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圖預警)

感謝大家這麼細緻的分析,看完也找到了一些學習的脈絡。補充下,本意沒想引發任何爭論,我只是個準備讀心理諮詢的學生,完全不清楚這個實錄裏的諮詢師身份,甚至書中都沒有提及這個場景來自哪。可能對已經在從業的諮詢師來說這個個案很容易辨認,但題主是真小白,覺得這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樣,所以這是一個關於「實際的諮詢場景究竟應該什麼樣」的純疑問。為了避免一些(有可能的)誤會和麻煩,就還是開個匿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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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實錄來自北京大學出版社的《短程心理諮詢與督導實錄》,記錄的是諮詢師與一位17歲男生的第一次談話,孩子父親表示兒子沉迷遊戲不想上學,帶著孩子去諮詢。這本書是為了想要了解一些諮詢個案實例而買的,題主是完全沒有諮詢經驗的科班應屆生,在閱讀的時候有一些疑惑,比如:這樣的諮詢過程是否加入了太多諮詢師本人的判斷和理念?對第一次接觸的信任建立會有什麼影響呢?

希望可以得到從業前輩的指點(實體書拍攝圖,盡量正面拍攝了但是行距還是有點變形,抱歉哈!)


看到這個問題忍不住來回答一下,首先可以先通盤看完訪談,一個這樣背景的孩子在父親陪同下在三十分鐘(道龍老師訪談不會超過三十分鐘)內在後半段能夠向醫生透露自己的偶像,自己的興趣並直接報告一些個人想法,可以設想下這是個什麼樣的關係。

第二訪談裏的許多封閉式提問是在做鑒別評估,在評估病和非病,孩子的認知水平,抗壓能力。這是基於精神醫學診斷對孩子問題做概念化,並不是什麼價值觀,你可以看到道龍老師沒有否定任何孩子的想法,只是提出各種假設拓展孩子的認知。

第三訪談裏出現的大量澄清是在尋找孩子可以改變的地方,幫助孩子恢復內在驅動力涉及了動機訪談,認知幹預和行為幹預。

第四在瞭解孩子的情況後給出了切實可行的治療方案。

第五孩子的父親在傍邊,你可以設想一下孩子父親聽到後會在經歷了多次治療經歷後對諮詢信任度產生什麼變化,對治療同盟產生什麼影響,在聽到自己孩子後半段的報告後又會對父子關係產生什麼影響,是燃起希望還是失望。這裡涉及了家庭治療。

最後在這三十分鐘裏完成評估幹預並給出治療方案,這是有效的減輕來訪者的治療經濟壓力。看這本書有具備臨牀評估知識,不能只看錶象,讀案例也要看看孩子在整過過程中回應方式和內容的變化,這些都在預示諮訪關係的質量。


我從專業的角度來給你解釋一下。

從技術風格的使用來說,這位老師偏向是用認知方面的技術,這裡面大量的使用了認知療法裡面的技巧。比如:

諮詢師:你們學校最終每一年有多少比例的學生能考上大學?

男孩:80%。

諮詢師:那你們學校是個很好的學校了。

男孩:嗯,包括那些三本之類的學校。

諮詢師:那就不錯了,以你現在的成績等於是考不上大學了?

男孩:現在我的成績是考不上大學的。

以上這段情景所運用的技巧,是認知療法裡面的「質疑絕對化」技術。在諮詢過程中,來訪者經常會用極端化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想法,通常會有所有人、總是、從來不、沒有人等這樣的認知,那麼諮詢師要質疑這些絕對化的言辭,這對治療是很有幫助的。

除此之外,裡面還運用了大量的「去災難化」的認知技術。比如:

諮詢師:假設一點兒不上網會是什麼樣嗯?現在是逐漸減少,開學之後把計算機關掉,不上網,會是什麼情況?

男孩:那我就週末上。

諮詢師:一個禮拜只是週末上網,能控制住嗎?

男孩:能。

諮詢師:那是好事,每個人上大學都有一個目的,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上大學嗎?

像上面這段對話,運用的就是去災難化的技術,也是很典型的運用。所謂災難化,指的是個體把事情發展的結果往自己害怕的,不喜歡的,但實際上不太可能出現的後果去想。這時,諮詢師就要採取這樣的技術來應對這些問題。

即「如果,怎麼樣」類似的提問方法,來針對那些對後果反應過度的來訪者。

除了上面比較典型的兩種技術,這段對話裡面還有「再歸因」、「具體化技術」等方法在對話裡面體現,所包含的內容十分豐富,體現了認知療法的對話特點。


當然,這段對話也並不是沒有問題。

首先,對於初次接待的來訪者來說,諮詢師的技術使用會感覺比較生硬晦澀,對於建立關係來說效果不佳。

通常諮詢過程是這樣的,一開始會先共情、理解,諮詢師採用的多是具體化以及傾聽的技術,去詢問來訪者的感受。如一開始接待時,諮詢師會這麼表達:你好,請問你有什麼事情希望得到我們的幫助?

一般會用比較平和、和藹的態度來面對來訪者,以求得到最為真實的感受。

此時可能會有兩種不同的情形,信任度高的,自我傾訴慾望比較強烈的來訪者,他們會開始自我開放,訴說自己內心的苦悶,諮詢師一旦發現來訪者願意傾訴,那麼就會順其自然地讓來訪者敘述,自己在旁邊傾聽即可。

假如遇到的來訪者,性格比較悶,不太願意說,防禦心理比較強的,這時候諮詢師會怎麼操作呢?

由於流派不同,操作過程也不太一樣,但是大多數諮詢師採取的策略會偏向於建立諮詢關係的技巧,尊重、真誠地去表達自己。如:你能告訴我事情是什麼樣的情況嗎?對於你目前來說,是有什麼問題最困擾你的呢?

會採取這樣的方式,語氣較為緩和地去引導來訪者,讓來訪者能夠順利地去表達內心的真實感受。先建立關係,關係好了以後,那麼再去解決問題,效果會好很多。

其次,對於孩子來說,這樣的對話風格有點像「訊問」,在語氣上會顯得過於強勢,要是內心是比較敏感的,對這種對話不太願意接受,則會有阻抗的心理,覺得諮詢師沒有理解自己的真實感受。

認知療法有一個特點,在矯治認知歪曲的過程裡面,有些技術會使用大量的質疑和糾正來訪者不合理的自動思維,那麼這個過程是非常痛苦的。

在這個過程裏,需要有兩個先置條件:一是雙方的諮詢關係非常融洽,彼此之間很信任,絕不會因為有質疑事情的時候產生關係破裂;二是來訪者已經開始明確自己的不合理信念在哪裡,能夠很清晰地認識自己存在的問題。

這兩個條件,通常來講需要3-5次的諮詢達到這個階段,也就是評估、確立諮詢目標還有識別自動性思維的工作階段裏去完成。

然而,有些諮詢師容易以「解決問題」為導向,一開始並沒有考慮到諮詢關係對於工作本身的意義,那麼就會一開始就把核心技術拿來用,比如前面我們所說的質疑絕對化、去災難化等技術,這些技術的使用時機不恰當,則會引起雙方諮詢關係的緊張。


綜上所述,這段心理諮詢的實錄對話很真實,也貼切現實環境,本身並沒有太大的問題,整體的風格使用以及對話模式都比較符合心理諮詢的設置。

不過由於是文字,文字無法感受具體諮詢環境雙方的情感、肢體動作和語言的語速變化,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段諮詢做得感受如何,效果好不好,從客觀的情境來說無法做出準確判斷。

從我個人的感受來說,我認為這個諮詢師使用認知技術的過程是比較清晰的,假設來訪者和諮詢師的關係已經比較融洽,有了一定的基礎,那麼這段技術的使用沒有太多的問題。要是這段諮詢雙方的關係還沒有建立,一開始就採取這種比較「直抒胸臆」去解決問題的模式去探討,可能會給來訪者心理造成巨大的壓力。

大致我的感受是這樣,如果有什麼問題的,也可以留言討論,我有空看到了回復你~(*^▽^*)


我覺得這更像是政教處老師的幹預,而不像諮詢師。如果是前者,這老師還挺耐心,也挺關心學生的;後者的話,這麼諮詢兩個人沒打起來就不錯了,看起來諮詢師好像希望通過一次諮詢達到一些目的。

但是,諮詢師好像只在用頭腦在工作,對來訪者的訴求不是很在意——看完之後我不知道這位當事人來諮詢的訴求、困擾他的問題、他真正關心的問題到底是什麼。

大量封閉式提問,當事人幾乎都是幾個字回答。一輪下來,沒有找到當事人問題和當事人的聯繫,當事人還是那個「厭學少年」,一個應該被拯救的人。而諮詢師工作的出發點似乎和他爸的訴求有關,同時無視了當事人一開始會表現出這個樣子的原因。這樣的話,諮詢效果越好,多數時候只會讓當事人承受更大壓力。


看了這份文字稿,雖然諮詢師主要是拋出問題,在普通人看來「是不是提問太多了」,但其實這個諮詢過程本身沒什麼問題。

諮詢師的對話既包含了張道龍自己的風格,也包含了他們稱為「動機面詢」的東西,我們一般叫做焦點解決治療,本質是一回事。

所以這是一次短平快的以「動機面詢/焦點解決治療」方法為主,結合了張道龍自己語言風格的諮詢。


我不是從業前輩,跟你一樣也在學習的過程中。單純評論這個諮詢做得好不好,我覺得自己一是沒有這個能力,二是這樣的評價對題主的學習借鑒意義可能不太大,所以我準備試著借這個問題分享一些我對諮詢的理解,希望可以引起題主更廣泛的思考,如果能達到這個目的,大概我的分享是會有一些意義了。

這個風格應該是張道龍做的諮詢沒錯了。他的諮詢是「整合式短程心理諮詢」,據他們自己說,是包含了認知行為、短程精神動力、焦點解決短程治療、人際關係療法等等技術。

因為是短程,所以諮詢目的是解決癥狀,不是像精神分析長程治療那樣幫助來訪實現成長。而且好像他的很多諮詢都是先做一次,然後讓來訪者去現實生活裏按照建議做出一些行動,如果此間發生了問題,再來到諮詢中。這種模式也導致他不會在諮詢中很深入地去分析、解釋、幹預,甚至連CBT那些探索認知的過程,在張道龍這裡都是會以單刀直入地方式去快速瞭解,也因為這一點,所以在諮詢關係上,他會偏向建立一種權威性的關係[1]。知道了這些,你才知道怎麼去看實錄中這個諮詢師在做什麼,他問的問題、給的建議、做出的反應,實際上都是直奔這個孩子的癥狀而去的。

  • 在清楚了這個諮詢的基本性質的基礎上,我嘗試闡述一下我對你第一個問題的理解:諮詢師是否加入了太多本人的判斷和理念。

我認為這個問題的關鍵不是「能不能有自己的判斷和理念」,而是看諮詢師有沒有在「以來訪者為中心」的前提下去使用判斷和理念。

對來訪者需要解決的問題的性質、程度、形成原因等因素,諮詢師是一定會有自己的內心假設的,沒有一個預設的假設,你沒辦法去澄清、評估。比如來訪者說睡眠不好,你只有假設睡不好這個現象背後還有具體的原因他沒說出來,你才會去澄清性地問他:睡不好的意思是不想睡,還是睡不著。再比如來訪說做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你肯定會有一個指向抑鬱症的假設,然後循著這個假設你就能夠去繼續收集材料,判斷他的「提不起興趣」這個癥狀到底是什麼性質的、程度如何。

對理念也是一樣的。不可能不帶本人的理念。你立足的理論基礎就會成為你的理念。比如認知行為治療的諮詢師,秉持調整認知就可以調整情緒、行為上的狀態的理念,他們會針對「不合理信念」去工作,內心自然是會有「合理信念」的評判體系的。

但不管是假設、判斷,還是理念,都不可以讓它們成為固化不變的、牽拉來訪者一定朝著你的方向去走的力量。諮詢中當你有了一個假設的時候,可以用開放式的問題、盡量不帶立場地去核實,核實的目的不是為了證明你對不對,而是為了探索來訪者的世界是什麼樣的。這個過程中,你的關注點既要放在來訪者身上,也要很清晰地同時對自己內心的那些假設、判斷、理念有所覺察,你知道自己問一個問題背後的動機是什麼,你才能在來訪者給你一個預期之外的反應之後迅速對諮詢做小小的調整。

延伸這個話題,我覺得,諮詢師要做的不是做到徹底的「價值中立」,我們都是人,都會有自己內心的堅守,不可能像天地一樣接納萬物。所以,覺察自己的價值觀是什麼,覺察自己個人的因素對諮詢會有什麼影響,應該是諮詢師的基本功。

  • 具體到你提供的這個案例中來看看諮詢師都做了些什麼

張道龍是精神科醫生,所以他的諮詢中「評估診斷」的動作很多。對沒有醫學背景又沒有接受過變態心理學、精神病學專項培訓的諮詢師來說,看到這些動作可能就無法識別他做這些是要幹什麼。比如他問「如果強迫自己做某一種最喜歡的運動呢」。你要結合前面看到,這個孩子不想上學,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要上學,呈現了一些無意義感,生活懶散,且醫院的診斷也有提到抑鬱,結合抑鬱障礙的診斷標準(DSM-5,張道龍是用這個診斷標準),你就知道這時候他的意圖是要去核實一下這個孩子符不符合「活動興趣或愉悅感減少」這一條。生活懶散這個表現,還可能涉及到精神分裂症有關的意志行為的病理性減退,因此有一些提問——如不能養活自己的話找女朋友的可能性是變大了還是變小了,這種封閉式提問,可能是為了對精神分裂症進行鑒別診斷。

還有一些語言,諸如「肯定不能永遠留級、重讀了」「那你們學校是個很好的學校了」,看起來很像含有價值判斷的話語,你要對它們做判斷,搞清楚Z是基於什麼原因這麼說的,也得清楚他的諮詢提倡的是生物-心理-社會模式,他做出這些幹預,是因為他認為要改變心理困擾需要納入社會的維度。

如果這些都搞清楚了,可能就可以把你在讀這本書時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覺和疑問轉化為更具體或更深入的問題了,比如:生物-心理-社會的整合幹預模式在實際應用中需要注意什麼;諮詢師做評估時,怎樣才能把問診式的那些提問轉化為諮詢語言,讓來訪者聽著更舒服一些,而不是聽到提問會覺得自己被評判;短程諮詢的應有範圍是什麼,效果如何;諮訪關係中的方向性和支持性應該如何平衡……

  • 怎麼利用這樣的「諮詢實錄」進行學習

對諮詢師來說,知道自己的諮詢方向、可以在哪些方面幫助到來訪者,這是很重要的。清楚這一點,你才能判斷來訪者適不適合在你這裡做,還是說轉診到別人那裡去更好。因此諮詢的第一步不是上來就解決問題,而是要先評估(當然與此同時也是建立諮詢關係的過程),你心裏面要清楚來訪者大致是什麼類型的問題,你自己擅長解決哪些問題,這兩個因素能不能匹配得上。所以你看《實錄》,也可以在這方面著重去觀察一下案例裏Z是怎麼做的,他做的哪些反應是在進行評估,這是你可以利用這本書進行學習的一個方式。我再舉個例子,當評估發現來訪是抑鬱、焦慮之類的問題、並且諮詢目標是解決這些情緒困擾,Z會繼續去跟他討論心理-社會-生物層面的解決方法,意思是「你要的我正好也能給」,但在評估後發現來訪者「心理彈性不足」並且諮詢目標就是要人格成長時,他就會建議去找長程的精神動力學派諮詢師。從這個過程裏你就能看到,評估的作用和重要性。

參考

  1. ^《心理諮詢師手冊——發展個人方法》:四種諮詢關係模式,適用於處於不同階段的來訪者。 1.高方向性/低支持度:在此情況下,治療師需要起到主導作用,適用於來訪者缺乏達成治療目標的意願或能力的情況 2.高方向性/高支持度:治療師作為一個提供指導及教育的角色來幫助有意願學習提供的來訪者,常見於認知行為療法 3.低方向性/高支持度:運用於在探索和成長過程中的來訪者,主要適用於以個人為中心的諮詢 4.低方向性/低支持度:治療師在此主要觀察來訪者的進步過程。這種關係模式是經典精神分析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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