個所謂的「古南禺國」只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玩笑。

但是,少數不受輿論左右、願意靜下心來仔細查閱各類古籍的人或許會發現一個奇特的現象:雖然這些被歸類為偽經的書籍出自不同的年代,但是它們的內容——尤其是關於古南禺國的內容——卻出奇的一致;而在這其中又屬傳說在秦朝初年完成的《大荒策》最為詳細。那些記載《大荒策》中、有關古南禺國的傳說與神話讓人頗覺怪異,甚至有些讓人覺得恐懼。根據這些神話的記載,在古蜀西南方的羣山裡曾經存在過一個無比強大的帝國,並且可能繁榮昌盛了千百個世代的時間——而那個時候,真正的華夏族還未真正形成,就連古蜀地區也只生活著一羣剛剛踏入新石器時代的原始人。

根據古籍的記載,那些生活在這個片土地上的人被稱為禺虺氏。他們可能是一批從西南方的高原地區上遷移下來的居民。至於古南禺國是在什麼時候形成的,已經無從得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最終發展成了一個極為強大的帝國——橫斷山區中部與南部的廣闊羣山都屬於它的領土,甚至就連巴蜀平原也一度被攬入它的勢力範圍之內。在這個古老王國逐漸沒落的晚期,它還曾與新興的古蜀國展開了大規模的戰爭——這場戰爭最後以和解收場,古南禺國放棄了巴蜀平原,退回了羣山之中;而古蜀國則需要每年向王國進貢,以維持訂下的平衡,避免再開戰端。這樣的局面維繫了大約一千年的時間,也使得大量與古南禺國有關的傳說和宗教信仰流入了蜀地,並最終被華夏文化記錄了下來。

在這個王國裏,宗教佔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與其他的早期東亞文明不同,禺虺氏並不實行任何形式的自然崇拜或圖騰崇拜;這些神祕的遠古居民只崇拜一位神明與它的子孫。這位神明被稱為「巴虺」,也被稱作「大蛇」——禺虺氏認為它是一條巨大得難以想像的蛇;它的身軀沉在四海之底,環繞八方,將整個陸地纏在其中;而它的頭顱則安歇在大地之下的深淵裡。巴虺如此的巨大,只要稍稍活動就會動搖地底的根基,導致大地的搖晃和山脈的崩塌,因此它通常會保持靜止。正因為這個原因,在古南禺國裏任何幽深的洞穴被認為是神聖的,也是最適宜舉行祭祀活動的地方。為了親近神明,人們都居住在幽深的洞穴之中,並且會聚集在最深的洞穴裏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因為這樣的地方更接近巴虺,因而也更容易得到神明的青睞。祭司同樣也是王國的統治者,而地位最為崇高的大祭司——同時也是國家的權力中心——更需要在盛大的祭祀儀式上進行選取。

平心而論,刨掉那些明顯是神話的內容後,有關這個「古南禺國」的記載並非是什麼驚世駭俗的奇想,只是張存孟引用的文字資料太過離經叛道,實在難以獲得學界的認同而已。雖然我和他有超過十年的交情,可當別人向我轉述起這些消息的時候,我也相信這只是張存孟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他過分沉迷在自己的小發現裏,偏執地尋找一切能夠為之提供佐證的材料,卻忽略了身為考古工作者的根本。有這樣想法的人並非獨我一個,四川文物考古院的副院長,柯建華教授,也有類似的看法。他駁回了張存孟提出的野外考察申請,並且建議他給自己放個長假——一來可以讓他放鬆放鬆,轉變心情;二來也能夠讓他暫時遠離學術圈一段時間,以免給考古院帶來不好的影響。但是張存孟顯然沒有理會副院長的授意。據我所知,在調休獲批的第二天,四月二日,張存孟就帶著早已準備好的行李和器具前往四川西南的山區展開考察去了。

關於這次考察的詳情,我無從得知。不過,在張存孟結束考察返回成都時,我曾與他有過一些交流。五月四日,我正在四川大學進行訪問,卻意外地接到了張存孟的電話。他在電話裏激動地告訴我,他正在返回成都的汽車上,並且帶回來非常驚人的發現。得知消息後,我特意去了一趟北門汽車站,打算為他接風。

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幾乎沒有認出來。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滿是污漬的大衣,背著一個鼓鼓的帆布揹包,留著邋遢的長髮和一圈不太整齊的胡茬,左手上還纏著一圈有點兒發黑的繃帶。看到我的時候,他疲倦的神色有了朝氣。他張開雙臂,一面擁抱我,一面迫不及待地表示這次考察非常成功——因為他發現的東西超出了所有歷史學家的想像,甚至可能完全顛覆現有的考古學觀點。

我記得張存孟興奮地說了很多話,但卻沒有透露出任何實質性內容。他巧妙避開了能夠透露信息的話題,只是一味地強調這次發現的重要性。當然,我能夠理解他想在正式公開發現前保持神祕的想法,因此並沒有深究。我記得自己問過他有關左手繃帶的問題。他告訴我,那是因為他跌倒在一個陶罐上,所以被打碎的陶片給劃傷了。而且他還從揹包裏拿出了幾片陶片讓我研究,告訴我這就是從打破的陶罐上取下來的。

雖然沒有專業的工具,但我依舊能看出那幾片陶片有著非常精緻的做工。在較大的幾片陶片上都有著繪畫的痕跡。雖然只有一部分圖案,但我依舊認出畫的某種蛇形動物,因為它的畫工非常精細,甚至準確地畫出了鱗片的紋路,有著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如果陶片的年代真有張存孟說的那麼古老的話,這應該是媲美,甚至超越,阿爾塔米拉壁畫的傑作——因為陶片是彎曲的,遠比平坦的巖面難以把握,而繪製陶片的人卻巧妙地利用了這種彎曲,讓畫中的蛇看起來就像纏繞在陶片上一樣。但是在研究陶片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激動,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心煩意亂。那些陶片隱隱約約地散發著一種略帶腥味的奇特臭味,讓我本能地感到厭惡。張存孟告訴我那種氣味是裝在罐子裏的液體的氣味——他摔倒在罐子上的時候,罐子裏還有小半罐液體,這些液體濺了他一身,所以他很熟悉這種味道。他覺得可能是某種發酵酒或是自製草藥,對此我有點兒懷疑。

而後,我又與他談論了些別的話題,並且將他送到了家中。老實說,我當時有些心不在焉,但就連我自己都說不出是為什麼。陶片上的古怪氣味給我造成了難以形容的影響,甚至當張存孟將陶片包好收回揹包後,我依舊神經質地覺得自己還能聞到些許微弱的氣味。另一方面,張存孟的言行舉止也顯得有些狂躁,像是處在一種怪異的亢奮狀態,但是考慮到他的新發現,這種表現似乎並不奇怪。

可我萬萬沒有料到,這是我與張存孟最後一次見面。在會面後的第三天,我結束了四川大學的訪問之旅,搭乘飛機回到了杭州。接著,在七天之後,我又給張存孟打了個電話,試圖打聽他的工作進展——因為,對於任何考古工作者來說,一個全新的遠古文明都有著難以抗拒的魔力。但接電話的是他的妻子王韻,而更讓我錯愕的是,王韻傷心地告訴我,張存孟在四天前因為嚴重的焦慮症和狂躁症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根據王韻的敘述,張存孟自考察回來後就顯得特別焦躁,一直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開展他的研究;那段時間裡,他幾乎從不休息,至多隻在書房躺椅上睡一兩個小時;他不允許任何人去碰帶回來的研究資料——期間王韻曾想趁他休息的時候幫忙整理書桌,卻讓張存孟勃然大怒,從此不再允許任何人踏進他的書房半步。兩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王韻最後負氣回了孃家,不再理會張存孟。接著,在五月十日夜晚,鄰居打電話告訴她,她家起火了。待王韻趕回家後才知道,張存孟在書房裡放了一隻金屬盆,燒掉了自己的整理好的所有資料和考察筆記——在銷毀期間,他不慎引燃了紙簍,最後燒掉了整個書房。萬幸路人發現及時,火勢沒有擴大,張存孟也只是受到了一些驚嚇,並沒有受傷。在鄰裏的建議下,王韻當晚就陪著張存孟去了醫院,接著在第二天將他轉進了康仁精神病院。

後面的事情,那些關心相關新聞的讀者或許還有些模糊的映象。五月二十四日中午,張存孟趁午休時溜出了自己病房,偷走了一位醫生的外套,然後順利地從醫院正門逃了出去。醫院方面表示,由於患者既沒有表現出傷害他人或自己的舉動,也沒有嘗試逃跑的意圖,因此他們並沒有將他安排在看護得較為嚴密的重症區病房,因此張存孟的逃跑是一起「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意外」。根據院方的調查,張存孟並沒有帶走任何在入院時沒收的物件——或許是擔心驚動醫務人員——只是帶走了一本他向院方申請、保留下來做日常記錄用的筆記本。

二、第二次蜀西考察

我之所以要在這裡複述一遍發生在張存孟身上的變故,是因為它有助於讀者更好地理解我接下來要講述的事情。我在前面說過,他的失蹤在學界引起了一連串的爭論,但是我沒有參與其中。一方面,身為與他往來的十餘年的朋友,我在任何時候都不願對他的作為妄加議論;另一方面,他提出的觀點實在過於離經叛道,即便見過那些神祕的陶片,我也很難徹底拋掉心底的懷疑加入為他辯護的行列。幸運的是我並沒有為這件事多費腦筋。張存孟失蹤得很徹底,雖然張家與好事的記者訴諸了各種途徑,卻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而他被送進精神病院前的那場火災燒掉了他整理記錄的所有材料,因此沒人知道他在考察時到底發現了些什麼。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激烈的爭論漸漸平息了,變成了一個懸而未決的謎團,供人們在茶餘飯後的閑聊裏偶爾談起。

但在事情過去一個半月後,七月十二日,我與張存孟共同的朋友,在西南交通大學地質系工作的楊燁博士,給我發來一封郵件。他在郵件裏附帶了幾張影印圖片,並告訴我這是他在慰問張家時無意發現的東西。圖片裏是一本邊角被火燎過的筆記本,以及其中的幾頁內容,上面記錄的全是日期、地名與記號。在看清楚其中的內容後,我感到一陣狂喜。因為那是張存孟的旅行記錄本,上面清楚地記錄了張存孟在那次考察期間過去的所有地方——這意味著我或許能夠親自見證張存孟的發現,徹底解決那個懸而未決的謎團。楊燁告訴我,他與幾個朋友正在逐一研究旅行記錄上的各個地點,試圖從中找到有關張存孟驚人發現的線索。這時,我回憶起了張存孟受傷的左手,於是告訴他們,張存孟在他做出驚人發現的地方摔傷了手臂——他們可以靠這條信息篩選可能的地點。

從我這裡得到新信息後,他們加快的篩選的速度,並且很快就將目標放在了張存孟最後到訪的考察地點上——某座位於雅安市石棉縣栗子坪鄉附近,名叫「老瓦林」的小村寨。但是,我們查閱了各級行政地圖,始終找不到「老瓦林」。因此,楊燁親自驅車去了一趟栗子坪鄉,親自走訪了當地的居民,終於弄清楚了「老瓦林」的來歷。這個地方是一座位於大山深處的聚居區,非常偏僻,只有一條勉強可以行車的山路能夠抵達。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老瓦林」因為調整行政區劃的緣故被改名成了下巖村,這也是我們在現有的行政地圖上找不到「老瓦林」的原因。

得知消息後,我借著暑假的空檔飛去了成都,與其他人見了面,準備共同籌劃接下來的考察活動。總共有五個人參與了這次考察活動,分別是來自四川大學考古系的姚振華博士、北京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周子元副研究員、四川文物研究院的李國豪副研究員、西南交通大學地質工程系的楊燁博士還有我。由於我們並不確定會遇到怎樣的情況,所以我們決定先進行一次試探性的實地考察。因此我們只攜帶一些簡單的登山與野外生存設備,以及幾套照相器材——我們將這些東西裝進了姚振華與楊燁的汽車裡,儘可能地精簡了考察隊的規模。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我們駕駛著兩輛汽車離開了成都,出發駛向石棉縣。當天晚些時候,我們就抵達了石棉縣。我們在縣上添置了一些補給,隨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們告別了波濤翻滾的大渡河沿著它的支流南埡河逆行而上,前往栗子坪鄉。我腦中關於那段行程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我只記得天空中籠罩著淡淡的霧氣,神祕的羣山在透過霧氣的蒼白陽光下綿延起伏,淺淺的南埡河一直在公路的附近流動,閃爍著亮白色的粼粼波光。隨後,公路邊的房子漸漸的多了起來。起先是一些當地農民守夜時使用的簡陋茅草小屋,然後出現了漆黑的老式木製房屋,或者稍新一些但也有好幾年歷史的三層小樓。這些房子出現得越來越頻繁,最後漸漸連成了一片,錯落地分佈在公路的兩側。中午的時候,我們將車開進了栗子坪鄉。但我們並沒有多做停留。在詢問過一些當地人後,我們很快便找到了一位願意帶我們前往下巖村的嚮導,隨後我們簡單地喫了一點東西,然後按照嚮導的指示,將車開上了鄉鎮西面的一條破舊山路,向著西面高聳及天的羣山開了過去。

鄉鎮的喧囂很快便被我們拋在了身後,越來越遠,最終淹沒在一片荒野所獨有的寂靜之中。路邊的植被開始變得茂盛而濃密,層層障障,彷彿像是不可逾越的莫測迷宮,將我們圍在其中。而車輪下那條坑窪破舊的山間小路卻像是有著了生命與意識一般在這些枝椏與樹葉組成的迷宮中穿梭遊走,將我們引向未知的世界。在這些墨綠色的迷宮之上是巍峨陡峭的羣山與懸崖。小片蔥翠的灌木如同鱗片般疊在那些裸露的灰色花崗巖上,讓這些險峻的山體看起來就像是某種我們從來都不曾瞭解過的巨大生物的一部分。

這些脫離了文明世界的荒野景色並沒有讓我們感到絲毫的放鬆;相反它帶來某種難以琢磨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正在變得越來越渺小,越來越脆弱,越來越迫切地希望能尋見到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從那些熟悉的痕跡中尋求到些許慰藉;而一想到我們的目的地可能就在這樣的荒野深處,就讓我們覺得更加壓抑與不祥。所幸,這種讓人恐懼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們終於又看見了人類活動的痕跡。最先出現的是一些路邊開墾出的土地,與掛在樹上的彝族飾物;接著漸漸有了由石頭壘砌成的小塊梯田。隨著小路突然轉過一段突出的山坡,一座古樸而典型的彝族村寨忽然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接著我們便意識到下巖村——也就是張存孟口在筆記本里提到的「老瓦林」——已經到了。

灰白色的土石牆與牆上留有狹小氣窗的建築風格無聲地訴說著這座村落的古老歷史;鮮有的幾座大型木結構建築也顯得非常老舊,呈現出一種歷經過風雨侵蝕的暗色;村子裡的人大多都是穿著傳統彝族裝束的老人與小孩——年輕人大多都離開了這兒,前往能找到更多機會的城市工作——而這一情形更讓這個地方充滿了蕭索衰敗的感覺。村子裡顯然很少見到外人,當我們的車開進村子的時候,四周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羣——對於我們來說這倒是件幸事,因為當我們拿出張存孟的照片開始打聽關於他的事情時,很多人都認出了我們手裡的照片,並且告訴我們應該去找一個叫「俄裏」的人。

他們口中的俄裏是一個身材壯實、皮膚黝黑健康、面容和藹的中年男人,會說一口夾雜著蜀西彝族方言的普通話。他以前是個獵人,在栗子坪被劃成保護區後,便改行當上了當地的護林員。幾十年的山林生活讓他對方圓十幾裏內的山林都很熟悉。因為鮮有外人來訪,所以當我們說明來意之後,他很快就記起了關於張存孟的事情。他告訴我們,張存孟的確來過這裡而且在村子裡住了四五天,還打聽了不少當地流傳的民間故事,而且還對周圍的地形進行了詳細的考察。此外,張存孟還幹了一件很讓俄裏極為不解的事情,他曾經出錢請俄裡帶他去一個名叫「爾子洞」的巖洞裏進行考察。

在當地,「爾子洞」是一個非常不吉利的地方。這是代代相傳的祖訓,但沒有人知道確切的原因。有些人說爾子洞是個無底洞,一直通向地府;也有人說爾子洞是個非常龐大複雜的迷宮,貿然進入的人很容易就被困死在洞裏;還有人說洞裏住著非常危險的猛獸,一旦遇上就絕無生還的可能。年輕的時候,俄裏不信邪,曾經拿著火把想去爾子洞裏一探究竟。可是,他沿著洞穴一直走到火把火光變弱也沒見到洞底,更沒見到猛獸或怪物。但洞裏昏暗的環境卻讓他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情緒。在恐懼與黑暗的雙重作用下,他沒有繼續下去,徑直退了出來,並且再也沒有進過洞裏。

張存孟是如何知道「爾子洞」的,俄裏不得而知。雖然疑慮重重,他還是帶著張存孟去了一趟爾子洞。但出於某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他拒絕與張存孟一同進洞,只答應留在外面等張存孟出來。張存孟也沒有多做要求,帶著簡單的設備隻身走進了洞裏。根據俄裏的回憶,張存孟在洞裏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狼狽不堪地從洞裏走出來。而且,在出來的時候,張存孟的左手上割了個很深的傷口,衣服上也染著大片奇怪的污漬,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氣味。但是張存孟卻顯得特別興奮,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傷口——他告訴俄裏,手上的傷口只是一點小事,和他在洞裏發現的東西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這個消息讓我們感到頗為激動。因為張存孟的確是在這裡受了傷,而且對應俄裏的說法,這個「爾子洞」很可能就是張存孟做出最重要發現的地方。經過再三懇求之後,俄裏終於答應帶我們去爾子洞看一看。於是我們從車裡卸下了野外紮營與洞穴探險的設備,然後在下巖村裡過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我們在嚮導俄裏的帶領下,離開了下巖村,循著幾個月前張存孟走過的道路,向西進入了杳無人跡的羣山之中。由於背著笨重的設備,所以我們一直沿著山谷的低處前進。灌木與矮樹之間幾乎沒有什麼路,只有偶爾可見的一些光禿地面與磊石述說著這裡曾是彝族先人遊走狩獵過的土地。漸漸地山路開始逐漸攀爬向上,四周的山勢也跟著變得陡峭起來,甚至比前一天看到的還要險要。突兀險峻的花崗巖懸崖與聳入雲端的高大尖峯隨處可見,透著荒涼的意境。隨著地勢的升高,粗壯的樹木也開始變得稀疏起來,漸漸退讓給了矮小的高山灌木,但是視線卻並沒有因此變得開闊;相反,巍峨的山巒如同密不透風的高牆一般從四周壓了過來,遮擋住了所有的景色,只留下一片巴掌大小的天空。而西面的山體則更加高大,甚至它那覆雪的尖頂已經與徘徊在山腰雲霧融為了一體,難以從遠處分辨出真實的分界。任何見過這些山脈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產生某種幻覺,開始相信這裡的確埋藏著某些從來都不為人所知的神祕世界。因為它們看起來如此雄偉而蠻荒,相比之下人的力量、乃至現代文明的力量全都顯得渺小虛弱、微不足道。同時,我們也開始理解那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彝族先人為何會將這些山巒當作神明進行崇拜與祭祀。

將近中午的時候,我們抵達了俄裏所說的「爾子洞」。這座巨大的洞穴位於一座陡峭懸崖的底端,是一處史前冰斗的谷底。洞穴的入口非常巨大,呈不規則的橢圓形,最高處大約有三十尺高,寬五十到六十尺。入口前有一片巨大的空地,大部分地方都是由史前冰川搬運來的裸岩,只有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泥土,上面生長著矮小的高山灌木。地質系出身的楊燁在觀察過洞穴的入口和周圍山勢之後有了初步的瞭解。根據他的理論,這原本是一處因為地質構造形成的裂隙,連接著位於地底深處的龐大裂隙體系。在冰川紀時代末期,周圍冰川上的融水沿山勢匯聚在冰斗中,灌進裂隙,讓這裡成為一條地下暗河的入口。隨著時間的流逝,暗河逐漸磨蝕了裂縫的巖壁,形成了現在看到的巖洞。之後冰川逐漸消失,暗河也隨之乾涸,將整個巖洞完全地暴露了出來。

雖然俄裏與我們相處得很融洽,但當我們邀請他一同進洞探險的時候,他明確地拒絕了我們的提議。老實說,我們並不覺得意外。世代傳承的神話與忌諱早已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雖然他自稱不相信關於「爾子洞」的所有傳說,並且一口咬定那下面什麼都沒有,但是每當提到這個地方,我們依舊能清晰地察覺到他言語間的不自然。因此我們與他約定,不論我們在洞裏看到什麼都會在四個小時內返回,屆時再做下一步的打算。隨後,我們一行五人整理好了行裝與必要的洞穴探險設備,踏進了那個幽深的洞穴。

雖然有照片作證,但我仍時常懷疑那次洞穴探險只是一場離奇、怪誕而又恐怖的魘夢。雖然我還記得那段揭露出無數可怖奇蹟、同時也讓人驚駭異常的勘探過程;也能清楚地回想起自己遭遇的足以令人瘋狂的變故;但是這一切在我的記憶裏都顯得極端地不真切。更糟的是,它們還與一些我曾讀過的某些可憎神話混雜在了一起,讓我難以辨別到底哪些是根據實際情況作出的推測;而哪些又是由可怖神話催生的荒誕奇想。顯然,洞穴昏暗而又神祕的環境對我們的頭腦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奇特影響,讓我們不由自主地開始用最險惡恐怖的念頭去推測那些令人驚駭的發現,那些曾經生活在此、對我們來說極為陌生而怪異的遠古居民。

我們舉著電石燈在黑暗的洞穴裏走了很遠的一段路。巖洞向下延伸出的距離遠遠地超出了我們的想像,而隨著坡道的不斷下行,洞穴的輪廓也跟著千變萬化起來。可不論輪廓如何變化,洞穴始終都很寬敞,絲毫沒有收攏變窄的趨勢。雖然洞穴裏充滿了各種角度的彎折與迴旋,但卻一直都在朝下行進。地面坡度大多數時候都保持在三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間,這似乎暗示著它正在延伸向人類幾乎無法觸及的大地深處。生長在洞穴裏的鐘乳與石筍並不多,可能是因為這裡的海拔與氣候並不適合這些沉積物的生長,更常見的還是大塊的礫石與水流沖刷出的平整巖面。這些東西在乙炔火焰發出的、不段變化的明亮光線中拉出變幻莫測的長長黑影,讓原本就神祕詭異的洞穴景色蒙上了一種險惡不祥的意味。在前進過程中,我們並沒有遇到特別值得一提的岔道,充其量只有一些擴張在巖壁上的裂縫——它們大多數都很狹窄,僅夠讓人將手伸進去,但也有少數幾條裂縫的寬度能讓人側著身子擠進去。我們在其中幾條裂縫前停頓了一會兒,對裂縫進行了簡單的研究。我們認為它們的年齡要比洞穴本身年輕許多,可能是在洞穴形成之後因為地質作用而再度撕開的新縫隙。這些可怖自然力量留下的痕跡讓我們感到了莫名的畏懼,彷彿它們是某些潛伏在這片厚土之下的神明在展示自己的暴虐力量時在岩石上撕扯出的傷口一般。另一方面,有些裂縫也讓我們覺得親切與感慨——因為我們能在這些地方找到一些應該是張存孟留下的路標。我們看到了許多用可擦洗的顏料塗抹出的箭頭,以及一些插在裂縫中的熒光棒——那顯然是他上次探險時留下來的。這些符號說明我們並沒有走錯方向,同時也讓我們傷感地懷念起了早已下落不明的張存孟。

最初的驚異來得非常突然。大約在進入洞穴一個小時後,我們突然走進了一條水平的通道。那是一段筆直而平整的通道,有著非常規則的圓形輪廓——這種極度規則的輪廓讓人很難相信它是自然力作用下的產物。通道很高,雖然電石燈能夠提供明亮的光線,我們也只能模糊地看見通道的頂端。而且通道的地面與洞頂上都看不到任何石筍或鍾乳生長的痕跡,甚至就連那些散佈在其他地區的碎巖與礫石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是讓我們驚詫的事情並不只有這些。沿著這條詭異的通道慢慢走下去,我們忽然注意到洞穴兩側的石壁上還塗抹著一些彩色的圖畫。在經歷過片刻的訝異後,我們立刻意識到這很可能就是張存孟所提到的「古南禺國」所保留下來的重要遺跡。這種突然出現的奇蹟帶來的極度的興奮與狂喜,讓我們把注意力完全地集中到了壁畫的內容上。這兩幅壁畫約有十尺高,五十到六十尺長。根據工程量的大小來看,它們應該是由多位畫家協力完成的作品——一些場景中的細節差異也證實了這種推測——可即便如此,也讓人很難想像那些生活在千百年前的人們是如何在這條深埋在地底的通道里描繪出了如此宏偉的作品。此外,兩幅壁畫敘述的是同樣的內容,不僅如此它們的表現形式、圖案構成、繪畫風格乃至色彩選擇都驚人地相似,讓人有理由相信它們是由同一批畫家在同一時期創作的。

這兩幅壁畫均包含了許多場景,每個場景都記述著不同的事情,但場景之間的銜接卻表現得非常自然,讓整幅壁畫看起來渾然一體。這些場景似乎是按照時間順序沿著通道的走向從外向內一幅幅排列起來的——這樣的設計顯然是為了敘事的需要——只要有人從這裡經過通道,走向更深處的洞穴,就能按著時間的順序輕易地瞭解它們表述的故事。這兩幅壁畫的表現風格與其他那些早已聞名於世的史前壁畫較為接近——構圖簡單,風格寫實,雖然簡單樸素,但畫中的事物與動作卻極為生動,充滿張力,一筆一畫都顯示著這些史前畫家有著敏銳的觀察力與卓越不凡的高超技藝。雖然有些場景乍看之下有些匪夷所思,但壁畫所表達的意思卻並不難理解。我們完整地檢查了壁畫,然後簡單地討論了一會兒,很快就釐清了其中包含的內容。簡單地說,它們講述了一個部族發現這座洞穴,接納某位神明,然後在此定居繁衍的故事——當然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一些帶有神話性質的內容,讓我們這些對這個古老文明一無所知的後人們感到有些怪異與迷惑。

根據畫面的內容,古南禺國的先民曾經歷過一場殘酷的戰爭。壁畫上,分別被塗抹成白色與褐色的兩個部族展開了血腥的戰鬥。這是一場壓倒性的戰爭,褐色部族的人數遠遠地超過了白色的部族。他們手持著簡陋的長矛與棍棒圍剿、消滅了大量白色部族的成員。白色部族剩餘的成員開始撤退,紛紛逃向更加險峻的山脈。但褐色的部族並沒有就此作罷,他們緊緊跟在後面,試圖徹底殲滅剩餘的白色部族。於是,白色部族被驅趕進了山峯間的一片窪地——根據一些明顯的地貌特徵來看,這片窪地就是爾子洞所在的圍谷,在那個時候,流進洞內暗河似乎還沒完全乾涸,因為壁畫上還描繪著一條蜿蜒的河流。褐色部族的追兵爬上了圍谷周圍的山峯,包圍了他們的敵人,準備將白色部族趕盡殺絕。此時,一個塗抹成白色的人物站在洞口揮手指向洞穴裏,似乎在要求無力再戰的白色部族跟隨他進入洞中。雖然壁畫中的人物大多都是粗略的描繪,缺乏可供分辨的細節特徵,但這個站在洞口的人卻描繪得很精細。他帶著奇怪的頭飾,身上描繪著怪異的花紋,手與腳上都纏綁著某種動物的皮毛——這些細節似乎都在暗示他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

接著,場景轉入地下,那個穿戴著頭飾的人領著白色部族剩下的成員向洞穴深處走去。而在他們身邊的洞穴環境裏總是若有若無地顯露出一些覆蓋著鱗片的巨大軀體,彷彿某種巨大的、如同蛇一般的生物在他們看不到地方遊走。隨後,他們的領頭人失足跌進了暗河裡,被沖向了遠方。其他成員想要救他,卻只能在岸上眼睜睜地看著他越沖越遠。這個穿戴著頭飾的人順著水流越漂越遠,拐過平緩的彎道,進入湍急的窄溝,然後陡然直下,隨著瀑布跌落進深深的水潭裡,最後被衝到了一處平緩的河灘上。幾隻模樣怪誕、塗抹成青灰色的爬蟲發現了他。這些爬蟲像是一種被擬人化了的蜥蜴或蛇,有著蛇一樣的扁平頭顱與細長身軀,但卻在大約是人類胳膊的位置上生長著兩條覆著細鱗、只有爬行動物纔有的細瘦前肢。然而這些生物沒有後肢,一條粗狀的尾巴取代了後肢的功能,讓它們能夠如同毒蛇一般直立起自己的軀幹。它們聚集在暗河河灘上那個穿戴著頭飾的人身邊,做著不同的手勢,似乎在商討著什麼。與此同時,在不遠處的一堆礫石裏,一條龐大得難以想像的巨蛇正在閉目休息。畫家們並沒有完整地描繪下這條巨蛇的輪廓,只是畫出了一顆大得難以想像的扁平頭顱與一小部分與頭顱相連的蛇身——但如果比例正確的話,那顆蛇頭已經比一個人還要巨大了。接著,那些怪誕的蛇形怪物似乎達成了一致,它們托起穿戴著頭飾的人將他送進了那條巨蛇的口裡。巨蛇吞下了他,而那些蛇形的怪物則均勻環繞在巨大的蛇頭周圍,朝向巨蛇,伏倒在地,似乎正在進行某種不可名狀的儀式。緊隨其後的場景是整幅壁畫裏最難理解的部分——巨蛇再度張開了它的巨口,在它的口中直立著一條新的蛇形怪物——但這條怪物卻與其他的怪物有所不同,它被塗抹成了白色,並且穿戴著與部族領頭人一樣的頭飾,前肢上包裹著獸皮,細長的身軀上也留著類似的花紋。再然後,這條白色的蛇形生物帶領著其他那些青灰色的蛇形生物一同離開了巨蛇,尋找到了白色部族剩餘的成員。人類似乎接納了這些怪異的訪客,他們拜倒在白色與青灰色的蛇形生物前,表達著他們的崇敬與畏懼。最後,那些青灰色的蛇形生物帶領著白色部族的成員離開了洞穴,它們驅使著無數披覆鱗片、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怪物吞噬了大量褐色部族的士兵,完完全全地殲滅了白色部族的仇敵。

為了闡述這幅壁畫所表達的含義,我們五個人曾有過一番爭論。但深諳比較神話學的周子元提出了最為合理的解釋。他相信,這幾個場景所表達的內容恰好印證了現代神話理論關於英雄神話的闡述。根據比較神話學的觀點,壁畫所表達的場景描繪了這個穿戴頭飾、身上描繪有奇特花紋的英雄的歷險。他因為戰爭將族人領入了洞穴,這象徵著他受到召喚踏上歷程;意外跌落暗河象徵著經歷危險與磨難;被蛇形生物所救象徵著得到外在的助力;進入蛇口象徵著英雄的試煉;而出現在蛇口中的白色蛇形生物象徵著英雄通過試煉獲得升華;最終帶領蛇形生物殲滅異族則象徵著英雄的回歸。這種理論能夠很好地解釋為何那隻白色的蛇形怪物會穿戴著同樣的頭飾與獸皮,並描繪上同樣的花紋——因為這隻奇怪的蛇形動物就是之前送入蛇口的人。被放入蛇口意味著死亡,象徵著英雄的世俗身份已被消滅,而從蛇口中重生的則是某種高於世俗的個體,某種神明,或者接近神明,的東西——而用蛇形生物的形象替換原有的人類形象就是對這種過程的直觀展現。自然,那位英雄依舊是一個人類,而壁畫使用的也只是一種象徵性的表現手法。許多原始宗教裏都會將祭司或巫師描繪成與普通人不同的另一種生物,甚至直接將他們提拔為神明的子嗣。這個形象或許脫胎於祭司披帶著蛇皮(或者其他爬蟲動物的外皮)模仿這些神聖的蛇形生物舉行祭祀時的模樣,就像是身披獸皮的薩滿教巫師,或是插著羽毛的印第安人。至於那些蛇形生物是否真的存在,我們並沒有達成共識。大多數人認為這只是原始人類的想像,但姚振華認為那可能真實地描繪了一種早已絕跡的爬行動物——考慮到中國的上古神話中也出現了大量人首蛇身的形象,這並非是全無可能的猜測。

但我們並沒有因此耽擱太久,在仔細觀察並拍攝下壁畫裏的每一個場景後,我們提起了電石燈,開始沿著通道繼續前進,希望找到更多的古老文物,進一步瞭解張存孟所發現的一切。但當我們走過這條規則的通道,來到隧道的另一端出口時,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條通道的出口連接著一個巨大得不可思議的空穴,即便我們打開了專門用來尋找遠端洞道的強光電筒,也毫無用處。除開通道出口周圍的石壁外,不論我們朝哪個方向照過去,都只能看見無法穿透的濃密黑暗。彷彿我們突然離開了地底的洞穴,進入了一個沒有任何光亮的漆黑世界。我們花了一些時間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得難以想像的天然豎井——甚至就連地質學出生的楊燁也很難想像這樣巨大的豎井是如何形成的。

通道出口的右側連接著一段勉強可供三個人並行的小道。它緊緊地貼著石壁的邊緣,以一個相對平緩的坡度,遠遠地向豎井深處延伸了過去。這條小道的寬度很規則,表面是坑窪不平卻磨得光亮的岩石,上面散落著一些凌亂的石屑。經過細緻地觀察,我們在小道依附的石壁表面找到了開鑿的痕跡。這證實了我們的猜想——這條小道是人為開鑿的。可是我們完全無法想像那些生活在石器時代的先民是如何完成這項的壯舉的。所有的鑿痕都非常的古老,並且被磨得異常光滑——這一定是千百代人扶著巖壁向下行走時打磨出的結果。這也讓我們感到好奇,這下面究竟有什麼東西,竟然值得那些先民完成這樣的壯舉,並且年復一年地走過這條小道。

在好奇的驅使下,我們排成一列縱隊,避開左邊的懸崖,貼著石壁走上了這條小路,向著豎井的更深處前進。很快,我們便欣喜地發現小道緊貼的石壁上還描繪著更多的壁畫。這裡的壁畫並非是同一時期留下來的,根據繪圖技法的成熟程度與表面磨損來判斷,距離通道出口越遠的壁畫越古老。與通道里的大型壁畫不同,這些壁畫要小一些,大多隻有幾尺見方,風格也更加隨性。那當中既有彩色的繪畫,也有僅靠線條勾勒的白描;既有單一場景的展示,也有連續多個場景的組合;既有單純的敘事,也有讓人難以理解、可能包含某些宗教意義的神話。不過,沒有哪兩幅壁畫的內容是完全相同,也沒有樣式固定的圖案與符號——或許這些壁畫的作用不單單只是裝飾,或許它們還有著記錄重要事件,傳承文化的作用。雖然時間有限,但我們還是儘可能地研究並記錄了所能看到的每一幅壁畫。可是,我們每看完一幅壁畫,心中的疑惑與畏懼就增加一分。那些行走於此的先民像是淌進了生命長河的另一條支流,與我們所熟知的一切再無聯繫,留下來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陌生,甚至讓我們不敢肯定還能否將他們稱為人類。

他們顯然就是通道壁畫上那個白色部族的後裔,而這座幽深的洞窟就是他們的聖地與神殿。某些明顯帶有神話性質的壁畫還描繪了他們供奉的神明——一條無比巨大的蛇,以及那些生有細瘦前肢、依靠粗壯尾巴蜿蜒行進地蛇形生物。根據一些壁畫的描述,那些奇特的蛇形生物是神蛇的子裔與使者。它們生活在這座神聖洞穴深處的一座宏偉城市裡。這座城市裡聳立著各式各樣巍峨建築,而在這些雄偉的建築之間是生長著巨大蕈菌的怪異花園以及輪廓古怪、毫無規律可循的空曠廣場。它是如此的壯麗與雄偉,相比之下就連巨大的巴比倫城也顯得黯然失色。但在那座宏偉的城市下方,還有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那裡有著連綿的羣山、陡峭的河谷、遼闊的平原與深邃的海洋。而他們那條如同山脈一樣巨大的神蛇就在這個世界裡休息與遊動。

另一方面——類似那兩幅位於通道里的巨型壁畫——那些怪誕的蛇形生物同樣也被用來表現生活在古南禺國裏的高階祭司或重要人物。一些明顯帶有敘事性質壁畫描繪了那些蛇形生物主持祭祀、率領軍隊以及向人類傳授某些技藝的場景。與那些描繪在神話城市裡的蛇形生物不同,出現在敘事場景裏的蛇形生物要少得多,而且也擁有著更加豐富的細節——它們如同人類一樣穿戴著奇怪的飾物、包裹著動物的皮毛——這些裝飾讓我們更加確信它們只是一種象徵性的表現手法,用來區分不同社會地位的部族成員。然而,除開這些用來描繪祭司與首領的蛇形生物外,壁畫上還描繪了形形色色的怪物——這些怪物看起來像是退化或者異化了的人,有著只有在噩夢裡才會出現的可怕模樣,但它們並非全無規律可循,最常出現在壁畫裏的總共有三種不同的奇異動物。

其中之一像是某種類似人類的巨猿。它們通常有一個半到兩個人那麼高,體格健壯,有著垂下來足以觸碰到膝蓋的前肢,能夠直立行走也能夠像現代大猩猩一樣靠四肢前進;另一方面,光滑無毛的身體、扁圓的頭型與較為平整的頜面都使得這種生物具備了更多的人類特徵。這些動物似乎被古南禺國的先民們當作駝獸來驅使,許多壁畫都表現了它們背負重物行走或是攀爬山崖的情形。

另一種動物則更加讓人嫌惡。它們像是徹底退化成了野獸的人類,通體無毛,四肢比例與人類相似,但卻弓著腰身,如同狗或熊一樣依靠四肢進行快速地奔跑,並且如同獵狗一般圍獵著古南禺國的獵物與敵人。通過一些更加細緻的壁畫裏,我們發現它們的前肢並非像熊或狗一樣生長著適宜奔跑的短趾,而是像靈長類動物——或者說人類——一樣有著能夠張開的細長指節以及與其他四指彎曲方向相反、更適宜抓握的拇指,每根細長的指頭末端都生長著鋒利尖銳、足以撕碎血肉的鉤爪。這種彷彿人類手掌卻又像是野獸前爪的身體結構讓我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不安。但真正令人恐懼的還是這種動物的面孔。它比任何一種猿猴更像人類,卻似乎又缺失了某些東西,讓我們拒絕將它稱為人。那張面孔糅合了人類與野獸的特點——它的額頭與眼睛和人類別無二致,唯獨缺少了頭髮與眉毛;但它坍陷的鼻樑,上翻的鼻孔,前突的雙頜,以及巨大的犬齒和尖銳的門齒讓眼睛以下的部分看起來更像是某種醜陋而兇暴的野獸。在壁畫中,這些野獸始終保持著一種如同野獸般的狂躁面容,沒有流露出任何人類應當具備的表情——對此,我們不知道究竟是應該感到慶幸還是感到恐懼。

最後一種動物最為矮小。它們像是無毛的猿猴,或者長相怪異的侏儒,有著長得不合比例的前肢與相對短小的後肢。直立的時候,它們大約有半個人高。但最為特殊的是,它們有著一個大得與身體不相稱的頭部——它們的頭顱與成人的頭部差不多大小,生長著一對與面孔不相稱的巨大眼睛與頗為誇張的耳廓。它們似乎是古南禺國驅使的斥候,細長的手臂使得它們能夠輕鬆地爬上高大的樹木與險峻的山崖,方便地尋找到獵物與敵人。

這些奇異的形象究竟——和描繪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一樣——是對於不同社會分工的象徵性表述,還是真的存在著這樣奇形怪狀的生物,我們沒有確切的結論——至少在研究壁畫的時候沒有確切的結論——但我們由衷地希望這些形象只是史前畫家們使用的,某種現代人類難以理解的象徵而已。壁畫上那些似人而又非人的動物彷彿有智慧般相互配合,協力完成複雜任務的場景已經足夠令人不安了,倘若這一切都是真的,那便是隻會出現在噩夢裡的恐怖情景。

相比這些奇怪的動物,出現在壁畫裏的人類則要少得多,而且總是在神殿或者神殿附近的山洞裡活動。這些人類分屬兩個不同的階層,其中一小部分人擔任僕從與雜工,負責處理食物、清潔神殿、繪製壁畫之類的瑣碎工作;而大部分人則如同貴族一般被供養著,不需要進行任何繁重的體力勞動。壁畫竭盡所能地表現著他們那豐腴——甚至臃腫得無法站立的——體態,彷彿這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這樣的社會結構讓我們覺得有些驚訝,因為我們從未見過哪個原始文明能夠容忍不從事體力勞動的人佔到如此高的比例。此外,出現在壁畫裏的人類全是青壯年,幾乎找不到其他年齡層的人類——而且也沒有哪幅壁畫表現過分娩與撫養幼兒的情形,或者衰老和舉行葬禮的情況。

不過,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座洞穴並不是他們的唯一聚居地。有好幾幅壁畫都描繪了古南禺國的擴張——一羣人率領著各式各樣的奇特動物離開這座洞穴,前往新的疆界。新發現的聚居地通常都是巨大而幽深的洞穴,因為古南禺國的居民們認為這些洞穴聯通著神蛇生活的地底世界,所以是神聖的。壁畫裏幾乎沒有提到聚居地之間來往,那一座又一座幽深的洞穴就像是一個個孤立的部族或城邦,散佈在蜀地西南的羣山之中。

此外,還有大量壁畫表現了古南禺國與其他部族或國家的戰爭,甚至在某些年代較晚的壁畫裏還描繪過幾個聚居地同時參戰,入侵另一個王國的情景。但戰爭的目的並非是為了領土,而是為了食物。那些如同野獸般的人形生物會成羣結隊地衝進城市或村落,屠殺能夠找到的任何活物;或者狡猾地伏擊正在翻越險峻山坡的軍隊,將來不及反應的士兵們衝散分割或者推下山坡。當殺戮結束之後,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則會進入戰場,將能夠找到的屍體全部帶回洞穴。雖然在人類發展的早期階段食人風俗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像這樣將其他民族當作獵物,有組織地進行大規模捕殺的行為依舊讓我們感到不寒而慄。然而更令我們感到恐懼的是,在獵食其他部族的人類時,這些留下豐富壁畫的先民有著與大多數食人民族截然不同的態度——那些我們熟知的、擁有食人風俗的民族通常將食人看做一種具備特殊宗教意義或社會意義的舉動——例如阿茲特克人舉行血祭是為了取悅神明,新幾內亞土著吞食老人是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食物消耗——但是,在這些先民看來,屬於其他部族的人類與任何可以獵捕的動物一樣只是日常食物來源的一部分而已。他們既不會為了獵殺人類而舉行盛大的儀式,也不將人肉當作珍貴且具備特殊意義的食物多加珍惜。這些景象讓我們隱約間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彷彿這些先民並非是人類,而是某種外表與人相似的可怕怪物。

當我們沿著那條小道走了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地面上開始出現了一些零散的骸骨。在檢查過一些比較容易辨認的骨頭後,對古生物化石頗有研究的姚振華告訴我們,這些都是人類的骨頭,而且它們顯然有著非常古老的歷史。隨著我們繼續向下走去,骸骨漸漸多了起來,有些甚至還保持著部分的完整結構。可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依舊一無所知。大多數骨頭都保存得非常完好,沒有暴力破壞的跡象,也沒有動物啃咬後留下的齒痕。然後,在接近小道終點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一個令人驚駭的東西。

那是一具保存得相對完好的骨架,但我們卻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動物的骨架。它看起來像是某種四足行走的大型野獸,卻有著類似人類的S型脊柱;它的頭蓋骨和其他一些細小的骨頭像是高度進化的靈長類動物和人類,但那略微突出的上頜與下頜上卻長著如同野獸一般的尖銳門齒與巨大犬齒。然而當我們停下來做進一步的細緻研究時,某種強烈的憎惡情緒湧了上來——我們意識到,這正是我們在壁畫上看到的那種如同野獸一般的類人生物。這具骨架的出現意味著我們所看的每一種可憎的怪物都有可能是曾經生活、行走在這座雄偉的洞穴裏,一想到這裡我就止不住地顫抖。

但這突然降臨的驚駭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當我們小心地繞過這具骨架,走到這座天然豎井的底端,將電筒照向周圍向看清楚洞底的情況時,足以讓人發瘋的場景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我們看到了一片非常曠闊的平地,上面堆砌著一些體積巨大、奇形怪狀的石頭建築,而在這片平地與那些石頭構造上鋪灑著許多從高處落下來的碎石以及一片灰白色的人骨。我們無法推測究竟有多少人死在這裡,也不知道他們遭遇了什麼。在有些地方,人骨被堆積成了小山般的形狀,但在其他的地方,大多隻是凌亂地散落著。洞內乾燥的環境很好地保護了這些骸骨,讓它們儘可能地維持著原有的模樣。那些單獨散落的人骨都保持得相當完整,就好象是屍體被隨意地放置在地面上,經歷過幾千年的腐朽最終留下的模樣。在這些骸骨中有普通的人類骸骨,也有那些四足行走的類人動物、半人半猿的巨人以及如同長臂猿一般的矮小動物,此外還有一些看起來嚴重異化、讓人難以想像具體輪廓的類人猿骨架。大多數骸骨的姿勢都非常自然,沒有嚴重的損傷——不論生活在這裡的先民遭遇了什麼,他們都沒有抵抗,或者來不及抵抗。

在適應了這種瘋狂的景象後,我們一面跌跌撞撞地穿過散佈的骸骨,一面觀察著洞穴底端的其他特徵,同時剋制住自己的情緒,盡量不去想像在這個洞穴的最後時光裏到底發生了什麼。除開我們下來時經過的那條小道,這座天然豎井原本有兩個出口:其中一個是位於西北角的狹窄巖縫,另一個是位於正東方的巨大通道——不過,後者顯然經歷了一次嚴重的塌方,整條通道已經完全封堵死了,無法通行。在碎石與白骨之間散落著許多原始的工具,主要是石制的刀刃和破碎的陶片。我們有理由相信,這裡原本存在著更多的生活器物,但是由於年代太過久遠,只有那些經得住歲月磨蝕的器物被保留了下來。

幸運——或者說不幸——的是,這些先民對於壁畫有著異樣的熱情,因此豎井的底端也分佈著大量用來進行紀錄的壁畫。描繪在這裡的壁畫有著一個共通的主題——祭祀,讓人膽寒的祭祀。顯然這片曠闊的洞底是他們用來舉行祭祀的場所,雖然壁畫描述得並不詳細,但這種殘缺反而留下了大量可供想像的空間,讓這種原本就詭異不祥的盛典變得更加毛骨悚然起來。他們施行人祭,而且人牲是唯一的祭品。但獻祭使用的人牲並非是從其他民族那裡捕獲的俘虜,而是那些不需要從事體力勞動,生長得豐腴甚至臃腫的貴族階層——事實上,按照壁畫裏的描述,這些體態臃腫的人類根本不是古南禺國中的貴族階層,而是圈養起來為獻祭神明所準備的犧牲。這樣的典禮肯定不會太頻繁,因為被獻祭的人牲實在多得讓人難以想像——甚至,我們懷疑所有生活在古南禺國的居民最終都會被獻祭給神蛇,而這也可能是壁畫裏幾乎看不到老人的原因——因為根本不會有人活到衰老的時候。

這種恐怖而又盛大的儀式通常由十餘位被描繪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以及一位穿戴著華麗飾物的普通人類主持。屆時,豎井的底端會燃起巨大的火堆。比較年輕、還沒達到獻祭要求的人牲環繞在洞底的邊緣拍打著地面,而那些被挑選出來的人牲則聚集在豎井的中央,跳著奇異的舞蹈,一個接一個地走上石頭堆砌的高臺。在高臺上有一隻裝飾著奇異花紋的四足人形野獸,它會撲倒走上來的人牲,利落地咬斷他的喉嚨,接著兩個被描繪成蛇形生物的祭司從人形野獸那裡接過屍體,用模樣奇怪的尖刀剖開人牲的肚子,掏出內臟,拋下高臺。而被掏出內髒的屍體則由那種半人半猿的巨人帶走,交給聚集在場地邊緣的幾名祭司,由他們搬運著屍體送進位於豎井東面、如今早已坍塌堵死的通道里。在古南禺國最輝煌的那段時間裡,單單這一處神殿就有七座高臺同時舉行獻祭儀式。至於那些屍體最終會遭致怎樣的命運,我們想都不敢去想。

在所有描繪祭祀的壁畫中,我們最感興趣的是一幅位於豎井西側石壁上的壁畫。與其他壁畫相比,它顯得潦草而混亂,既沒有細緻的構圖,也沒有繽紛的色彩,就好象這是一幅匆忙趕製出來的成果。它描繪了一場規模空前同時也無比混亂的獻祭,畫中的所有生物——不論是人還是那些可怖的人形動物——都帶著瘋狂而又扭曲的神情。儀式的地點不再侷限於高臺之上,所使用的犧牲也不再是挑選出來的人牲;洞穴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有手持利刃或者驅趕人形野獸的人實行屠戮,而被屠戮的對象不僅有豐腴的人牲,還有尚未成熟的少年,甚至人形的野獸與半人半猿的巨人。雖然屍體已經堆積成了小山,但屠戮的行為卻沒有停止的跡象。奇怪的是圖畫中卻找不到那些被描繪成蛇形動物的祭司。這究竟意味什麼?難道他們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丟失了推舉祭司的傳統,進而遺忘了舉行獻祭的過程?或者他們遭遇了某種更加恐怖的局面,甚至不惜以如此恐怖的方式來祈求神明的幫助?對於這些問題,我們永遠也沒辦法回答了。我們已經承當了太多的疑問與恐懼,只能跌跌撞撞地走在其中,承受著非人的恐懼與迷惑,並且在無意之中發現一個又一個令人驚駭的事實。在對豎井底端進行過簡單的記錄之後,我們沿著位於豎井西北角的巖縫離開了這個恐怖的地方。在這段巖縫後面是一條狹窄而又曲折的通道,緊接著又是一個巨大得難以想像的洞穴。

不論我們走到哪裡,白色的骸骨就延伸到哪裡。但這個洞穴裏的骸骨卻有了明顯的變化。這裡最常見的是幼兒的骸骨,普通人類幼兒的骸骨——大多是嬰兒與兩三歲的孩童全都堆積在這裡。除此之外,在兒童的骸骨裏也夾雜著一些成人的骸骨。檢查過部分成人骸骨後,我們發現死在這裡的成年人大多都是女性——這似乎暗示了這裡是某種用來養育和保護後代的場所。巖壁上的繪畫也支撐這種猜測。這裡的繪畫罕見地對性別進行了區分,而主題也都被侷限在交媾、生育以及撫育幼兒等方面。我們一面向著洞穴的深處走去,一面用強光電筒觀察著四周的情況試圖尋找到更多的信息來瞭解這些古老而怪異的先民。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了那幅壁畫——它解答了我們心中一直懷揣的謎團,也成了壓垮我們心智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幅壁畫描繪了一場儀式。這場儀式由幾位被描繪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主持,而參加者包含了之前壁畫裏出現過的所有形象——包括有半人半猿的巨人,四足行走的人形野獸,如同長臂猿般的怪異侏儒,以及普通的人類——但除了那些常見的形象外,儀式上還出現了大量的非常年幼的兒童——他們幾歲大,可能達到剛剛斷奶的年紀。在儀式中,祭司們會仔細地審視每一個兒童,然後用顏料給予他們不同的標記,區分成六類。接著,第一批兒童會喝下某種裝在球形陶罐裏的液體,然後由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領走;第二批兒童則會喝下某種裝在長條形陶罐裏的液體,然後跟隨四足行走的人形野獸離開;第三批喝下的液體是裝在巨大瓦罐裏的液體,然後與那些好似長臂猿一般的侏儒生活在一起;第四批兒童被明顯地描繪出了男性與女性的性徵,他們會返回育兒地,由生育他們的女性照料;第五批兒童是被選定的人牲,與其他人牲一同過著不用勞作的生活;人數最少的第六批則由那些從事簡單勞動與繪製壁畫的普通人養育。接下來,壁畫向四周發散,描繪出更多的場景,展示著這些兒童的不同命運。所有的兒童都會越來越類似帶走他們的羣體:第一批孩童會變得高大而強壯,擔負起搬運的工作;第二批孩童始終手足並用地在地面上爬行,跟隨著那些四足行走的人形野獸學習獵殺;第三批兒童的眼睛與耳廓變得越來越大,隨著那些古怪的侏儒們一同攀巖爬樹;第四批孩童出現了早熟的現象,當生長到一定的年歲,他們開始交媾,並且生育出更多普通的嬰兒;而第五與第六批孩童則完全變成我們在壁畫上看到的那些人像。弄明白壁畫所暗示的恐怖蘊意後,周子元臉色慘白地癱軟到了地上,而其他人也有點兒搖晃,不得不就地坐下穩定自己的心神。我們相互望了望,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但我們都清楚其他人在想什麼。難道我們在壁畫上看到的那些怪異可憎的形象,還有那些散落在豎井底端、恐怖畸形的骸骨都是人類?難道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那些四足行走的人形野獸,那些如同猿猴般的侏儒實際上全是這批可怖先民的骨肉同胞?難道真的存在著這樣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神祕技術,能夠讓這些先民將自己的後代轉化成非人的畸形,並將這種怪誕而恐怖的傳統世代維持下去?

在經歷過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揭示後,其他人幾乎喪失了堅持下去的意志,打起退堂鼓來。考慮到之前經歷的一連串可怕啟示,我們很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承受哪怕一丁點的驚駭;另一方面,與俄裏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如果我們還想按時趕回去,也必須儘快啟程離開這個令人恐懼的地方。

可是,我還想繼續勘探下去。自進入第二座洞穴後,我們就聞到了一種略帶腥味的奇特臭味。其他人將它歸結為空氣淤塞導致的結果,但我卻清楚地記得這種氣味——與張存孟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聞過這種氣味——他從這裡帶出去的那塊奇怪陶片,以及他的衣服上都散發著這種奇怪的臭味。而當我仔細分辨臭味來源的時候,我發現這種臭味是從洞穴後方的第三個洞穴裏飄出來的。於是,我建議其他人原地休息一會兒,好讓我借著這段時間獨自去後面的洞穴裏進行些簡單的考察。在得到其他人的同意後,我卸下了行李,帶著一盞電石燈與一臺照相機進入了那個散發著淡淡臭味的洞穴。

至於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我自己都沒辦法確定。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試圖將那段經歷歸結為揭露了太多恐怖真相後、精神瀕臨崩潰時產生的幻覺——畢竟,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我的經歷,也沒有人目擊我所描述的那些東西。當然,有些東西肯定是真實存在的——比如那個洞穴的環境與陳設,以及那幅壁畫。

相比我之前通過的兩個洞穴而言,這個洞穴要小得多。它大約只有一間禮堂那麼大,最高的地方也不過二十尺。入口的左邊胡亂地堆放著幾排蒙著厚厚灰塵的古老陶罐。那些陶罐大約有一尺高,上面描繪著許多奇怪的花紋與裝飾。大多數陶罐都已經被打破了,只留下一堆鋪滿灰塵的瓦片。但也有幾隻保存得很完整,開口上還留著一些用粘土包裹起來的封泥。我曾經拿起一隻輕輕地晃了晃,發現裡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部分液體。此外,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有一隻新近打破的陶罐——因為那隻陶罐的內部並沒有像其他遺跡一樣鋪滿灰塵,而且罐子的底端還淺淺地殘留著一些粘稠的黑色液體。而那種充滿了整個洞室的奇特臭味就是從這種黑色液體裏散發出來的。很顯然,這就是幾個月前張存孟來這裡考察時意外打破的那隻罐子——因為這隻罐子的殘片被整理成了一個小堆,並且細緻地與其他陶片區分開來。挨著這些陶罐是另一條通往上方的通道。不過它已經倒塌了,從上方垮塌下來的碎石在的通道的出口堆積出了一個高高的衝擊堆,只留下一道縫隙還標示著洞口原本的位置。而在洞室的右邊是一幅複雜的壁畫。

和我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壁畫一樣,這也是一幅用來敘事的壁畫。但是我卻不敢確定自己看懂了壁畫的內容。壁畫描述的似乎是另一種儀式。儀式的參與者是幾個被描繪成蛇形生物的祭司與一個穿戴著穿戴著華麗飾物的普通人——我也曾在豎井底端的那些獻祭壁畫上見過這個形象——那似乎是獻祭的主導者。舉行儀式時,祭司會用古怪的刀具割開那個人的胸腹,然後用陶罐裏的黑色液體塗抹在他的傷口上。接著,在下一個場景裏,一隻蛇形動物會從那個人的腹部鑽出,爬向外面。而幾個祭司則會剝下屍體的皮,將它製作成某種書寫著奇怪符號的捲軸——毫無疑問,那就是卡伯特考古學博物館裡的那張神祕皮卷與壯族神話裏的「茲索摩」。不過,這個場景讓我感到非常困惑,難道那種可憎的蛇形動物是某種真實存在的遠古動物,而古南禺國的先民們就在依靠這種方法培育他們神聖的圖騰?或者這也是一種象徵性的表現藝術,所闡述的不過是成為祭司的必要儀式而已。

不過,我沒有繼續深究,簡單地拍攝下照片之後,我繼續向洞室深處走去,試圖尋找到更多的發現。這時,電石燈的光線照亮了一個雖然不算怪異卻完全超出我的預料的東西——我看到一塊巨石後麵攤著一堆骯髒破舊的衣服。於是,我往前走了幾步,翻開那堆衣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信息。接著恐懼與噁心混雜在一起湧了上來,因為我看見那些衣物之下包裹著一灘已經腐爛的毛髮與皮肉。由於所有的東西都被嚴重地撕扯過,幾乎分辨不出本來的面目,所以我只能憑著一些細節勉強地分辨出那是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殘餘下來的東西。整堆東西里沒有一根骨頭,而那些皮膚下面也只貼附著一層薄薄的、已經腐爛發臭的血肉,就好象它們是從人身上殘忍地剝下來的一樣。但是周圍的地面上沒有絲毫的血跡,或是其他可疑的痕跡,似乎意味著它是從別處帶過來的。可這是什麼東西的傑作呢?更重要的是,這會是誰呢?

這時,我聽見不遠處傳來了鬆散的石塊相互碰撞時發出的細碎聲響。於是,我舉起電石燈,警覺地望向聲響的來源。接著,我充滿恐懼地驚跳了起來。電石燈的明亮光線揭露出了一幅讓我永世難忘的駭人景象。真實和虛妄的界限似乎被打破了,那些只存在於想像中的夢魘出現在了我面前。它們可憎地摧殘著我極度緊繃的神經,並且將超乎想像的恐懼深刻地烙進我的腦子裡,凝聚成最為怪誕可憎的夢境困擾著此後的每一個夜晚。

我看見一隻巨大的、如同蛇一般的生物正扭動著身軀從石堆上悄悄地爬下來。它有著一顆碩大而扁平的頭顱,細長而光滑的身軀上披覆著點綴著斑點的灰綠色鱗片,而更讓我恐懼的是——如同壁畫上所描述的一樣——它有著一對覆蓋著鱗片、正在亂石堆上摸索的細瘦爪子或手臂。在它的身後,還有兩條同樣的生物正從那堆亂石上方的縫隙裏鑽出來,遊動著向我爬來。接著,爬行在最前面的蛇形怪物扭曲著滑下了石堆,然後如同毒蛇一般豎起了身子,露出包裹著鱗片的乳白色腹部,然後扭動著尾巴,身姿搖曳地向我遊走過來。我看見它向我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爪子,吞吐著紫色的分岔舌頭。我聽見它用一種嘶嘶作響的空洞聲音發出了幾個奇怪的音節。我想逃走,但卻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固定在了原地,恐懼麻痹了我的身體,讓我甚至無法閉上眼睛逃避自己看到的一切。

那條蛇形的怪物越來越近,它的爪子幾乎已經觸碰到了我身體。接著,我又聽見它用嘶嘶作響的空洞聲音重複了之前的那幾個音節。接著,我覺得自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但本能似乎反應得更快,在我能真正弄清楚腦海里的念頭之前,無法阻擋的恐懼淹沒了我最後的念頭。這似乎就是最後的記憶。恐懼打破了施加在我身上魔法,我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叫,提著電石燈,連滾帶爬地向著出口跑去,然後磕絆在一塊石頭上,踉蹌了幾步摔倒在地,陷入了仁慈的昏迷。

再度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探險隊的其他人正環繞在我的身邊。我還在那個洞室裏,但那些蛇形的怪物,以及那堆令人噁心的腐爛血肉,都已消失無蹤。我斷斷續續、詞不達意地描述了之前的經歷。但沒有人相信我,他們覺得我只是在神經極度緊張的情況下突然崩潰了而已。聽見尖叫,最先衝進洞室的周子元覺得自己看到有什麼東西鑽進了亂石堆上方的縫隙。不過,他承認那很可能只是影子隨著光源的變化產生的幻覺而已。況且,他和李國豪也檢查過那道縫隙——坍塌下來碎石几乎完全封堵了那條向上的通道,剩下的縫隙只夠人匍匐爬行,很難想像會有什麼大型動物從這裡進出。不過,他們倒是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本骯髒破舊的筆記本。那是本只有巴掌大綠色筆記本,裡面胡亂地圖畫了許多東西。

就這樣,我們結束了這段令人恐懼的探險,按計劃返回了地面。

那天晚上,我們在下巖村寄宿的時候。他們仔細研究了那本從洞穴裡帶出來的筆記本。根據他們的研究,那本筆記本無疑是張存孟留下來的東西——雖然其他人感到頗為詫異,可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卻表現得非常平靜,甚至平靜得出乎了我自己的意料。不過,筆記本里基本上都是些潦草、古怪、看不出意圖的古怪的繪畫——大多是巨大而又扭曲的建築,或者某些無法分辨風格源頭的圖案與雕塑。這讓他們確信,張存孟已經完完全全地精神崩潰了。至於張存孟的最終下落,以及這本筆記本為何會出現在那個恐怖洞室裏,依舊是個謎,而且恐怕會是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我們看到了一段筆跡凌亂、好像無法控制自己書寫姿勢的人留下的文字:

這是最後了,又夢見了那座城市,我知道它就在那下面,但是沒辦法鑽進洞裏。我覺得我斷了幾根骨頭,但是卻一點也不痛和害怕。它告訴我不要著急,我最終會進入那裡,我已是巴虺的子民。我相信它,我相信巴虺,以及其他所有名字——大龍——伊格——庫庫爾坎——眾蛇之父。我會蛻去自己的身體,進入那座偉大光榮的城市。如果有人看到這本筆記,不要再來找我。不要。

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我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但是他們都專註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上,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但我知道,這些文字向我揭露了一個恐怖得難以名狀的事實。

因為我還記得那條蛇形的怪物曾經吞吐著紫色的分岔舌頭,用一種嘶嘶作響的空洞聲音發出過幾個奇怪的音節。我還記得那幾個音節。因為那並不是野蠻的嘶鳴,也不是某種神祕難解的異族語言。那是我的名字。

ps:這是國內唯一被認可的正統克蘇魯小說(被S.T.JOSHI蓋了章的!)

轉自——trow

原網址——The Ring of Wonder


本來想寫一個以民國為背景的克蘇魯調查員小說,結果被編輯大大給斃了。

把第一章貼出來給大家看看。

第一章 一聲滄海笑,天下孰人可稱雄?

「嗚嗚嗚!」

一條十分之一英里長的巨大黑獸,一邊尖叫著一邊噴吐著奇異的煙,以驚人的速度和決然的憤怒劃過陰幽山峽。(注釋1)

這頭巨大黑獸並非是舊日支配者修德·梅爾的子嗣,亦不是鑽地魔怪們的地表遠親,而是褻神污穢的人工造物!

古老的東方密教典籍中記載著一種邪惡祕法,即使再渺小的蟲豸,也能馴養成如同《舊約》中「纏繞之蛇利維坦」一般的巨大怪物。

而如今,卑微的凡人終於掌握了這種褻瀆的力量!

西元1927年10月3日的中午時分,名為「藍鋼快車」的巨大黑獸停在了阪急專線的有馬溫泉站。

這個「有馬」和「騎兵」沒什麼關係,而是扶桑三大名泉之一,也是關西地區最古老的溫泉。

傳說在古神時代,有兩位天津神來到有馬,見到三隻受傷的烏鴉在一處水窪中洗澡,幾天之後它們傷勢痊癒。兩神就此發現此地溫泉有著妙用。

後來只有這三隻告訴人們溫泉所在的烏鴉被允許住在有馬,並被稱為「有馬三烏鴉」。

從西元八世紀開始,有馬就是著名的療養勝地;到了江戶時代後期,關西普通百姓也漸有了來此參拜神社,洗溫泉浴的習俗。

因此這一站下車的乘客不少,又有了小販、車夫和行李員的加入,有馬溫泉站的站臺頓時歡快熱鬧了起來。

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有幾個明顯和歡鬧氣氛不搭的男子。

為首的中年男子尤其醒目,他穿著一身華貴筆挺的西裝,頭戴一頂正宗的巴拿馬草帽,足蹬一雙白色的小牛皮皮鞋,絕對是不差錢的主兒。

除了衣著摩登之外,他的身姿挺拔,一看就是受過專門的軍事訓練;而他的氣度更顯沉雄,應該是久居人上的顯赫角色……

其實也不用「應該」了。

這位中年男子曾經號為「紅色將軍」,乃是能和「紅軍之父」共享《時代》雜誌版面的顯赫角色。

今年8月22日,《時代》雜誌在同一頁報導了兩條最新的國際時政新聞,

一條是托洛斯基被史大林幹(不是錯別字)出蘇共權力中心,逃亡海外;還有一條就是他被迫辭去包括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在內一切職務,下野歸鄉。

「凱申兄,一路辛苦!」

沒錯了,他正是顯赫到必須以「常凱申」三字出場的男人!

隨著這聲招呼,一位洋裝男子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

此人三十齣頭的年紀,圓圓的臉蛋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看著挺有喜氣,也頗有福氣。

「不辛苦不辛苦……」

常凱申曾在軍紀嚴酷的日軍中服役過,又一向以革命軍人自詡,還當過那所著名軍校的校長,平日裏講的就是風紀嚴整,言笑不苟,軍容肅殺。

但是看到來人,他也難得地露出歡容,快步走了上去,一疊聲地道:「倒是三弟你親自來接我,愚兄生受了。」

這個「三弟」姓宋,家中排行老三,所以至親長輩都以「三弟」稱之。

他上面有兩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而這三姐妹就是以「愛錢、愛權、愛國」著稱的宋氏三姐妹。

原來,常凱申千里迢迢地從浙江奉化跑到神戶有馬,正是為了向在此養病的宋老夫人提親來著。

而居中安排這件事情的正是宋家老三,宋子文。

這對未來的郎舅親熱地握了握手,常凱申再一指身後的旅伴道:「嶽軍兄就不用介紹了,三弟想必也認識。」

「當然當然。小弟在廣州的時候就和華陽先生有一面之緣。」

宋子文抱拳道:「以前小弟無緣親炙,這下終於有機會當面請益了。」

這位伴隨常公抵日的旅伴姓張名羣,表字嶽軍,四川華陽人。

比起常凱申和宋子文,張羣的名氣肯定要小很多,普通人壓根就不知道這位「民國不倒翁」。

不過人家也是參加過辛亥革命的黨國元老,而且他和常凱申那是「人生三大鐵」。

張常兩人在保定全國陸軍速成學堂「一起同過窗」,又在東京振武學校「一起扛過槍」,以當時的社會習氣這兩位「一起樸國昌」十分正常。(注釋2和3)

所以他和常凱申的情分與別個不同,以至於也辭去了國民政府兵工署長,跑來日本當親友團了。

「哪裡哪裡。房杜之才,張某愧不敢當。」

張羣也回禮道:「不過依我看,宋三先生有長孫之福,而無輔機(長孫無忌的字)之厄,前途纔是不可限量呢。」

「你們兩個啊……」

常凱申先是搖了搖頭,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哈……」

宋三說老張是李世民的謀主,房玄齡和杜如晦;老張說宋三是李世民的大舅子,長孫無忌。

其實他們都在轉著彎說常凱申乃是「兄友弟恭唐太宗」。

「哈哈哈……」

所以三人同時放聲大笑,相互禮讓著出了有馬溫泉站的站臺。

他們登上一輛租來的小汽車,隨從們也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跟隨其後的馬車,兩車直奔六甲山下的紅葉谷麓山峽。

有馬溫泉的大部分湯屋都集中在此處,宋老夫人所在的有馬大旅社也不例外。

他們的車剛剛在旅社大門口停下,就有一位徐娘半老的美人兒帶著侍者們迎了出來。

她一個標準的「日式」鞠躬,嬌滴滴地道:「妾身千代子,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凱申兄,這位是旅社老闆娘增田女士。」宋子文在一旁介紹道。

常凱申一聽這話,也微微躬身還禮,順勢上前拉住了她的柔荑……

別誤會,他不是見色起意,而是往人家小手裡面塞了一張古怪的紙片——一面是200円面值的圖文,一面居然是白紙,看著還不如假鈔。

他很是誠懇地用頗為流利的日語道:「增田女士,鄙人姓常。這幾天就要麻煩你了。」

「常桑,你這是?!」

增田老闆娘偷眼看了看手中的「假鈔」,臉上職業性的微笑立馬開成了一朵喇叭花。

她立馬換了敬語道:「能為常『先生』服務,乃是妾身的榮幸。快請進快請進……」

原來在今年,即昭和二年的三月份,日本發生了一波金融危機,各家中小銀行都遭到民眾瘋狂擠兌。

為了應付此種事態,財務大臣高橋是清臨時加印單面印刷的200日元面值紙幣,以增加現金供應。

於是就出現了這種「白嫖(劃掉)票」。

「悠吼!」

就在他們剛剛走進大堂的時候,一旁的和式酒肆突然響起了尺八特有的嗚咽之聲。

包括常凱申在內的眾人都不是太在意。畢竟他們都在扶桑呆過,知道這裡花業昌盛,狎妓喝酒更是尋常之事。

只有宋子文微微皺了皺眉頭,似乎心裏面有點不爽。

他們正要舉步前行,又聽到隨之而起的是笛子、三味線和日本琵琶的合奏。

雖然這合奏的調門有點古怪,日不日,中不中,洋不洋。

雖然這樂聲聽著有氣無力,奏樂之人像是沒有喫飽飯一樣。

雖然常、宋、張這三人全無雅骨,還不通音律。

雖然有那麼多雖然,但是這支曲子實在是悠揚動聽,讓他們忍不住駐足傾聽了起來。

前奏一過,就聽一個男聲引吭高歌道:「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我』知曉!」

注釋1:原文來自布萊恩·拉姆利的《鑽地魔怪》:一條一英里長的巨型灰色物體,一邊吟唱一邊分泌著奇異的酸……以驚人的速度和決然的憤怒衝過地球深處。

注釋2:保定全國陸軍速成學堂不是保定軍校,而是保定軍校開設的留日軍事預備班,類似於外國語學院開設的留學培訓班。

注釋3:東京振武學校並不是野雞學校,而是直屬於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的陸士預備班。日軍還規定,中國留學生進入陸士之前需下軍隊實習兩年,這就是常凱申跑到北海道野炮聯隊當二等兵的原因了。


亨伯特?亨伯特有些急躁的點著煙,那個從喬治亞州跟他到現在的銀色打火機不知為什麼掉了鏈子,無論怎麼都打不著火。他惡狠狠的吐掉了那半截在雨水裡已經軟趴趴的雪茄,神經質的緊了緊槍帶,在窗邊蜷著身子,怔怔的望著漆黑的窗外。嘴脣顫抖著,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寒冷。

該死的,該死的……諾威爾女士從前天開始就再也沒有出現,貝克特勛爵早上說他去東邊的鎮子找大夫也沒有回來……真是該死,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鬼地方!和這個譫妄的老走私犯在一起……

你們不明白……永遠不會明白,我在那深沉氤氳的黑暗中,窺探到了何等偉大的存在……悽切者指引前路,而我現為地圖;十二道鴉語徘徊,仁慈僅能覓於影中……」

「諸法無常,諸行無常,奈亞亦如是,鴉神亦如是;你們看到的遠遠不是世界的本質,而只是世界的輪廓。……永夜將至,愚氓應當隨風;鴉羽已臨,蜉蝣應當逐流……」

祂們比起我們,則更像是瘟疫……一場浩瀚的,難以理解的大瘟疫。人類治好了什麼?皆是或皆非,總有更新、更可畏怖的東西震懾我們,讓我們滿懷恐懼微微顫慄,發現自己可憐的手掌裏只攥著少得可憐的石子;而疾病,不正是一種異己感麼?你永遠無法用文字絕對詳實的描述一個麻風病人或天花病人令人作嘔的死狀、他們的悲慘面容、畸變的軀體和壞疽,但你卻能迅速的形容那種厭惡和排斥,像是鹿躲開死於陷阱的同伴屍體,像是待宰的牲畜本能的抗拒著染血的屠刀……那本就是在人類靈魂最深處的本能,是徑由血與骨在基因之中寫落的本能。

「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若明白我看到了什麼,就會對我的行為予以憐憫和寬恕了……終結?沒有終結!沒有!……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有……萊宮無光,即使有也只是大袞折下的臆想;吹熄明燈,噩夢指引已逝的無影諸王。他永不止息,她永無止境,它們詭譎雲湧,祂們便是終局……祂是開啟者,祂是悖逆氤氳之源……祂呢喃著恐嚇我們向一切神明祈禱不要碰到祂的其他一千張面孔……因祂能,因祂可以,因祂是匐行之渾沌……」

嘿嘿,祂來了……祂來了!嘿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我可以發誓,那是我16年來從未見過的景象。

我怯於靠近。

從那散發著邪惡氣息的模糊的光中,我依稀窺見了「它」的面目。即使是隔著無比遙遠的距離,我也清楚的能感受到「它」所向我傳來的源源不斷的炙熱與邪惡。

祂那不可名狀的身軀上鐫刻著的,是我從未從任何文獻和資料上見過的扭曲的符號和印記。即使我並不瞭解這些符號所象徵的意義,映刻在我基因中的恐懼仍會讓我有將自己身子蜷縮的慾望。

啊,我對上了「它」那雙明亮的,不可名狀的眼睛。那究竟是怎樣一隻眼睛啊,說是邪神重臨於世也不為過——

沉重的威壓與邪惡幾乎使我匍匐於地。在顫慄和恍惚間,我眼前出現了噩夢般的景象,就像我曾經從一本殘缺不齊的手抄本中所描述的那樣,那些人們將同族置於高高的祭壇上,讓他們喝下致命的鴉片酒,然後用古老的匕首割開處於極樂之中的他們的喉嚨,獻祭給他們所崇拜的祂,以此來換取祂的愉悅。

但那與幻夢不同的是,祂是確確實實存在著的,我甚至能感受到祂是比那些扭曲的肉塊和軟體動物的腕足所拼湊的不可名狀之物更高等的存在。

在我的理智完全消失之前,我顫抖著,小心地以一種我以為能夠不被它發現的角度與動作伸出手一一儘管我知道那一定是徒勞的一一拿起我的眼鏡戴在了臉上。

儘管知道了我已經註定了的命運,但出於一名學者的求知慾,我還是希望能夠看清「它」真實的面貌一一儘管我知道那會讓我更加早地崩潰掉。

我眯起眼,一鼓作氣朝祂望去一一

哦,該死的!

祂,祂……

竟然是我正在發著光的小兔兔萌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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