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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要殺一個人,

他說他是我的心上人。

於是我去了醫院,

掛了一個心臟外科的門診。

2.

我沒有打麻藥,

便叫大夫刨開了的我胸膛。

我要清醒著,

擦亮了眼睛,

好好看一看,

自己心上的人到底長什麼樣子。

3.

在手術刀切開皮肉的一瞬間,

我看見殷紅的心臟上面趴著一個咧嘴直笑的小人。

心臟一蹦一蹦的,

那個小人就享受著晃動的節律,

擺弄著自己小小的腳。

大夫和我說,

機會難得,

就把他摘了吧。

大家都早晚得把他摘了。

看著他傻笑的樣子

我卻有些捨不得,

就像看著五六歲的自己一樣。

於是我叫大夫給了他一把玩具椅子,

就又把心臟縫上了。

4.

從此以後,

我和我的心上人就一直生活在了一起。

我開心的時候,

他就會跟著我的心臟一起跳舞,

他們一起歡呼,

一起大笑

我似乎能聽見胸腔里隱約有嬉鬧的聲音。

而我傷心的時候,

心臟也彷佛沒精打采了起來,

他就會輕輕的抱住我受傷的心。

就那樣抱著它,

像哄一個要入睡的孩子那樣。

5.

尤其是戀愛的時候,

他比我還要緊張。

比如說吧,

我看上了一個漂亮的姑娘。

我追著姑娘跑,

姑娘跑不動了,

喘著粗氣。

我說,

我喜歡你啊,

喜歡到連我的心都要給你!

一聽到這話,

他就會緊緊的抓住我的心不放手。

似乎怕我真的會把心掏出來,

連著他一起,

獻給面前的那個姑娘。

6.

除此之外,

他多半還是一個溫和而友善的心上人。

特別是有的時候,

在我躊躇不決

又或者憂心忡忡的時候。

他還會站出來,

拍一拍我的心,

擺出一個驕傲的姿勢。

就像在告訴我,

哥們,

別怕!

他會一直和我在一起的。

7.

雖然他總是看上去很悠閑,

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

但我知道,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他也忙得很。

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東西,

有的像是蟲豸,

有的像是蚊蠅。

這些嗡嗡叫的傢伙都喜歡在你說話或者打哈欠的時候偷偷鑽進你的嘴裡!

據說,

他們也喜歡在你的心上面安家。

而他們住著的心,

都會變得越來越冰冷,

越來越貪婪,

也越來越傲慢。

而我的心上小人啊,

就負責在我疏忽的時候來對付偷闖進來的他們。

擺好架勢,

一個左勾拳,

一個右擺拳!

殺滅一切害人蟲,

全無敵。

8.

就這樣,

我有一個心上人。

我們一起玩鬧,

一起失落,

一起擔憂,

又一起大笑著。

我想,

我和我的心上人會永遠在一起的,

我們會一起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樂趣和危險的世界。

直到了那一天,

我的心臟不再跳動了。

任憑小人怎麼樣的呼喚,

怎樣樣的拍打,

無數次重複著我的名字,

那個蒼老的心臟都不會再動一下了。

這時,

或許會有一個技術精湛的大夫

他會再一次打開我的胸膛。

是什麼聲音?

死寂的心臟上,

是一個哭泣著的小人。

那麼這時,

請你替我告訴他:

我很高興和他在一起,

這麼多年,

辛苦他了。

完。


-1-

我要殺一個人,他說他是我的心上人。

我說去你媽的,我的心上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幾?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放下了對著他心口的槍口。

他用一種委屈而無奈的眼神看著我,眼裡亮晶晶的。

操,這孬種,不會是被我嚇哭了吧?

當初接這個任務的時候我就覺得莫名其妙,看著簡歷,這個叫「萬亦綏」的男的好像也沒得罪誰,履歷光鮮,外表比履歷還光鮮——就是名字起得文縐縐的,不會讀,「綏」我還特意查了查,讀第二聲sui。

於是我在心裡親切地叫他萬一歲,果真朗朗上口多了。

萬一歲微垂著頭,烏黑細軟的劉海隨之垂下,連眼角都微微下垂,無辜得要命,偏偏生得又唇紅齒白,完全嵌合我的狙擊取向。

我建設許久才牢固的心理防線潰不成軍,尤其他耳垂上的那顆痣,隱隱的熟悉感徹底讓我軟下了心腸。

我真的是個合格的殺手來著,只是這個人太特別。

特別到,他說起「心上人」三個字時,能逼得我心思被戳穿般惱羞成怒地爆粗口。

要知道,我對工作對象,向來儒雅隨和。

我用槍敲了敲左手掌心,欲蓋彌彰地清清嗓子:「咳咳——萬一歲先生,您說您是我的心上人,何出此言呢?」

他聞言抬頭,竟然笑了,也沒糾正我錯誤的讀音,歪著頭笑得酒窩都露了出來,「你以前也叫我萬一歲的。」他笑著笑著眼裡又亮晶晶的了,「也只有你這麼叫…」

他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對我道:「我好想你的…可你都不想我。」

好吧,雖然他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

但好看是真好看,心動是真心動。

我決定把他帶回家。

-2-

萬亦綏是個很配合的工作對象,被我莫名其妙帶回家也乖乖巧巧的,要不是我記得簡歷上寫他21歲我真覺得自己拐賣了未成年。

我秉著待客之道去廚房下速食麵給我倆一人一碗,他本來乖乖地坐在沙發上看我,沒一會兒就耐不住跑了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背後摟住了我。

我悄悄鬆開從一旁拿起的水果刀。

誰知道美人是來愛我的還是來殺我的呢?

畢竟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難保這萬一歲不是什麼卧底細作要來暗殺我這個組織金牌常勝將軍。

他像個大型犬掛在我身上,發現我沒抗議之後還試探性地在我的頸窩裡蹭了蹭。

…謝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與其死在死對頭的暗殺下不如被美人殺死。

他身上有種淡淡的香味,說不出來,卻讓我覺得莫名的熟悉,就像他耳垂上那顆痣。

不過——

那個,頂在我屁股上的,硬硬的東西是什麼?

我把火關了,反手剪住他的雙手,騰出一隻手就伸進他的褲子里。

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臉漲得通紅,還沒出聲我就從他褲子裡面的內袋掏出了一把槍。

我對這個從某人下體旁掏出來的槍有些嫌棄,惡趣味地用這把槍戳了戳他的臉,突然有些心疼——

太可惜了,美人果然是來殺我的。

我扯出一抹冷笑,「萬先生說您是我的心上人,那請問誰會拿槍接近自己的心上人?」

萬亦綏臉上的紅還沒褪去,眼圈兒就也紅了,一臉委屈,「你啊!」

聲音都有點變了調。

他想起什麼,趁我愣住的片刻掙開了我的手,隨即拉下了褲子,給我看褲子里的那個內袋。

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我艱難地想轉過眼,還是沒忍住看了一眼裡面——還挺大。

哦不對,這內袋——真特么丑啊。

丑得還有點眼熟。

我往那兒湊了點。

這塊布,怎麼這麼像我那件不知道怎麼破的碎花小裙子?

這針法,這收針,這慘不忍睹的布塊形狀…

好像,或許,大概,真的,是我乾的。

怎麼會?

「這還是你非給我縫的——」他委委屈屈,「那把槍也是你給我的。」

似乎,確實,我曾經有過這麼個傻逼想法,把槍藏在褲子里的絕妙方法…

哈哈哈我怎麼知道自己竟然親手實踐過了呢,還是用自己的所謂心上人…

我把槍舉到眼前,果不其然在槍托上看見了自己名字的縮寫「Y?Y」

言椰。

因為撿到我的狗屎教官那天剛好想喝椰汁。

確實,這把我的初戀槍不知道為什麼丟了。

想到這,我愛憐地摸了摸這把槍,努力不去想它在什麼地方度過了這麼長的時間。

「你先把褲子拉上。」我偏過臉,不去看那個玷污了我的寶貝槍的罪魁禍首。

他邊動作邊嘟囔:「又不是沒見過…」

不是吧不是吧,我不會把他給上了吧?

怪不得把槍都給他了,敢情是嫖資啊?

我在心裡震驚,轉過臉,卻見他一臉無辜,眼裡蘊著狡黠的笑意。

…呼,應該是逗我的,這小孩兒怎麼還蔫壞蔫壞的呢?

不過沒睡過我都把槍給他了?

…那我應該真挺喜歡他的。

即使我不記得了。

-3-

我覺得人弔死在同一棵樹上是一個必然事件,沒什麼丟人的。

萬亦綏躺在我身旁,從背後環住我,呼吸噴洒在我的後頸。

作為一個殺手,職業素養告訴我這太危險了,讓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人睡在床上,離脆弱的脖頸幾毫米距離。

但有些事兒吧,大腦忘了,身體卻記得。

他這樣從背後環住我,我竟然覺得溫暖得不可思議,還蜷著身子往他那兒靠了靠。

他似乎也感覺到了,額頭靠在了我的後腦勺上,兩個人貼得嚴絲合縫。

然後…又有某個,硬硬的東西,頂在了我的屁股上。

我努力自我催眠那是手槍,選擇性遺忘他早在洗澡前就把槍擦拭乾凈放在了枕頭底下。

…我真的沒跟他睡過嗎?

像我這種善良用錯了地方的人應該會很樂意幫他舒緩壓力吧哈哈哈哈。

…一點也不好笑啊淦!

我忍住問他難不難受的衝動,他在後面靜靜的,如果不是某個格外精神的東西,我差點以為他睡著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我終於在一片黑寂中沉下心來開始思考失憶的事兒。

其實一開始萬一歲跟我說什麼他是我的心上人的時候我心裡只覺得好笑。

畢竟苛刻的無情教官曾每日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千萬別動心。

做這行,啥豐富都行,就是不能情愛豐富,不然遲早死在這上面。

狗教官第一次跟我們談這個的時候一臉嚴肅,還扯了扯他皺不拉幾的襯衫,露出脖子上掛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項鏈。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個項鏈,我當時開心得要死,以為終於找到了嘲笑狗教官的理由,在某次搏鬥中興高采烈地把項鏈扯了下來,鏈子給扯壞了。

然後呢?

然後我差點被狗教官打死。

要不是我哭著求饒跟他說我給你修好我可能也過不到今天了。

那鏈子最後修好了,他最後又把它帶到了脖子上,而我也看到了項鏈墜子的兩個字母「D?M」。

於是我們倆之間多了這個心照不宣的秘密,我到底沒敢問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只是那之後,我在那把槍的槍托上刻了名字的縮寫,想著等我遇到了喜歡的人,一定要把這個送給他,即使我死了,也要他看著槍就能想起我,一輩子記著我,忘不了我。

這麼一看,還挺成功。

萬一歲沒忘了我。

我卻把他忘了。

嘖,怎麼會忘呢?

我在各個可能里猶疑了片刻,得出了結論——

肯定是組織發現我談戀愛了擔心我這個王牌殺手要跑路於是先下手為強給我整失憶了!

畢竟我這麼強嘛。

這次的任務肯定是想藉此機會一勞永逸。

只可惜…我沒能如他們的願殺了他。

定下結論,我心滿意足地準備調整姿勢,在萬一歲懷裡入睡。

脖頸上卻突然傳來溫熱的觸感——

他輕輕地吻了上去,一觸即離。

意識到這點,我慢慢軟下剛剛下意識崩起隨時準備反抗的身體。

他像是什麼都沒發現一樣,自顧自地在我左耳喃喃:「…好久不見。」

語氣溫柔得,讓我覺得自己是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霎時間心化成了一灘水,想著搞清楚真相之後不管怎麼樣一定要拉著他私奔,管他什麼組織仇家,不負美人就好。

清早醒來,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

我迷迷糊糊地洗漱,欣賞著鏡子里自己的美貌,突然想起——

剛剛那牙膏是誰給我擠的?水是誰給我接的?還有這個鏡子怎麼這麼清晰我不是好久沒擦了嗎?

我愣在鏡子前思考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哦,我昨天給自己綁回來個心上人。

整挺好,這萬一歲不僅是心上人,還是個田螺姑娘。

太討喜了。

打開房門,萬一歲正從廚房端了早餐上桌,見到我出來笑得燦爛,喊我過去吃飯。

烤得金黃的麵包片,煎得微焦的培根,火候剛好的溏心蛋和溫熱的牛奶。

我愛上他了。

這就是我的理想生活啊。

我風捲殘雲地吃完早飯,豎著大拇指誇讚萬先生的驚人廚藝。

他起身收拾盤子,嘴角噙著無奈的笑。

「還真是什麼都一樣。」他走向廚房,只留給我一個背影,語氣委屈又落寞,「就是把我忘了…」

他這又讓我覺得愧疚又心疼了,連忙岔開話題:「不如…我們去約會吧?」本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卻越想越覺著是個絕好的主意,繼續道,「正好去去我們以前去過的地方,指不定我就能想起來什麼了。」

他沒吭聲,只聽見嘩啦啦的水流沖刷碗碟,我迫不及待跑到廚房,拽拽他的衣袖,「好不好嘛?」

他不知回想起什麼了,微微笑了一下,臉頰上的酒窩又跑了出來,「好啊。」他將洗好的碗碟放好,應道。

萬一歲帶著我坐地鐵去了市中心的商業區,廣場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邊兒上的店鋪飄來陣陣香氣,是我許久沒接觸過的煙火氣。

「我們倆是怎麼認識的啊?」我被他拉著手閑逛,終於想起了這個很嚴肅的問題。

「這個呀…」他停住腳步,神情複雜地看向我,「是在你出使任務的時候。」

我眨眨眼問他:「什麼任務?」

「殺了我的父親。」

…?所以我其實是他的殺父仇人?

畢竟我的履歷上從無敗績。

我幾乎是本能地將右手覆在腰間綁著的匕首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的神色——

他的面上沒什麼表情,淡淡的,略有些長的劉海隨著他垂眼的動作將眼睛遮得嚴嚴實實,我竟然窺探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是玩笑?

大概不是,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了,我們這群人除了出使任務,幾乎沒什麼機會去接觸陌生人。

戒備的神情不受我控制地流露,他似乎察覺到了,終於在這短暫的沉默中勾了勾唇,隨即抬頭,打破了凝滯的氣氛,「我恨死他了,當時幫著你一起殺了他。」

他的笑容燦爛,毫無保留,好像剛才冷漠的神情只是我的錯覺。

我想起他的履歷,他的父親確實是個人渣,且是被組織里的人秘密處死的。

我哪會想到竟然就是我殺的。

這次我受命過來其實只是先自行調查,最後再決定要不要殺他,上報決定才正式行動。

這是執行任務前的正常流程,組織向來不逼迫手下。

剛開始用槍嚇嚇他,是出於我的私心——想逗逗長得好看的男孩子,是人之常情吧?

至於後來把他帶回家…自然是因為他身上莫名的熟悉感。

而且這個任務挺不合理的,萬一歲的履歷上並沒有提到他有什麼異常動作,看著就沒有必要浪費時間來調查。

可這個任務是狗教官一臉嚴肅地親手交給我的,我當然是沒有異議地接受了。

心上人,失憶,重逢……

我想不出所以然來,但我知道,知道真相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走入對方鋪好的圈套中。我於是笑著裝作興緻勃勃地問:「那是什麼時候啊?」

他分明還是笑著的,望向我的眼神卻複雜,我看不太懂,「正好是…去年的今天。」

…巧合嗎?

我看著面前的男人,突然意識到,他並非我想像中的那樣單純。

幫著我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嗎…?

他忽的嘆了口氣,手往下一撈,握住我的,「…什麼時候才能想起來呢?」

我循聲抬頭看著他,他又是初見時那副委屈又無害的模樣,略略癟了癟嘴,「你不許再忘了…」

「我的椰子。」

最後幾個字他念得很輕,輕得像一團柔弱的風,剛從嘴邊出來就散落在空氣里了。

-4-

於是我當機立斷,帶他去了鞋店。

不就是我失憶了把答應要給他買的椰子忘了嘛,幹嘛這麼輕輕悄悄的不好意思啊?

畢竟我對他那副不爭氣的可憐樣毫無抵抗力。

「喜歡哪雙隨便挑,我給你買就是了。」我拍拍他的肩,豪氣萬千,「你說說你,一雙鞋子有啥不好意思的,我正巧錢多得沒地兒花。」

萬一歲僵在原地,露出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複雜表情,最後僵硬地轉頭看向我,勾了勾嘴角,「其實…」

「啊——不是鞋子嘛?」我終於從他的表情里讀出了什麼,小心翼翼地試探,「那我請你喝椰汁去?害,說起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那教官賊喜歡喝,這不,我就叫這名了。」

—待續—

不要看萬一歲一副軟軟糯糯小奶狗的樣子就真以為他是小奶狗了,哪家小奶狗在床上故意起了反應也不遮一遮的)

其實是個表面軟軟fufu的小腹黑√


我要殺一個人,他說他是我的心上人,要與我私奔。


我沒等來他的花嬌,先等來閨中密友和他結親的消息。


他還告發我父親是程家的黨羽,我將黃燦燦的一把剪刀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腹部……


每到暮春,京城大昭寺後山的杜鵑便開得漫山遍野,如火如荼。


周少瑾走在大昭寺後山的青石小道上,覺得自己的人生猶如這盛放的杜鵑花般,看似燦爛,實則不過幾日的光景,再往後,就只有凋零後的寂寥了。


她不由抬頭朝山頂的涼亭望去。


綠翠掩映間,紅色的亭閣鮮艷奪目,高翹的檐角精緻玲瓏,身穿青色直裰的男子長身玉立,依欄遠眺,被山頂風吹起的袍角翻飛如蝶,露出雪白的膝褲,彷彿要乘風而去,如那畫中的人物,說不出來的俊逸洒脫。


周少瑾眼角酸澀,緊緊地捏了捏衣袖。


指尖傳來冰冷的堅硬。


她心神微定,緩緩朝山頂走去。


「你來了!」涼亭里的人面露喜色,迎了出來。


周少瑾卻定定地站住了腳步,冷冷地道:「程輅,你手裡根本就沒有我父親寫給程家舅舅的親筆信是不是?」


被稱作「程輅」的人訝然,皺了皺眉不悅地道:「少瑾,你又聽誰胡說了些什麼?我們一起長大,我是怎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當初要不是吳寶璋處心積慮地討好我母親,讓我母親誤會,我母親又怎會遣人去吳家提親?你我又怎會生隙,讓程許鑽了空子……」


聽程輅提到「程許」二字,周少瑾的臉色頓時煞白,手腳止不住地有些輕顫。


程輅驚覺失言,眼底閃過一絲懊悔,忙轉移了話題,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聽說程家被滿門抄斬,我連夜從寧波往這裡趕,就是怕你被你父親連累……」


周少瑾深吸了口氣才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見程輅還把自己當無知婦孺般的哄騙,她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譏諷道:「所以你要做那首告,告我父親是程家的黨羽,與程家勾結,是程家的共犯?」


「你又冤枉我!」程輅聞言臉色變了又變,語氣急切地道,「我要是有意揭告伯父,早就把信送去了巡撫衙門了,又何必等到此時!我這麼說,不過是想讓你出來見我一面而已!」


周少瑾默然。


他說得沒錯!


如果不是擔心父親的安危,她一個內宅婦人,不管程輅說什麼,她也是不會出來見他的。


程輅見狀不禁鬆了口氣,道:「少瑾,令尊是程家的女婿,皇上有意要置程家於死地,但又顧忌著程家姻親均是江南詩書傳世的大家,怕引起江南的士林的動蕩,這才快刀斬亂麻,罪只及程家宗族。可誰又敢保證皇上不會事後算賬,清理程家的門生故舊呢?到時候令尊肯定會受牽連的。就是你姐夫廖紹棠,身為廖家的宗子,為了廖家的百年基業,也只能和周家劃清界線了!


「到時候你怎麼辦?


「難道你這個時候還忍心拖累你姐姐不成?


「如果你和林世晟相敬如賓也就罷了,偏偏林世晟是個寵妾滅妻的東西。你們成親不過一年,他就以你『無出』為由納了房姨娘,等到你婆婆一死,他更是以『養病』的名義把你丟到了田莊,讓那位姨娘主持府里的中饋,還和那位姨娘先後生育了三個孩子。他眼裡早就沒有了你!一旦你沒有了依靠,以他的心性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你想保住你正妻的位置,那是絕不可能的了。怕就怕他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地給你灌下湯藥,對外稱你『病逝』了……你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不成?」


他說著,上前幾步走到了周少瑾的面前,放柔了聲音道:「少瑾,你跟我走吧!我們再也不理會這世間的種種煩心事,一心一意只過我們自己神仙眷侶般的小日子好不好?我現在在寧波也算是小有成就,見到我的人誰敢不恭敬地稱我一聲『程老爺』——我已不是當年那個無權無勢,依附程家生活的程輅了!到時候,我給你蓋個像畹香居那樣的院子,也在門前種株玉蘭花,在院子里架一株葡萄樹,到了春天,你隔著窗戶畫畫,我就在一旁看書。夏天的時候,你在葡萄樹下晾頭髮,我就在一旁給你梳頭,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好不好?」


十年沒見,她已不復少女時的嬌柔羞澀。原本就纖細的身材更是瘦如清竹,吹彈欲破的肌膚也沒有了從前的紅潤,蒼白得像素縞,眉間則因長期的蹙顰留下了兩道淺淺皺紋,神色間有難掩的愁郁,可就算是這樣,她依舊美麗的驚人,甚至因為太瘦,比從前多了份弱不勝衣的清麗,讓人看著心生憐愛,生怕她一個不小心被這山頂的風吹走了。


這樣的女子,就應該讓人捧在手心裡過活才是!


念頭一起,程輅竟然情不自禁地把周少瑾抱在了懷裡,語氣中流露著期盼和繾綣:「我會保護你的!再也不會讓人欺負你了!程家也好,周家也好,我們都統統地忘了,重新開始……」


他的話戛然而止,神色驚駭地放開了周少瑾。


周少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紅了眼睛,盯著程輅的目光充滿了恨意:「跟你走?那你又準備怎麼安置你妻子呢?你可別忘了,在你最落魄的時候是你岳父收留了你,在你最無助的時候是你岳父帶著你做生意,支持你自立門戶,你才成了今天的『程大老爺』!還是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休妻另娶,不過是想拿了話哄我與你私奔?」


向來溫馴怯弱,連朵花都不忍心摘的周少瑾竟然會傷害他?


程輅非常的震驚,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他低頭望著自己的腹部。


黃燦燦的一把剪刀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腹部,鮮紅的血液順著剪刀流出來,慢慢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紅了緊緊地握著剪刀的那雙白皙透明的手……更刺痛了程輅的眼睛。


「你瘋了!」他不敢相信地望著周少瑾,猛地推開了她。


瘦弱的周少瑾趔趄兩步,跌落在地。手掌被磨破了,頭髮也亂了,身上沾滿了塵土。可她立刻就爬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朝捂著腹部的程輅撲了過去:「時至今日,你竟然還想騙我!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周少瑾了。那天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薔薇花樹下,穿著那雙墨綠色掐雲紋的福鞋。你看著我被程許那混蛋欺負,吭都不吭一聲……現在還威脅我,說什麼手裡捏有我父親和程家舅舅結黨的證據,說什麼我姐姐、姐夫會被周家連累。說什麼林世晟會殺了我……說來說去,你不過是想讓我委身於你……我寧願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你!你這卑鄙小人!」


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眼眶裡湧出來。


她想再刺程輅一刀,可滿手的鮮血讓她四肢發軟,怎麼也沒辦法將剪刀從程輅的身體里抽出來,但讓她就這樣放棄殺程輅的機會,她又不甘心,只好胡亂地絞弄著那剪刀。


這樣反而讓程輅的傷勢更重。


他痛得直冒冷汗,回過神來。


當年的事被揭穿,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的周少瑾竟然敢和他反目,這讓程輅勃然大怒。


他狠狠地扇了周少瑾一巴掌,罵道:「賤人!你不過是程許睡過後不要的一雙破鞋,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林世晟不就因為這個原因從來不進你的屋嗎?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周家二小姐……」


周少瑾不躲不閃,任他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臉上。


她只是緊抿著嘴,死命地抓著剪刀不放。


程輅這才覺察到周少瑾的意圖。


他推不開周少瑾,被刺得地方又痛得斷腸,這讓他害怕起來。


難道自己會死在這裡?


他本能地掐住了周少瑾的脖子,慌亂地道:「你以為你這樣就能殺了我嗎?你少做夢了!我不妨老實告訴你,程家被抄家的時候雖然程四老爺跑了,之後又劫法場救走了程許一個人,但官兵到處在追緝他們,上次他們在湖廣的懷化被人發現,程許就被砍斷了一條手臂!他是程家宗房嫡長孫又怎麼樣?他是十九歲的解元郎又怎樣?現在還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自顧不暇!你指望著他救你,還不如好好地陪林世晟睡一覺,說不定林世晟看在你是程許的心頭肉的份上,會留你一條路活呢!」


程許!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周少瑾有瞬間的愣神,哪裡還有心去計較程輅的惡毒。


她想起她剛到京城那幾年,程許總會在臘月她的生日時跪在姐姐家門口。


大雪落在他的身上,把他堆成了個雪人。


後來程四老爺找來,讓人把他架上了馬車,他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可現在,他就找來到,她也不怕了。


她壓根就沒準備活著從大昭寺里走出去!


或被程輅殺!


或自盡!


她也知道剪刀不足以讓程輅斃命。


可她找不到更好的東西能不動聲色地刺殺程輅。


而且父親這個時候還高居廟堂,姐姐、姐夫還安然無恙,她和程輅見面的大昭寺又是她常年禮佛的地方。她如果這樣死在了大昭寺的後山,程輅一個強逼良家婦人的罪名是逃不脫的!


就算他想陷害周家也不成了!


這就足夠了!


她這一生,因為喜歡上了程輅,讓清正端方的父親丟盡了臉,讓溫柔能幹的姐姐操碎了心,讓程家舅舅和宗房離心離德。她現在能做的,就是讓父親能少個敵人就少一個,讓姐姐能少一份危險就少一份,自己在黃泉下見到了程家舅舅,還能掩著面給他老人家行個禮。


至於她的名聲,十年前已毀於一旦,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抬頭,眼中是蔚藍的天空。


真漂亮!


像她小時候躺在程家後花園時看見的一樣。


那時候,姐姐還沒有出嫁,程笳還沒有死,她也還沒有被他們和程輅湊成堆。


她們學著古人的樣子擺流觴曲水宴,彈琴吹簫,撲蝶鬥草,嬉戲玩鬧……


她好後悔!


當初她怎麼會喜歡上了程輅這個偽君子的。


如果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她一定會睜大眼睛,看清楚人心,不再那麼軟弱,離程輅遠遠的……

第一章 噩夢


周少瑾滿頭大汗地從睡夢中驚醒,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她又夢見了程輅!


猙獰的表情,明晃晃的剪刀,被鮮血染紅的白皙雙手,碧如水洗的天空,不能呼吸的痛苦……全都交織在一起,像張網,把她緊緊地網在其中。


姐姐說,她是被不好的東西纏了身。


可為什麼夢中的一切又都那麼真實呢?


她甚至清楚地記得鮮血濺在手上的溫度和被掐住脖子時的痛苦。


若這不是夢,她又怎麼會從程輅的手中逃脫,再次睜開眼睛,竟然安然無恙地回到自己十二歲的時候呢?


周少瑾心中充滿了困惑與不解,還有些許的不安。


小小的填漆床懸著蟲草鮫綃的帷帳,淡淡的晨光自糊著高麗紙的窗欞透進來,隱隱可見窗邊雕紅漆多寶閣上擺放的梅瓶花觚和玉石盆景。


這是她的閨閣。


住了十二年的閨閣。


在她的記憶里,她之後還會在這裡生活三年,直到十五歲……程輅和吳寶璋定了親,她被程笳騙到後花園裡,遇到喝醉酒的程許……


周少瑾打了個寒顫,硬生生地掐斷了記憶。


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錯!


她想了想,掀被下床,去了旁邊的耳房。


那裡放著她的箱籠,還有父親前些日子託人給她和姐姐各帶回來的一面半身西洋鏡。


鏡子中的人眉目如畫,體態纖妍,姿容清雅,彷彿精心養在溫室里的一株素心蘭,含苞欲放。


這分明就是自己。


但好像又不是!


周少瑾腦海里浮現出另一副面孔。


青白的皮膚,緊鎖的眉頭,疲憊的神色,憔悴的面容……五官和鏡子里的人有七八份相似,顏色卻遠遠不及鏡中人的三分之一……像鏡中人受了磨難,褪了顏色的樣子。


那好像才是自己!


念頭閃過,周少瑾嚇了一大跳。


可這念頭一起,就如那水漫金山,堵也堵不住了。


她哪裡是做了個噩夢,分明就是重活了一次!


可姐姐是她生平最信任,最依賴的人,難道還會騙她不成?


周少瑾咬了咬唇,想湊到鏡子前再仔細端祥一番,門外卻傳來一陣響動,還有姐姐周初瑾那溫柔舒緩卻鎮定人心的聲音:「二小姐還沒有起床嗎?她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說胡話?」


「沒有。」答話的是周少瑾的乳娘樊劉氏,「還是您親自配得安神香管用——二小姐一覺睡到了天亮,我和施香一直在床前守著,見天亮了才留下春晚回屋洗了把臉。」


周少瑾慌慌張張地出了耳房,躺在了床上。


只見帘子一晃動,周初瑾在大丫鬟持香的虛扶下走了進來。


「辛苦你們了!」她道,「等會樊媽媽到賬上去支五兩銀,算是我賞給大家買糖食的。」


施香幾個低聲道謝。


周初瑾走了過來。


周少瑾閉上了眼睛裝睡。


周初瑾不疑有它,動作輕柔地俯身摸了摸周少瑾的額頭,又給她掖了掖被子,然後舒了口氣,低聲吩咐樊劉氏:「既然這香有用,以後二小姐歇息,你們就點上。我已得了外祖母的應允,今天要去趟城南的惠濟寺。聽說那裡的住持靜方師太的符水能驅惡治病,十分的靈驗。我去給二小姐做場法事,求道符回來。你們幾個在家裡在好生服侍二小姐,可千萬別出什麼亂子,我申正(下午四點)之前就會趕回來。如若有人問起怎麼這兩天沒見到二小姐,你就說二小姐的傷風還沒有好,不宜出門,知道嗎?」話到最後,她語氣驟然嚴厲起來。


「是!」丫鬟媽媽們見她端了臉,個個小心翼翼地應著。


周初瑾又摸了摸周少瑾的額頭,這才出了內室。


周少瑾眼角濕潤。


她父親名周鎮,字大成,是至德九年丙戌科二甲進士。年少時在赫赫有名的金陵程氏族學求學,因相貌出眾,品德端方,天資聰慧,得到同在程氏族學求學的程家二房大老爺程沂的賞識,做媒將自己的堂妹,也就是程家四房的大小姐程賀嫁給了周鎮。


程氏進門有喜,生產時卻遇到了血崩,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兒就撒手人寰。


這個女孩就是周少瑾的姐姐周初瑾。


一年後,周鎮續娶了周少瑾的生母庄良玉。


庄良玉出身落沒的官宦之家,幼年喪母,跟著年邁的祖母長大。待到她出嫁的時候,已年過二十,庄父當了祖上傳下來的一副字畫才勉強給她湊了副二十四抬的嫁妝。


周鎮對這樁婚事極其滿意。


庄良玉不僅有傾城之姿,而且性格柔順,精通音律,擅長書畫,愛好金石,又因自身無恃,對周初瑾如同親生般,細心照顧,用心教養,可謂是天冷了怕涼著,天熱了怕曬著,沒讓她受過了一點點的委屈。每逢端午,中秋,春節更是會備了厚禮帶周初瑾回程家探望其外祖母關老太太,陪著關老太太說說閑話,一解關老太太對外孫女的思念。關老太太對庄良玉的賢良大度既讚許不己,不免對庄良玉另眼相看,逢年過節都不忘厚贈庄良玉,程家上上下下見此情景,也跟著抬舉庄良玉,對她十分的敬重。


周鎮既得了如花美眷,又有了紅顏知己,還持家有道,治家有方,把個庄良玉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讀書起來更加用功,只盼著考了功名給庄良玉掙副鳳冠霞帔,讓庄良玉能在人前顯貴。


只可惜好景不長,庄良玉生周少瑾的時候難產。雖有程家送來的百年老參救急,但到底沒能撐過半年,還是香消玉殞了。


周鎮倍受打擊,決定為庄良玉守孝三年。


周家原籍山東日照,周少瑾的祖父曾任過金華知府,見了江南的繁華,不願再回原籍,想辦法在金陵定居,和老家早就沒有了音信。而庄良玉的外祖母和父親均已相繼故去,家中只有個吃喝嫖賭無所不為,出了五服的舅舅。周鎮又是獨生子,連個兄弟姊妹都沒有,他不續弦,周初瑾和襁褓中的周少瑾誰來照顧?特別是周初瑾,已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誰來給她啟蒙?


關老太太想了又想,商量周鎮後,把周初瑾和周少瑾接到程家,養在了自己的屋裡。


周少瑾什麼也不懂,七歲的周初瑾卻懵懵懂懂地感覺到,程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外祖母再好,也不是自己的父母。她的行為舉止慢慢就有些模仿庄良玉,像個小大人似的。程家的人對此一無所察,反而覺得周初瑾舉止大方得體,有大家風範,庄良玉將她教養得很好。


周初瑾越發的約束自己。對上恭敬,對下溫和,表兄妹之間亦謙遜禮讓,程家沒有一個不對她交口稱讚的,就連周少瑾也因此得到了程家人的喜歡,人人尊稱她一聲「二小姐」。


周鎮見女兒有人管教,把心思全放在了舉業上。


庄良玉去世的第二年,他金榜提名,中了進士,補了福建蒲城縣令。


一時間,給周鎮說親的人如過江之鯽。


周鎮卻謹守誠諾,不管如何顯貴人家的姑娘,全都婉言謝絕。


關老太太卻想著那福建窮山惡水,兩個孩子尚在年幼,如何經得起山高水長?逐請了程沂出面找周鎮說項,想把兩個孩子留在自己身邊。


周鎮也正為此事苦惱。關老太太的話正中他下懷。他當下應允,留了自己的乳兄馬富山夫婦打理周家的庶務,順便幫著照看一下周氏姐妹,自己則帶著兩個老僕和程家推薦的師爺去了任上。


至德十四年,周鎮已累官至江西南昌知府。


他再次續弦。


寫信回金陵要接了兩個女兒去南昌。


七年的光景,就是養只小貓小狗都有了感情,何況是每日承歡膝下、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關老太太想起就像被剜了心似的痛切心腑,無論如何也不同意把周少瑾姐妹送走,還道:「初瑾是要嫁到廖家去做宗婦的,那新太太出身商賈,只怕大字都不識幾個,又怎能指導初瑾和少瑾?還是讓她們兩姐妹跟著我好了!這樣以後少瑾說親也容易些。」


此時十四歲的周初瑾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宛若出水芙蓉般清雅端莊,由程家長房的大老爺程涇做媒,許配給同為江南官宦世家的鎮江廖氏宗子廖紹棠為妻,翻過年來就要行及笄禮了。


周鎮為著兩個女兒的嫁事,只得妥協。


周少瑾和姐姐這麼一住,就又在程家住了四年。


等到周少瑾從假山上失足跌落醒來,睜眼卻發現自己不僅回到了小時候居住的畹香居,自己也變回了十二歲的模樣,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只知道白著臉找姐姐。待見到姐姐,姐也由個雍容端莊的三旬少婦變成了個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女,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待她再次醒來,屋子還是那個屋子,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姐姐和乳娘擠在床邊,一個滿臉焦灼,一個哭紅了雙眼,施香和持香更是急得團團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是怎麼從程輅手中逃脫的?


為什麼她不是轉世投胎,而是回到了十二歲的時候?


周少瑾不明白,瑟瑟發著抖。


周初瑾只當周少瑾做了個噩夢被嚇著了,抱著她不停地細聲安慰。


溫暖的懷抱,輕柔的語言,熟悉的氣息,還有對姐姐信賴,讓周少瑾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她遣了屋裡服侍的,哽咽著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姐姐。

網路文學第二章 不信來自 金陵春去查看?


第二章 不信


十八歲的周初瑾聞言差點暈死過去。


程家老祖宗程敘雖然在十年前因病致仕,但門生故舊遍布朝野,餘威還在;長房大老爺程涇列位小九卿,只差一步就封相拜閣了;長房的程許,二房的程識,三房的程證,四房的程誥……都是讀書的種子,或考中了秀才,或桂榜有名,哪一個不是一時俊傑?又何來抄家滅族之說?


她驚恐不已,強忍著才沒有死死地捂住妹妹的嘴。


難道是在湖邊的那一跤跌出了錯?


要不然向來乖巧溫馴的妹妹怎麼胡言亂語起來?


周初瑾嚇得心怦怦亂跳,臉上卻不敢流露分毫。不僅如此,還要輕言輕語地安慰妹妹:「沒事,沒事,你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周少瑾懵了。


她相依為命,親密無間的姐姐竟然不相信她……而且還笑語盈盈地告訴她,她只不過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夢怎麼可能這麼真實?


周少瑾不相信。


她急急地和姐姐說話著那些生活中的細節,可姐姐卻紅著眼睛攜了她的手,痛苦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得都對。只是時間不早了,你也要歇息了。等明天一早,姐姐再聽你說,好不好?」


敷衍、安撫的味道是如此的明顯。


周少瑾心一沉。


她不知道怎樣面對這樣的姐姐,只好逃避似地望向窗外。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把院子染成了溫暖的桔黃色。幾個還在總角的小丫鬟在院子里踢毽子,她們的笑聲像銀鈴般輕快地回蕩在院子里。在灶上當差的杜婆子笑嘻嘻地提著食盒從院子中間穿過,小丫鬟們差點撞在了她的身上。掃地的趙婆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攛了出來,一面挽著衣袖,一面大聲地喝斥著幾個小丫鬟。小丫鬟們嚇得點頭彎腰,忙不迭地求饒。杜婆子做著好人,擋在幾個小丫鬟面前為她們說著好話。


葡萄藤已經長出嫩嫩的葉兒,牆角的薔薇花開入如火如荼,碗口大的玉蘭花潔白似玉,七零八散地掛在高高的玉蘭樹上。


這如果是幻境,那自己算什麼?


周少瑾心裡涼颼颼的。


難道是自己錯了?


望著雖然焦急但依舊顯得四平八穩的姐姐,周少瑾突然不敢確定自己到底是像姐姐說的那樣做了個噩夢還是像自己認為的那樣重新活了一次。


周初瑾則親自幫妹妹調整了一下枕頭,扶著周少瑾躺下,道:「乖,姐姐在這裡陪著你。你閉上眼睛睡一覺,醒來就什麼都好了。」


說到底,還是不相信她。


周少瑾心情複雜。


也許姐姐說的是對的!


她安慰著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夜,她被噩夢驚醒。


睡在她身邊的姐姐立刻爬了起來,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地道著:「乖,沒事了,沒事了。姐姐在你身邊呢!」


周少瑾滿身是汗,想和姐姐說些什麼,一抬眼,卻發現姐姐眼底掠過一絲驚恐。


姐姐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她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妹妹寄居外家,也有驚慌失措,擔心害怕的時候!


周少瑾愕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心目中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姐姐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女,也有需要有人保護,需要有人依靠的時候。


她嘴角翕動,最終緊緊地抿在了一起,什麼也沒有說。


第二天早上,周初瑾把周少瑾留在了屋裡,自己去了外祖母關老太太那裡。


很快,上房就傳出了周少瑾生病的消息,給程家女眷瞧病的周娘子被請進了府,畹香居開始飄散出草藥的味道,周家內院的管事婆子馬富山家的也趕了過來,在和周初瑾一陣耳語之後,她悄悄地去了金陵城中的幾個香火旺盛,久負盛名的禪寺,道觀,不僅為周少瑾求來了符水還有神香黃表。


周初瑾留了馬富山家的在院子里過夜。


半夜,她們起來燒黃表。


被噩夢驚醒的周少瑾站在窗前,靜靜地望著火苗從燦然大盛到無聲的熄滅,轉身上床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吧?


何必為了這樣的事和姐姐起爭執,讓姐姐擔心害怕,壞了姐妹的情誼。


但每當夜深人靜她被噩夢驚時,她都會忍不住會想:如果她的那些經歷的都是真的,那程家就會被抄家滅族微,外祖母、舅舅,表哥,甚至那些服侍過她的丫鬟婆子,給她當差過的小廝管事,她認識的每一個程家人,都會死!


難道這樣她也蒙著心裝什麼也不知道嗎?


外祖母的養育之恩,姐姐的骨肉之情,大舅舅的仗義疏言,還有大舅母,誥表哥,詣表哥對她的好,難道她也都統統地拋開,統統不管嗎?


周少瑾想想都覺得驚慌失措,毛骨悚然,後怕不已,再也無法闔眼。


她決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這才會瞅著機會就背著姐姐打量四周的景象。


只是沒想到自己的沉默並沒有換來姐姐的安心,姐姐竟然為了她瞞著外祖母隻身到禪寺為她求神拜佛,她在感動、難過之餘,更多的卻是慶幸。


還好她沒有當著姐姐的面執意說自己是重活了一回,不然以為她中了邪的姐姐還指不定怎樣傷心難過,苦痛絕望呢?


她不由輕輕地嘆了口氣,突然間有了個主意。


既然她不願意和姐姐發生衝突,又怕萬一失去挽救程家的機會,何不私底下悄悄地查清楚自己到底是做了個噩夢還是重活了一世?


如果她所知道的事都一一發生了,不就可以證明她是重活了一世。反之,如果她所知道的事都沒有發生,不就可以證明她只是做了個噩夢嗎?


周少瑾頓時眼前一亮。


她現在十二歲……那她十二歲的時候發生了些什麼事呢?


周少瑾陷入了沉思。


六月的時候,好像程輅會以第六名的成績通過了院試,取得了稟生的資格……八月,父親突然升了保定知府。雖然都是正四品,都是知府,可保定府卻屬於北直隸,是京城南下的必經之路,只要不出錯,升遷指日可侍,沔大舅舅和外祖母都很高興……之後外祖母過五十六歲的壽辰,程輅的母親董氏來拜壽,當著程家幾位老太太的面拉著她的手直誇她溫順恭謙,宜家宜室。程笳還為此打趣自己,說自己年紀比她小,心卻比她急,小小年紀就惦記著要嫁人了……


想到程笳,一張面孔在她腦海里閃過,周少瑾猛地驚得坐了起來。


她怎麼把這麼一個人,這麼一件事給忘記了?


這一年的四月十二日,是程家二房老祖宗程敘的八十大壽。程家為此大操大辦了一回。不僅請程家的親戚朋友,還請些門生世交,連遠在京都的內閣首輔、文淵殿大學、吏部尚書袁維昌都派長子送來壽禮。


吳寶璋第一次出現在程家,就是在老祖宗大壽的前夕!


周少瑾面沉如水,手不由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吳寶璋的父親吳岫是至德十七年九月任的金陵知府。只是金陵素有「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之稱,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吳岫出身寒微,除了個在工部做給事中的郎舅,在朝中並無什麼有力的後援,不過是因機緣巧合才謀得了金陵知府一職。作為金陵的父母官,他上有世襲罔替、鎮守金陵的國公爺,下有家族中出過封疆大吏或是鴻學巨儒、顯赫一時名門望族,還要和身世背景都頗不簡單、一心想著他知府之職的屬下——江寧縣縣令劉明舉周旋。


哪一個他都不敢得罪,哪一個他都惹不起。


處境很是艱難。


為了保住知府之職,春節過後,吳氏夫婦開始頻繁地出入金陵城的高門大戶之間。而吳寶璋的繼母關氏為了進入程家,在打聽到關老太太和她同姓之後,更是攀了關老太太為「姑母」,開始和程家四房走動。


當吳夫人帶著吳寶璋到家裡做客時,外祖母曾讓她和姐姐出面見客。


算算日子,應該就是這段時間。


周少瑾咬了咬唇,高聲喊著「施香」。


昨天晚上又是大半宿沒睡,施香正靠在廳常的門柱上打磕睡,聽到喊聲立刻跑了進來。


「二小姐,您醒了!」她一面笑盈盈將帷帳挽了起來,一面道,「我服侍您梳洗吧?廚房裡今天做了您最喜歡的水晶糕和什錦豆腐撈,我讓小丫鬟們把早膳端上來吧?」


周少瑾置若罔聞,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施香微愣,忙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四。」


也就是說,離老祖宗的壽辰還有二十天。


可吳寶璋是哪天來家裡做客的,周少瑾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她只記得吳寶璋中等身材,圓圓的臉,皮膚白皙,大眼睛,柳葉眉,眉間有顆米粒大小的硃砂痣,笑起來的時候很是矜持,但看人的時候卻目光微閃,讓一看就覺得她不是那種一味得只知道循規蹈矩而不懂得變通的人。


周少瑾生平第一次見到眉間長著硃砂痣的人,很是好奇,長輩說話的時候她睜大了眼睛,不時地打量吳寶璋。


或者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吳寶璋回過頭來朝著她微笑,語氣溫和地和她說著話。待到端午節,還送來了自己親手包的粽子,繡的五毒香囊給她和姐姐做節禮。


漸漸地,她們開始走動。


她覺得吳寶璋還不錯,就把吳寶璋介紹給了程笳。


之後吳寶璋開始在三房出入,並得到了二房大奶奶鄭氏的青睞,有了賢良淑德的名字,在金陵的仕女圈中站穩了腳跟……

第三章 怯弱


想起這些事,周少瑾就胸口悶悶透不過氣來,半晌才平靜下來。


吳夫人和外祖母攀上關係之後,常在程家四房走動,這個時候只要派人去外祖母那邊打聽一下,就應該能知道自己和姐姐到底有沒有出面見客。


她問施香:「馬富山家的今天進府了嗎?」


馬富山夫妻和兒子馬升住在周家老宅,但馬富山家的每天都會進府一趟,看周氏姊妹有沒有什麼吩咐,也好傳話給馬富山讓他去辦。


施香笑道:「馬大娘跟著大小姐去了廟裡,說是要申正(下午四點)才回來。」


周少瑾聞言不由皺眉,怏怏地靠在了床頭。


馬富山家的靈活機敏,這麼多年在程家進進出出,和程家各房的人都有幾分交情,派她去打聽人外祖母院里的事,最妥當不過了。


沒想到她竟然跟著姐姐去了廟裡。


等姐姐回來,她再指使馬富山家的跑腿,特別是去打探外祖母院里的事,姐姐肯定會心生疑竇,問她原委的。


看來得另想辦法!


找誰去打聽呢?


周少瑾思索著。


施香見她神色不定,暗自擔心,小心翼翼地上前柔聲道:「二小姐,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這就就去請大夫過府給您瞧瞧?」


「不用了。」周少瑾回過神來,目光落在了施香身上。


讓施香去打探吳寶璋的事?


周少瑾輕輕搖頭。


畹香居的事向來是姐姐身邊的大丫鬟持香出面,施香貿貿然地跑到外祖母院里去,說不定還會驚動外祖母,以為自己這邊出了什麼事,弄巧成拙。


派春晚去?


可能更不妥當!


姐姐總說春晚冒冒失失的,行事不夠穩重,嘴裡也不怎麼藏得住話,到如今還拿著小丫鬟的月例呢?


派誰去好呢?


周少瑾在心裡琢磨著。


施香卻看著驚心肉跳。


畹香居雖然看上去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可二小姐有些不對勁的事卻瞞不了她們這些在大小姐和二小姐身邊服侍的人。如今大小姐不在家,二小姐可千萬別這個時候出什麼事啊!


她急急地喊了聲「二小姐」,高聲道:「那什錦豆腐撈涼了就不好吃了,我這就吩咐小丫鬟給您端進來。」說著,轉身去開了高櫃:「您今天穿什麼衣服?前幾天新做的那件白色的挑線裙子怎樣?這天氣慢慢地熱起來,穿白色的看著清爽……」


「你別管了。」周少瑾卻有些心不在焉,懶洋洋地道著,「我現在還不想起床,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施香哪裡敢多問,膽戰心驚地退了下去,拔腿就往樊劉氏屋裡跑……


周少瑾心情浮燥。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適合,難道還讓自己親自去打探消息不成?


念頭閃過,周少瑾嚇了一大跳。


她可從來沒幹過這種事。


萬一要是露了馬腳,豈不丟臉丟到外祖母面前去了!


那她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周少瑾立刻否認了這個想法。


那……還有誰能幫她呢?


她思來想去,也沒個合適的人選。


周少瑾正心煩意亂,施香神色緊張地走了進來,道:「二小姐,沔大太太過來了。」


程家四房的老太爺程勸是獨子,三十年前病逝了。他有三個子女。長子程沔,長女程賀,次子程沅。沔大太太是程沔的髮妻何氏,程賀則是周初瑾的生母。


周少瑾忙吩咐施香迎了沔大太太到西廂書房奉茶,讓春晚進來服侍自己梳洗。


誰知道她剛剛漱了口洗了臉,施香折了回來,道:「大太太說,二小姐正病著,千萬別因為長輩要來探病就折騰著傷了精神,讓我進來跟您說一聲,在床上躺著就行,她看您一眼就走。」說話間,屋外已有了動靜。


周少瑾聽命行事,但也不至於真的躺在床上——她站在屋裡等著。


施香去請了沔大太太進來。


沔大太太今年二月初二剛做的四十壽辰,是個身材豐腴,面如滿月的婦人。她穿了件蜜合色四蒂紋的褙子,梳了個圓髻,只在發間並插了三枚鑲南珠的金釵,簡單大方又不失華美。


周少瑾上前行禮。


沔大太太沒等周少瑾屈膝就快步上前把她攜起,道:「你外祖母就是怕你折騰,一直惦記著你的病情也不敢來看你,我見你外祖母實在是擔心,這才硬著頭皮親自過來的。你若還是這樣不聽長輩的吩咐,我也不敢再過來了。」


她在這裡裝病,卻讓長輩們擔心,周少瑾赧然,喃喃地道:「勞煩外祖母和大舅母挂念,我已經好多了。周娘子說吃了這劑葯就沒事了。姐姐是怕我把病氣過給了外祖母和您,這才把我拘在屋裡,讓我多休養幾天了再出門。」


程家人看病都是請「周氏醫館」的周大夫問診。周大夫太太娘家是開藥鋪的,她嫁到周家後,又跟著周大夫學會了把脈問診的本事,金陵大戶人家的女眷病了都會請她進府瞧瞧,一來二去,「周娘子」的名頭比她丈夫周大夫的還響。


「那就好!」沔大太太牽周少瑾在屋子中間雕紅漆彭牙圓桌旁的綉墩上坐下,仔細地端祥了她好一會,見她氣色還好,長吁了口氣,接過施香捧的茶呷了一口,問起周少瑾是不是還吃著前幾日的藥方,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不能出門的時候都在家裡做些什麼……林林總總的,瑣碎又具體。


周少瑾恭敬地答著話,只是這幾天都沒有睡好,時間一長,不免露出幾分倦色來。


沔大太太見了叮囑了她幾句「安心養病」之類的話,就起身告辭。


周少瑾送了沔大太太到門口。


有小丫鬟在門外等著,見到沔大太太出來,上前行禮,笑道:「老太太讓我過來跟您說一聲,過兩天家裡有客來,讓您從二小姐這邊出來了就過去一趟。」


周少瑾頓時心裡像被貓抓。


外祖母孀居,等閑不見客,但凡見客,不是親眷就是貴賓。


是誰要來呢?


要不要派個人去打聽打聽?


一想到這個,周少瑾又泄了氣。


她現在哪有什麼人可用?


不像從前,有什麼事只要她吩咐一聲,服侍她的鄭媽媽做不到,林世晟也會幫她達成。哪像現在這樣……


周少瑾想著,就有些發獃。


事情還沒有弄清楚,她卻時時被記憶中的事所影響。再這樣下去,她只怕會分不清楚什麼是真實的,什麼只是自己幻想出來的了!


周少瑾情緒低落,把自己卷在被子里,一會兒醒,一會兒睡,腦海里一會兒出現姐姐紅腫的雙眼,一會兒出現程輅猙獰的面孔……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等到施香推醒她時,她這才發現天色已晚,屋子裡已經暗了下來。


「二小姐,」和樊劉氏在門外守了她一天的施香難掩激動,「大小姐回來了。」


周少瑾一愣,施香已快手快腳地幫她梳頭換衣。


周初瑾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顯然不虛此行。


她們姐妹倆都長得像周鎮,有著精緻柔美的五官,白皙細膩的玉肌,熠熠生輝的眼眸,纖細苗條的身段,不同的是周初瑾眼角眉梢間流露出來的是柔韌,而周少瑾卻更多的是柔順,加之她們之間相差七歲,周初瑾已經長開了,周少瑾還是個未及笄的小姑娘,周初瑾溫柔持重,周少瑾嬌柔怯弱,見過她們倆姐妹的人並不覺得她們相似。


周初瑾烏黑的青絲簡單地挽了個纂兒,只有耳朵上墜了對蓮子米大小的珍珠耳環,雪青色拱碧蘭花的褙子衣袖和下擺處都皺巴巴的,一看就直接從馬車上下來屋都沒回就來看她了。


「少瑾,你怎麼樣了?」她坐在床邊,拉了妹妹的手,道,「眼看著父親的生辰就要到了,我去了廟裡,給父親和我們都上了炷香。」她眉宇間難掩喜色,從懷裡掏出一個金色綉著曇花的香囊,「還給我們都求了個平安符。」她將香囊遞給周少瑾,「這個是你的。你收好了,掛在腰間,可保佑你今年都平安順遂,無災無難。」


是專門為她求的吧?


父親的生辰在六月,還有快三個月呢!


周少瑾默默地接過了香囊,喃喃地向姐姐道謝。


「和姐姐不用這麼生分。」周初瑾笑盈盈地摸了摸她的頭,問她,「你今天都吃了些什麼?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我明天讓小廚房給你做。」


施香神色微緊。


二小姐一天都沒有吃東西,可她們實在是不敢強迫二小姐……


周少瑾此時才覺得餓。


她道:「我想吃幾塊水晶糕。」


施香忙道:「廚房裡還蒸著呢,我這就去端了來。」


「還是重新做吧!」周初瑾微微不悅,道,「讓廚房再加個桂花鴨,一個松鼠魚。」


這兩道菜都是周少瑾愛吃的。


施香屈膝退了下去。


周初瑾也站了起來,笑道:「我去換件衣服。等給外祖母請了安,再陪你一起用晚膳。」


周少瑾送了姐姐出門,梳洗打扮了一番,坐在桌邊等著姐姐回來用晚膳。可直到程家內院的大紅燈籠次第亮了起來,周初瑾才從關老太太那裡回來。


「等急了吧?」周初瑾一面笑著由持香服侍著凈手,一面吩咐她的小丫鬟冬晚擺膳。


或許是心裡藏了事,或許是這幾天飲食不定,周少瑾吃了兩塊水晶糕,幾筷子松鼠魚就飽了。


周初瑾很是意外,但也沒有勉強她,而是朝著持香使了個眼色。


持香微微頷首,立刻端了碗湯進來。


「這是我特意讓人給你燉的,」周初瑾含糊其詞地道,「你趁熱喝了吧!滋補氣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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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姐姐


周少瑾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碗所謂的「湯」實際上是符水。


她望著姐姐。


周初瑾臉上滿是殷殷的期盼,可那期盼落在周少瑾的眼裡,卻讓她突然間有些心酸。她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端起了湯碗,一飲而盡。


周初瑾看著,笑容綻放。


周少瑾微愕。


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姐姐笑得如此明媚。


如果這樣就能讓姐姐高興,她又何樂而不為?


周少瑾笑著把碗遞給了持香。


周初瑾拉了妹妹的手,有些殷勤地道:「今天我們一起睡吧?」


自從周少瑾「生病」以來,她幾乎每天晚上都陪著周少瑾。後來周少瑾對自己的處境起了疑心,找了個借口,兩姐妹這才各睡各的。


周少瑾微笑著點頭。


她們梳洗了一番,上了床。


周少瑾規規矩矩地將被子拉到了肩膀,周初瑾卻倚在床頭的大迎枕上和她說著話:「聽說你今天睡了一天?這可不好,怎麼也得吃點東西,時間長了,小心餓出病來。你身體本來就弱,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又道,「要不要讓馬富山家的給買幾本書來解解悶?我聽說馬解元出了新詩集,江南的人都爭相購買,想來應該還不錯。」


「不用了。」周少瑾原本就安靜少言,喜靜不喜動,有時候在屋裡一呆一整天都不出門,她並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的,「我在屋裡睡會覺,和施香他們說說話,一天就過去了。」


周初瑾卻不這麼想。


妹妹單純直率,什麼事都喜歡一股腦地告訴自己,包括程輅派了小廝悄悄送東西給她的事被她說了幾次之後,每次程輅送東西給她,她還是都告訴自己,何況自己這幾日又是讓她「生病」,又是在她院子里燒黃表,又是讓她喝符水,她又不傻,不可能沒有察覺,更不可能心裡沒有一絲的芥蒂,可她卻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這還是從未曾有過的事。


周初瑾不由坐直了身子,盯著周少瑾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周少瑾可以說從小是由姐姐帶大的,她最怕惹姐姐傷心,其次怕姐姐板著臉。現在雖然不像從前,但一想到姐姐曾經對自己的好,被姐姐這樣盯著,她還是會感覺有些不自在。


「沒有。」她簡短地道,「我沒什麼事瞞著姐姐。」


可她越是這樣,周初瑾越是懷疑。


她不由眼神一黯,低聲道:「少瑾,母親不在了,父親又不在我們身邊,我們姐妹更應該相互扶持才是。你有事可不能瞞著我。」想了想,又道,「你看你上次不小心把武師傅的琴給摔壞了,你一回來就告訴了姐姐,姐姐提早想辦法,不僅找了張和武師傅那張琴差不多的琴賠給了武師傅,還在武師傅沒有發現的情景下帶著你主動去給武師傅賠不是,武師傅不僅沒有責怪你,還讚揚你磊落大方,有君子之風,對你另眼相看,時時單獨指點你的琴藝,你現在的琴比笳表妹彈得還要好了……你忘了嗎?」


周少瑾怎麼會忘記。


為了這件事,程笳的母親姜氏還曾私底下抱怨教她們彈琴的武師傅偏心。


而在這件事之後,她不僅得到了武師傅的讚揚,還得到了外祖母和大舅母、大舅舅、表哥們的讚揚,外祖母還因此賜了她一塊通體無暇的羊脂玉玉佩,大舅母賜了一對珠花給她,大舅舅,表哥們則送來了筆墨紙硯。


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得到那麼多的讚揚,也是她第一次贏過了程笳。


可她要做的事真心不能對姐姐說!


這可怎麼辦啊!


周少瑾不由急起來,喊了聲「姐姐」,道:「我真的沒什麼事瞞著你。」


「真的?!」周初瑾不信,瞪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周少瑾。


周少瑾想到姐姐那看似溫柔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子,頓時覺得頭皮有些發麻,嘴角翕翕合合了半晌,只好掐頭去尾,撿那不要緊的道:「我是聽說外祖母那邊這兩天有客人過來,想知道是誰來拜訪外祖母?我如今病著,也不知道會不會連累姐姐也跟著不能去見客了?」


周初瑾不禁「撲哧」地笑,道:「你就為這個擔心啊?」她說著,忍不住摸了摸周少瑾的頭,「能想著來見外祖母的,十之八九都是有求於長房和二房的,不見也罷。我正好落個清閑,在家裡陪你。」


這倒是真的。


外祖母自尊自強,守寡拉扯大了三個子女,又育兒有功,長子是舉人,次子是同進士,程家二房老祖宗,長房的大老爺都對她很是尊敬,有些人求長房,二房辦事不得入門,就改求到外祖母這裡來。好在外祖母是個明白人,等閑不搭這茬。


周少瑾也不禁「撲哧」一聲笑。


兩姐妹之間的氣氛就像那堅冰消融,有了幾分暖意。


周初瑾就繼續著剛才的話題:「你也不要著急。不管來的是什麼人,外祖母有意讓我們見見,定會提前告訴我們的,如果覺得不適合,自然不會讓我們出面見客。我們聽外祖母的就是了。」


姐姐的話如當頭棒喝,讓周少瑾醍醐灌頂。


她這幾日心緒不寧,焦慮不安,正是如姐姐所說,是因為失去了平常心的緣故。


就算她是真的重活了一世,離程家被抄家滅族還有十三年,她根本不用這麼急切地去求證。如果她只是做了個噩夢,夢醒了,自然也就好了,就更不用這麼著急上火了。


她不由緊緊地抱住了姐姐的手臂,道:「謝謝姐姐!我知道了。」


那聲音,真誠得如同在自我救贖,讓周初瑾心中隱隱不安,還想細問,周少瑾已道:「我聽說知府吳大人家的大小姐眉間有粒硃砂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老祖宗八十大壽,那吳知府應該也會來拜壽吧?不知道吳夫人會不會帶吳家大小姐來拜壽?」


周初瑾畢竟只有十八歲,養在深閨宅院,還沒有後世的精明銳利。聞言只當是妹妹靜極生動,笑道:「我到時候問問大舅母。如果吳夫人帶了吳家大小姐來拜壽,我一定指給你看。」


周少瑾點頭。


在她的記憶里,到了拜壽那天正席,吳寶璋被安排和姐姐坐在一起……


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落下來,她如釋重負,又和姐姐閑聊了幾句,就睡眼惺忪,支撐不住了。


「睡吧!」周初瑾笑著,轉身吹熄了蠟燭。


周少瑾很快進入了夢鄉。


半夜,她突然醒過來,手一伸,旁邊卻沒有人。


周少瑾驚了一身冷汗。


她見旁邊耳房的帘子下透著光,想了想,趿著鞋走了過去。


周初瑾跪在庄良玉的畫像前,正喃喃和繼母說著話:「……母親,我好害怕……您可要保佑少瑾……平平安安的……我願意折壽十年……」


周少瑾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


她輕手輕腳地折了回去,把被子拉過頭頂,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艷陽高照。


周少瑾醒過來的時候,周初瑾已經去給外祖母請安了。


施香道:「大小姐留話說,她會服侍老太太用早膳,讓您別等她。」


周少瑾「咦」了一聲。


外祖母並不是那種喜歡讓晚輩立規矩的人,兒子兒媳婦也好,孫子外孫女也好,都是在各自屋裡用膳的。所以她們各院有各院的小廚房,家裡的開銷卻並不比其他房頭的多。


也許是姐姐有什麼話對外祖母說吧?


周少瑾對鏡梳妝,挑了件艾青色西番蓮暗紋的褙子,白色杭綢挑線裙子換上,就著剛上市的春筍、水芹等小菜用了半碗粥,兩塊米糕,這才放下筷子凈手。


施香看著十分歡喜。一面指使著小丫鬟們收拾桌子,一邊殷情地道:「二小姐,聽說集市上已經有梅子和杏子賣了,要不要買些回來嘗嘗新?」


周少瑾知道自己這一「病」,她們這些身邊服侍的日子也不好過,她這是想著法子哄自己吃東西,逐笑著指了指放在床頭的黑底八寶鏍鈿小匣子,道:「自己去拿二兩銀子。」


施香笑吟吟地屈膝,有小丫鬟進來稟道:「二小姐,輅少爺身邊的松清過來了,說是輅少爺聽說您受了風寒,特意讓他給您送了防風通聖丸過來。」


程輅?


周少瑾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他對她的好,她已經不記得了,但他那猙獰的面孔,她卻永遠也忘不了。


她沉默良久,道:「把東西拿進來吧。」


施香笑容全斂,低聲應「是」,接了東西進來。


除了裝藥丸的匣子,還有個七彩的蝴蝶風箏。


周少瑾輕輕地撫著那蝴蝶風箏的翅膀,道:「施香,你讓松清幫我給輅少爺帶句話。說我謝謝他的東西,這次就收下了,讓他以後別再送過來了。我病好了之後除了要跟著沈大娘繼續讀《女誡》、《烈女傳》之外,還要跟著岺娘子學女紅,怕是沒有空閑玩耍了。」


也就是說,二小姐要和輅少爺劃清界線了!


施香訝然,卻也鬆了口氣。


老爺已經是正四品的知府了,大家都說,以後老爺還會高升,二小姐年紀還小,又不急著嫁人,何必非那輅少爺不可。像大小姐,就嫁給了廖家的宗子,以後就是廖家的宗婦了。二小姐雖然沒有大小姐出身顯赫,可也未必就不能挑個比輅少爺更好的人家啊!


她高高興興地應「是」,出去傳話了。


周少瑾看著卻是一愣。


她沒有想到施香她們並不看好程輅……她還以為人人都會欣然看到她能和程輅走到一起……原來只有她在把程輅當寶……


周少瑾苦笑,心情突然變得低落起來。

第五章 程詣


施香送走了松清折回來,見周少瑾的臉色有些不對,心裡頓時有些忐忑。


二小姐平時說話待人和氣又寬厚,可若是擰巴起來,就是大小姐也要忍讓。


萬一二小姐是說了要和輅少爺劃清界線轉念間又後悔起來……那可就是使小性子,打情罵俏有失體統了!


她不由輕聲地喊著「二小姐」,道:「您在想什麼呢?」


周少瑾回過神來,見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失笑,道:「你怎麼還站在這裡?我還等著你買了梅子,杏子回來讓我嘗嘗新呢!」


「是,是,是。」施香聞言喜笑顏開,連聲道,「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周少瑾搖頭,看著她出了門,心裡卻有些感慨。


也不怪施香不相信她。


其實她一直以來都過得挺糊塗的,家裡的事全聽姐姐的,外面的事有父親和大舅舅,她只顧在大樹下乘涼。田莊里收多少糧食,媽媽們家裡出了什麼事,丫鬟們為什麼口角,統統都不關她的事,從來不過問。身邊的丫鬟婆子們又怎麼指望著她幫她們出頭呢?家裡的管事小廝們又怎麼指望著她能幫他們拿個主意呢?以至於大家雖然尊敬她,卻也不過是因為她是周家二小姐,甚至是因為她是周初瑾的妹妹,不像對姐姐,除了尊敬,還多了份全然信任的心悅誠服。


想到這些,周少瑾不禁尷尬地笑了笑,起身去了西廂的書房,準備找本書打發時間。


書房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三間的敞廳被兩座六扇的沉香木透雕花卉屏風隔成了三間,東邊是姐姐的書房,西邊是她的書房,都是臨窗放了張琴桌,靠牆是多寶閣書架,書案在東西間的中間,粉彩花卉的大缸,姐姐書房裡插著畫軸,她的書房卻冬天養著一缸金魚,夏天養著一缸睡蓮。


如今正值初夏,只有巴掌大小的幾片蓮葉浮在水面,幾尾黑金相間的金魚在葉底搖曳。


她熟門熟路地在書案旁的抽屜里找出包魚食,低了頭餵魚。


魚兒涌過來,盪起一層層的水波。


周少瑾莞爾。


突然一顆石子落在缸里,水花四濺,打濕了周少瑾的衣襟。


她轉過身,就看見一個穿著青布直裰,插著青竹簪子的白凈少年正趴在書房的窗台上朝著她嘻嘻地笑。


「詣表哥!」周少瑾失聲道,「你怎麼在這裡?」


沔大舅舅只有兩個兒子,長子程誥,次子程詣。這個趴在她窗台上的少年正是程家四房的二爺、十五歲的程詣。


他笑著翻身跳進了周少瑾的書房,道:「你真的病了嗎?我怎麼瞧著你好好的。你不會是不想跟著沈大娘讀書,所以裝病吧?」


周少瑾腦海里卻浮現他那年因為科舉不利躲到她在大興的田莊大醉一場的苦澀模樣。


那是她對他最後的印象。


也是那次,她知道四房和長房翻了臉,四房科舉上沒有了人指點,仕途上沒有了人提拔,沅二舅舅在一直七品的位置上沒有挪地方,誥表哥的路走也走得很艱難,直到二十七歲才金榜題名;程許酗酒,筆都拿不穩,眼看著沒有東山再起的時候;二房的程識想接管族譜;長房想推出程渭的兒子程讓,程許的母親袁氏卻不答應;三房的程證兩面三刀,左右逢源,攪得家裡不得安寧;五房沒有了長房的約束,開始悄悄變賣祖產,四房知道了說不上話,三房知道了卻不說,只瞞著長房和二房……這個家遲遲早早是要散的!


可誥表哥考中了庶吉士的時候來探望她時卻什麼也沒有提……


周少瑾望著那張青春少艾,神采飛揚的面孔,心裡柔軟得彷彿能滴出水來。


她輕笑道:「你為什麼好好的大門不走要從窗戶里跳進來?你是不是又逃課了?小心我告訴外祖母。」


程詣嘿嘿笑,大馬金刀往她屋裡的太師椅上一坐,道:「守二門的姜婆子眼睛賊亮賊亮的,我進來一趟不容易。」又道,「你還去沈大娘那裡上課嗎?」


這件事周少瑾還沒有決定,但程詣顯然不是個能商量的人,她也沒準備和程詣討論這件事,索性避而不答,道:「你又從五房那邊的小花園裡溜進來的?」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她覺得說的就是程家五房。


程家是典型的江南耕讀之家,有「男子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祖訓。五房的大老爺程汶有個兒子程諾,他不納妾,就在外麵包戲子養外室眠花宿柳,汶大太太開始是捻酸吃醋,後來是心痛銀子,每日里就盯著程汶的動向,哪有心情再管家裡的事?家裡的中饋全交給了她信任的管事婆子,自己整天躺在床上裝病,家裡烏煙癉氣的,主不主僕不仆,沒有個規矩。


程詣幾個就鑽了這個空子,常借了五房內院的小花園悄悄帶著朋友進來斗詩賽畫,飲酒作樂。這件事程家的長輩們都不知道,是她出事後,袁氏查抄九如巷,這才發現五房的二門已形同虛設。好在是二房只有程諾一個獨子,沒有女兒,沒有鬧出什麼事來。但丫鬟小廝管事之間不清不楚的事層出不窮,把袁氏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差點背過氣去,當著程家眾人的面和服侍的丫鬟婆子口不擇言地把汶大奶奶罵了個狗血淋頭。


此時的周少瑾應該是不知道的。


程詣被嚇了一身冷汗,猛地坐直了身子,滿臉警惕地望著她,緊張地道:「你怎麼知道的?」說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嚷道,「我知道了,肯定是程輅告訴你的!」他憤憤然地罵著程輅:「這個叛徒!說好了要保密的!他的嘴怎麼這麼碎,以後出去玩再也不約他了。」


程輅竟然也和他們在一起混?


周少瑾訝然。


記憶中當時袁氏查出了二房程語,四房程詣,五房的程諾和程家的旁支程舉,還有最後被他們拉下水的程許……卻沒有程輅。


現在想來,定是他們講朋友義氣,隱瞞了程輅。


不過二房的程語和二房的大爺程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房的大老爺程沂不怎麼管家裡的事,沂大太太又是個念阿彌陀佛的,程語和程識相差十歲,不管是學業功課還是吃穿用度都是程識管著,程語和程詣他們這樣瘋玩,程識不應該不知道才是!


周少瑾越想越覺得迷茫,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她記憶中的事雖然有一件符合了,卻和她知道的出現了一點點的偏差。


她盯著問程詣:「這麼說來,你們真的帶著朋友在五房的小花園裡飲酒作樂嘍?程輅真的和你們在一起?那你們為什麼替程輅隱瞞這件事?」


程詣聞言一跳三尺高,道:「什麼叫我們替程輅隱瞞,我們當初可是說好了的,不管是誰犯了事,就事論事,不許牽涉到旁人的。」他嘀咕道,「沒想到程輅說話不算數。」說完,他覺得自己在周少瑾面前有點慫,又忍不住昂首挺胸地高聲辯解道,「我們那不是**作樂,那是狂放不羈,率真洒脫,名士之風好不好?」


此時的程詣和曾經的周少瑾一樣,並不知道這件事的厲害,他說得理直氣壯,周少瑾卻不禁地反駁道:「狂放不羈就得飲酒,率直洒脫就得要衣冠不整?我看那是任意妄為,放浪形骸才是!怎麼不見二房的識表哥這樣?怎麼不見三房的證表哥這樣?獨獨你們幾個……」


「哎呀,哎呀!」程詣有些不自在地打斷了周少瑾的話,道,「爺們的事你一個女孩子懂什麼?你好好地跟著沈大娘學你的《女誡》、《烈女傳》就是了。」然後威脅她,「這件事你不準告訴別人!要不然我就把程輅交出來。」接著又問,「你到底還去不去沈大娘那裡上課了?」


周少瑾為之氣結。


沒想到在大家的眼裡,她是如此的緊張程輅。


她不禁道:「我的事你別管,你以後別去五房的小花園裡飲酒作樂就是了。不然我肯定是要告訴外祖母的!」


程詣睜大了眼睛,道:「你就不怕我把程輅扯出來?」


「程輅是程輅,我是我,他與我有什麼關係!」周少瑾連忙澄清,「你不要總把我們兩個一起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和他有什麼呢!有你這樣做哥哥的嗎?」


程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道:「那程輅還讓我來問你去不去沈大娘那裡上課了。」


周少瑾立刻明白過來。


九如巷住的全是程家的人,程氏族學在九如巷巷尾,是由程家一個偏僻的小院擴建起來的,和五房隔著一條小巷。程家的男子都在程氏族學裡上學,女孩子就後宅花園的竹林旁設個了書房曰「靜安齋」,在那裡跟著女先生讀書習字。五房內宅的小花園和程家內宅的花園隔水相望,中間有座石板九曲欄橋相通。如果她去「靜安齋」上課,程輅在五房的水榭邊隱隱可以看見靜安齋的動靜。雖然不能說話,但可以讓五房的丫鬟帶著問聲好。


他這是想私會自己!


周少瑾冷笑。


她從前都不曾私下和他會過面,更不遑如今了。


周少瑾看著程詣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道:「我是不是前世和你結了仇,你要這樣的害我?我說的話你一句也不信,程輅說什麼你卻是一點也不懷疑。他給了你什麼好處?你要這樣的幫他跑腿?你再這樣,我真的要去外祖母那裡告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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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回憶


「你別生氣了!」程詣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道,「他說知道你生病了,特意去長春洞求了解風寒的藥丸來讓小廝送進來,誰知竟然惹了你生氣,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想給你賠個不是……」他說著,見周少瑾臉色一沉,忙解釋道,「我也知道這樣不妥,不過他說得很誠心,又是當著程諾他們的面,我怕實在是不好拒絕,只好硬著頭皮走這一遭了。」


周少瑾默然。


程家共有五房,程輅是五房旁枝,與其他房頭都隔得有些遠了。他年幼喪父,雖家境富裕,徭役稅賦卻猛於虎,程輅的母親董氏出身市井,娘家沒有什麼人能幫襯,最先依付於五房,可五房自顧不暇,又怎麼會管程輅家的事?董氏沒有辦法,轉投四房。關老太太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看到同樣年輕守寡的董氏,不免生出幾分同情之心,把程輅家的產業掛在了四房的名下,免了徭役稅賦,又推薦程輅到程氏族學讀書。


董氏感念關老太太的大恩,常在四房出入。加上程輅是個讀書的料,小小年紀就連過縣試和府試,董氏想著以後為著兒子的事要求到四房的地方還多著;關老太太看著這孤兒寡母的就想到自家早年的艱難,不時地叮囑兒子兒媳對程輅家多看顧些,程誥和程詣也因此都很照顧程輅。一個有心,一個有意,程輅家和四房來往得更密切了。


所以程詣不好拒絕程輅?


原來起因是她讓松清帶給程輅的那番話。


如果她沒有說那番話,是不是就不會生出這些枝節來呢?


周少瑾心有所觸,卻也知道此時不是追究這件事的好時機,道:「原來你不是來看我的,是來給程輅遞信的?枉我空歡喜了一場。」


「不是,不是。」程詣急得連連搖手,道,「我的確是來探望你的——哥哥今天早上去給外祖母問安的時候還問起你的病情,見到大表姐的時候又問一次,程輅那是順道,是順道。」


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的,突然有丫鬟叩門:「二小姐,笳小姐身邊的翠環過來了。」


程詣嚇了一大跳,站起來想找個地方躲躲,結果眼睛掃了一圈也沒有發現地方,他不由急起來,抱怨道:「這個程笳,怎麼想一出是一出,明明知道你病了,她還派人來找你幹什麼啊?也不消停消停!」


周少瑾沒有說話。


她對程笳的感情很複雜,甚至有時候有些掩耳盜鈴,覺得自己不去想就能當那些事沒有發生過。


特別是在她的記憶中,程笳被遠嫁,並被告誡永不許回程家,對她那種以家族榮譽為榮耀的人來說,這種懲罰恐怕比死還要讓她痛苦吧?


她指了指屋裡的太師椅,對程詣道:「你好生地坐著就是,我出去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程詣安靜下來。


周少瑾出了書房,就看見翠環由施香陪著,站在葡萄架下。


「二小姐!」聽到動靜,倆人忙上前行禮。


周少瑾仔細地打量著翠環。


淡綠色的素麵杭綢比甲,白色的挑線裙子,耳朵上綴了小小銀丁香飾品,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像朵開在牆角的玉簪花。


可在她的印象中,翠環三十來歲的年紀,身材臃腫,面色臘黃,裹著件鸚哥綠的潞綢襖跪在她的垂花門前,挺著脖子道:「您受了委屈,那是您自己選的。難道我們小姐就毫髮無損不成?您不去找那吳寶璋算賬,記恨著我們小姐算是怎麼一回事?要不是小姐的遺命,我就是走錯了也不會到林太太您的莊子上來……」


她對自己來說是惡奴,對程笳,卻是忠僕!


周少瑾的表情有些晦澀難明,落在翠環和施香的眼裡就有些忐忑不安。


翠環和施香交換了個眼神,齊齊地喊了聲「二小姐」。


周少瑾回過神來,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感覺心裡好受了些。


她問翠環:「你們家小姐要你過來做什麼?」


這話問得有些不客氣。可周少瑾從小和程笳一塊兒長大,像親姐妹似的,今日吵了明日好,明日好了後天吵,怎麼也輪不到他們這些身邊服侍的丫鬟婆子們從中攪和。


翠環笑道:「我們家小姐聽說二小姐病了,不能出門,尋思著您在家裡肯定無聊。前些日子證大爺不是和幾個好友去五台山嗎?昨晚上到的家。我們家小姐見證大爺帶了幾匣子白面描金川扇回來,就要了兩匣子。一匣子留著自己用,一匣子讓奴婢送過來,給您沒事的時候畫扇面玩,等過幾天入了夏,正好用得著。」


她口中所稱的「證大爺」指的就是程笳的胞兄程證,二房的繼承人。


周少瑾點頭,讓施香接過扇面,道:「你去跟你們家二小姐說一聲,我要過幾天才能好。等我好了,自會去找她玩。」


翠環笑著屈膝行禮,由施香送了出去。


周少瑾轉回書房。


程詣在屋裡抓耳撓腮,道:「好妹妹,你把那扇子送幾把給我吧!我今一早去學堂就聽說了,證堂兄在五台山交了個眉州的好友,別人送給了他幾匣子『閱草堂』的白面扇,滑如春冰密如繭。等入了夏,我也好拿去送人。」


周少瑾轉身拿了扇子進來,全塞到了他的懷裡,道:「都給你,行了吧?」


「你不留幾把嗎?」程詣愕然。


「不給你你說我小氣,給你你又嫌多。」周少瑾說著,就去拿那匣子,「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程詣轉過身去,緊緊地抱住了匣子,「好妹妹,我和你說著玩的。哥哥先在這裡謝謝你了。等你以後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哥哥,哥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這個沒腦子的,張口就亂說。


周少瑾沒好氣地道:「『萬死不辭』不敢,只要你別再討好那程輅,給那程輅跑腿就是了。」


程詣窘迫地笑,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道:「妹妹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利了?我說不過你,認輸還不行嗎?」一面說著,一面抱著匣子就要走。


周少瑾愣住。


是啊,她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利了!


她醒過來的這幾天說得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和程詣說的話多。


周少瑾送程詣出門。


剛出了書房門,遠遠地看見施香陪著個頭髮花白但身板硬朗的老嫗朝這邊走過來。


周少瑾和程詣駭然。


那老嫗好像是王嬤嬤……待她們走近幾步再看,秋香色八寶紋的杭綢薄襖,一點油的赤金簪子,紫檀木的手串,滿臉的褶子,不是王嬤嬤是誰?


程詣拔腿就跑:「這裡交給你了!」


他鑽進旁邊的竹林一溜煙地不見了人影。


周少瑾哪裡還顧得上他?


快步迎上前去,屈膝給王嬤嬤行禮。


王嬤嬤一把就扶住了周少瑾,眼睛卻朝著沙沙作響的竹林瞥了瞥,道:「二小姐,您這可是折煞老婆子了!」


「嬤嬤太客氣了!」周少瑾後背心冒著冷汗,行了半禮就蹲不下去,被王嬤嬤托住了。


她只得站起身來。


王嬤嬤笑眯眯地望著她,臉上的褶子更深了:「二小姐,老太太讓我來給您傳個話,讓您過去一趟。」


周少瑾難掩驚愕。


王嬤嬤是外祖母的乳娘,當年跟著外祖母從荊州府嫁到金陵城來,老太爺病逝後,她幫著外祖母主持中饋,撫育孩子,管理庶務,是有功於程家四房的人。不要說是關老太太和兩位舅舅了,就是長房的大老爺見了,也會站起身來尊她一聲「王嬤嬤」。


她已年過七旬,按理說早應該放出去榮養了。只是她早年間唯一的兒子夭折了,府里離不了她,她就一直在府里服侍著外祖母,夫妻倆聚少離多,再無所出,老伴也已去世,出了府也沒個人奉養,外祖母讓她收個嗣子,她說怕麻煩,不願意,外祖母就專門在西跨院給她撥了個兩三畝大小的院子,指了一個丫鬟一個婆子服侍她,並留下話來,她以後若是駕鶴西去,由程詣給她披麻帶戴捧靈送終。


程詣自此見到她就跑。


王嬤嬤平時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來,今天怎麼會給外祖母來傳話?


周少瑾壓下心底的困惑,笑著請王嬤嬤在堂屋裡坐下,由著施香和春晚服侍梳洗了一番,挑了件老人家比較喜歡的玫瑰紅比甲,豆綠色的素麵湘裙,綠豆大小的珍珠頭箍,米粒大小的赤金耳釘。


一出內室就得了王嬤嬤的稱讚:「二小姐可真是俊俏,以後也不知道誰家裡有福氣娶進門去。」


周少瑾很是意外。


王嬤嬤雖然年紀大了,卻一生謹慎,從來不曾說錯話,這個時候突然說起這樣的話來……難道有人提起她的婚事?


她想到了程輅的母親董氏,拉著她的手說她什麼「宜家宜室」的時候,王嬤嬤好像也說了類似的話。


難道是董氏過來拜訪外祖母了?


周少瑾心裡瞬間像壓了塊大石頭似的,悶悶的有些透不過氣來,但還得垂下眼瞼,做出一副嬌羞的樣子低聲道著「嬤嬤說笑了」。


王嬤嬤呵呵地笑了幾聲,沒再說話。


一行人沉默地出了畹香居,朝關老太太住的嘉樹堂去。


路上,遇到她們的人都紛紛退讓行禮,周少瑾擰著帕子的手一直沒有鬆開。

第七章 上房


嘉樹堂位於四房的東邊,是四房的上房。關老太太是孀居之人,老太爺病逝之後,按禮她應該移到西邊的靜性閣去,但那時候孩子們都還小,家裡也沒有長輩,也就沒講究這些。等到程沔成親的時候,關老太太想把上房騰出來給應該支應門庭的長子,程沔卻不願意了——靜性閣在四房的西邊,正挨著五房,五房那邊整天不安寧,他既怕吵著母親,更怕母親聽到了動靜添堵。


他和程沅、岳家商量之後,把新房安置在了嘉樹堂後面的涵秋館。


這是他第一次拿主意。關老太太不好駁了兒子的話,也有心避開五房的那些糟心事,也就繼續住下了。


周少瑾走進嘉樹堂的時候,清晨的薄霧已散去,一旁綠柳輕垂,桂樹成蔭,紫薇、月季、迎春、夾竹桃競相綻放,草木香中夾雜著淡淡的花香,讓人聞了不由得精神一振。


來迎他們的是關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似兒。


她穿了件茜紅色夏布比甲,圓圓的臉上帶著甜甜的笑,遠遠的就屈膝給周少瑾她們問安,道著「二小姐,老太太正等著您呢」。


周少瑾笑著和她頷首,進了正廳。


關老太太坐在正廳的雕紅漆鑲靈山石靠背的矮榻上,拉著站在榻前的周初瑾的手說著話。


她今年五十有六,頭髮花白,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大個五、六歲的樣子,穿了件寶藍色雲紋團花褙子。


聽到動靜,她轉過頭來。


溫和的目光中帶著善意的笑意,慈愛又親切。


周少瑾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她忙低下頭,屈膝行禮,喊著「外祖母」,聲音里卻不自覺地帶著幾分哽咽。


關老太太呵呵地笑,道:「被關了幾天,受了委屈吧?來,到外祖母這裡來。」


周少瑾上前幾步。


丫鬟們忙端了兩個綉墩進來放在了矮榻前。


關老太太從榻桌的攢盒裡抓了把窩絲糖給她,道:「這是你誥表哥特意讓同窗從京城帶回來孝敬我的,可甜了,你也嘗嘗。」


老人家喜歡孩子,身邊總帶些糖食,遇見小孩子就抓幾顆送人,府里的孩子不管是少爺小姐還是丫鬟小廝都喜歡她老人家。


被人這樣的當孩子的看待,周少瑾心裡的緊張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反而有種被寵溺的感覺,眼淚忍不住又涌了上來。


「你這孩子,好生生的,哭什麼哭?」關老太太拿了帕子給她,道,「有話得好好說!哭就能好起來?快別哭了!」


老太太生離死別經得多了,最不喜歡別人哭哭泣泣的。


周少瑾忙擦了擦眼角,笑道:「幾天沒見著外祖母,想外祖母的好東西吃呢!」


關老太太見她雖然在笑,可眼角猶帶幾分濕意,仿若那雨打梨花,帶著幾分纖弱嬌楚之姿,不由得心生憐愛,柔聲道:「那也不能總這樣哭!姑娘家偶爾掉兩滴眼淚,那是金豆豆,總是哭,那就是水了,可沒什麼稀罕的了。」


周少瑾微愣。


在她的記憶中,外祖母還是第一次這樣告訴她做人做事的道理。


一直以來,她對外祖母的感情都很微妙。既想讓外祖母喜歡重視她,又覺得自己不過是外祖母名義上的外孫女,自己再乖巧懂事,體貼溫順也沒辦法比得上和外祖母有血緣關係的姐姐。


而外祖母在對待她和姐姐也是有區別的。


對她一直很寬和。


對姐姐卻很嚴厲


小時候懵懵懂懂的時候還不覺得,等大些了,知道有時候嚴厲也是一種愛,甚至是一種比寬和更深的愛的時候,知道了她和程家的關係之後,她就開始變得不自在起來,開始能不見外祖母就盡量地不來見外祖母,能呆在屋裡就盡量地呆在屋裡……


外祖母今天這是怎麼了?


周少瑾不禁笑道:「多謝外祖母教導,我記住了。」


外祖母笑著點頭,很是欣慰的樣子,對屋裡的人道:「這孩子果真是要長才行。你們看少瑾,還是第一次這麼利落地和我說話。」


眾人都笑了起來。


周少瑾卻想著自己從前在外祖母面前唯唯喏喏的樣子,若有所思。


關老太太指著綉墩讓她們坐下,丫鬟們端了茶點上來。


周少瑾和周初瑾落了座,王嬤嬤卻坐了半邊身子。


關老太太笑著搖頭,也懶得和她計較,對周少瑾道:「我聽你姐姐說你已經大好了。明天金陵知府吳大人的夫人帶了家裡的孩了過來給我請安,你到時候和你姐姐一起也見見吧!」


周少瑾又驚又喜,道:「我,我嗎?」


「是啊!」周少瑾的樣子取悅了關老太太,關老太太打趣她,「難道這裡還有第二個周少瑾不成?」


「是,是,是。」一直惦記在心頭的事徒然間夢想成了真的,那種喜悅是無法言表的,周少瑾忙道,「我到時候一定和姐姐一起幫著待客。」語音未落,心裡已有些奇怪,她還病著,怎麼外祖母會突然讓她見客,她不禁朝姐姐望去。


姐姐正笑著朝她眨眼睛。


周少瑾明白過來——定是姐姐在外祖母面前說為她說了什麼。


她有種被巨大的幸福撞倒的眩暈感。


「姐姐,」她情不自禁地道,「多謝你!」


周初瑾抿了嘴笑。


關老太太看著,臉上笑開了花:「這才對!兩姐妹,就應該親親熱熱,客客氣氣的。」又對周初瑾:「這下你滿意了吧!你們倆姐妹明天一起隨我去見客!」


「多謝外祖母!」姐妹倆不約而同地起身,給關老太太行了個福禮。


「去吧!去吧!」關老太太佯皺著眉頭,做出一副不勝煩惱的樣子,道,「吵得我頭都疼了,快讓我消停消停!」


周初瑾嘻嘻地笑,拉著周少瑾退了下去。


「這孩子!」關老太太笑意未盡,對王嬤嬤道,「做什麼事都想著自己的妹妹。」說完,笑容慢慢就變成了落寞,嘆道,「不過,這也是庄氏種的因,得了這善果,也不知道是該跟這孩子慶幸還是心痛這孩子辛苦。」


屋裡服侍的見關老太太和王嬤嬤說起來體己話,都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王嬤嬤勸道:「一飲一啄,原是天定。您也不用太擔心。我看著大小姐是個有福氣的,要不然怎麼就遇到了庄氏呢?如果姑老爺娶的不是庄氏,大小姐也不能在您膝下長大。」


「這倒是。」關老太太向來心寬,不然也不會健健康康活到現在,她聞言立刻高興起來,笑道,「廖家的十三老爺受了他們家大老爺所託專程過來了一趟,想把初瑾和廖家姑爺的婚期先定下來,老爺已經同意了,給姑老爺的信也在路上了,想必是那邊的孝期一滿就能成親了。等到再給少瑾找門好親事,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說完,頗有些如釋重負之感。


王嬤嬤聽著卻微微地笑,道:「說起二小姐來,我倒覺得以二小姐的性子不適合做宗婦或是長媳,最好是誰家的次子或是幼子。」


關老太太很是贊同,道:「我也這麼想——她遇事總喜歡藏在心裡,又敏感多慮,動不動就黯然神傷。在家還好,若是嫁了人,只怕是經不起婆婆的冷眼。這次子上面有長子,通常都不受重視,那性格剛強的婆婆自會磋磨長媳,輪不到她立規矩;那幼子通常都是母親的心頭肉,十之八九性子都有些嬌縱,少瑾性子溫馴,遇事忍讓,夫妻倆定能相敬如賓,婆婆看在小兒子的份上,不會有意為難她,說不定分家的時候,還有體己的悄悄貼給他們。我看,不僅要找次子或是小兒子,最好還是家裡簡單些的,人事多了,她也應付不來。」說著,老太太自顧自地笑起來,道:「我們在這裡給她擔心,說不定是白操了心。你看她那模樣兒,只怕是個男的都要把她捧在手心裡,這做母親的有幾個是擰得過兒子的?我們到時候只要給她找個看重子女的人家就行了。」


王嬤嬤也跟著笑起來,道:「我也活了這把年紀了,除了庄氏,二小姐就是我見過長得最漂亮的丫頭了,所以我常說大小姐性情敦厚,要是別人,就算是姐妹又怎樣?只怕是一樣容不下!三房的大小姐為何總要和二小姐一較高低,只怕也出在這副模樣上了。」


關老太太忍俊不禁。


王嬤嬤就道:「你看二少爺怎樣?」


「詣兒?!」關老太太愕然。


「是啊!」王嬤嬤話裡有話地道,「我去給二小姐傳話的時候,二小姐是從書房裡出來的,我好像看到詣二爺躲到了竹林里……不過,我老眼昏花了,興許是看錯了也不一定……」


關老太太的面色沉了下來。


周少瑾十二了,程詣十五了,雖說是表兄妹,住在一個宅子里,平日里走得親,可也到了要避嫌的時候。


「你也別給我打這馬虎眼!」她直言不諱地道,「我知道你是看見了。你可查出來是怎麼一回事沒有?」


「以老奴的看來,您不如順其自然。」王嬤嬤含蓄地道,「二小姐是我們親眼看著長大的,別的不說,最是受教不過,細細地教,就算不能像大小姐一樣事事都有主意,可安分守己,循規蹈矩卻是一定的,總比那盲婚啞嫁過來,不知道根底的好。也可以趁著這機會給誥大爺說門好親事!」


關老太太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她惶然地道:「你是說,誥兒他?」


王嬤嬤笑了笑,道:「我是看自二小姐病後,大爺每天都要問一遍二小姐的病情……」


關老太太沒有作聲,皺著眉,細細地撫著那青花茶碗的碗口。


王嬤嬤則悠然地喝了口茶。


該說的她都說了,至於有什麼樣的結局,就看老太太怎麼決定了。

網路文學第八章 早安來自 金陵春去查看?


第八章 早安


周少瑾姐妹自然不知道上房發生了些什麼事。


她們倆高高興興地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翻箱倒櫃地給妹妹找衣飾。


周少瑾不以為然,道:「不過是見個客人罷了,姐姐也不必像如臨大敵似的吧?」


「我妹妹這麼漂亮,不好好地打扮打扮怎麼行?」周初瑾依舊興緻勃勃。


在周少瑾看來,姐姐「秋水為韻梅為骨」,才是真正的漂亮。她臉色一紅,推搡著姐姐,道:「姐姐也要好好捯飭倒飭才是。」


「倒飭?」周初瑾不解。


倒飭是北方話。


「哦,就是打扮的意思。」周少瑾驚覺自己失語,掩飾般地隨手拿起了根簪子,忙笑道,「這根簪子好看嗎?」


周初瑾見那金釵三寸來長,簪頭疊堆著三朵紫丁香,花蕊鑲著米粒大小的紅寶石,雖不十分的名貴,卻做工精巧,頗為可愛。


「這是誰送給你的?」她奇怪道,「我怎麼沒見過?」


周少瑾一愣,低頭仔細一看,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


她要是沒記錯,這支金簪是去年她生辰的時候程輅送給她的。


自己拿什麼不好,竟然拿這支金簪。


她頓時神色有些尷尬起來。


周初瑾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道:「你年紀還小,戴這金簪還早了點,還是換個首飾戴的好!」


周少瑾連連點頭,如小雞啄米:「我聽姐姐的。」然後立刻叫了施香進來,道,「你把這金簪另外放著,看哪天要應酬送禮的時候記得幫我找出來。」


施香不明所以,恭順地點頭稱「是」,拿著金簪退了下去。


周初瑾臉色大霽,笑著給周少瑾挑了對牙雕的茉莉花發箍,一件海棠紅芙蓉山茶梔子花暗紋褙子,竹青底綉墨綠色忍冬紋裙邊的湘裙。


春晚將衣裳拿下去熨燙,施香將首飾收了起來。


周初瑾和周少瑾閑聊了幾句,這才回屋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周少瑾梳了個三丫髻,換上了姐姐為她挑選的衣裳首飾。


施香望著鏡中周少瑾清澈的目光,粉嫩的面頰,不由贊道:「大小姐好眼光!二小姐這麼一打扮,不僅好看,還精神,老太太看了必定歡喜。」


周少瑾想著自己從前不是不知道老人家都喜歡喜慶的顏色,但總覺著大紅大綠的太俗氣,寧願裝著不知道,一味的只穿那淡柳,白色,湖綠的衣服,有幾次因為要見外客還惹得外祖母說叨,她就覺得臉上發熱,起身站了起來,道:「我去看看姐姐收拾得怎樣了。」


畹香居從前是四房老太爺的書房,因緊鄰著嘉樹堂,程誥幾個漸漸長大,周氏姐妹要和表哥表弟避嫌的時候,關老太太就把她們姊妹安置在了這裡。小院是典型的江南建築,小橋流水,曲徑通幽,草木扶蘇,花團錦簇。周初瑾把位置最好的南邊三間廂房讓給了周少瑾,自己則選了東邊的三間廂房。


繞過一片銀杏樹林,抬眼就能看見兩株齊屋檐高的茶樹,那裡就是周初瑾住的東廂房了。


周少瑾腳步輕快地走了進去。


周初瑾正在用早膳,見她笑道:「這麼早就過來了?你用過早膳了沒有?要不要在我這裡加點?」然後又吩咐冬晚,「讓廚房給二小姐加幾個菜!」


周少瑾因病免了晨昏定省,周初瑾這些日子就沒有和妹妹一起用早膳。


冬晚笑著出了廳堂,周少瑾卻看見桌上只有碗白米粥和尋常的小菜,想到出現在自己桌上剛上市水芹和薹菜,不由地沉默了片刻。


家裡的境況向來不錯,父親也心疼她們姐妹倆,除了日常的開銷,每年都會私下補貼她們姐妹二、三百兩銀子的水粉錢,她從來不曾注意到這些……就算是她後來出了事,父親不再管她,姐夫才幫她做媒,訂下了林家這門親事。


姐姐出嫁有生母十里紅妝抬進來的陪嫁、外祖母、大舅母等人的添箱,她卻什麼也沒有。姐姐和姐夫成親之後,姐姐把自己的陪嫁分了一半給她,姐夫雖是廖家的宗子,錢財卻是公中的,自己不過靠著不多的公中月例和俸祿過日子,沒有多少體己,還是向同年借了一千兩銀子才湊了三千兩銀子,全給她做了壓箱錢……雖然後來林世晟拉著姐夫做了樁買賣,把這錢給補上了,可自己到底是欠了姐姐、姐夫天大的人情……


她眼圈濕濕的,叫住了冬晚:「不用了,你給我盛半碗粥來就行了。」


冬晚進退兩難。


周初瑾向來知道自己這個妹妹很是敏感,知道她又多想了,不由笑著問周少瑾道:「你又在想些什麼呢?我那是因為外祖母桌上還沒有這樣的新鮮菜,這才避諱的。你卻不同——你正病著,沒有胃口,吃些新鮮的素菜養養身子,並不為過!」


周少瑾已經不相信了。


她睜大了眼睛望著姐姐,表情非常的認真,道:「我的病已經好了。姐姐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周初瑾還想勸她兩句,但轉念想著妹妹過兩年也到了說親的時候,在家裡自然沒人挑她什麼,可嫁出去對這些小節注意些,別人挑不到刺,總歸是好些。逐欲言又止,但還是忍不住吩咐冬晚:「讓廚房給二小姐做碗什錦豆腐撈。」


冬晚笑著出了廳堂。


周少瑾笑吟吟地向姐姐道了謝,在圓桌前坐下。


用過早膳,等周初瑾梳洗打扮好了,她像往常一樣,牽了周少瑾的手準備一起去關老太太那裡。


周少瑾心裡有幾分異樣。


她已經習慣雍容矜貴的周初瑾,望著姐姐還只有十八歲,略帶幾分稚嫩的面孔,她實在是沒辦法生出敬畏、誠服之心來。


周少瑾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伸出手去握住了姐姐的手,和周初瑾肩並著肩去了嘉樹堂。


關老太太只要天氣尚好,早上起床後會在院子里走幾步。


她們到的時候關老太太剛走步回來,在沐浴更衣,似兒在廳堂里和幾個小丫鬟在擺早膳。


周初瑾上前幫忙。


周少瑾遲疑了一會。


她好像從來沒有給誰擺過箸……這念頭一閃而過,她乖巧地跟了過去,有樣學樣地幫外祖母擺著碗碟。


老太太從內室出來,看見她們姐妹很高興,問了和周少瑾一樣的話:「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用過早膳沒有?」又問周少瑾,「看你這氣色,病應該好了很多?」


「多謝外祖母挂念。」周少瑾笑著上前虛扶了外祖母,道,「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就想著來給外祖母問安,和姐姐來得早了點,已經用過早膳了。」


關老太太笑著頷首,進了一旁布置成小佛堂的耳房。


周少瑾動作嫻熟地上前幫外祖母捏了香。


關老太太很是意外,笑道:「沒想到我們少瑾還會這些!」


周少瑾也有點出神。


在她的印象里,她每天早上起來也是要給佛神敬三炷香的……那些習慣好像已經刻在她的骨子裡,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就像她看到程詣就會想起他成年後抑鬱寡歡的樣子,看到姐姐總會想到她人到中年的威嚴模樣……


她搖了搖頭,把這些念頭拋到腦後,待關老太太磕了頭,扶了關老太太起身,幫她插了香燭。


關老太太攜了周少瑾出了小佛堂。


早膳已經擺好了,周少瑾和周初瑾陪著關老太太吃了一塊米糕。


大家移到宴息室坐下。


關老太太對周少瑾道:「過些日子就是浴佛節了,你就幫我抄幾頁經書捧給菩薩吧!」


老人家雖然是官宦人家出身,但出身江北的荊州府,認識的字不多,看看內宅的賬本還行,其他的就有些勉強了。沔大太太雖能書擅畫,但主持府里的中饋,瑣事太多,還要管孩子,不可能抽得出時間來。抄經這樣的事通常都落在周初瑾的身上。不過,這還是老太太第一次要周少瑾幫著抄經。


周少瑾和周初瑾都很是驚訝。


關老太太笑道:「家裡事多,初瑾你要幫你舅母多擔待些,抄經的事,就交給少瑾好了。」


周少瑾恍然大悟。


四月初八的浴佛節過後緊接著就是二房老祖宗程敘的壽辰,然後就要開始準備端午節的節禮了。周初瑾是待嫁的姑娘,正是學管家的好機會,自然沒有空閑的時間。


周初瑾也明白過來。


她臉色一紅,垂了眼瞼。


周少瑾咯咯地笑,高聲應著「好」。


屋裡服侍的人都望著周初瑾,露出善意的微笑。


沔大太太來了。她和關老太太說起招待吳夫人的事。剛說了幾句話,程誥和程詣兄弟過來給老太太問安。


關老太太想了想,對周氏姐妹笑道:「你們去內室等我。」


周少瑾和周初瑾以為關老太太有什麼話要私底下和沔大太太母子說,笑著去了內室。


很快,宴息室內傳來輕微的笑聲,隱隱還能聽見「表妹」、「表姐」之類的話。


周初瑾笑著叮囑周少瑾:「誥表弟問了你幾次,若是有機會遇到誥表弟,你記得要跟他道聲謝。」


周少瑾應了。


大約一刻鐘後,關老太太在似兒等人的簇擁下回了內室。

第九章 客人


周氏姐妹自然沒有懷疑什麼,陪著老太太說了會話,話題很自然地轉到了抄經的事上。


關老太太讓似兒拿了本《法華經》給周少瑾,問:「你可認得全?」


何止是認得全,簡直是倒背如流。


周少瑾點了點頭。


關老太太鬆了口氣,笑道:「那你就幫我抄第二卷吧!我上九日供的是第一卷。」


上九日,是指的正月初九,那天是觀世音菩薩的生辰。


程家的女眷通常去甘泉寺上香,甘泉寺是觀世間菩薩的道場。


周少瑾笑著應「是」,問關老太太有沒有從前抄廢了經文:「我看看是怎樣抄的?也好照著一樣的抄。」


行事有著不同尋常的穩重。


關老太太對周少瑾又放心了幾分,讓似兒去找抄廢了的經文。經文找來,又說了會抄經書的事,小丫鬟來稟:「吳夫人帶著三位小姐一起過來了。」


三位小姐?


是吳寶璋同父異母的妹妹吳寶華和吳寶芝嗎?


周少瑾有些晃神。


記憶中,她和吳寶璋熟了些後,吳寶璋曾經陸陸續續地和她說過吳家的事。


據說,吳寶璋和她一樣,都是半歲的時候逝了母親。不同的是她父親在她七歲的時候才續弦,吳寶璋的父親吳岫卻在吳寶璋生母去世不到百日就續娶了自己同僚的妹妹關氏。而關氏看著賢良淑德,實則面甜心苦,尖酸刻薄,心胸窄狹,小氣吝嗇,因不滿吳寶璋的生母尹氏佔了髮妻的位置,更不願意撫養吳寶璋和其胞兄吳泰成,處處刁難他們兄妹,吳岫沒有辦法,只好一直讓他們兄妹跟著遠在四川綿陽老家的祖母生活。直到吳寶璋的祖母去世,他們兄妹無人可依,關氏膝下又只有兩個女兒,回鄉守制的關氏既怕被鄉鄰議論,背上「不賢」的名聲,又怕吳泰成繼承家業,不善待她和兩個女兒,沒有了辦法,這才只好帶著吳寶璋兄妹來了金陵。


可就算是這樣,吳寶璋的繼母待吳泰成也是捧殺,以至於吳泰成養成了很多不好的習慣。


吳寶璋邊說邊流淚,道:「我畢竟是個養在深閨的女兒家,平日里遇到哥哥一面都不容易,更何況是勸他好生讀書,仕途有望的,為自己,也為我掙個前程……」


正是因為這些原由,她對吳寶璋心生憐憫,後來雖然覺察到吳寶璋這個人不簡單,說出來的話未必就能全信,卻也總為吳寶璋找借口,覺得吳泰成趨炎附勢,不是個能成大氣的人,吳寶璋是個沒有依靠的人,只能自己為自己搏個前程,手段下乘也是人之常情。她和吳寶璋雖好,卻也沒到情同手足的地步,不用和吳寶璋計較那麼多……就算吳寶璋和程輅訂了親,她想到吳寶璋一個女孩子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吳寶璋還能說個「不」字不成?也沒有覺得吳寶璋有錯,只是一心氣那程輅,七尺男兒卻沒有擔當,背信棄義不說,還優柔寡斷在她的事上含糊不清,讓吳寶璋忐忑不安,讓她飽受非議……


周少瑾高一腳低一腳地跟在姐姐身後。


走在前面的關老太太沒有注意,周初瑾卻很快就發現了妹妹的異樣。


她牽了周少瑾的手,緊緊地握了握。


周少瑾回過神來。


周初瑾朝著她使眼色,示意她有什麼事先忍著,把眼前的事應付完了回到畹香居再說。


周少瑾赧然地朝著姐姐微笑。


四房女眷會客的花廳——什錦軒到了。


周少瑾忙收斂了情緒,低頭順目地隨著關老太太走了進去。


此時正值三月暮春,太陽已經升了起來,什錦軒春花盛開,奼紫嫣紅,花廳四周的紅漆冰裂紋的窗戶全都支開了,花香撲鼻,暖風習習,讓人不飲自醉。


周少瑾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吳夫人身後的少女。


和記憶中的人一樣,她濃密的青絲綰了雙螺髻,戴丁香花金簪,穿了件茜紅底折枝花的杭綢褙子,蓮子米大小的珍珠垂在耳邊,眉間米粒大小的硃砂痣鮮艷欲滴,讓人過目難忘。


真的是她!


吳寶璋。


在相隔十年之後,她們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再次相遇!


周少瑾只覺得錐心的痛。


那些逝去的時光彷彿都撲面而來,那些曾經的痛苦都再次鮮活起來。


她捂著胸口,腦子裡一片空白,看著外祖母和吳夫人嘴角一翕一合的,提線木偶似地隨著姐姐屈膝行禮,靜坐在了一旁,直到周初瑾拉了拉她的衣袖,外祖母和吳夫人的說話聲才嗡嗡地鑽進了她的耳朵里:「……您知道,我們江北不比江南,沒有這麼多講究。這又是我們老爺遇到的第一樁壽筵,不知道送什麼好——貴重了,怕別人說我們阿諛奉承;寒酸了,怕別人說我們眼界小,沒見過世面。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愁得我們家老爺一夜沒合眼,爬起來就催我到您老人家這裡來討個主意,也免得壽筵上出了丑。」


原來吳夫人是為了二房老祖宗的壽辰過來的。


前世,吳夫人口口聲聲稱外祖母為「姑母」,十分的親熱。今天稱外祖母卻是一口一聲「您老人家」,原來這個時候關氏還沒有攀上外祖母啊……


周少瑾木然地想著,腳被人狠狠地踢了一下。


她悚然側頭,看見了姐姐擔憂的目光。


周少瑾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她不由暗暗著急。


這個時候自己一定要沉得住氣才行。不然姐姐豈不是要急瘋了?還有外祖母,好心帶她出面見客,讓她增長見識,她卻失禮於人,讓外祖母的臉往哪裡擱?


周少瑾深深地吸了口氣,急急地整理著自己的情緒,就聽見外祖母不急不燥,略帶著幾分笑意地對吳夫人道:「外面的事我不知道。但照著程家的舊例,各房都會以各房頭的名義送份壽禮,散生要隨意些,整生要重視些。然後各人再送各人的,這就更簡單的,不過是些針頭線腦的東西,還有孩子親筆畫的畫,親手寫的對聯,也都算是份壽禮……」


吳夫人聽了十分感慨地贊道:「程家不愧是詩書傳世的百年望族!家中如此的顯赫,這日子過得卻如此的低調,難怪金陵城裡提起九如巷的程家都要翹起大拇指來誇一聲『好』,也難怪別人看我們吳家都覺得格局太小。這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她中等的個子,身材圓潤,相貌看上去很平常,倒是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彷彿要看到你的心裡頭似的,非常的銳利。但此刻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溫和有禮,隱隱帶著幾分笑意,猶如春風撲面,讓人聽了非常的舒服。


仔細聽來,吳寶璋說話的語氣語調都和吳夫人非常的相似。


想起這個人,周少瑾心裡如那燒開了的沸水似的翻滾不已,半晌才平靜下來。


而吳夫人和關老太太的話已告一段落,吳夫人正提議去看看關老太太屋裡養的那株三色牡丹:「聽說是程大老爺送的。大老爺可真是孝順!這麼稀罕的東西,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謀來的。不過,這也是您的福氣。像我,長這麼大,可從來沒見過一棵樹上開出三種顏色的花來。」


聽到別人讚揚自己的長子,關老太太再也沒辦法像對待其他懷著目的來拜訪她的客人一般,擺出副客氣卻始終帶著幾分疏離的態度來。


她呵呵地笑,由周初瑾虛撫著,帶著吳夫人往擺放三色牡丹的水榭去。


吳寶璋見狀,上前去扶吳夫人。


吳夫人卻快步向前,和關老太太站在了一起,把吳寶璋丟在了身後。而吳夫人的親生女兒吳寶華則看也沒看吳寶璋一眼,不緊不慢地上前扶了母親的手臂,和周初瑾一左一右地跟在吳夫人和關老太太身邊。


吳夫人彷彿沒有察覺到發生了些什麼似的,笑盈盈地和關老太太說著金陵城新來的戲班子惠蘭班。


吳寶璋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她飛快地睃了周少瑾一眼。


只見周少瑾面色蒼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了些什麼事。


她不由得長舒了口氣,心中微定,抬眼卻看見吳寶芝正滿臉好奇地望著周少瑾。


吳寶璋心中一動。


來前她曾打聽過。程家四房雖然有兩位小爺,兩位小姐,可那兩位小姐卻是姓周的,不過是程家的表小姐,特別是那位周家二小姐,是四房姑爺續弦所生,與程家並無血緣關係。


她只是沒想到周家二小姐會長得這麼漂亮。眉目如畫,舉手投足間更是透著股嬌嬌柔柔的氣質,好似那白山櫻,綣繾地開在枝頭,一不留神,她就會隨風飄走了似的,讓人對著她忍不住呼吸都會放輕些。


別說是養在深閨里的吳寶芝了,就是她,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女孩子,那模樣兒那身段,不管怎麼看,沒有一處不精緻,沒有一處不美好的,也難怪吳寶芝會對周二小姐感興趣了!


吳寶璋想著,嘴角微微地翹了起來。


她腳步頓了頓,就和周少瑾肩並著了肩。


「二小姐,」吳寶璋露出了個溫柔嫻靜的笑容,輕聲道,「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看你臉白得厲害,要不要我在老太太面前知會一聲,找個借口讓你歇一歇?」


周少瑾看著她就覺得噁心,根本不想和她多說話。


雖然這樣做有些失禮,可她只要一想到前世自己循規蹈矩了一輩子,最後還落得那樣一個下場時,這樣的隨心所欲就有種肆恣意妄為的痛快,讓她覺得心情愉悅。

網路文學第十章 姐妹來自 金陵春去查看?


第十章 姐妹


周少瑾決定不理吳寶璋。


吳寶璋卻沒有在意。


沒見過世面的大家閨秀面對陌生人的時候多是羞怯靦腆性子,更何況像周二小姐這樣寄人籬下的,只怕更是膽小慎微,不敢踏錯一步了。


她繼續和周少瑾輕柔地說著話:「二小姐,我剛從四川綿陽老家過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出川,看什麼都覺得好奇又新鮮。我聽說金陵的老習俗,端午節的時候要把大蒜放在鍋膛里燒熟了給孩子吃,一個孩子獨吃一頭,吃了夏天不拉痢疾,肚子里不長蟲,是不是真的?」


周少瑾裝做沒有聽見。


吳寶璋眉頭微蹙。


這位二小姐是怎麼一回事?


從她進門到現在她就沒聽見這位二小姐說過一句話,難道是個啞巴?


可她卻沒聽人說過……


吳寶璋想了想,又道:「我進門的時候看見太湖石山旁長著了株合抱粗的樹,枝葉極其茂盛,樹冠只怕有一丈之地,你知道那是什麼樹嗎?」


周少瑾依舊不理她。


吳寶璋有些不知所措。


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人。


身後突然傳來「撲哧」一聲毫不掩飾的笑。


吳寶璋臉都綠了。


她回過頭去,看見了自己同父異母的三妹吳寶芝。


吳寶芝滿臉的譏諷,小聲道:「大姐,人家不願意和你說話,你就不要勉強了,免得破壞了你寬厚大度的名聲。」


吳寶璋鬢角的青筋直冒,臉上的笑容卻依舊溫溫柔柔的,嗔道:「寶芝,看你說的是什麼話?也不怕別人笑話。」然後伸長了脖子朝著關老太太和吳夫人的方向望了望,道,「母親和老安人都快走到水榭了,我們也要快點才是。」說完,急急越過了周少瑾,快步朝著關老太太和吳夫人趕去。


吳寶芝冷「哼」了一聲,轉過臉來對周少瑾露出了個友善的笑容,道:「你不用理她,她就是這樣不知道不知所謂,總覺得她搭理別人別人就一定得搭理她似的。」然後好奇地問她,「你今年幾歲了?看著比我好像還小似的?」


她和她的胞姐吳寶華長得像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五官、身材、模樣兒都隨了吳夫人,很是平常,皮膚卻和吳寶璋似的,欺霜賽雪,細膩白皙,顯然是隨了吳家的人。這讓她們看上去吳夫人多了幾分清秀,勉強算得上是中人之姿。


不過,這吳氏姐妹也不是什麼好人。


前世,她們可沒少和吳寶璋打擂台,而吳寶璋還在她們姐妹倆手裡吃了好幾次大虧。


周少瑾也不想理會她。


可當她發現走在她們前面的吳寶璋正豎著耳朵聽她和吳寶芝說話的時候,她突然改變了主意,朝著吳寶芝笑了笑,輕聲道:「我是甲申年出生的。」


那笑意,就猶如那春日的暄陽,一點點的染暖了她的眼角眉梢,讓她如春風拂柳不可思議地柔軟起來。


吳寶芝驚艷,失聲道:「你可真漂亮!」


是嗎?


周少瑾不禁蹙眉。


程許……喝醉酒的時候也曾這樣囈語。


她後來,就很恨痛自己的漂亮。


如果她不漂亮,是不是就不會遇到那樣悲慘的事呢?


她時常在噩夢醒來之後問自己,卻兜兜轉轉地找不到了答案。只是從此以後就素麵朝天,遠離了那些脂粉膏蜜……


周少瑾眼瞼輕垂,心底倏然間一片冰冷,再也沒有說話的興趣,轉身朝前走去。


吳寶芝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惹惱了周少瑾。


她在家裡也是倍受寵愛的,想到自己還是第一次這樣誠心地讚美別人的容貌,對方不僅不歡喜,還扭頭就走,頓時覺得委屈得不行,眉毛一擰,決定和周少瑾各走各的,可眼角的餘光卻看見吳寶璋回頭瞥了她一眼,她心中生警,想了想,還是忍了脾氣,笑吟吟地追上了周少瑾,強行地挽了周少瑾的胳膊,佯作出副歡喜雀躍的樣子笑道:「姐姐,我是不是哪裡說錯了惹得你不高興了?我給姐姐賠不是!姐姐快別生我氣了!」隨後不等周少瑾說話,又道,「姐姐,我是乙酉年的,比你小一歲。我二姐是癸未年的,比姐姐大一歲。我們去年冬月里才到金陵,每天被母親拘在家裡做針線活,悶都悶死了。要是有失禮的地方,姐姐可千萬別和我計較。」


吳寶芝的話又急又快,讓走在前面的關老太太等人紛紛轉過頭來。


周初瑾更是面露焦慮,既擔心周少瑾小姐脾氣發作起來,不分場合,得罪了客人;又擔心她不擅言詞,受了這吳家三小姐的欺負卻被人倒打一耙。


周少瑾不由惱怒這吳寶芝喜歡惹事生非,偏偏她又是個不擅長和人爭執的,特別是著急的時候,她更說不出話來。她眼眶一紅,眼看著就要落下淚來,吳寶芝稚氣的面孔和眼底閃過的得意卻讓她硬生生地將眼淚收了回去,臉上火辣辣的燒。


前世,她就是不會爭辯,才會處處被程笳壓制。


這一世,難道也要走前世的老路不成?


何況眼前的這個小姑娘比她小了一年輪,她要是被這樣一個小姑娘氣得說不出話來,還有何面目面對一直關心愛護她的姐姐?


她咬了咬唇,好一會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道:「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你有什麼不會的,我都會告訴你的,你不用和我這樣的客氣!」說完,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還算是有理有節,又大著膽子回了一句,道:「你這樣說,反而覺得你我之間太生分了!」


吳寶芝睜大了眼睛。


眼前的女孩子看著軟弱,像朵花似的,誰知道說起話做起事來卻綿里藏針,狠狠地刺了她一下。


她張嘴欲和周少瑾爭辨一番,卻看見了姐姐吳寶華嚴厲又帶著幾分警告的目光,她只好怏怏然地鳴金收兵,皮笑肉不笑地沖著周少瑾咧了咧嘴,算是把這件事揭了過去。


關老太太像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似的呵呵笑了兩聲。


可送走了吳夫人之後,老人家卻拉了周少瑾的手,讚許地道:「以後就應該這樣!遇到事就要做聲。女孩子家家的,本就吃虧,若還是什麼時候都忍氣吞聲的,只怕是被人拆骨入肚了還被嫌棄味道不好。」


周少瑾的眼淚刷地一下落了下來。


外祖母的話說到了她的心上。


前世,明明是她受了程許的羞辱,程許的母親袁氏卻說是她勾、引的程許……二房三房的人都沉默不語,只有外祖母,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她一句話,卻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過她。


她跪趴在關老太太的膝頭,嗚嗚地大哭起來。


周初瑾莫名的悲從心起,跟著抹起眼淚來。


關老太太也眼眶濕潤,扶著周少瑾道:「好孩子,別哭了!這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我們做女子的,就更不容易了。你要是自己不立起來,誰幫你也沒用。你要記得外祖母的這句話才好!」


周少瑾抽泣得說不出話來,淚流滿面地點著頭。


關老太太掏了帕子幫她擦著眼淚,道:「好了,好了,不哭了。瞧這漂亮的小臉,哭花了可不好看了。」接著抓了把糖塞給她,「乖,聽話!」


周少瑾捧著糖,哭得更厲害了。


屋裡服侍的無不掩面。


周初瑾忙上前安慰著妹妹,半晌,周少瑾才漸漸止了哭聲,紅著眼睛鼻子給關老太太賠不是:「……惹得您老人家也跟著傷心!」


關老太太不以為然,笑道:「哭過了,心情好些了吧?快回屋去睡一覺,醒來就什麼都忘了。」


周少瑾紅著眼睛鼻子含淚頷首,和姐姐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問她:「你為什麼大哭?」


「我也不知道。」周少瑾由施香幫她用煮熟了的雞蛋敷著眼睛,道,「就是聽外祖母那麼一說,就哭了起來。」


周初瑾見問不出什麼來,想著以後自己只要多看照點妹妹,妹妹說的是不是真話總能知道的。


她晚上陪了周少瑾睡。


黑暗中,周少瑾回到了從前。


袁氏挑著眉,面容尖刻,狠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厲聲追問她:「是誰讓你這麼做的?你這麼做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父親好歹也是正四品的知府,你怎麼一點廉恥也不講?我和他父親早已和閔大人說好了,為我們家大郎迎接他們家的大小姐,你這樣,是無媒私苟,壞人姻緣……」


大舅母跳了起來,豐腴的臉上滿是汗珠,指著袁氏道:「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家少瑾是什麼性子,別人不知道,難道程家的人也不知道嗎?您怎能口空白牙的說出這番話來。枉我平日里敬你是閣老家的千金小姐,卻原來連這點眼光也沒有!到底是你們家大郎色慾薰心地羞辱了我們家少瑾,還是我們家少瑾勾,引了你們家大郎,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我和你不能罷休……」


被稱做「大郎」的程許被袁氏的兩個陪房媽媽按著,目光獃滯,嘴裡不停地喃呢著:「你騙我!你騙我!你說我若是中了解元,你就為我求娶少瑾的。我誰都不要,我只要少瑾……」


周圍的人都冷漠地望著她們。


目光如刺。


如同在看一場鬧劇。


場景轉換。


她呆坐在一張黑漆鑲鏍鈿梅花迎春的綉墩上,袁氏看她的目光猶如她是什麼污穢之物,不耐,隱忍,厭惡,聲音冷得像冰雹,一個字一個字的砸在她的心上:「……你既要強嫁到我們家來,那就要守我們家的規矩。其他的我就不說了,這『貞潔』二字卻是要和你好好說道說道……你身邊的丫鬟婆子一個也不許帶進來,陪房之類的,我會安排的……沒有我的允許,不得隨意出入你住的院子;沒有我的允許,不得和其他院里的丫鬟婆子說話……每月同房不得超過三次……大郎還年輕,瞧你那煙視媚行的樣子,就是個不安分的。可這也由不得你,總不能讓你勾、引著壞了他的精血……多少好好的爺們就這樣沒了的……」


場景再次轉換。


黑漆漆的屋裡只點了一根蠟燭,樊劉氏的臉惶恐又驚駭,在燭光中搖曳。她苦苦地哀求著:「好小姐,您使點勁,孩子就要下來了……我們好不容易從程家逃了出來安頓下來,您可不能把性命丟在了這裡,不然我可怎麼向老爺交待?您又怎麼對得起大小姐……」


她又濕又冷,呼吸里全是濃濃的血腥味,彷彿在地獄間行走,身體疼得好像下一刻就要死了。


誰來救救我!


誰來救救我!


她厲聲尖叫著,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手情不自禁朝身下摸去。

第十一章 秘密


「怎麼了?怎麼了?」周初瑾慌慌張張地起身,緊緊地抱住了周少瑾,高聲地喊著丫鬟,「持香,施香,快點燈!」


屋子裡亮起來。


周少瑾看著了手上的鮮血,面露驚駭,人崩潰般地凄厲尖叫起來:「血,血,血……」


「少瑾,少瑾。」周初瑾嚇得聲音都變了,「別怕,別怕,姐姐在這裡呢!姐姐在這裡!」她說著,也看見了周少瑾手上的血,她忙掀了被子,見周少瑾身下洇開了一塊,周初瑾鬆了口氣,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道:「好了,好了,沒事,沒事,是你的癸水來了!」


真是這樣嗎?


周少瑾惶恐不安地望著周初瑾。


周初瑾點了一下妹妹的額頭,笑道:「姐姐還能騙你不成?你看你這個樣子……」她笑著搖頭,道,「我們家少瑾也長大了!」話說到最後,已是十分的感慨。


周少瑾不明白。


聽到動靜披著衣服趿著鞋跑進來的樊劉氏卻知道。


「二小姐還是第一次呢!」她笑眯眯地吩咐施香,「你這就去給二小姐煮紅糖水去!」自己卻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周初瑾則抱著妹妹在她耳邊向她低聲地解釋著一些注意的事項。


但周少瑾恍恍惚惚的。


也就是說,剛才她只是做了個夢。


並不是回到了從前。


可那個夢,卻道盡了她這十年來深藏在心底,不敢觸及的秘密。


當年,程輅和吳寶璋定親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非常的猝然。那時候,姐姐已出嫁,外祖母和大舅母正暗中幫她準備出閣的事宜,不要說是四房,就是程笳的母親姜氏也感到非常的意外,還曾急急地過來打探真偽。


外祖母那麼剛強的人,一下子就病倒了。


沔大舅舅氣得直罵,程詣擼了袖子要去找程輅算賬,還是程誥攔住了程詣:「事已至此,難道還能讓程輅和吳家退親不成?就算他想和吳家退親再娶少瑾也別想我們會答應。」他冷笑道,「怪只怪我們識人不清,把白眼狼當成了君子。少瑾以後還要嫁人的,你這麼一鬧,於程輅來說,不過是樁**韻事,卻能要了少瑾的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且看著,我要是不收拾他,我就不姓『程』。」


大舅母也攔著程詣:「這件事不過是我們兩家口頭上的約定,又沒交接個信物,原是我們做得不對,你千萬不要鬧騰,要是有什麼流言蜚語傳出去,吃虧的只能是少瑾。」又勸她,「我們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的,以後大舅母再給你找個比程輅更好的人家,和和美美的,讓那程輅後悔去。」


她不甘心。


又不是她巴著程輅不放,現在程輅背信棄義,反倒成了她的錯,不僅如此,還連累著外祖母、大舅母、舅舅表哥們都跟著她沒臉。


所以父親寫信過來,說繼母會來接她到任上的時候,她不願意跟著繼母去保定,道:「我的事,自有外祖母為我做主。」


繼母不敢做主,寫了信給父親,就暫時住在了程家。


程輅沒來,吳寶璋卻來了。


吳寶璋跪在她面前,滿臉的羞愧:「這樁婚事是我繼母做的主,等我知道的時候兩家已經下了定……如果我事先知道,說什麼也不會同意……」


吳寶璋怎麼想,她根本就不在意。


誥表哥說得對,再怎樣,他們兩家也不可能退親。就算是退了親,自己也不會嫁給程輅了。她只要個說法!


程笳約了她去花園裡散步,說是有話對她說。


她們走到了水榭旁由太湖石堆砌而成小山洞裡,程笳神秘地朝著她眨眼睛,道:「你在這裡等等,我有好東西給你。」


她在山洞裡等著程笳回來。


卻等來了醉酒的程許。


周少瑾顫抖起來。


像篩糠似的,不能控制,牙齒相碰,「咯咯」作響。


「少瑾,少瑾。」周初瑾嚇得快要哭出來,再次把把妹妹摟在了懷裡,沖著樊劉氏直嚷,「快去請了大舅母過來,你快去請大舅母過來。」


「我沒事,我沒事。」周少瑾緊緊地抱著姐姐,像個瀕臨死亡的人抱著救命的稻草,貪婪地汲取著周初瑾身上的溫暖,「我就是冷,姐姐你抱著我,你抱著我……不要去喊大舅母,太丟人了……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不許去喊大舅母……」


「好,好,好。我不喊大舅母。」周初瑾的眼淚籟籟地落下,「我抱著你,我抱著你。」


周少瑾不依,非要周初瑾喊了樊劉氏回來。


周初瑾點頭,朝著樊劉氏使眼色。


樊劉氏就站在了門口。


周初瑾用力地抱著周少瑾。


周少瑾伏在姐姐肩頭,嚶嚶地哭了起來。


她好像聽到了程笳的尖叫和那不可置信的聲音:「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在幹什麼?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不如的事來!我要告訴我娘,不,我要告訴大伯母……」


然後,很多人趕了過來。


有人扶起來她,把她送回了她的卧房,為她清理身體,給她換衣服,把她塞到了被子里……


她混混沌沌的,不知道白天黑夜。


之後,她被人扶去了廳堂。


大舅母和袁氏在那裡爭吵,袁氏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淫、盪。


再後來,父親趕了回來,站在她床前默默地流著眼淚。


大舅舅扶著外祖母走進來,曲膝欲跪,要給父親陪不是。


父親一言不發地扶起了外祖母,然後走了出去。


她就和程許訂了親。


袁氏要親自教導她。


外祖母和大舅母不同意。


袁氏下巴揚得高高的,冷諷地道:「她可是我們程家的宗婦,你們連個養在深閨的姑娘都看管不往,何況是主持中饋的長孫媳婦?」


外祖母和大舅母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滿臉通紅。


「我去!」她站了起來。


大舅母抹著眼淚,無奈地幫她梳妝打扮。


程許在她去長房的路上偷看她。


袁氏在上房的耳房裡羞辱她。


還當著她的面吩咐陪房的媽媽相看幾個模樣、性子都要伶俐些的丫鬟,以後給程許做通房。


她麻木跪在耳房裡背著《女誡》,隨他們折騰。


可有一天,她不經意地抬頭,那些丫鬟婆子看她時流露出來的鄙夷和不屑卻像針般刺傷了她的心。


她猛地清醒過來。


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悠長悠長的夢。


她為什麼要過這樣的日子?


她又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程許可以不受任何的懲罰一身輕鬆,她卻要被千夫所指在這裡受苦?


姐姐去了那裡?


她要去找姐姐!


如果姐姐知道她過的是這種日子,一定會幫她的!


她把箱籠里的金銀錁子全都揣在了懷裡,在一個風高月黑夜和乳娘樊劉氏離開了程家,離開了金陵。


樊劉氏找了條去京城的大貨船,兩人躲在艙底,她一路吐到了京城,卻在通州的時候遇到了大風雪,被困在了驛站里。樊劉氏當了樊家祖傳的金手鐲,她們才能找到廖家在京城的老宅子。


她不知道自己出走的消息有沒有傳到京都,廖家人知道不知道金陵發生了些什麼事。她怕姐姐會因自己被人看輕,在廖宅不遠的地方租了個小院子落腳。


北方的風雪像刀子似的刮在人身上,刺骨的冷。


樊劉氏蹲在姐姐住的衚衕口等人,她蜷縮在沒有地龍,四面透風,只在屋子裡燒了個火盆房間里取暖,直到第九天,凍得臉色發青的樊劉氏才攏著衣袖帶著滿身是雪,用風帽掩臉的姐姐出現在她面前。


「你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姐姐錯愕地失聲驚呼。


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害怕,或者是難堪,她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好姐姐什麼都沒有問,脫下身上的皮襖就緊緊地把她裹在了懷裡,扭頭對樊劉氏道:「這裡怎麼能住人?你收拾收拾,等會就陪著二小姐一起搬到我陪嫁的小田莊去。」


那關心的話語,猶帶著姐姐體溫和香味的溫暖,讓驚恐不安卻一直強忍的周少瑾如潰決的河堤般嗚嗚大哭了起來。


姐姐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安慰著她。


樊劉氏欲言又止。


「沒事!」姐姐沉聲道,「我已經讓馬賜過去了——那邊當差的都會打發到我在廊坊的田莊去,服侍你們的丫鬟婆子也會從山東那邊買過來。等二小姐養幾天,臉色沒這麼難看了,那些丫鬟婆子也用順手了,你們就搬到我那裡去。若廖家的人問起來,就說是少瑾想我,特意來京城探望我就是了。」她說著,臉色驟然一冷,「她的兒子是寶,我們周家的女兒難道是草不成?你們只管在我這裡住著,我看誰敢說你們一句不是。等過些日子,我再為少瑾相門好親事,免得她以為除了程家,少瑾就嫁不出去了似的!」


她這樣還能嫁人嗎?


姐姐到底知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些什麼事?


她詫異地睜大了眼睛,不敢去看姐姐,朝樊劉氏望去。


樊劉氏眼中含淚地點了點頭。


她心中一輕。


那樣恥辱的事讓她親口對自己最在乎、最親近的姐姐再說一遍,她寧願去跳莫愁湖。


「姐姐!」她想阻止姐姐,又喃喃地不知道怎麼開口。


「這件事我自有主張。」姐姐強忍著忿忿地道,「你只管安心在我的小田莊里把身體養好就是了!」


是啊,有姐姐護著她,她有什麼好怕的!


她放下心來,安心在小田莊里調理著身體。


誰知道晴天霹靂——她卻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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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往事


「不,不,不!」她驚駭地搖著頭,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不可能!我不是懷孕了,我只是吃壞了肚子!」


姐姐抱緊了她,再也沒有了從前的氣定神閑:「你別擔心!我既然留了你在京城,就有辦法讓程家風風光光地把你接回去!」


姐姐不是說讓她安心留在小田莊里住著嗎?


不是說再給她找個人家嫁了的嗎?


怎麼突然就變了卦?


她滿心惶慌,推開了姐姐:「不,我不回去!我不要嫁給程許!我不要被人罵作娼、婦!我不要看那些下人的白眼!我不要一輩子都被人指指點點……」她說著,低頭望向自己的小腹,那裡平平的,什麼也看不出來,大夫的話就像一個謊言,一個玩笑,「我也不要這個孩子……」


「可是,」姐姐憂心忡忡,滿臉擔心,「這畢竟是程家的孩子,而且還是程許的第一個孩子,是長房……」


程許,孩子……讓她緊繃的心緒斷裂。


她厲聲尖叫著跳了起來,打斷了姐姐的話:「你們為什麼都欺負我?你為什麼和那些人一樣,都幫著程許說話?你不是我姐姐!你不是我姐姐!」她甚至來不及趿鞋,光著腳就朝外跑,「我不會回去的!我死也不會回去的!我也不會生下這個孩子的……」


姐姐追了過來,把她箍在懷裡:「少瑾,少瑾,你聽我說……」


「我什麼也不想聽!」她掙扎著,用腳踢著姐姐,像個瘋子似的,「你也只會讓我忍著,讓我認命,讓我死心,我憑什麼要忍著?我憑什麼要認命?我憑什麼要死心?就因為我是姑娘家嗎?我又做錯了什麼?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的懲罰我?」


「不是,不是!是姐姐不好,姐姐沒有照顧好你,是姐姐辜負了母親所託,讓你受了委屈……」姐姐的淚水彷彿滾燙的水珠,一滴滴地落在她的脖子上,也燙到了她的心裡。


可這是姐姐的錯嗎?


姐姐又憑什麼要包容她的無理取鬧?


就因為姐姐是最愛她的人?


而她,讓親者痛仇者快,和傷害她的程許又有什麼區別呢?


她全身無力,委頓於地。


「少瑾,少瑾,」姐姐嚇得臉色煞白,撲在她身上,「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沒事。」她喃喃地道,心如死灰,「姐姐你扶我到床上去吧……」


這也許就是她的命!


她不想認命也不行!


「二小姐,二小姐!」樊劉氏跪在一旁,哭得像個淚人。


她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她的命運在她答應程笳去花園散步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有了偏差。


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蠢。


別人要她怎樣她就怎樣。


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沒用。


程許欺負她的時候只知道求饒哭叫。


她胡亂地抓了個東西想站起來,雙腿卻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她只好匍匐著朝床爬去。


姐姐一把拽住了她,戚聲道著「你別這樣,你別這樣」。


她卻置若罔聞,道:「姐姐你把我送回我租的宅子吧!程家肯定會很快找來的……就算他們不要我了,也會找到我才會退親的……你別管我了,廖家的人要是知道我出了這樣的事,肯定要笑話你的……我一個人就算了,不能把你們都拖下水……只求姐姐能收留樊媽媽。他們找到了我,肯定不會放過樊媽媽的……可憐她奶了我一場,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也是受了我的拖累……」


「二小姐,您別這麼說!您快別這麼說!」樊劉氏也撲了過來,「是我帶您走的。對,是我的主意,是我慫恿著二小姐來找大小姐的,與二小姐無關!都是我這個惡奴做的孽……」


姐姐看著她們,目光卻慢慢地冷了下來。


「少瑾,」姐姐扳著她的肩膀,眼角的餘光掠過她的肚子,然後定定地望向了她的眼睛,肅然地道,「你真的不想回程家嗎?要知道,你若在這個時候選擇留在京城,那你以後,就再也不能回程家了。你要想清楚!」


她已經有了主意。


聞言只是漠然地搖頭,道:「姐姐,你送我回我租的地方吧,我不想再折騰了。」


姐姐望著她,良久,才起身扶她上了炕。


她拉住了姐姐的衣袖,道:「姐姐,你答應過我,要幫我照顧樊媽媽的,你一定要說話算數。」


姐姐點頭,眼角閃著淚光,道:「姐姐說話算數。」


她第一次懷疑姐姐,讓姐姐發誓:「要用母親的名義發誓……」


姐姐眼底閃過痛苦,認真地發了誓。


她就沖著姐姐笑了笑,道:「姐姐,我全身無力,讓人給我用人蔘燉只老母**!」


姐姐凝視著她,好像生怕遺漏了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似的,好一會才輕輕地道了聲「好」。


她閉上了眼睛。


等到雞湯端上來,她乖乖地喝了雞湯,繼續睡覺。


姐姐一直守著她。


可打了三更鼓以後,疲憊不堪的姐姐開始支持不住打起了磕睡,兩刻鐘之後,姐姐伏在床前睡著了。


她睜開了眼睛。


出了這樣的醜事,為了她的名譽,以姐姐的謹慎,不僅誰也不會帶過來,而且還會遣了田莊里服侍她的人,不然姐姐也不會一個人守在她身邊了。


她在心裡琢磨著,聽了聽動靜,悄然起身,輕手輕腳地出了內室。


外面果然悄無聲息看不到一個人。


她無聲息地走在小田莊曲曲折折的抄手游廊里。


那天應該是十五,沒有風也沒有雪,月亮像個圓圓的玉盤,靜靜地掛在半空中。庭院中枯虯的樹枝雜亂無章隨意橫生,在地面留下一片斑駁的陰影。


她一路朝前,凍得抖個不停。


樹林,放農具的柴房,水井……她都徘徊良久。


等她試圖打開後院廚房的角門時,姐姐竄了出來。


「你要幹什麼?」姐姐緊緊地捏著她的手腕,捏得她鑽心般的疼,她從來不知道,姐姐的力氣有這麼大,「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母親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你怎麼能這麼干?你讓父親怎麼想?你讓黃泉之下的母親怎麼想?你讓我百年之後見到了母親怎麼跟她說?你讓我還有什麼面目在每年的清明、端午去祭拜母親?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姐姐說著,眼睛漸漸泛紅。


「姐姐,我是不是很沒用?」她目光獃滯,呢呢地道,「我想死,卻連個死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若是在樹林里弔死了,別人發現我死在你的宅子里,還以為是你害死了我;我想找個讓人不容易發現的地方,可那也還是你的宅子,你一樣摘不清;為什麼你的宅子里沒有湖?要是有湖就好了,綁了塊石頭跳進去餵了魚,神不知鬼不覺的;或是有條小河也好,水流大一點,屍骨可以衝到別的地方去,就讓我做個孤魂野鬼……」


姐姐「啪」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她過了好一會才感覺到絲絲的疼痛,眼淚這才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姐姐!」她撲到了姐姐的懷裡。


姐姐卻一把將她推開,道:「你真的不回程家?」


那一刻,姐姐的目光像月光一樣清冷,像斑駁陸離的樹影一樣陰森。


她愣在那裡。


姐姐大步上前,盯著她的眼睛又問她:「你是不是準備永遠都不回程家了?」


她傻傻的點頭。


姐姐輕輕地撫著她的面頰——她並不知道上面已經浮現出手指印。


「也好!」姐姐淡淡地道,「一命還一命,你就當還了他們一命。以後大家各不相干!」


她不懂,但姐姐說:「我們回去!這件事姐姐幫你做主。」


她還是不懂。


姐姐說:「你放心,我不會把你交給程家的人的,你就跟著我留在京城。」


可是,姐姐會很難做吧!


她搖頭。


姐姐笑,問她:「你還相信姐姐嗎?」


她忙不迭地點頭。


姐姐攬著她的肩膀往回走:「那你就再相信姐姐一次,我不會讓程家的人把你帶走的!」


她當然相信姐姐,她不相信姐姐,又能相信誰呢?


她乖乖地跟著姐姐回了廂房,姐姐餵了她一顆安神的藥丸,道:「你好好睡一覺,等醒了,就什麼都好了。」


她閉上了眼睛。


卻怎麼也睡不著。


只覺光怪陸離到處都是不明所以的光影,她甚至聽到了樊劉氏的哭聲和姐姐的說話聲:「你們來京城都一個多月了,程家要找來早就找來了。可見是覺得拿捏住了少瑾的命脈,不愁她不乖乖地自己回去。現在是他們程家的錯,那袁氏尚能如此,若是少瑾回去,只怕沒兩年就會被她折磨得丟了性命!何況這孩子的月份不對,別人仔細想想就能明白這其中的緣由,少瑾可就真如她自己所說的,一輩子都別想抬頭了……更有甚者,誰都可以想起來就辱沒她一頓……與其那樣丟了性命,還不如賭一把……若有什麼報應,就報應到我的身上,與少瑾無關……」


她的事,不要連累姐姐!


她想大聲跟姐姐說,但那些光影又朝著她撲了過來,她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沉沉地睡去。


再後來,樊劉氏煎了碗葯給她,她連喝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孩子沒了,她大出血,姐姐帶了個鬢角貼著膏藥,面容刻薄的老嫗進來給她把脈,天亮,血止住了,但她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昏昏沉沉中,她聽到姐姐和樊劉氏說話:「……把那團血肉給我送到杏林衚衕去,給程許,親自送到他手裡,讓他知道,他是怎麼失去的妻兒,讓他知道,他娘都做了些什麼……他們做的孽,沒道理只有我們受著……」


那聲音,帶著咬牙切齒的恨。


她卻只是在想,原來程許在京城,這下子他就再也不會纏著自己了吧?


猶如心頭的大石頭被搬走了,她長長地吁了口氣,安心地睡著了。

第十三章 決定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姐夫為她保了一門親事。


她不願意嫁人。


「是假夫妻!」姐姐卻道,「林世晟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成親的日子都定了,結果岳父犯了事,那姑娘也被沒了籍。主辦這案子的是你姐夫的師兄,他走門路走到了你姐夫這裡。那林世晟家中是世襲的正四品僉事,他十五歲就襲了職,非常的能幹,如今已是羽林軍左軍指揮使,從三品……」


「那就更不好了!」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打斷了姐姐的話,「恃恩挾報,就算是我嫁了過去,只怕那林大人心中堵著口怨氣,也不會待我好。何苦恩人變仇敵?何況我根本不想嫁人……」


姐姐聽著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是林大人主動提出來的。」


她愕然。


姐姐細心地給解釋給她聽:「他未婚妻就算是想辦法救了出來,他岳父那件事鬧得那麼大,想隱姓埋名都有些難,又怎麼可能嫁給林世晟為正妻?林世晟正是清楚這一點,又不想他那未婚妻受委屈,這才想出了這個主意——你和他做假夫妻,一年後,以你無子為由,由你做主為他納了他那個未婚妻進門。你佔了嫡妻的名份,以後老有所依,死有香火供奉;那姑娘和林世晟做了夫妻,生兒育女,得償所願。怎可能恩人變仇敵?說起來,是我們幫了他的大忙!」


她依舊不同意,道:「到底是佔了夫妻的名份!」


如果林世晟要對她做什麼,她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姐姐沉默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


外面卻一陣鬧騰。


持香神色緊張地在門口張望。


姐姐笑著對她道了句「你先休息,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說」,起身欲走。


她有所感觸,拉住了姐姐的手,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不用瞞著我,我若是差了人去打聽,一樣打聽得到。」


姐姐想了想,神色難明地道:「程許這些日子一直在鬧騰,怕是我這次不小心露了行蹤,被他找上門來。」


所以姐姐才急著把她嫁出去?


她立刻道:「那我就嫁給林世晟吧!」


姐姐反而猶豫起來,道:「先前是我太著急,如今聽你這麼一說,好比那拆了東牆補西牆,也未必是萬全之策。那你先歇著,我去打發那不速之客。」


她笑著看姐姐出了內室。


外面的喧鬧卻更大了。


她最初還躲著被子里,後來見事情久久不能平息,又擔心姐姐被人欺負,讓樊劉氏扶著她出了門。


樊劉氏不肯,後來擰不過她,只好道:「老爺也趕過來了。大小姐不會有事的。」


她忐忑地問樊劉氏:「父親,怎麼說?」


「老爺和大小姐去了書房。」樊劉氏道,「有大小姐在,老爺不會責怪你的。」


是的。父親不會責怪她,但會責怪姐姐!


她怎麼坐得住?


由樊劉氏扶著,她去了書房。


持香等人都遠遠地站在抄手游廊里。


她示意持香等人不要聲張,悄聲地走了過去。


屋裡隱隱傳來父親的聲音:「……你膽子可越來越大了!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敢自己就做決定?!要是少瑾以後有個三長兩短的,你準備怎麼辦?這世間的事有誰敢說自己就能周到圓滿從不出錯?你就能保證你所的這一切都是對的?你就能保證少瑾以後能衣食無憂,不被人欺負?」


父親的質問越來越嚴厲,姐姐的的聲音委屈又無奈:「爹爹,我,我這也是沒辦法了!我總不能看著少瑾自縊吧?我能攔著住她一次,我能攔得住她兩次,三次嗎?何況……」


姐姐的聲音低了下去,她聽不清楚,父親的聲音卻像驚雷:「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她不由把耳朵貼在了房門上。


「少瑾,她,她大出血……以後不可能再生育了……」姐姐的哽咽著低聲道。


她愣了愣,只是感覺有些意外。


或者是那時候她還年輕,並不傷心或難過。


「啪!」地一聲,屋子裡響起清脆的耳光聲還有父親的震怒:「你個孽障!看你做的好事!你還不如拿根繩子把你妹妹勒死算了!」


那耳光,彷彿打在她的臉上,那尖刻的話,彷彿刺在她心裡。


她忍不住衝進去,攔在了父親面前:「爹爹,這全是我的主意,與姐姐無關。您要打就打我,要罵就罵我。姐姐是擰不過我了才答應的。統統都與姐姐無關!」


父親神色晦澀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姐姐,拂袖而去:「你們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們自己好自為之!」


她轉身撫著姐姐已經開始泛紅的臉,心痛地問姐姐:「疼不疼?」


「不疼!」姐姐搖著頭,眼底閃著淚光,「姐姐不疼。」


怎麼會不疼?


特別是被父親那樣的責罵。


她高聲吩咐樊劉氏打水進來,道:「用冰水敷一敷會好很多。」


姐姐卻喊住了樊劉氏,道:「你身體不好,快回屋去躺著,我一會就去陪你。」


「姐姐要去哪裡?」她惶恐地抱著姐姐的手臂。


「傻丫頭!」姐姐扶著她的頭,笑道,「父親打了我這一耳光,我不到程家人面前去晃晃程家的人又怎麼會死心!你別擔心,爹爹不是真心的責怪我們,這是他給程家的交待而已。」


她不相信。


姐姐在她面前慣會粉飾太平。


可她覺得如果能這樣給程家一個交待也好。


但程許還在鬧。


她怕被廖家的人知道了。


問姐姐:「和林家的親事怎樣了?」


姐姐道:「我和你姐夫商量過了,覺得還是另給你找門好一點的親事好!」


她相信姐姐,不再過問。


誰知道林世晟卻找上門來。


他長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目光明亮而誠摯。


她不喜歡。


那程輅,程許又何嘗不是一表人才,看上去溫文如玉,謙遜真誠?


林世晟像知道她在擔憂什麼似的,拿了份文書給她,道:「你若不相信,我們立字為據。」


她把林世晟趕了出去。


姐姐隨後趕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問她:「林世晟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她把還沒來得及撕掉的文書遞給姐姐看。


姐姐輕輕地嘆了口氣,把文書折放在了衣袖裡。


林世晟去而復返,求見姐姐。


姐姐勸她:「要不,你考慮考慮?」


如果林世晟長得平常些,她或者會覺得更安全些。


她搖頭。


「那我去回了林世晟。」姐姐起身,還沒有走出房門,持香跑了進來,道:「大奶奶,那林大人和程許大爺打了起來。」


姐姐急急地往外走,她拽住了姐姐,道:「姐姐,你當著那個人就應了林家的親事吧!」


「可是?」姐姐皺著眉。


她道:「與其嫁了人還要遮遮掩掩的,不如坦坦蕩蕩地嫁給林世晟。」


姐姐思考良久才答了聲「好」。


就這樣,她嫁入林家,一年後,給林世晟納了妾,她搬去了林家的田莊養病。


可當林世晟帶了自己新生的兒子來探望她的時候,她望著那白嫩柔軟,眼睛清澈得像晴空,泛著淡淡的藍色的小小嬰孩時,她剎那間心痛如絞,後悔了。


如果那個孩子還活著,也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會軟軟地趴在她的懷裡,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著她,會吃著小指頭不願意放下……孩子雖然是程許的,卻是她生的,也有她的一半血脈啊!


晚上,她的眼淚打濕了枕頭。


可她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講,甚至是不能露出一絲的異樣——就在她出嫁的那年春天,姐姐和姐夫的第一個孩子小產了,之後姐姐就再也沒能懷上孩子。


如果姐姐知道她對當初的事有了悔意,那又將姐姐置於何地?姐姐所受苦又算是什麼?


她想起姐姐那天說的那句話——如果有什麼報應,就報應到我的身上。


難道這就是報應?


本應該報應在她身上的罪孽卻報應給了姐姐姐夫!


她姐姐姐夫何其無辜,為她背負本不該背負的罪責。


她不僅不能後悔,還要忘記這一切,就當那些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好好生生地活下去,歡歡喜喜地活下去。


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還是會忍不住想起那個孩子,想起失去孩子的那個夜晚……像被藤蔓緊緊地纏住了般,夜不成眠,透不過氣來。


她開始吃齋念佛,求菩薩原諒她的罪過,求菩薩保佑姐姐和姐夫子嗣興旺,有什麼報應就都報應到她的身上……直到五年後,姐姐磕磕巴巴地生下了外甥廖承芳,她這才鬆了口氣。


現在,手尖上的血跡又把那些記憶翻了出來,多年的忍耐像被打碎了水瓶,深藏的秘密流淌出來,周少瑾分不清自己是在前世還是今生,她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好像這樣就能幫一直堵在胸口的疼找個出口,讓那傷痛、後悔、自責、內疚就不會那麼的沉重般。


「姐姐,姐姐,」她伏在周初瑾的肩頭哭得不能自己,「我好後悔,好後悔……可我誰也不能說……是我不要那孩子的……我怕說了讓你傷心……我就是念再多的經,吃再多的齋也洗不幹凈身上的罪孽……菩薩為什麼不收了我……還要讓我再受一遍這樣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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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決心


「什麼孩子?誰家的孩子?」周初瑾的手緊緊地捏著周少瑾的肩膀,臉色蒼白,「你說清楚,出了什麼事?」


周少瑾肩膀火辣辣的疼,她從往日的記憶中驚醒,心中不由悚然。


那些都是上輩子的事,自己可不能被上輩子的事影響到心智,分不清前世今生,做出什麼傷人害己的事來!


她穩了穩情緒,道:「姐姐,我沒事。我就是心情不好,想在姐姐懷裡哭一場。」


「是嗎?」周初瑾很是懷疑。


「我真的沒有騙姐姐!」周少瑾撒著嬌,用著她慣用的伎倆,想轉移姐姐的注意力,「我,我就是心裡害怕!」


聽妹妹這麼說,周初瑾心中的困惑越深了。


剛才妹妹趴在她的肩頭,說的什麼話,她聽得清清楚楚。那語氣,分明是個受盡了委屈的幽怨少婦,可妹妹卻是個養在深閨,年不過十二的小姑娘……難道纏著少瑾的東西還沒有走?


她仔細地端詳周少瑾。只見周少瑾目光清明,神態安祥,舉止正常,不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住了的樣子……難道是靜方師太送的符水起了作用?以至於那東西時隱時現?


周初瑾心裡又升起幾分希望來,尋思著自己要不要再去趟濟惠寺,小丫鬟跑進來稟道:「沔大太太過來了!」


樊劉氏到底不放心,讓人去給沔大太太報了個信。


她只是簡單地挽了個纂,素著臉,什麼首飾也沒有戴,顯然是得了信急匆匆起床趕了過來。


周初瑾最怕別人知道周少瑾中邪的事,一個不小心就會影響到周少瑾的婚事。


她忙趴在沔大太太耳邊一陣低語。


沔大太太鬆了口氣,笑道:「你們兩姐妹,可真真把我給嚇死了。」說著,摟了周少瑾,道:「以後是大姑娘了。」然後說了很多癸水來時應注意的事項。


周少瑾好多年都不曾和人這樣討論自己的私密事了,臉紅彤彤的。


沔大太太見狀打住了話題,笑著交待了周初瑾幾句,起身告辭。


周氏姐妹倆送沔大太太出門,卻在大門口碰到了關老太太貼身的丫鬟似兒。


她笑盈盈地屈膝行禮,道:「老太太讓我過來問問畹香居這邊出了什麼事?」


眾人面面相覻。


似兒解釋道:「老太太這些日子睡眠都短,正準備歇下的時候,見涵秋館那邊有人打著燈籠往畹香居這邊來,特意讓我來問問。」


竟然把她老人家都驚動了。


周少瑾汗顏。


周初瑾低聲對似兒說了幾句,似兒的目光落在周少瑾身上抿了嘴笑,道:「我這就去稟了老太太。」


丟臉都丟到嘉樹堂去了。


周少瑾的臉火辣辣的。


沔大太太和似兒去了上房那邊,她和姐姐回了畹香居。


樊劉氏服侍著周少瑾換了衣服,喝了紅糖水。


周初瑾道:「少瑾,我有好多的話要和你說,今天晚上我們還是一起睡吧?」


周少瑾重重地點了點頭。


姐姐明明懷疑她中了邪,卻還是不顧自身安危和她睡在一起……對於姐姐來說,自己一向都是她最重視,最重要,也是最疼愛的人!


這讓她心裡暖暖的,有著被溺愛的愉悅。


周少瑾決定趁這個機會把自己重生的事好好地和姐姐說道說道,務必要讓姐姐相信她並不是亂思亂想,可當她望著姐姐那秀雅娟麗卻難掩澀氣的面孔時,她又有了一絲的猶豫。


上一輩子姐姐已經背負了她太多的苦難與責任,這一世,難道也讓姐姐像上一世似的為她背負苦難與責任嗎?何況認真的說起來,她實際的年齡比姐姐還要大,應該是她來照顧姐姐才是!


她猶豫著。


周少瑾已道:「少瑾,我看你的病好得差不多了。要不明天我跟外祖母說說,我們姐妹一起去惠濟寺上炷香怎樣?」


惠濟寺,就是上次姐姐為她求符水的禪寺。


未嫁女,單獨帶著僕婦去上香,姐姐得找多少借口,費多少口舌才能說服外祖母答應?


她心裡鈍鈍的痛,為姐姐對她的付出和自己給姐姐惹的事愧疚。


這一瞬間,她下定了決心。


不管以後面臨著怎樣的困境,她都不能像上一世似的事事麻煩姐姐,更不能像上一世似的讓姐姐為她的罪過付出代價。


這一世,換她來保護姐姐,保護程家,保證父親!


就像她臨死前所想的那樣,她一定會睜大眼睛,看清楚人心,不再那麼軟弱,離程輅遠遠的……不讓前世的悲劇重演!


周少瑾暗暗捏了捏拳頭,想了想,親昵地把靠在了姐姐的肩上,提醒周初瑾:「姐姐你忘了,我要給外祖母抄經書!佛祖會保佑我的!」


是啊!


自己怎麼把這件事給忘了!


周初瑾差點拍額頭。


那經文既然是奉給菩薩的,菩薩自然會保佑抄寫經文的人。


禪寺里的人不是說,佛堂里都有菩薩的佛光庇護,說不定妹妹多抄幾頁經文,多在外祖母的小佛堂里獃獃,就能把纏著少瑾的髒東西給徹底地趕跑呢!


「姐姐明天早點喊你起床!」她笑吟吟地道,眉宇間儘是歡欣鼓舞。


周少瑾看著,難過得眼淚都差點落下來。


她在心裡不斷地告誡自己:周少瑾啊周少瑾,你看你姐姐的願望原來是這麼的低,你可要爭氣,千萬不能再哭哭啼啼了,遇到事一定要學前世的姐姐動腦筋想辦法去解決,而不是把事都推給別人……


誰知到了第二天,似兒過來道:「老太太說了,二小姐身體不適,這幾天就免了晨昏定省,在家裡修養幾天,等好了,再去給老太太請安也不遲。」又拿出了幾名藥材,道:「老太太囑咐了,讓樊媽媽煎給二小姐喝。」


周初瑾道了謝,心裡卻很是鬱悶。


這麼一來少瑾豈不是還要受些日子的罪?


她正尋思著找個什麼理由讓周少瑾早點開始抄經書,沔大太太差了人請她過去:「要開始裁夏衣了,請大小姐過去幫著記個賬。」


周初瑾只得先去了沔大太太那裡。


院子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周少瑾睡了個回籠覺,醒來的時候翠環正在屋檐下和施香說話。


聽到動靜,她進來給周少瑾請安,道:「我們大小姐請您中午去花園裡摘玫瑰,說是要做玫瑰花露。」


或者是那樣大哭了一場,心中不好的情緒都宣洩出來,再聽到程笳的名字,她變得坦然了很多。


「你去跟你們家大小姐說一聲,」她淡淡地道,「我暫時還不能出門,她的好意我心領了!」


翠環訝然。


周家二小姐從來都不曾拒絕過大小姐,這次怎麼……難道是大小姐什麼時候得罪了周家二小姐自己都不知道?


翠環匆匆回了程笳所居住的如意軒。


沒有人打擾,周少瑾一個人安靜地躺在床上想著心事。


既然確定了自己是重生的,那程家就肯定會被抄家滅族。


怎麼避免程家被抄家滅族呢?


她苦苦地回憶著前世的事。


因為長期住在大興的田莊,又不愛交際應酬,除了春節回林家和林世晟一起祭祖、到大昭寺禮佛之外,她幾乎不怎麼出門。知道程家被抄的消息還是林世晟告訴她的。林世晟還安慰她,讓她不要著急,和程家有舊的幾位封疆大吏都有為程家想辦法了。就算萬一有什麼事,她是出嫁女,也不會牽扯到她身上來。


她當時心情雖然有些複雜,卻也沒有覺得有多嚴重——程家享譽士林百來年,就算是失了帝心,家裡多的是讀書種子,最多不過沉寂幾年,一旦有機會,又會聲名雀起,重領風騷。她竟然還對林世晟感慨:「程家花園的秋波居是個水榭,承塵、窗欞、門扇全都是楠木鑲寶藍色琉璃的,地面鋪著金磚。天氣晴好的時候,湖面的陽光反射進來,波光粼粼,像走進了龍王爺的水晶宮殿似的。沒見過的人根本沒法想像它的美。也不知道秋波居的琉璃保不保得住……」


程家的罪名是程涇殿前失儀,接著牽扯出程渭貪墨案,彈劾程家的是程涇的政敵杜閣老,就連林世晟這樣的天子近臣也覺得這不過是政治上的輒壓,是東風壓倒西風的事,等事情過了,也就雨過天晴了。聽她這麼說,他還笑著問她:「你雖然幾乎從不提程家,可只要一提到程家,你就有很多的話要說。照我看來,你在程家的時候恐怕才是你最快活的時候!」


她不承認,很快就轉移了話題,和林少晟說起外甥廖承芳過生辰的事來。


現在想想是多麼的可笑!


那竟然是大廈傾塌之始。


周少瑾不由眼角濕潤,想著到了那天晚上,林世晟還沒來得及回城,姐姐卻輕車簡從地出現在了田莊,眼睛又紅又腫,抱著她泣不成聲:「……說是男的斬立決,女的全都賣入教坊司……還是良國公開恩,悄悄給府里遞了個話,按擦使宋大人睜隻眼閉隻眼……大舅母她們全都懸樑自盡了……就連圓圓,也沒能倖免……大舅母怎麼下得了手……又怎麼下得手……」


圓圓,是表哥程誥的女兒,因是正月十五元宵節生的,乳名就叫了圓圓……還沒有滿月……


她當時就懵了。


之後混混沌沌的,只知道哭,只知道看著姐姐、姐夫和林世晟忙出忙進的,還要安慰她,什麼忙也幫不上。好不容易等她回過神來,長房四老爺程池已勾結綠林大盜劫了法場,把程許救了出去,程家已是明日黃花……她這才想到問姐姐:「廖家的人怎麼說?有沒有給臉色你看?」


姐姐是喪母長女,能嫁到廖家去,全因程家始終高廖家一頭,而程家又非常重視這個外孫女的緣故。現在程家成了廖家的拖累,誰敢保證廖家不翻臉?

第十五章 排序


周初瑾捂著臉哭了起來:「你姐夫在程家出事的時候就提出把宗子之位讓出來,想以此來保住我和你外甥。最後還是老祖宗發了話,說廖家不是那種沒有廉恥的人家,這才作罷……我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姐夫的恩情……」


至少姐姐沒事。


她心裡好過了許多,但卻不時地想起程家的人,想起自己在程家的那些日子。特別是程誥,穩重內斂,寬厚仁和,當年她出事,二房和三房的人都沉默不語,只有四房的人為她出頭,程誥甚至跑去狠狠地揍了程許一頓。至德二十七年,程誥金榜題名,考進了庶吉士館,在刑部觀政,還特意帶了妻兒來看她。


那麼好的人,前途光明一片光明,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還有程詣,平日里總是笑嘻嘻的沒有個正形,卻為了他頂撞程笳的母親姜氏,還和程舉翻了臉。


他們有什麼錯?


不過是因為姓了程。


就這樣統統沒了。


想到這些,她的眼淚就流成了河,怎麼也止不住。


再後來,程輅來找她。


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怎麼好人都死了,像程輅這樣被程家趕出家門除了宗籍的人卻因禍得福越過越好……


老天爺太不公平了!


這才有了之後的刺殺。


想到這,周少瑾的眼淚又開始止不住地往下落,但她很快擦乾了眼淚。


既然說了不再哭泣,以後遇事就不能再掉眼淚了。


可恨她前世過得太糊塗,除了自己的事一律都不關心,如今想利用前世所知幫幫程家卻沒有一點頭緒。


周少瑾不由地假設:如果是姐姐遇到了這樣的事會怎麼辦呢?


告訴外祖母?


應該不會。


她像中了邪似的,姐姐為了她的聲譽都使勁地瞞著,更不要說是像程家這樣抄家滅族又沒有證據的大事了!


自己想辦法解決?


程家的覆亡顯然和朝廷政局有關,不要說她們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眷,就是像父親這樣被人稱為「能吏」的四品官員也不夠資格參與到其中,更不要說改變局勢。


想到這裡,周少瑾靈機一動。


她沒有辦法改變程家的厄運,但她可以把這件事告訴一個能左右程家進退的人,讓那個人去阻止啊!


不過,「告訴」好像也不對。


這些天的經歷讓她深刻的明白了一件事——如果雙方地位、能力、學識懸殊相差太大,說的話在對方眼裡就沒有份量,不可能引起足夠的重視。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人微言輕。


而在程家,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生於內宅,長於深閨,在長輩的眼裡,是個連字都沒有認全的人,更不要談什麼學識修養,哪有資格談論家族興衰之事?說不定自己的話一出口,就被會當成「失心瘋」交給父親處置,或是像姐姐似的以為她中了邪,找了道士和尚來做法事,她說的話就更沒有人相信了,更不要說拯救程家了!


但如果能得到哪位能在程家說得上話的長輩的信任,她在恰時示警,不就可以既能讓程家避開厄運又不至於把自己搭進去了!


周少瑾頓時興奮起來,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可行!


如果程家安然無恙,姐姐也不會沒有了依仗,父親不會受牽連,外祖母,舅舅舅母都能好好的,誥表哥和詣表哥也可以一展鴻圖,重振家業……說不定還可以超過長房呢!


到時候讓程家的長房,二房,三房,五房的人統統都要看四房的眼色!


想到四房有可能會壓制其他幾個房頭,周少瑾忍不住笑了起來,靠在床頭尋思著向誰示警好。


最合適的莫過於二房老祖宗程敘了,有威望不說,經歷眼界學識都非尋常人讀書人可以比擬,他說出來的話程家肯定沒人敢違背。


可他在八十八歲的時候就無疾而終了,程家出事卻是在天順二年,他去世後的第四年……程家二房老祖宗……不行!


就那只有長房的大老爺程涇了。


他不僅是程家的長房長子,而且是程家目前官做得最大的一位,現在已隱隱有取程敘而代之的勢頭,等到程敘去世,更是當仁不讓地成為了程家的決策者,而且還進了內閣,做了次輔。


但他遠在京都,有快十年沒有回鄉了,自己還是小的時候遠遠地見過他一面,連他長什麼模樣都不記得了,就更談不上和他搭上話,取得他的信任了。


長房的二老爺程渭?


他也在京都,任翰林院學士,雖然後來累官至光寺卿,可在他哥哥程涇的光芒之下,她對這個人一點印象都沒有,既不知道秉性也不知道為人,而且程家出事就是因為抓住了他的把柄……找他,那還不如找他哥哥程涇呢!


二房的大老爺程沂?


他十八歲就了得了舉人的資格,之後屢試不第,自己的兒子都考取了進士,他還在原地踏步。據說他對「父是舉人子是進士」的事比較敏感,決定從此以後再也不參加科舉,因而接手了程氏族學山長一職。


在她的記憶中,他之後再也沒有離開過金陵。


程家毀譽繫於廟堂,他不做官,又怎麼左右程家的前程呢?


他也不合適。


三房的大老爺程瀘?


大家都說他讀書都讀傻了,連韭菜和水仙都分不清楚。兒子程證已經是舉人了,他還是個秀才。三房老太爺有什麼事從來都不問這個兒子,直接和程證商量……他在程家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這種人……自然也不行!


沔大舅舅?


還是算了吧!


連姐姐都不相信她說的話了,沔大舅舅就更不會相信她說的話了。一個不小心還會驚動姐姐和外祖母,到時候可就得不償失了!


至於五房大老爺程汶,除了章台走馬,就沒幹過一樁正事,指望著他還不如指望程誥。


想到程誥,周少瑾眼睛一亮。


程誥說不定會相信她!


到時候讓他去跟涇大老爺說……可他和涇大老爺畢竟隔著房頭,又是晚輩,好像也很難見到涇大老爺……


那,那還不如去找程許!


想到那個人,周少瑾的心情就複雜起來。


袁氏連生了兩個女兒,年過三旬才盼到這個兒子,對他如珍似寶,恨不得什麼好東西都捧到他面前,加上程許也爭氣,小小年紀就中了秀才,還是案首,袁氏更是把他當心肝似的,不要說開口說話了,就是哼一聲,袁氏都奉如聖旨。如果他能出面,袁氏肯定不分青紅皀白地站在程許這一邊。而涇大老爺既敬重自己的妻子,又疼愛自己的子女,袁氏開了口,就算是涇大老爺覺得荒謬,也絕對不會置若罔聞。這件事就成功了一半了……


念頭閃過,周少瑾臉上的喜悅一點點的褪去。


她……不想找那個人。


前世她和他統共沒見過兩次面,沒說上十句話,程許卻口口聲聲地說喜歡她,袁氏口口聲聲地污衊她勾,引程許……她要是和他說上話了,事情肯定比前世還要糟糕。


福建閔氏出過兩任首輔,一位狀元,一位榜眼,十幾位進士,舉人秀才之流更是數不勝數,是個不輸袁氏娘家——桐鄉袁氏的豪門官宦之家。


袁氏可是一心一意想和閔氏聯姻呢!


這也是為什麼事發之後袁氏那麼震怒的原因吧?


她這輩子可不想再和程許扯上什麼關係?


周少瑾硬生生地把這個名字拋在了腦後。想著二房識大表哥冷傲的樣子,三房證大表哥銳利的目光……沒有一個善與之輩。


還有誰合適呢?


周少瑾腦子裡走馬燈似的,就是找不到個合適的人。


她擰著眉。


難道她非得和程許打交道不成?


那和送上門去任他羞辱有什麼區別?還應了前世袁氏對她的指責……


周少瑾很是不甘。


施香進來稟道:「二小姐,輅大爺聽說您又病了,很是擔心,差松清送了幾本新出的遊記過來給您解悶。」


周少瑾聞言心情更加煩燥。


「讓他拿回去!」她皺著眉頭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再有這事,你不用來回稟我,直接把人打發了就行了。」


「是!」施香見她心情不好,低眉順目地應「是」,退了出去。


周少瑾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喊了春晚進來:「你去幫我找幾張明紙出來,我要畫幾副花樣子。」


既然心緒不寧,不如找些事來做。


就像前世,全神貫注地飛針走線,思緒就會漸漸地平靜下來,那些煩憂的事也就慢慢沒有了。


不過,也不全對。


一開始是樊媽媽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姐姐派來的閔媽媽管家,後來閔媽媽年紀大了,回家榮養,姐姐就默許了林世晟派來的鄭媽媽管家,她有什麼事煩心,鄭媽媽就會去回了林世晟,接著事情就都很順利地解決了。


想到這裡,周少瑾晃了晃神。


林世晟……說老實話,對她還是挺不錯的!


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


沒有了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找到個成全他和沐姨娘的人!


前世,有程輅程許這樣的人,也有林世晟這樣的,她遇到了才相信這世上原來也是有好人的。


周少瑾想找個機會給林世晟提個醒。


如果沐姨娘家裡不出事,她就能順順利利地嫁給林世晟,自己也算是做了一樁好事,報答了林世晟前世對她十年的庇護之恩。


周少瑾決定給自己和姐姐各做幾件夏衫。等到夏天外祖母的生辰,姐妹倆一起穿了出去,肯定很好看。


周初瑾回來就嚇了一大跳。


她指著桌上的花樣子,遲疑地道:「這,是你畫的?」


款式明艷繁麗,是她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的,也不像是金陵流行的樣子。


「嗯。」周少瑾抬起頭來,笑盈盈地望著姐姐,「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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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禮佛


儘管是白天,糊了高麗紙的屋子依舊還是有些幽暗,周少瑾光潔的面孔彷彿上了釉的甜白瓷般光澤,讓屋子裡的光線都明亮了幾分。


真是漂亮!


周初瑾忍不住摸了摸妹妹的頭,微笑道:「好看!只是從來沒有見過這些花樣子,有些驚訝罷了。」又道,「從前只看到你在屋裡寫寫畫畫的,沒想到你竟然能自己畫花樣子了。」


她有些感慨,更多的卻是歡喜。


周少瑾笑著問她:「那你喜歡哪一幅?我準備給你做兩套衣裳。」


前世,她自去了大興的田莊之後,每天無所事事,除去大昭寺禮佛就是在家裡蒔花弄草,刺繡裁紉。


畫個花樣子算什麼?


觀音像她都綉過。


後來給了林世晟送禮,還得了宮中貴人的稱讚。


她聽林世晟說了之後,還特意抽出時間來多綉了幾幅準備給林世晟送禮。


誰知道林世晟卻再也沒有提這件事。


她向來不主動和林世晟說話的,過些日子也就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也不知道樊媽媽把東西放哪裡了?


周少瑾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有些可惜。


周初瑾很是高興,只是看這花樣子綉著太花時間,道:「不用這麼麻煩,前兩天大舅母叫了馮裁縫進府,又多給我做幾身衣裳。你要是沒事,就給自己綉兩條帕子好了。或者給外祖母綉條裙子也好。再過四個月就是外祖母的生辰,到時候你把它當成壽禮送給外祖母,外祖母肯定很歡喜。」她說著,眉宇間閃過一絲失言懊悔,忙補救似地道:「要不也叫馮裁縫進府給你做幾件夏衫吧?我記得你很喜歡那件玉帶白的銀條紗夏衣,小了還拿出來穿了兩回,我那裡正好有兩匹玉帶白的銀條紗……」


望著十八歲的姐姐,周少瑾臊得不行。


從前她只要一聽到大舅母又為姐姐置辦了什麼,心情就會低落好幾天,連帶著姐姐和身邊的人都有些不自在。現在看來,大舅母這樣做再對不過了。別的不論,就說做衣裳這件事。她年紀還小,正是長個子的時候,衣服做多了,有些還沒有上身就小了,只能壓在箱底。姐姐卻是快出嫁的人了,就算穿不完,去了廖家還可以賞給廖家的那些丫鬟婆子,那也是份難得的體面。


「姐姐。」她紅著臉打斷了周初瑾的話,「那銀條紗是貢品,等閑人見都沒見過,是外祖母特意託了長房的老夫人從京城謀得的,是留給你做嫁妝的,你給了我,那一百二十抬的嫁妝怎麼湊得齊?」為了讓姐姐放心,說完她還促狹地朝著她眨了眨眼睛。


周初瑾有片刻的獃滯。


這還是她那個敏感多疑的妹妹嗎?


周少瑾心裡卻為自己的改變而高興。


姐妹間不就應該這樣,你讓著我,我讓著你嗎?


前世是她不懂事,這一世她再也不會讓姐姐那麼累了。


她推搡著姐姐往耳房裡去,道:「這次就用我庫房裡的料子——爹爹每次送回來的東西都是我們姐妹各一半。我這裡雖然沒有銀條紗,可也有幾匹不輸銀條紗的碧水青!」


周初瑾這才反應過來,頓時羞紅了臉,赧然上前去捂周少瑾的嘴:「小丫頭片子,什麼話都敢說,小心我讓樊媽媽教訓你!」


「樊媽媽才捨不得教訓我了!」周少瑾笑嘻嘻地躲開。


兩姐妹進了耳房。


內室外的樊劉氏和持香等人聽著都鬆了口氣。


這就算是雨過天晴了吧!


而周少瑾的心情也仿若晴朗的天空,變得明快起來.


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只要她和姐姐齊心合力,事情肯定都會漸漸好起來的。


她專心致志地做著女紅,等到癸水乾淨,姐姐的褙子就只差袖口的繡花了。


周少瑾梳了雙丫鬟,穿了件緗色鑲桃紅聯珠紋的褙子和姐姐去給關老太太請安。


關老太太拉著周少瑾的手不住地點頭,道:「看著氣色真好,想必是沒有受什麼罪。」


周少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初瑾則向外祖母道謝:「那是您送過去的藥丸好。」又道,「眼看著要到浴佛節了,您看什麼時候開始抄經書好?」一副恨不得關老太太立刻就把周少瑾留下的語氣。


大家都笑起來。


關老太太索性道:「那少瑾就留下來好了。等過了浴佛節再去靜安齋讀書也不遲。」然後吩咐似兒:「你去跟沈大娘說一聲,就說我留了二小姐給我抄經書,等過四月初八再去上課。」


似兒笑吟吟地退了下去。


周少瑾卻鬆了口氣。


快十年沒有上課,她壓根就把去靜安齋上課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了。而且沈大娘教的那些她已經學過一遍了,這一世她不想再去靜安齋上課了。特別是靜安齋只有她和程笳兩個女學生,去靜安齋上課勢必每天都要和程笳打交道,前世的記憶太深刻,她沒辦法像從前那樣和程笳親密無間,彼此間還不如保持適當的距離。


不過此時不是說這件事的時機。


周初瑾跟著沔大太太去涵秋館給管事的婆子示下,她虛扶著關老太太去了小佛堂。


小佛堂是由間耳房改成的,地方雖然不大,但鮮花果品,香燭幔帳置辦得十分整齊,供俸著一尊三尺來高的觀世音跏跌佛像更是由整塊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線條流暢,工藝精湛,菩薩那悲天憫人面孔靜謐而安祥,充滿了慈愛。


周少瑾一看就喜歡。


她嫻熟地從一旁香案上的伽南木匣子里抽出了三支楠木香,在觀世音佛像前的香爐點燃,遞給了關老太太。


關老太太輕輕頷首,笑容滿意地接過佛香跪在了蒲團上,呢喃地禱告了幾句。


周少瑾上前將老人家扶起,幫她插了香,然後自己給菩薩供了三炷香,這才和外祖母出了佛堂,由似兒服侍著,在關老太太的內室凈了手。


「就在這裡抄經書好了。」關老太太指了指內室臨窗的書案,「這裡光線好。」


周少瑾笑著應「是」。似兒等人忙幫她準備紙墨。她試了試筆,沉下心來開始抄經文。關老太太則坐在她的身邊翻著佛書。到了中午,關老太太不僅留了周少瑾用午膳,膳後還移到了內室喝茶,給她講自己年輕時候的事,以此來教導她如何做人做事。


周少瑾心中生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給程家示警,不能讓程家走前世的老路。


之後她每天早上用過早膳後就和姐姐一塊去給關老太太請安,姐姐跟著沔大太太學著主持中饋,她就在關老太太的內室里抄經,中午陪著關老太太用膳,喝過茶後說會話,然後各自回屋睡午覺,下午她就在畹香居做衣裳。


如此幾天,樊劉氏突然向她告假,說是祿兒得了風寒,家裡的讓她趕緊回去一趟。


樊劉氏有兩個兒子,長子叫樊祿,比周少瑾大兩歲。次子叫樊祺,和周少瑾同年,只大周少瑾十五天,是遺腹子。樊劉氏家裡只有兩畝薄田,為了養活兩個兒子,她才進府給周少瑾做乳娘。兩個兒子則託付給了孩子的大伯父。


此時樊劉氏說起樊祿,周少瑾這才想起來了,前世,樊祿就是這個時候病死的,而且是因為延誤了醫治病死的。


她的心不由怦怦亂跳,忙道:「你快回去!」話說出口,又覺這樣不妥,道,「我讓施香給你拿十兩銀子。」這樣好像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接著道,「我這就跟馬富山說,讓他請了周大夫和你一起回去。若是銀子不夠,讓周氏醫館的找馬富山結算。」


樊劉氏感激涕零,紅著眼睛道:「哪裡就急成這樣!我回去看看就行了。」


「你聽我的准沒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周少瑾不想和樊劉氏推來推去的耽擱了時間,直接叮囑施香,「你這就去跟馬富山家的說,讓馬富山家的雇頂轎子送樊媽媽回去。」


樊劉氏跪下來給周少瑾磕頭,周少瑾嫌她啰嗦,直接讓施香把她攙了出去。


周初瑾知道樊劉氏的事後私下同周少瑾道:「這件事你做得好。我們若是連身邊的人都照顧不到,又談何讓她們忠心耿耿。」


周少瑾受教。


過了兩天,樊劉氏回來了。


她「咚咚咚」地給周少瑾磕著頭:「多謝二小姐救命之恩——要不是周大夫跟著去了,我們家祿兒的命就丟了!」


周少瑾一陣歡喜。


也就說,祿兒活過來了!


因為她的示警,祿兒活過來了。


她對挽救程家更有信心了。


周少瑾問起事情的原委來。


原來樊祿已經燒了七、八天了,樊祿的大伯父、大伯母心痛錢財,一直就用著土方子,沒有請大夫,眼看著孩子燒得開始說胡話,水米不進,他們這才慌了神,讓人帶信給樊劉氏……


周少瑾不由皺眉:「孩子生病是大事,他們為何不來找你拿錢?」


樊劉氏眼睛一紅,道:「兩個孩子交給他們時,是說好一年多少錢的……」


難怪!


周少瑾想著樊祿和樊祺年紀都不小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周家又不缺這口飯,逐道:「要不你把他們倆都個帶在身邊吧!」


「那怎麼能行!」樊劉氏頭搖得像撥浪鼓,道,「兩位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怎麼能得寸進尺,再占周家的便宜。」又道,「我已經想好了,讓樊祿在家裡種田,樊祺送到綢布莊去做學徒,兩個孩子也有個出路。」


長子繼承家業,次子自謀出路。這是鄉間的慣例。前世樊祿病逝,樊祺繼承了家業,憑著辛苦勞作,不僅置了三十幾畝良田,而且還在鄉間開了個榨油坊,成了十里八鄉有名的能幹人。樊劉氏見兒子有能力照顧自己,就一直跟在她身邊,直到她要去刺殺程輅,怕自己出事後樊劉氏被牽連,就找了個由頭把樊劉氏趕出了田莊……但她在樊劉氏的包袱里塞了兩千兩銀票……


這一世,她既然能改變樊祿的命運,也一定能改變樊媽媽的命運!

第十七章 收攏


周少瑾讓樊劉氏在她身邊的小杌上坐下,道:「我還想媽媽一直服侍我呢!你們母子總這樣天各一方的,你不惦記,我還惦記呢!我看還是讓他們倆個都跟著您的好。鄉里農田能有幾個收成,不種也罷!」


樊劉氏很是感動。


二小姐能這樣顧念著她,也不枉她奶了二小姐一場!


「只要二小姐還用得著我,我就一直服侍二小姐。」樊劉氏抹著眼角道,「只是家裡的那幾畝地是孩子他爹留下來的,是祖產,丟不得。我這也是沒辦法!而且孩子他大伯讓不讓出來還兩說呢!我哪裡願意丟了西瓜去撿芝麻?可若是不保住這幾畝地,我到了地下怎麼有臉見孩子他爹!」


這話也有道理。


周少瑾想了想,道:「要不讓祿兒留在老家,祺兒跟著你到周家來當差?既可以少一份口糧,也可就近照顧你。萬一年成不好,祺兒的月錢多多少少能補貼些家用,豈不是兩全齊美!」


何止是兩全其美。


方方面面都顧及到了。若能如此,他們很快就能過上好日子了!


樊劉氏很是心動,但想著家裡是大小姐當家,神色間不免有些猶豫,道:「周家的僕婦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的,祺兒年紀小,來了能幹什麼?總不能只拿月錢不幹活吧?那家裡還有什麼規矩可言!」


周少瑾只要她同意,至於其他的事,在她看來都不是什麼事——萬一姐姐覺得不妥當,她拿自己的私房銀子給樊祺發例錢,到時候跟馬富山他們說清楚就行了。


總之她是不會讓樊劉氏為難的。


「那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她道,「等會我就去跟姐姐說,讓樊祺暫時在我身邊跑跑腿,反正我身邊也要人服侍。」


如果說之前只是想報答樊劉氏前世的恩情,那等到這話說出口來,周少瑾突然覺得自己這主意挺不錯的。


她既然有事要避開姐姐,就得調、教幾個自己人才行。樊祺前世就是個能幹的,樊媽媽又是她乳娘,對她忠心耿耿……沒有比樊祺更合適的人了。


周少瑾催促樊劉氏:「媽媽你這就回去把家裡的安排好了帶著樊祺過來。」


樊劉氏還有些猶豫。


施香進來服侍周少瑾換衣服。


「媽媽快些。」周少瑾一面梳頭,一面對樊劉氏道,「我還要去給外祖母抄經書。」


樊劉氏咬了咬牙,麻溜地站了起來,道:「我這就回去一趟,把祺兒給您帶過來。」


若是大小姐不答應,大不了讓祺兒不要月錢,再從自己口裡省下一份嚼用,白給二小姐當幾差好了,也不能辜負了二小姐的這一片好心。


周少瑾自然不知道樊劉氏心裡是怎麼想的。


她和姐姐一起去了嘉樹堂。


關老太太正在擺弄一盆萬年青,見到她們姐妹就笑著放下了剪刀,道:「你們來了——這天氣越來越熱,我讓王嬤嬤去周娘子那裡討了些桑茶飲,初瑾你等會去涵秋館記得帶些去,和你大舅母一人喝一大盅。」


周初瑾笑盈盈地應了,等到沔大太太過來給關老太太請了安,由丫鬟端著桑茶飲去了函秋館。


周少瑾依舊在開了窗的內室抄經書。


微風習習,她抬頭就可以看見在廊檐下修剪萬年青的外祖母。


「咔嚓咔嚓」的聲音,讓人不僅沒有被打擾的煩燥,反而有種安定人心的踏實。


周少瑾不由微微地笑,筆落在紙上更加流暢了。


不過她剛抄完一段經文,就有小丫鬟「噔噔噔」地跑了進來。


「老安人,老安人!」小丫鬟氣喘吁吁地道,「老夫人過來了!」


周少瑾的筆一滯,墨滴在紙上就成了團。


在程家,能被稱為「老夫人」的只有一個人。


程許的祖母,袁氏的婆婆,程涇和程渭、程池的母親,死後被追封為正一品光祿大夫的程勛之妻,程氏宗房的老太太——郭氏。


關老太太有些意外,看了看外面的日頭,道:「她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不知道。」小丫鬟有些緊張,道,「看老夫人的樣子,不像是有什麼事的。」


關老太太嘟呶了幾句,吩咐小丫鬟:「請了老夫人去花廳里喝茶,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小丫鬟又「蹬蹬蹬」地跑了。


似兒服伺關老太太更衣。


周少瑾卻手腳冰冷,坐在那裡半晌都沒有緩過氣來。


四房的嘉樹堂挨著長房的寒碧山房,而寒碧山房正是郭老夫孀居之處。


前世,她只是遠遠地見過郭老夫人幾面,但卻知道,作為閣老家小女兒的袁氏,敢和丈夫程涇爭論,卻不敢在自己的婆婆郭老夫人面前大聲說一句話。這不僅僅是因為孝道,因為婆媳尊卑有別,據四房的僕婦私下議論,還因為敦老夫人鎮得住袁氏,壓得住兒媳婦。


袁氏出身名門,郭老夫人的出身也不差——她祖父是前朝最後一任狀元,官至英武殿大學士,兵部尚書,太祖皇帝攻打京城時,他奉命守城,城破後他以身殉國。郭老夫人的祖母和丈夫共進退,帶著四個子女投了河。只有郭老夫人的父親郭元生被忠僕救了起來,幸免於難。之後郭元生師從江南大儒顧青鴻,雖因書畫雙絕享譽大江南北,卻屢次婉拒朝廷恩旨,在金陵城的石頭巷以教書為生,至四十五歲病逝,已是桃杏滿天下,名士輩出。


袁氏很得丈夫程涇的敬重,雖然走出去很有底氣,卻連生兩女,年過三旬才得了唯一的兒子程許,為長房續上香火。


郭老夫人和程勛不僅一生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年過四旬時還老蚌生珠,誕下了幼子程池,而且三個兒子都是兩榜進士,長子程涇更是位列小九卿,不僅為程家開枝散葉,還育兒有功。


袁氏在婆婆面前實在是直不起腰板,說不起話來。


周少瑾還記得袁氏羞辱她的時候,誰也攔不住,郭老夫人突然走了進來,袁氏的聲音戛然而止,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


她還清楚地記得郭老夫人漫不經心地朝著她瞥過來的那一眼。


目光中充滿了嫌棄、輕蔑和冷漠。


彷彿她是個什麼低賤的東西,郭老夫人看一眼都抬舉了她。


不過,也怨不得郭老夫人瞧不起她。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她那樣傻傻地站在那裡任袁氏潑污水,不要說像郭老夫人那樣尊貴的人了,就是袁氏身邊的僕婦不都也瞧不起她嗎?


時光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刻。


難堪,羞赧,不安……交織在心裡,讓周少瑾眼恨不得偷偷溜走才好。


她縮著肩膀低著頭,好像這樣別人就不會注意到她了。


誰知道關老太太卻喊她:「少瑾,你等會和我一起去給老夫人請個安!」


「我?」周少瑾傻了眼。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不是你還能是誰?」關老太太笑著,打趣她道,「這麼漂亮的小姑娘怎麼能整天被我關在家裡抄經文呢!有人來了自然要帶出去顯擺顯擺!」


「不,不,不!」周少瑾連連搖頭,「若是郭老夫人找您有事要說,我在場多不方便啊!」


「有什麼不方便的?你又不是外人!」關老太太呵呵笑道。


周少瑾磨磨蹭蹭地不想去:「我還有經文沒有抄完呢!」


關老太太笑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膽小!沒有遇到是沒有遇上,既然遇上了,好歹去問個好才是!」


再推辭就太失禮了。


周少瑾忐忑不安地安慰自己:只是見一面……應該沒關係吧?前世,出事前郭老夫人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誰。


這麼一想,她心中微定。


關老太太打量著她的衣飾。


漂色素麵鑲銀色襕邊的褙子,草綠色十二幅綉忍冬紋的湘裙,烏黑的頭髮鬆鬆地挽了個纂兒,只戴了對珍珠耳環,十指纖長,眉眼彎彎,恭順溫婉,看著非常的舒服順眼。


女孩子家就應該這樣!


關老太太滿意極了,道:「也不用重新梳頭了,這樣就行了。」


似兒等人笑著應「是」,簇擁著關老太太和周少瑾迎了出去。


郭夫人已年過六旬,滿頭銀絲,穿了件丁香色鳳眼團花褙子,耳朵上垂著蓮子米大小的祖母綠耳璫,手上戴著鴿子蛋大小的祖母綠戒指,面容冷峻,氣勢威嚴,襯得她身邊那些穿金戴銀的丫鬟婆子都成了胭脂粉黛,面目模糊。


周少瑾只看了一眼就緊張起來。


她垂了眼瞼,小心翼翼地跟在關老太太身後。


關老太太卻笑著走上前去,攜了郭老夫人手,道:「您今天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聽說簫姐兒有了身孕?我正想去你那裡討個准信呢!」


程許的大姐程箏,嫁給了翰林院學士顧順的兒子顧緒;二姐程簫,嫁給程許的表兄袁鳴。程箏已育有兩個兒子,而程簫嫁過去已經三年了卻還沒有動靜,袁氏為此愁眉不展,連四房都聽說了。而關老太太所說的「簫姐兒」就是程許的二姐程簫。


郭老夫人聞言眼中流露出幾分笑容,讓她的神色都變得柔和起來:「我也是剛得的信。她婆婆高興壞了,這才剛剛確診,就讓人帶了信給我們。她娘有些不放心,準備明天去廟裡給她上炷香,保佑她能平安生產。」


「您放心,吉人自有天相。簫姐兒這次定能如願以償。」關老太**慰了郭老夫人幾句後,朝著周少瑾招手,「來,見過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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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郭氏


周少瑾忙上前行禮。


郭老夫人卻面露驚訝:「這位是?」


「是我那小外孫女周少瑾。」關老太太笑道,「平時不愛說話,弄得親戚間都不怎麼認得。這次遇上了,我就讓她來給您請個安。」


郭老夫人愣了愣,這才想起這個所謂的「小外孫女」是誰來。


她朝周少瑾微笑著點頭,誇道:「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周少瑾當然不會把這些場面上的應酬話當真,但這樣平和的會面,卻也是她沒想到的。


她透了口氣。


「承蒙您的抬愛。」關老太太語氣謙和,神色間卻難掩歡喜。


郭老夫人見狀,略思忖了片刻,拔下指間的戒指:「老物件了,小姑娘們未必喜歡,好在成色卻不錯,改個墜子什麼的,也還能看得過去。」說著,把戒指遞給了周少瑾,「當個見面禮好了。」


周少瑾錯愕,哪裡敢接:「東西太貴重了。」


「沒事。」郭老夫人笑道,「長輩給的,你接著就是。」


周少瑾略一猶豫,屈膝行禮,大方地向郭老夫人道謝,接過了戒指。


「這才對。」郭老夫人笑道,語氣很溫和。


周少瑾鬆了口氣,感覺自己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


關老太太和郭老夫人進了宴息室,一左一右地坐在矮榻上坐下。


似兒帶著小丫鬟端了茶點進來。


周少瑾站著沒有動。


關老太太朝著她使了個眼色。


周少瑾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外祖母這是讓她在長輩面前殷勤一些。


她臉熱騰騰的。


沒嫁之前,她自怨自憐,根本沒有注意過別人;嫁人之後,她躲在大興的田莊獨自為尊,根本不和外人打交道,只有別人奉承她,她何曾奉承過別人?


可現在她既然決定挽救程家,就不能和前世一樣。


周少瑾仔細地回憶著施香她們是怎樣給自己端茶倒水的,也學著她們的樣子給郭老夫人和關老太太上了茶水。


關老太太見她乖巧懂事,很是欣慰。


郭老夫人並沒有把些放在心上。


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女都孝順,她身邊又從不缺服侍的人,在她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只是周少瑾溫溫柔柔的,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婉約與馴良,看著非常的舒服,讓郭老夫人心生好感,等到周少瑾上完了茶,她笑著端了茶碗道:「那些瑣事自有小丫鬟們動手,你也坐下罷。」


這次周少瑾低聲應喏,站在了關老太太的身後。


郭老夫人看著她就想起了自己的三孫女程笙——如果那個被慣壞了的在這裡,肯定要唇槍舌劍地表一番功,得了她的讚揚才會作罷……一個太、安靜,一個太鬧騰。說到底,還是因為出身、處境不一樣。


這些念頭也不過是一閃而過。


郭老夫人說起來這的正事來:「……我尋思著,初八那天的法會我們還是得去聽聽才好——老祖宗的壽辰那是爺們的事,我們就是留在家裡又能幹些什麼?」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二房只怕不是這麼想的!


周少瑾豎著耳朵聽著。


周家的女眷在每年的浴佛節都會去甘泉寺上香,但今年四月十二日是二房老祖宗的壽宴,二房早就放出話來,要為老祖宗大操大辦。按理說,浴佛節和四月十二隔得這麼近,程家幾房都應該到二房去幫忙才是。


但什麼事都是此消彼長。


從前二房的老祖宗程敘在京城任英武殿大學士、吏部尚書,長房的老祖宗在家裡打理庶務的時候,自然是二房最風光,一切以二房馬首是瞻。但等到二房的老太爺程勵早逝,長房的老太爺程勛、程劭兄弟相繼金榜題名,程家又是一番光景。現在二房老祖宗程敘早已致仕,大老爺程沂只是個教書先生,而長房一門三進士,還出了個十五歲的案首,形勢又有些不同了。


可不管怎樣,四房從來沒有當過家,不爭這口氣,也爭不了這口氣。


關老太太和著稀泥:「我聽您的。」


四房孤兒寡母的,能有今天不容易。既受過長房的恩惠,也得到過二房的庇護,站在哪邊說話都不好,最好是不參與。


二房氣勢如虹的時候郭老夫人都沒有怕過誰,更何況現在她三個兒子都是兩榜進士。她這麼說,並不是要挑撥關老太太和二房怎麼樣,而是幾個老妯娌裡面只有關老太太為人寬厚又明事理,有氣節,和她比較相投,她想約了關老太太一起去法會,路上也有個做伴的人。


「那這件事就這麼說了。」見關老太太答應了,郭老夫人非常的高興,道,「香燭什麼的你都不用準備——箏姐兒特意從京城給我捎了二十斤伽南香過來,我讓四郎給我們換了二百兩銀子的銅錢,清一色的永昌通寶,個個都有這麼大,這麼厚。」


四郎……誰啊?


周少瑾有些茫然地看著郭老夫人比劃著。


關老太太則吩咐似兒等會送一百兩銀票去寒碧山房。


郭老夫人不悅,道:「你和我算這麼清楚做什麼?」


「菩薩面前,各敬各的心意。」關老太太執意不肯。


親兄弟,明算賬,這樣才親熱。關老太太從來不佔這種便宜,這也是為什麼四房老太爺早逝,但長房和二房,三房都對四房尊敬有加的緣由。


郭老夫人也不勉強。


關老太太就拉了她去看自己讓周少瑾抄的佛經:「原來還怕不能供奉給菩薩,現在看來得快點抄才行。」


郭老夫人的目光卻是一凝。


勁秀工整的小楷,雖筆力略嫌柔弱,卻是流暢圓轉,豐潤淳和。


她指著書案道:「這是?」


「是少瑾抄的。」關老太太笑道,「小孩子家,沒什麼力氣,好在心誠,字跡尚算工整漂亮。」


郭老夫人呼吸微窒,想到關老太太只會看賬本,雖然釋然卻也不欲多說,笑道:「這字寫得不錯。」


關老太太謙遜道:「就是沒什麼勁。」


郭老夫人原不想說的,但見關老太太說得十分有誠意,也沉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小姑娘家,能寫成這樣很不錯了。我們家那幾個,除了箏姐兒,可沒一個靜得下心來練字的。」


關老太太聽著心中一動,道:「這孩子平時就是太靜了,您要是瞧上眼,正巧笙姐兒幾個都不在您身邊,我讓她也給您抄幾頁經書,到了四月初八供奉給菩薩您看怎樣?」


周少瑾嚇得花容失色。


郭老夫人望著低著頭,只看得到柔順黑亮的青絲和白皙細膩的頸脖的周少瑾,突然有種明珠蒙塵的感覺。


她略一思忖,問周少瑾:「這是師傅教的嗎?」


當然不是。


是她前世無聊的時候用來打發時間的。


但這句話卻不能說,她只好道:「我自己胡亂寫的。」


郭老夫人卻並不放過這個話題,繼續道:「你怎麼想到這麼寫?」


是因為她前世描的是姐夫廖紹棠大歸的姑母廖章英的手貼。


她硬著頭皮道:「我就是覺得這樣寫看著舒服。」手心已經全是汗。


還好郭老夫人並沒有再問下去。


「那就讓這小姑娘給我抄幾頁經書吧!」她笑道,「等經書抄好了,我做東,請你們去惠濟寺吃齋菜。」


「那敢情好啊!」關老太太高興地叮囑周少瑾,「你可要好好地幫老夫人抄經書。」又開玩笑地道,「我們能不能吃上惠濟寺的齋菜,就全靠你了。」


周少瑾嘴角翕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郭老夫人有些意外。


她以為周少瑾會歡喜雀躍。


畢竟她的身份擺在那裡,像周少瑾這樣即將說親的小姑娘能得了她的青睞,還怕找不到一個好婆家?


不過,郭老夫人也不是那目下無塵的人,覺得人人都應該往她身邊湊。


既然小姑娘不願意,那就算了。


她身邊的珍珠、翡翠的字都寫得不錯,雖不比不上這小姑娘,但抄經文也算拿得出手。


再不濟,還有許哥兒。


這孩子,雖然頑皮,卻也孝順,這些日子也不知道又和誰瘋到一塊去了,整天的不見人影,不如趁著這機會讓他幫著抄幾頁佛經,把他拘在家裡靜幾天。


郭老夫人想著,眼角眉梢都泛起了笑意。


而那邊周少瑾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道:「我就怕我抄不好……」


她就算是再不諳世事,也知道郭老夫人是不能得罪的。她不能像前世那樣自私。


關老太太卻一心要把周少瑾推給郭夫人:「又不是沒看見過你寫的字,要是不好也不會讓你抄了!」


周少瑾滿面通紅。


郭夫人笑了起來。


這小姑娘,針眼大的膽子,卻敢拒絕她,說出心裡的想法,倒有趣得很。


「沒事。」郭老夫人笑道,「你慢點抄就是了。能趕上浴佛節,就浴佛節供奉上去,趕不上浴佛節,就盂蘭節供奉上去。」


她向來欣賞那些有主意卻又不咄咄逼人的小姑娘,不由起了成全之心。


周少瑾差點昏倒。


盂蘭節……難道她要給郭老夫人抄經書一直抄到七月份……


她真心不想再和長房扯上任何的關係了!


可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她能不去嗎?


送走了郭老夫人,關老太太滿心歡喜,拉了她到內室說著悄悄話:「老夫人這個人是非常要強的,等閑人休想入她的眼,可若是能入了她的眼,不要說金陵城了,就是京城的那些高門大戶,你進出也不用悚誰了。這可是你的造化,你可別稀里糊塗地不當一回事,抄回經書就回來了。」


難道自己抄完了經書還不能回來嗎?


周少瑾額頭冒出汗來。


她急急地問外祖母:「那我什麼時候能回來?」

第十九章 心定


關老太太呵呵直笑,道:「等過幾年你大些了再回來!」


這怎麼能行!


周少瑾只好拉了關老太太的衣袖撒嬌:「我不要跟著郭老夫人,我要跟著外祖母。」


「傻孩子!」關老太太既高興又欣慰,但還是道,「等你大些就知道了,外祖母這是為你好。你聽話,我讓你大舅母給你做幾件新衣裳,你只管高高興興地去寒碧山房服侍郭老夫人。」


萬一要是碰見了程許怎麼辦?


周少瑾看著外祖母滿臉的笑容,實在不忍心給老人家潑冷水,只好悶悶不樂地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回來,見她伏案在抄經書,不由奇道:「時間很趕嗎?」


她也抄過經書,照她看來,不過是一卷經書,浴佛節之前應該能抄完才是。


「不是。」周少瑾怏怏地道,「外祖母讓我幫郭老夫人也抄幾頁經書。」


「啊!」周初瑾又驚又喜,興奮地走到了書案前,「真的?外祖母真的讓你幫郭老夫人也抄幾頁經書?外祖母怎麼突然想到讓你給郭老夫人抄經書的?」


周少瑾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姐姐。


「阿彌陀佛!」周初瑾不禁雙手合十,朝著西邊拜了拜,道,「我就說,外祖母是個有福氣的,你跟在外祖母身邊,定能逢凶化吉。這不,不早不晚,就遇到了郭老夫人。郭老夫人雖不能說是目下無塵,可也不是誰都能入她眼的。正如外祖母所言,這可是你的造化,你可要聽話,好好的服侍郭老夫人,說不定……」


還能因此找門好親事。


只是這話不應該當著妹妹說,她含笑著把這句話給咽了下去。


若是前世的周少瑾,是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更不會去猜測姐姐在想什麼,但這一世的周少瑾,用了心,自然把姐姐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難道她這樣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就是為了嫁人不成?


難道嫁了人就能保證她一生順遂,康泰平安不成?


她心裡有些不舒服,賭氣似地對姐姐道:「我不去!」


周初瑾見她不樂意,以為她是怕去了看長房人眼色,想了想,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沂舅母一直想把笳表妹送到郭老夫人身邊教導,甚至託了二房的老太太出面說項都沒能成。你得來全不費功夫,可要珍惜才是。」


周少瑾聞言訝然。


前世她和程笳形影不離,卻從不知道程笳的母親姜氏有這打算。


周初瑾莞爾。


看來妹妹也不是沒有上進心的人,只是程家的婦仆都看著三房財大氣粗,慣於捧著程笳,時間長了,妹妹不免有些不自信,說話沒有底氣,那些婦仆也就越發的喜歡捧著程笳了。


現在她拿了程笳來激將妹妹,果然是一說一個準。


她繼續安撫周少瑾:「況且長房的箏表姐,簫表姐都已經出嫁,渭二舅舅家的笙表妹雖然從小在郭老夫人屋裡長大,但她訂親之後就被郭老夫人送到京城渭二舅舅家,長房只有許表弟承歡膝下。許表弟是有功名的男子,就算是年紀小,走在外面別人也要尊稱他一聲『老爺』,除了晨昏定省,是不會進內院的。你只需要和郭老夫人一人打交道,郭老夫人的規矩又大,誰還敢輕怠你不成?」


周少瑾如醍醐灌頂。


自己不願意去給郭老夫人抄經書,全因當年之事。


可那些事現在並沒有發生。


她如果不能克服這樣的心魔,又談何挽救程家,保護這些關心愛護自己的親人?


自己只要小心地繞開前世發生的那些事,未必就不能自己給自己謀個錦繡前程。


周少瑾那自重生之後就飄忽不定的心彷彿生了根,突然就安定了下來。


她笑著拉了姐姐的手,道:「姐姐,你看我這麼忙,靜安齋那邊,能不能不去?」


這就是答應了!


周初瑾輕笑,彈了彈妹妹的額頭:「休想!別以為有外祖母護著你,你就能偷懶。你難道想你以後被人說『不識字』?」


「不識字就不識字!」周少瑾嘟呶道,「我又不是不會看賬本。」


像外祖母,雖然也不識幾個字,可堅韌寬厚,不僅撐起了四房,還教養出沔大舅舅,誥表哥這樣心底善良,待人真誠的後輩,可見做人是最重要的。


「你還敢說!」周初瑾又彈了下妹妹的額頭,「外祖母都已是天命之年還遺憾小的時候沒有多讀幾本書,你想像外祖母似的以後老了再後悔不成?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周少瑾在心裡嘀咕著,想到一樁事,忙道:「姐姐,樊媽媽家的祺兒沒人管,我讓樊媽媽把祺兒帶過來,給他在府里找個差事……」


周初瑾早聽持香說過了。她想著周少瑾到了快說親的年紀,出嫁的時候身邊若能有個忠心耿耿的人跟去夫家,以後也有個依仗,倒是很贊成讓祺兒到府里來當差的。


「那就讓他先跟著馬富山吧!」她笑道,「等調、教好了,再拔到你身邊當差也不遲。」


周少瑾連連點頭,笑道:「那他的月例就由我出好了。」


「也行!」周初瑾略微思考了一會,道,「他既然拿你的月例就是你的人,你有什麼事指使他,他跑都跑得快些。」


正是這個理!


周少瑾甜甜地笑。


姐姐打趣她:「這下你滿意了吧?」又道,「你是跟誰學的,提了三個要求,明知前兩個我不會答應,就等著我同意第三個要求……」


周少瑾覺得很冤枉。


她壓根就沒這麼想……但念頭閃過,她又若有所思。


自己心裡,真的就沒有這麼想過?


什麼時候,她已經開始用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了?


而且還是對姐姐……


周少瑾臉色一紅。


周初瑾不僅不在意,還教導她:「你以後說話做事也要像這次似的多動動腦筋才好。」


周少瑾臉紅得越厲害了。


施香走了進來,稟道:「樊媽媽帶了樊祺回來!」


這麼快!


周少瑾看了眼姐姐。


周初瑾笑道:「讓他們進來說話吧!」


施香應聲而去,不一會,帶了樊劉氏和樊祺進來。


那樊祺又黑又瘦,還沒有周少瑾個子高,穿了件粗布褐色素麵短褐,衣服上的褶子還是新的,很顯然這是樊劉氏為了帶他進府給他在成衣鋪子里買的新衣裳。


不怪樊劉氏說他干別的不行。


就這身板,在鄉下可真是幹什麼都不行。


不過,樊祺的眼睛烏黑明亮,骨碌碌直轉,一看就是個很機敏的孩子,在府里當差卻正好。


周初瑾賞了樊祺幾個銀錁子做見面禮,說了對他的安排,然後讓施香帶了他去給馬富山磕頭,留下了樊劉氏說話:「這是二小姐的恩典,你以後可要好好伺候二小姐才是。」


樊劉氏忙跪下來給周氏姊妹磕頭。


周少瑾忙讓春晚扶了樊劉氏起來。


周初瑾端起茶盅來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葉,淡淡地道:「你下去吧!記得要好好當差。」


樊劉氏恭聲應「是」,欲言又止。


周少瑾笑道:「媽媽有什麼話要說?」


樊劉氏臉脹得通紅,道:「我家裡的事還沒有辦妥當……想再告幾天的假……」


周少瑾愕然。


樊劉氏喃喃地道:「祿兒他大伯父……不願意把田還給我們……」


周少瑾皺眉,道:「那你準備怎麼辦?」


樊劉氏羞愧地低下了頭,道:「我已請了族長出面,最多還耽擱幾天功夫。」


周少瑾沉吟道:「那就報官吧!」


「報,報官!」樊劉氏眼睛瞪得像銅鈴。


他們是良民,怎能和人打官司?


「對,報官!」周少瑾斬釘截鐵地道,「他既然不講道理,那就只能讓官府來判了。」


「可常言說得好,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樊劉氏忙道,「只怕把我們家那幾畝薄田都賣了,也不夠打官司的錢啊!」


周少瑾氣結,道:「祿兒他大伯父不過是一介庶民,你好歹在我們家為仆,難道還爭不過他不成?」


「不行!」樊劉氏搖著頭,「這要是傳了出去,老爺定會落個『縱仆為惡』的名聲。我不能敗壞了周家和程家的名譽。」


「哎呀!」周少瑾怒其不爭,道,「又不是要你真的去打官司,不過是嚇唬嚇唬他而已,你連這個也不會?」


「哦,哦,哦!」樊劉氏回過神來,忙道,「我明白了——我就當著族長說要是他把田還給我們,我就請了小姐出面,去官府里告訴他們。」


「是啊,是啊!」周少瑾見她明白過,高興地道,「你大伯父肯定不願意和你們爭這幾畝地的。」


樊劉氏不住地點頭,興高采烈地道:「那我先回去了!」


周少瑾讓春晚送了樊劉氏出門。


周初瑾就點著周少瑾的鼻子道:「這是誰給你出的主意?竟然知道狐假虎威了?」


周少瑾眨著眼睛笑道:「是姐姐告訴我的啊!」


「我什麼時候告訴你的?」周初瑾追著問道,周少瑾只是笑。


這的確是姐姐告訴她的。


前世,她就是仗著姐姐、姐夫之勢嫁到林家去的。


周少瑾只覺得笑中有淚。


樊祺果然是個適合在府里當差的。不過幾天的功夫,他就和程家上上下的丫環婆子,小廝管事混了個臉熟。


施香告訴周少瑾:「也不知道隨了誰的性子,一張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哄得守二門的秦婆子要收他做乾兒子。」


周少瑾笑道:「那樊祺答應了沒有?」


「那小子,滑得很。」春晚笑道,「哪裡會答應?說是算命先生給他算了命的,不能拜乾娘干老子,要等到他三十歲的天羅命走完了才行。」


「等他三十歲,秦婆子只怕已去找秦老頭了。」


主僕幾個說笑了半天,周少瑾換了件淺碧色纏枝葡萄暗紋褙子,戴了串紅瑪瑙手串,讓春晚捧著抄好的佛經,去了嘉樹堂。

網路文學第二十章 山房來自 金陵春去查看?


第二十章 山房


這些日子周少瑾常在嘉樹堂出入,又一改從前的羞澀,雖不至於和嘉樹堂的人熱情地打招呼,卻也會點點頭,問句好,很快地就贏得了嘉樹堂上下的喜歡。


她一走進嘉樹堂,遠遠的就有丫鬟婆子向她問好。


周少瑾笑著一一應答。


等到了上房,似兒更是親自出來給她撩了帘子,道:「二小姐您來了!剛才老安人還念叨著你怎麼還沒有來呢!您今天可比往天遲來了些!」然後低聲關照她,「老安人屋裡有人。是寒碧山房的史嬤嬤。」


周少瑾把這個名字在腦海里轉了幾轉才想起這個人是郭老夫人身邊最得力、最體己的婆子。


她微愣,低聲道:「她來這裡幹什麼?」


前世,她和這位史嬤嬤打過幾次交道,不過都是史嬤嬤奉了郭老夫人之命來四房找關老太太辦事,在印象中,史嬤嬤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但具體長什麼樣子卻不記得了。


似兒悄聲笑道:「還不是為了四月初八浴佛節的事——老安人前腳讓王嬤嬤送了一百兩銀子過去,郭老夫人後腳就差史嬤嬤給老安人送了幾匹細葛過來。」


細葛是做夏衣的好料子。


周少瑾笑著向似兒道謝,跟著她進廳堂。


關老太太正坐在短榻上和個穿著秋香色素麵杭綢褙子的老嫗說話。


聽到動靜,那老嫗轉過頭來。


頭髮烏黑,不見一根銀絲,整整齊齊地梳了個圓髻,插了一對金鑲青玉石雙喜簪子,圓盤大臉,身體富態,皮膚白凈,眼角眉梢都是笑紋,看上去非常的親切和善。不明底細的人見了,肯定會以為她是哪位富戶人家的當家老太太,哪裡會想到她不過是郭老夫人身邊一個服侍的婆子。


她沒等關老太太說話,就起身穩穩噹噹地給周少瑾屈膝行了個禮。


周少瑾知道這位就是史嬤嬤,忙側了側身,只受了她半個禮。


關老太太笑容中流露出幾分滿意,向周少瑾引薦:「這位是寒碧山房的史嬤嬤,你過去抄經少不了要麻煩史嬤嬤。還請史嬤嬤多多關照才是——我這個外孫女,性格內向,不怎麼愛說話。」最後一句,是說給史嬤嬤聽的。


史嬤嬤忙道:「老安人言重了。二小姐身份尊貴,又是從您屋裡出來的,哪裡有我說話的地方?老奴也不過是仗在郭老夫人身邊當差,對寒碧山房熟悉些,二小姐有什麼事,以後只管吩咐老奴就是。卻不敢當老安人『關照』二個字。」


周少瑾原本就不太會應酬,更何況在大興的田莊閉門謝客的生活地七、八年,這些場面話她有時候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好。好在她也知道自己的毛病,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就朝著對方善意地微笑,倒也沒出什麼錯來。


她這次還是沖著史嬤嬤笑笑了,不過是笑得比平時更甜了些。


史嬤嬤眼底閃過驚艷之色。


而關老太太知道周少瑾不會說話,也沒有指望她說什麼,直接和史嬤嬤說道:「你是郭老夫人身邊的老人了,這些話就不要說了。我這外孫女就交給你了,你可要把她照顧好了。」


史嬤嬤連聲應「是」。


周少瑾讓春晚捧上了已經抄好的經文。


關老太太有些意外,笑道:「剛才史嬤嬤還和我說著,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把《法華經》的第二卷抄完,好定個日子過去寒碧山房。我看也不用去回郭老夫人了,就讓少瑾明天一早過去好了。眼看著就要到浴佛節了。」


「那趕情好。」史嬤嬤笑吟吟地稱讚了周少瑾幾句,又和關老太太寒暄了片刻,就起身告辭了。


關老太太沒有留周少瑾,讓她回去準備準備,明天一早就去寒碧山房。


周少瑾恭聲應喏,可出了嘉樹堂,不免有些緊張,尋思著穿什麼衣服既不會讓人覺得寒酸又不至於顯擺。


結果她在回畹香居的路上遇到了翠環。


她奉了程笳之命來問周少瑾為什麼沒去靜安齋上課。


自程笙去了京城,周初瑾跟著沔大太太學著管家之後,靜安齋就只有程笳和周少瑾兩個女學生了,如今周少瑾告假,程笳一個人,又時時被女先生盯著,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哪裡還坐得住?


周少瑾能想像上課時的情景,可她既然決定和程笳保持距離,就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處處照顧她的情緒。


「外祖母讓我幫郭老夫人抄經文,」她淡淡地對翠環道,「我可能有些日子不會去靜安齋了,你跟你們家小姐說一聲,讓她不用等我。」


翠環難掩驚愕。


不知道為什麼,周少瑾心裡隱隱有點歡喜。


但她沒有細想,轉身離開甬道,回了畹香居。


周初瑾知道她明天一早就去寒碧山房,和周少瑾一樣緊張起來:「明天你準備穿什麼衣服?戴什麼首飾?還有,記得帶些銀錁子過去打賞。你畢竟是第一次去寒碧山房……也不知道那邊打賞的慣例是多少?她們那邊最講規矩了,未必厚賞就能得了那些僕婦的尊重……」竟然有些手措無措。


這樣的姐姐,又是周初瑾沒見過的。


她不禁抿了嘴笑。


看來姐姐也不是天生就淡定自然、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的。


她對姐姐又多了幾分親昵少了幾分敬畏。


「穿這件怎樣?」周少瑾從打開的箱籠里挑了件粉色冰梅暗紋的湖綢褙子,「配件那條沉綠色八湘裙可好?」


周初瑾大為讚賞,道:「明天就挽個雙垂髻,戴個珍珠發箍。」看上去活潑些。


周少瑾笑盈盈地頷首,天剛剛黑就睡下了,可怎麼也睡不著,腦海里一會閃現出薔薇花樹下那雙墨綠色掐雲紋的福鞋,一會兒閃現出太湖石山洞那參差不齊長滿綠苔的洞頂;一會告誡自己這都是前世的事了,現在統統都沒有發生,不要自己嚇自己,再糾結於過往了;一會兒又想著前世自己捅了程輅一刀,也算是報了仇,一會又猜測程輅為何要這樣對自己,他知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怎麼也睡不著。


這樣下去不行!


她想了想,索性坐起身來,吩咐值夜的施香:「把姐姐制的安息香點一炷吧?我睡不著。」


施香明天要服侍周少瑾去寒碧山房,她緊張得也睡不著,躺在床上反覆地想有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聞言長吁了口氣,忙披衣去點了安息香。


甜甜的香味瀰漫在內室,兩人慢慢地睡著了,第二天若不是周初瑾來喊,周少瑾定會耽擱了去寒碧山房的時辰。


還好趕到嘉樹堂的時候史嬤嬤還沒有到,關老太太叮囑了她半天,等到史嬤嬤過來的時候,她看著一團粉嫩的周少瑾,突然改變了初衷,決定親自送周少瑾過去。


史嬤嬤很是驚訝,面上卻不露聲色,滿臉是笑地陪著關老太太往寒碧山房去。


兩世為人,周少瑾還是第一次去寒碧山房,她不由打量著四周的景色。


出了嘉樹堂的黑漆角門,是道長長的甬道。甬道全是用青色和黃色卵石鋪成的八方、六角冰裂紋、人字紋等圖案,兩旁綠樹成蔭,偶有幾塊嶙峋的怪石聳立或是青石砌成的長凳,低低矮矮的種著茶花,迎春,紫荊,玉簪等,開著或黃或紅或白或紫的花朵奼紫嫣紅,非常的漂亮。等拐過一個彎,迎面竟然是一大片湖光水色,九曲石橋,湖心亭,水榭,船塢,兩岸的垂柳全都清晰可見,遠處是青山翠峰,近處可見湖面露出的尖尖的荷葉,到了夏天,這裡顯然是碧葉連天一湖荷香。


周少瑾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空氣中飄蕩著不知名的花香。


真是一片好去處。


她從前沒見過這樣的景緻,這裡應該是長房或者是寒碧山房的私家園林。


看樣子九如巷的縱深要比她知道的深得多,要不然也不可能有這樣一個園子了。


周少瑾多看了兩眼,再抬頭,前面濃綠掩映間露出深灰色的翹檐和雪白的馬頭牆來。


史嬤嬤笑著扭頭對她道:「還有幾步就到寒碧山房了。」


周少瑾笑了笑,心裡卻暗自盤算,原來嘉樹堂到寒碧山房也不過一碗茶的功夫。


她們又拐了個彎,這時甬道兩旁種的全是各式各樣的竹子了,除了慣見的青竹,剛竹,方竹,貴妃竹之外,還有罕見的紫竹和高大粗壯的成年龍竹、纖細柔美的金竹,一看就知道有些年頭了,全都種植在一起。湖面的風吹過,婆娑起舞,像片綠波撲過來,還沒有走進寒碧山房就股幽涼之意,涼颼颼的。


周少瑾緊了緊衣襟,看見前面是扇黑漆如意門,門楣上是青石如意頭紋樣,用漢隸雕著「寒碧山房」四個大字,字跡朴茂高古,蒼茫渾厚,隱隱可見風霜雨雪殘留的痕迹,不是新題的牌匾。


這讓她莫名的就鬆了口氣。


走進寒碧山房,迎面是棵比人還高的青松盆景,枝葉舒展開來,約有四尺余長,擋住了她們的視線,碩大的紫砂盆沿像石階,可以容坐兩三個人。


周少瑾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盆栽,她心生好奇地繞過了盆景,甬道成了青石板,雖然因長時間的踩踏成了泛著油潤之色,卻沒有任何的圖案或是花樣。旁邊也都是嫩綠蔥綠豆綠碧綠油綠……深深淺淺的各種綠色。


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種別的顏色。


她愕然。


難道這就是「寒碧」的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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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文學第二十一章 寒碧來自 金陵春去查看?



我要殺一個人,他說他是我的心上人。


我叼著根草,手裡的匕首架在來人的脖子上,身邊的下人跪著大氣都不敢出,這個人卻是笑意晏晏地看著我,眼裡好像還帶著寵溺。


他不僅自稱是我的心上人,還賭我下不去手。


我賭我下得去手。


我倆就在院子里對峙了半刻鐘,最後以我體力不支告終。


我收了匕首,轉身上了樹,我不想理他。


那人也不惱,就在樹下看著我,「瞧著木木就要大好了,眼下也能上樹了。」


我合上眼,就聽著這個討厭極了的男人在樹下對旁人說著:「你們伺候的有功,等木木大好了,朕就賞你們一人黃金百兩。」


旁人都不敢搭腔,畢竟敢拿匕首架在新皇脖子上的也只有皇后娘娘。敢拿匕首架在新皇脖子上的皇后娘娘,沒一個人敢說她腦子有病。


當然,喜歡被皇后娘娘拿刀架在脖子上的皇上,大多也有病。


……


我已經被他圈養在鳳儀宮九個月了。


九個月前,昌平公主的駙馬造反了,他聯合虎威將軍、鎮北將軍、御林軍統領等人逼宮後順利登基,先帝被殺,先皇后自盡,先太子下落不明。駙馬爺登基稱帝,改國號為「賀」,改年號為元啟,取新始之意,改朝換代,欲開啟一個新的全盛王朝。


……


那天晚上我聽見侍女迎春來報,說駙馬反了,我手腳冰涼地站在院子里,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麼把心思掩蓋得這麼好,直到他謀反前夕,都沒有走漏一絲風聲。


我就站在院子里,左手捂著臉頰,那是他臨走前吻我的地方,好像過了幾個時辰,也好像只過了幾刻鐘,我聽宮裡來人來報,駙馬登基稱帝,改國號為「賀」,我顧不上下腹的墜痛,拉著公公的胳膊問:「本宮的父皇呢?!」


「楚帝自然被斬了,」那小太監嫌棄地拉開我,「楚皇后自盡了,現下正在全力搜捕楚太子呢。」


國破家亡,就是一個小太監都能對我使臉子,我終究是沒撐住,暈了過去。


……


再醒來我就已經在宮裡了,迎春小心翼翼地扶我起來,「娘娘,您小產了。」


我頭痛欲裂,下身更是撕裂般的疼痛,「哪來的娘娘?!」卻是有氣無力,「我怎在母后的宮裡?」


一旁的小太監小聲回道:「皇后娘娘,以後這就是您的寢殿了。」


我像是發了瘋一樣扔了床上的所有東西,「滾——你們都是瘋了不成,本宮是大楚的昌平公主,可不是什麼娘娘!」


迎春跪下來求我,「娘娘,您想想樂太子吧!」她跟了我二十餘年,眼下我卻不認得她了,她跪在那,我感覺我不認得她了,我躺在母后的寢殿里,我明明來過無數次的地方,可眼下我卻覺得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只覺得害怕極了。


「樂樂,樂樂。」我捂著頭,「我不認得誰是樂樂。」


我拿指甲開始撓自己的臉,卻被迎春攔住。


一眾太醫進進出出鳳儀宮,都說皇后娘娘得了失心瘋,眼下不認得人了,我不吃藥,也不肯進食,只是縮在母后的床上哭著,「我想回家,我想母后。」


駙馬爺李煬,現在應該稱為新皇,在忙碌了三天之後,終於有時間來看看我這個前朝公主了。


我看著一身黃袍的李煬,只覺無比荒唐。


這是我五歲相識青梅竹馬的煬哥哥,這是和我恩愛了十五年的丈夫,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可以託付終身的男子。


我突然覺得我從來沒認識過他,我不停地往後縮去,直到把自己逼到了角落裡。


李煬卻爬上了我的床,他步步緊逼,「木木,是我呀。」


木木,是我的乳名。


「你不要過來。」我縮在角落裡,卻見這個男人無比強勢地抓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出來,我怕極了,拿起藏在袖子里多日的剪子就朝李煬扎去,他躲閃不及,脖子上被劃傷了一道紅痕,有些血珠冒了出來,見狀李煬正要發怒,卻被迎春死死地抱住大腿,「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只是得了失心瘋啊,皇后娘娘病了啊——」


新皇定定地看了我一會,他甩了甩袖子走了,「既是病了,就叫皇后娘娘好好養病。」


2


我被軟禁在鳳儀宮,每天要被灌下湯藥不知幾碗,昏昏沉沉的,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還是大楚的昌平公主,是父皇母后手心裡的寶貝,是太子哥哥最寵溺的妹妹,夢裡回到少年時,多好啊,那時我無憂無慮,肆意說笑,我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公主,京城千萬優秀兒郎都甘願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我在夢裡笑得可開心了,夢裡我和迎春扎了紙風箏,我求母后陪我去御花園放風箏,母后點點頭,說要去換身衣裳,轉眼就不見了。


我害怕極了,起身去找父皇,卻聽見父皇和哥哥商量政事,說南方大旱,不知眼下如何是好,我以往都是不管不顧地推門進去,南方大旱關我什麼事,有父皇和哥哥操心就好了,這些事哪裡需要我知道。


但是這次我猶豫了。


夢裡我站在御書房門外一動不動,做公主無憂無慮十幾年,但我又不是個傻子,皇祖父年少登基,大權在握六十一餘年,皇祖父一生勵精圖治,收復西疆,卻在晚年貪圖享樂,大行奢靡之風,不過二十年,大楚就隱隱有走下坡路的趨勢。


父皇登記後,減賦稅,輕徭役,行節儉之風,一心扭轉大楚的國運,但是或許大楚氣數將盡,連年天災,各地時常有起義軍出現,父皇忙得焦頭爛額,一心撲在政事上。


父皇宮中只有母后一人,他們少年夫妻,攜手共度風雨一生,太子哥哥是長子,自幼被當做太子培養,年紀輕輕已有儲君風範,唯獨對於我,他們有私心,不願我沾染這些東西,只叫我像小鳥一樣活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我在宮中長到十五六歲,就嫁給了李煬。


李煬出身江南士族,自幼在京城長大,他祖父是內閣次輔,我們青梅竹馬長大,父皇很喜歡李煬,告訴我要給我和李煬賜婚。


我當然很高興,就告訴李煬我要嫁給他了,李煬一向波瀾不驚,他點點頭,說好,然後繼續寫字。


等我嫁給他以後,他對我也很好,我們成婚後第三年有了第一個孩子叫樂樂,李煬說希望他平安喜樂,可惜我身子弱,樂樂十二歲了我也未能再產下一子半女的,不過好在李煬並不在意,只說有樂樂一個孩子就夠了,我一聽就放下心了,一心撲在樂樂身上,再沒積極備孕過。


樂樂真的很乖啊,他讀書識字習武學琴,他隨了李煬的君子風範,不過十二歲,他就已經是京城有名的翩翩少年郎了。


那天晚上我大概是受寵若驚,因為第一次李煬出門前吻了吻我。


他說:「等我回來。」


……


可是我沒能等到他回來。


因為大楚亡了的時候,楚池木也死了。


3


我再醒來已經是過去了好久好久。


我昏昏沉沉好多天,難得這麼清醒。


迎春小心翼翼地攙起我,「娘娘,你好點了嗎?」


我笑嘻嘻地看著迎春:「迎春,我們去放風箏吧。」


迎春點點頭,「好。」


我赤著腳跑出了寢殿,「迎春快走啦,一會兒日頭上來了可就太熱了。」


迎春抹抹淚,好像回到十五年前一樣自然地回答道:「那就等日頭下去了再放嘛,現在公主不如先盪會鞦韆。」


我任憑迎春替我穿上鞋,「也行啊,但是風箏只有上午放才有意思嘛,下午有什麼好玩的。」


我跑到院子里,「迎春,母后宮裡怎麼換了好多宮人,我都不認識了。」


「是呀,」迎春拿了一隻大風箏,「前幾日宮裡小選,換了好多人呢。」


「那春芽姑姑和懷玉姑姑呢,怎麼都不見了?」


「公主忘了,皇后娘娘陪皇上去五台山祈福去了,過幾日才回呢。」


「那咱們去找太子哥哥玩吧!」


「太子殿下眼下在處理政務呢,公主可不能再鬧了,不然皇上回來會罰您的。」


我「切」了一聲,「父皇才捨不得,不過父皇母后都不在,這宮裡我可以橫著走了。」


迎春笑著看著我,「說得好像皇上在的時候,公主不是橫著走一樣。」


「哼,我爹是大楚的皇上,我娘是大楚的皇后,我哥哥是大楚的太子,我是這大楚最尊貴的公主,別說宮裡,大楚我都可以橫著走。」


我拔了根草叼在嘴裡,母后宮裡有棵樹,據說已有數百年的歷史,樹高三丈有餘,腰粗到三人合抱才能勉強圍一圈,要不是國師說此樹延綿大楚國運,父皇早叫人砍了,我翻身上樹,樹下迎春緊張地看著我。


「迎春,你——」我眨眨眼,「你怎麼頭髮全白了?」


「公主不要擔心,」迎春笑著,「前些日子奴婢誤食了白髮果,太醫說過些日子等新頭髮長出來就好了。」


我看看她一頭白髮里還有些黑髮,當即放下心來,「那你去我庫里支些何首烏什麼的,回頭叫小廚房給你補補。」


「公主,您快下來。」迎春在底下焦急地喚我,「一會子奴婢可就只能去請太子殿下了。」


「我不要,」我躺在樹上,「迎春你大驚小怪什麼,本公主什麼時候摔下來過。」


說話間有小太監高聲宣道:「皇上駕到——」


我一聽就起身跳下樹,面上帶著喜色,父皇怎這麼快回來了。


我嗓子里的父皇兩字還沒說出口,就見一男子穿著黃袍走進來。


「你是誰?」我瞪著眼睛看著他,「你怎麼敢穿明黃色?」


「我?」他指了指自己,「我是你的夫君。」


不知怎地,我被這人的氣勢壓得往後退了幾步,「笑話,我哪裡來的駙馬!」


這人好像對我很熟悉一樣,「看來迎春說的沒錯,木木現在果然只有十五歲。」他說的話奇怪的很,「木木,不記得煬哥哥了?」


我奇怪極了,「什麼羊哥哥豬哥哥的,我只有一個哥哥啊。」


我沖他挑釁一笑,「我哥哥可是大楚最尊貴的兒郎,你算個什麼東西。」


話音未落,迎春一眾人都跪了下去,「皇上恕罪——」


我拉迎春起來,「你跪什麼跪,我昌平身邊的人不用見了什麼人都跪!」


迎春仍不敢起來,她一直在給那個男人磕頭,我拉不動她,索性不拉了。


我一甩手,「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朝我走了過來,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他攥得我手腕生疼,「忘了也沒關係,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夫君就行了。」


我抽不出自己的手腕,卻還是嘴硬道:「你都和我父皇差不多大,你好意思自稱我的駙馬嗎,你給我當爹我都嫌你老了。」


那人看起來少說有三十多歲,怎麼好意思自稱我的夫君。


然後我就被親了。


被一個三十多的老男人強吻了。


我憤憤地擦著嘴,「我要告訴父皇,你個死老頭子敢親本公主,你活膩了吧?!」


「現在相信我是你的夫君了嗎?」我倆挨得極近,我甚至能看見他的睫毛,這個老男人雖然已經年過三十,不得不說,長得還很好看,只是我再怎麼被他的美色晃了眼,我還是不能忽略他那雙帶著怒火的眸子。


我皺著眉,卻想不起他這號人物,我忍不住回想,我是否見過他。


總感覺這人讓我很熟悉,我卻想不起他是誰。


僵持間我被他抱進懷裡。


「沒關係,」我聽他哽咽道,「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好。」


我掙扎不開,卻聽見他在我頭頂喃喃自語,「木木,你只能留在我身邊。」


這個老男人說完就走了,鳳儀宮的大門再一次被關上。


4


迎春慢慢爬了起來,「公主——」


「你別叫我。」我不想理她,堂堂昌平公主身邊的一等女官,怎麼見人就跪下,一點骨氣都沒有。


但是晚膳的時候我還是原諒她了。


因為迎春端了一碟糯米豆沙卷過來。這是迎春的拿手菜,我一向愛吃。


我不去看她,假裝很勉強地吃一個下去,「嗯,有點太甜了。」


「那奴婢再去替公主做一碟。」


「不用了,」我嘆了一口氣,誰叫我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公主呢,「我就勉為其難地吃這一碟吧。」


迎春也就笑笑,「公主多吃點。」


……


我在鳳儀宮待了好久,「迎春,母后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皇后娘娘在五台山呢,過幾天才能回來。」


「那為什麼我不能出鳳儀宮呢?」


「您打翻了皇后娘娘的花瓶,娘娘說要關您到她回來。」


……


「迎春,母后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皇后娘娘在五台山祭天呢,過幾天才能回來。」


「那我什麼時候能出去玩啊?」


「等皇后娘娘回來的。」


……


「迎春,母后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皇后娘娘他們在五台山祭天呢,過幾天才能回來。」


「我想出去玩啊。」


「等皇后娘娘回來解了您的禁閉,您才能出去玩。」


……


這樣的對話好像每天都發生,我也記不清我問了迎春幾遍了。


我的父皇和母后還是沒有回來。


……


入冬了。


那個自稱是我夫君的老男人許久未來,眼下倒是隔幾天來一回,隔幾天來一回。


「喂,」我趴在窗台上看雪,見那老男人又來了,「你怎麼又來了?」


「宮裡的規矩已經差成這樣了嗎,」我托著腮,「什麼人都能進母后的寢殿?」


「木木,」這人看上去面色蒼白了一些,「前些日子我被人刺殺了,差點沒命呢。」


我點點頭,「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苦笑一聲,「木木,你都不心疼我。」


我繼續看我的雪,「我為什麼要心疼你?」


「木木,」那人好不要臉地摸上我的手,「以前我受一點點傷你都會心疼的。」


「以前?我們見過嗎?」我掙不出我的手,「放開本宮!」


「木木,」明明是嚴冬,這人卻是一臉的汗,「還記得我說過我是你的誰嗎?」


我一臉狐疑,搖搖頭。


「我說,」他的額頭上掉下汗珠,「我是你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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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宮闕:宮牆深幾許,幸得有情人

十里韶光 等 講故事的人,讀醫學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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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雲海隔:刺殺魔君失敗之後》(更新中)

1 刺殺魔君失敗之後

2 傳聞中的雲延澤

3 鑒婊指南和渣男手冊

4 別鬧,正逃命呢(1.24)

5 我竟然把一個部落掛在了脖子上(1.27)

我們年少時相愛卻不自知,嘴唇意外相碰卻以為是在親吻時光的骨灰。

《雲海隔:刺殺魔君失敗之後》(更新中)

我要殺一個人,他說他是我的心上人。

「一派胡言!」我正了正身,把孤芳劍又舉高了些,對準了他的心口,「我先前從未到過魔界,更不認識你!」

他伸手稟退作勢上前的那對黑臉侍衛,隨即痞然一笑道:「你既然不認識我,那便不算是心上人了,應該叫——夢中情人。」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他真的是那個傳說中偏執乖張、心狠手辣的玄蛟族君上嗎,怎麼看著跟市井的小混混一般?

「你當真是……玄蛟族君上雲延澤?」我有些遲疑地問。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君便是四海八荒精艷絕決的第一美男子——雲延澤。」他撩了撩自己的前簾,一臉當仁不讓地說,「至於這君上的稱謂嘛,不小心投了個好胎,便贏得了個虛名。」

管你是君上還是混混,只要你是雲延澤,那便我要殺的人。既然你這麼會投胎,那我便先送你下地獄吧。

我猛地一用力,將劍沒入了他的心口。

銀劍穿胸而過,既沒有鮮血湧出,也沒有我期待的靈器離體。

雲延澤安然站在那裡,有些不屑地彈了彈還插在他胸口的劍。孤芳劍緩緩鍍上一層霜,他這一彈,劍身便如冰塊般碎落一地。

「質量太差!」他望著地上劍的殘骸,連連搖頭。

我緊握著劍柄,有些瞠目結舌地看著一幕,這可是元啟殿下送我的劍啊!我一日擦三回,若不是為了殺你,我都捨不得拿出來用。

完了,劍都碎了,難道今日我真的要命喪噬月殿了?

我扔下劍柄,伸展出拳腳向他襲去,雲延澤單手應對自如,一個抎手輕易把我擊倒在地。

「功夫這麼差,靈力也低微,怎麼潛入我蛟族禁海的?」他背著手半回身,皮笑肉不笑地望著兩個侍衛。

「屬下失職,請君上責罰。」兩人跪倒一地。

可是他並沒有理他們,反而蹲下用那種極其怪異地眼光打量著我,這讓我感覺自己此刻像是天界御景苑被關起來供人觀賞的猴子。

不知是緊張還是心悸又發作了,我的心砰砰跳個不停。

「你叫什麼名字?」他出言。

「你記好了,我叫無雙。」就算我再怎麼呼氣調整,也沒能抑制住心跳如鼓,不過氣勢還是要足些的。

「無雙?」他若有所思。

「要打要殺隨你便,我們天界兒女斷不會向你這種魔頭低頭。」

我雖然心裡怵得要命,但決不能丟了我們天界朝陽殿的顏面。

「有氣概,我欣賞,」他撇嘴一笑,「看在我是你夢中情人的份上,不如你就留下來當我的貼身侍衛吧。」

哈?我可是要殺你的刺客,你現在讓我當你的侍衛。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雲延澤起身聳肩,「你這點修為怕不太行哦。」

「知道我修為不行還讓我做侍衛?!」

「侍衛不是花瓶的話,怎麼襯托出本君的英明神武?」

哈,他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

「你不是有侍衛嗎?」我指了指他身後跪倒的一對侍衛。

「有侍衛嗎?」他一副耐人尋味的樣子望著那兩人。

其中一侍衛連忙道:「君上,屬下突然想起來我七舅姥爺家哥哥的女兒不日便要成婚了,屬下作為親戚必須到場!」

「准了。」雲延澤拂袖,而後盯著另一個人。

那人有些著急忙慌,思來想去也沒找到什麼好理由,伸手在自己胸口就是一掌,隨即便是湧出一大口血,可他還倔強地抹去嘴角的血,連聲道:「屬下舊傷發作,實在不易繼續侍候君上……」

魔界中人行事都這麼……不同尋常嗎?

「你好好養傷。」雲延澤半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而後回過身來對我道:「現在本君沒有侍衛了。」

啊這……

「要麼丟進幽冥河喂野鬼,要麼就做本君的侍衛,你自己選吧。」

喂……喂野鬼?

我吞咽了口唾沫,顫巍巍地問:「包食宿嗎?」

果然,識時務者為俊傑。

元啟殿下,我實在是迫不得已才認賊作主,你得理解我,不過你放心,我是身在魔界心在你,我一定早日殺了他,拿到鎮水珠回去救你。

1 刺殺魔君失敗之後

我叫無雙,原是天河邊的一個小仙娥。

天河也是有靈性的,準確地說那股靈氣已經成了形,幻化成了一個水形的美人,大家都叫她弱水仙子。

而我的主要職責就是給弱水仙子做……人體表皮清理工作。

好了,不裝了,我攤牌了。

其實我就是個清潔工,主要工作就是在天河裡撿垃圾。

畢竟千年前的天魔大戰太過慘烈,天界像我這樣的孤兒一抓一大把,都是無父無母,靠著清潔工的工作,拿天界的低保過日子。

我們的名字都是無字開頭的,像什麼無依無靠、無情無義、無法無天、無理取鬧……

這麼一比,無雙這個名字還是挺好聽的,主要是因為這個名字是元啟殿下起的。

元啟殿下才是我的心上人,而我正是為了他來殺這個大魔頭的。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主要怪我嘴欠。

弱水仙子雖然長我幾千歲,不過自她成形以來一直被困在天河的堤壩內,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

每次我去輪值,她總要纏著我給她講故事。為了應付她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我也是被迫博覽群書了。

每次聽完我講的故事,她總是感慨,這天河的水多麼冰冷,這夜晚的星辰多麼孤寂,她有多嚮往我口中的人間。

可其實我從未離開過天界,更沒到過人間,不過是依著話本比葫蘆畫瓢講給她聽罷了。

那一晚,星辰熠熠,銀漢迢迢,牛郎和織女架起鵲橋在天河之上相會,正巧我在天河輪值。

弱水仙子被這嘰嘰喳喳的喜鵲吵得不厭其煩,便又到天河邊纏著我講故事。

我放下笤帚,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給她講起了鵲橋的由來,講起了牛郎織女矢志不渝的愛情,還有我在臨淵台旁的思凡石上看到的人間乞巧節的景象。

「愛?那是什麼?」弱水不解地看著我。

「愛就是……」我思來想去也不知道怎麼形容,「愛就是愛啊,用心愛!」

「小雙兒,你也不知道愛是什麼吧?」弱水姐姐一臉打趣地看著我。

「誰說我不知道的,我也有喜歡的人。」我有些倔強地反駁。

「愛就是,一直跟著元啟殿下,做他的小跟班。」

「如果你真的喜歡元啟,為什麼你的姻緣種子還沒有種出來?」

對啊,為什麼三百年了,我的姻緣種子還沒有種出來。

天界的神仙心高氣傲,示愛的方式自然也是矜持。在天界,如果你心悅一個神仙,就去月老的姻緣樹下求一顆種子,種子如果感知到你的愛就會開出驗心花。

把驗心花送給你的心上人,如果那花開了並蒂,說明那人也心悅你,若是那花萎了,便是無需再過糾纏。

自從元啟殿下在禁洞里打跑三頭蛇救了我,我整顆痴心都付給他,我日日朝著那種子訴說,可是為什麼我的姻緣種子還不開花?

「小雙兒,你也不懂愛。」

「不是的,一定是種子的問題,換一顆我可以種出來的。」

「你已經換了九十多顆了,月老的姻緣樹都要被你薅禿了。」

生產假冒偽劣的姻緣種子,活該被薅禿!

元啟殿下他教我讀書,還送了我護身的劍,他一定也喜歡我的,再換一顆,我肯定可以種出驗心花的。

弱水姐姐卻是看著遠處的鵲橋眉峰微蹙,似是有些不解,「怎麼會有人蠢到為了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奉獻自己的一切呢?」

「可能因為弱水姐姐沒有心才不懂愛的吧。」

我說的可是實話,弱水本來就是天河的靈氣化成的,自然是沒有心的。

「心?」她若有所思,而後卻是語氣堅決,「那我去找一顆心。」

天河驟然劇烈翻滾,隨即堤壩崩塌了一個口子,湍流噴涌而出,弱水化作一股水流逃出了天河。

「弱水姐姐,你去哪兒啊?!」我朝著那飛速離去水流大喊,可卻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可與其擔心她,不如擔心下我自己。掌控天河的弱水靈離去,天河水失控湧入天界,最先受害的就是在天河邊的我。

我不過是個雜毛的鳳凰,我不會水啊!

「快閃開!」不知元啟殿下何時來了天河,沖著我大喊。

只是我反應地有些晚了,還是被水漩渦吸了進去,但奇怪的是,我沉在水中卻並沒有預想的窒息感,反而莫名有種駕輕就熟的感覺。

我看見元啟殿下也下了水焦急地向我游來,我卻是更加靈活地遊了過去,當我接近元啟殿下時,我的胸口突然泛起了一束藍光。

我的心猛地一疼,朦朧間聽到了一個哀傷的聲音,像是一個男子在呼喚我。

「我想你,阿雙。」

可當元啟殿下拉我上了岸,那個聲音卻又消失在了茫茫的天河水中。

想來是河水倒灌入我的耳朵產生的幻聽吧。

天界神仙大多修的火系法術,自古水克火,何況是沾了仙氣的天河水,所以其它神仙可沒我這麼好運,多少都損傷了些元靈。

更慘的是,天河水這一瀉,天界的水系統整個崩潰,天廁的糞水徑直噴湧進了凌霄寶殿。

這一切都怪我嘴欠的那一句「因為你沒有心」。

天帝在臭烘烘的殿上暴躁地問責,元啟殿下替我頂了罪被關進了天牢。

元啟殿下說,他是小天孫,如果是他關幾天就沒事了,可如果是我,肯定會扔下誅仙台。

我不想連累元啟殿下,可我現在是該去找天帝請罪,還是聽殿下的話乖乖等他回來呢。

正在我糾結時,我聽到無垢同無情幾人聊天。

「陛下派了許多神仙下界去尋弱水,可弱水是水形沒有實體,怎麼還能尋見蹤跡?」無垢一臉哀婉。

「天河可通天下水,天河水治不了,恐怕這四海八荒都得跟著遭殃。」

這麼嚴重的嗎?我嘴欠這一句能毀了四海八荒?

「我倒是想起一件上古靈器,既能喚弱水上天,又能平天河水患。」

「你說的莫非是……」

「不錯,正是鎮水珠。」

鎮水珠?那不是蛟族的聖物嗎?可是現在蛟族叛逃去了魔界,和天界勢不兩立,怎麼肯把鎮水珠借給我們?

我雖然沒出過天界,不過大概還是聽過魔界「南蛟北狼,西蟲東翼」的局面的,而這個四個族群里又屬蛟族最為強盛,甚至可以說蛟君雲延澤才是魔界實際掌權者,他要是說句話,魔尊都不敢牙崩個不字。

「我還聽說啊,蛟族那個心狠手辣的君上雲延澤煉化了鎮水珠,若不是靠著這上古神器的威力,蛟族怎麼可能叱吒魔界千年。」

煉化了?

果然,一切邪惡勢力都是紙老虎,他這麼厲害肯定是因為鎮水珠的緣故。

雖然不知道他怎麼煉化的,但是如果他死了,鎮水珠肯定就能離體。

今自首亦死,去刺殺亦死,死殿下可乎?

元啟殿下捨命救我,還替我頂罪,他肯定是喜歡我的。

殿下,你等著我,我一定會拿到鎮水珠召回弱水救你的。


2 傳聞中的雲延澤

我睜開眼,卻看到雲延澤趴在床邊托著腮一臉意趣地端詳著我。

我受了驚嚇一個激靈坐起來,更讓我覺得毛骨悚然地是,他好像已經看了挺久了。

無雙啊無雙,你在這個賊窩,你這個階段,你怎麼睡得著覺的?!你有點出息行不行?!

好吧,但事實就是,我不僅睡著了,我還睡得挺香,甚至還流了口水。

我有些尷尬地抹了抹哈喇子,沖著他悻悻一笑,「君上好啊——」

其實,我挺想打他的,不知道美女睡覺不能被打擾嗎?!但是我忍住了,我在心裡罵了他一頓。

本來看在他長的也算帥哥的面子上,我已經快單方面原諒他了,可他卻一臉欠兒地調戲我,「叫什麼君上,叫聲萬一哥哥來聽聽。」

額,小夥子,你這撩妹的方式是不是有些老套?

「我叫萬一,一萬的萬,萬一的一,」他突然把臉橫在我面前,沖著我那般天真無邪地笑著,「想起我了嗎?」

誰會想起你,我根本不認識你好吧。

他一臉笑意看著我,也就是在此時,我才真切地看清了他的臉。

他生得一張娃娃臉,談不上帝王英氣,言行舉止間卻是透露出一股澄澈無畏的少年感,他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像是沒有沾染一絲污濁之氣。

可是傳聞中大奸大惡的蛟族君上雲延澤,怎麼會有這麼乾淨的眼睛。

容不得我多想,那眼睛還是滿懷期待地眨巴著,像是在等著我的回答。

我該怎麼回他的話,我想起來了?可我真的不認識他啊,他硬要說他是我的心上人,我有什麼辦法?!

等等,他是不是在試探我呢?

既然怎麼回答都不行,那就別怪我放彩虹屁了!

「雲萬一,真是好名字啊!沒想到英明神武的君上還有這種深藏不露、萬里挑一的乳名!」

「那當然了,也只有本君才配得上這個名字。」

他還是一副笑臉,可我怎麼隱約覺得他有些落寞失望。

這時,我才發覺外面的天還黑著,果然半夜偷窺美女睡覺這種事,也只有能把心上人認錯的二傻子才會做得出來。

「君上,您半夜來找屬下是有什麼事玩吩咐嗎?」我乖巧地詢問,心裡默默安慰自己,女漢子能屈能伸。

「沒什麼事,本君只是突然想起來,你是個刺客,怕你連夜逃跑。」他突然綳起了臉,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不是吧,大哥,你反射弧這麼長。

「怎麼會呢?!」我故作輕鬆地說,其實手心已經攥出了冷汗,「我留下來是因為被君上的寬宏大量、不計前嫌的魅力折服了,這是一個侍衛對君上最忠誠的敬仰!」

「哈?」他似乎有些詫異我會這麼回答,倏忽間爽朗一笑。

笑了就應該代表沒事了吧,我暗暗長噓了一口氣。

「逗你的,已經卯時了,往常這個時辰白鯊和黑鱷已經陪了我練了許久的劍了。沒想到啊,你這個小懶蟲竟然還沒起!」

啊這,可你也沒進行上崗培訓啊。

請問,這個時候除了主動認罪還有其他保命的方法嗎?

「屬下罪該萬死,只是屬下初來乍到,還請君上再給屬下一次機會。」

「這次就罷了,下次就把你扔到海里去做我小寵物的開胃菜。」

他笑著說的,應該是在開玩笑吧,他的小寵物也應該是那種沒有殺傷力的很可愛的小魚吧。

「快點起來啦,小懶蟲!」他起身打開桌上的盒子,扔過來一件buling buling的衣服,「把你那件天族的衣服扔了,穿這個。」

正當我看著離去的背影長舒一口氣時,他又毫無徵兆地折了回來,把我壁咚到了床邊,還用一副危險的神情打量著我,「不過有件事你說對了。」

「我……我說什麼了?!」我的心不住地砰砰跳著,連著呼吸都漏了半拍。

他貼近我的耳邊,輕言道,「雲萬一從不記仇,他一般都是當場報復回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就抬手給了我個腦瓜崩兒,然後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笑容滿意地離開了,只留下捂著腦門哀嚎的我。

我去,他這手勁兒還真大。

等到我穿著那件霧藍色星光裙氣喘吁吁趕到校場時,他頓在那裡打量了我良久,而後開口說了句,「還是穿我們蛟族的衣服好看。」

是很好看,這點我承認,可是能不能分一下場合,你確定讓我這樣長裙曳地的「負重」陪你練劍?

這件裙子之所以像星光一樣buling buling的,是因為上面鑲滿了碎鑽和珍珠,讓我穿著這種暴發戶家的禮裙練劍,你們魔界這麼喜歡為難美女的嗎?

「君上,您真的讓屬下陪你練劍嗎?」保持微笑是我最後的倔強。

「你打不過本君的。」

雖然這是事實,不過他說這話的神情怎麼這麼欠兒呢。

「不是本君吹,四海八荒能和本君匹敵的,一隻手都能數過來。」

我嘴上一頓彩虹屁,心裡卻是嗤之以鼻,那還不是因為鎮水珠?!狐假虎威誰不會啊?!

不過最後還是聽他的話乖乖地坐在一旁看他練劍。

這二傻子每練一招,都要停下來自誇一番,這頓操作實在是像極了我們羽族求偶的炫耀行為,不過我心裡清楚的很,這是赤裸裸的恐嚇!

他在用這種方式無聲地恐嚇我:你最好乖乖聽話,不然殺了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我心裡還在忿忿著,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漸漸模糊了,再一眨眼功夫我就和那二傻子就互換了位置。

「這招是天一訣的第三式——移形換影,我一般不外露的,給你掌掌眼。」

這世上還有這種能夠撕裂空間、交換位置的法術?

「我最喜歡這招。」他如是說。

「為什麼?」這招雖然神奇卻遠沒有前面那幾招有殺傷力。

「因為,」他突然變得認真起來,「再遇到危險的時候,我就能把你換回來了。」

「那就謝謝君上了。」我顫巍巍地假笑著。

他有些小驕傲地回了句「不客氣」,如果我沒理解錯,他的言外之意其實是下次你再拿劍刺我,我就一招移形換影,然後結果就是你殺你自己。

殺人誅心,是在下輸了。

"收劍,吃飯!"

「好的好的。」收劍這件小事我還是可以做的。

我攥著已經入鞘的行雲劍走在他的後面,他當真如此毫無防備地把後背袒露給我嗎?

有可能真的是我的孤芳劍太脆弱了,如果我此時拔出這把行雲劍刺向他的心口,會不會能取出鎮水珠?

不行,萬一他及時使了移形換影怎麼辦?這麼死了,我都不好意思說我是自殺的。

那二傻子邊走還邊伸懶腰,看起來真的沒有防備啊,只要從後面刺的夠快,他就死定了!

連夜逃跑肯定是不可能了,畢竟我不認路,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我當時都不知道怎麼誤打誤撞進的禁海。

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還一路暢通地躲過了所有護衛進了噬月殿,見到了傳聞中的雲延澤,刺了他一劍後還活到了現在,現在想想簡直就是個奇蹟。

這個雲延澤笑起來的時候像地主家的傻兒子,可嚴肅起來卻又駭人的很,他這麼喜怒無常,難以捉摸,我在他身邊應該也活不久。

其實,我本來應該已經死了的對吧。既然撿了一條命,那就再為元啟殿下試一次。這麼想著,我拔出了那把劍刺了過去。

「君上小心!」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人挑飛了我手上的行雲劍,而後徑直把雲延澤護在身後。

更匪夷所思地是,行雲劍被挑落地後,竟然又自己起身和那人打了起來。

不過兩招,那人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一臉困惑地喊,「君上,我救了您,您幹嘛打我呀?!」

雲延澤一臉無辜攤手,「我沒有啊!」

「行雲劍是認主的,除了您誰還能驅使地動它?!」那人手忙腳亂地應對著行雲劍。

難道行雲劍已經修出了劍靈?還好剛才沒刺,不然搞不好死的真的是我。

「屬下到底錯哪兒了,麻煩君上給個明示!」

「真的不是我啊!」雲延澤眉頭微微皺起,看起來並不像是說謊,只是看起來。

「不是您,難道還能是她啊?!」

這裡只有三個人,理論上有這種可能性,但我哪兒有那本事能驅使得了雲延澤的劍。

雖然我剛才確實是挺煩你的,不過還好你挑了我的劍,不然我小命又要白送了。

我裝的一臉無辜,眼淚汪汪地看著雲延澤,「君上明鑒,屬下剛才只是看這劍透亮好看,一時好奇拔出來看了看,不料又被當做了刺客。這位仁兄可能還不曉得,我已經棄暗投明了。」

雲延澤卻是運起輕功抓住了那把上下亂竄的行雲,而後落地眸色未明盯著那把劍。

那人終於停了下來,義憤填膺地說:「君上,她剛剛是要拿劍刺您。」

可雲延澤卻只是淡淡問了句,「藍鱘,你怎麼回來了?」

「我聽說白鯊去探親了,黑鱷舊傷複發,作為候補侍衛,這點職業素養我還是有的。」那人一臉驕傲接著說,「沒想到我連夜趕回來,果然真的救了君上。」

「我怎麼會刺殺君上呢?如今的我已經被君上的寬宏大量、不計前嫌的魅力折服了,這是一個侍衛對君上最忠誠的敬仰!」我莊嚴地宣誓著。

雲延澤看起來沒有生氣,反而笑著對藍鱘說,「最近行雲是不太聽話,我已經有新侍衛了,你可以回邊關了。」

雲延澤這麼好騙的嗎?還是行雲突然的失控救了我?

他把行雲收回了鞘,又把劍遞給了我。

我踟躇著沒有接,反而有些不解地問,「君上為什麼相信我?」

他見我沒有接,有些不耐煩地扔到了我懷裡,轉身前卻是說了句,「因為,你哭起來真的很醜。」

我哭了,我裝的。

他這麼相信我,我卻要殺他,我是不是太壞了?

藍鱘還是立在原地,沖著我們離去的背影不住地喊著。

「君上,她真的是要殺你啊!」

「君上,說好的「親賢臣,遠小人」呢?!」

「君上,我候補三百年了,給個機會?!」

「不然先把定身咒解了也行啊!」

「君上……」


1.3更新~

3 鑒婊指南和渣男手冊

我感覺我被針對了,事實上就是被針對了。

自從那次用行雲劍刺殺失敗之後,藍鱘就盯上我了。只要我一靠近雲延澤,他就高度警惕地握住劍,搞得我根本沒有機會下手。

不過,誰說殺人一定要用刀劍的,下毒這種悄無聲息奪人性命的方法不也很好用嗎?

斷腸散,見血封喉,肝腸寸斷,我就不信這次還不行。

結果我那碗用斷腸散精心熬制的魚湯連噬月殿都沒進,就這麼被藍鱘打翻撒了一地。

你這不僅浪費了糧食,還弄髒了地板,你收拾啊?

不好意思,職業病犯了。

「君上說不想喝魚湯了,想吃番石榴。」藍鱘趾高氣昂地跟著個大公雞似的,不愧是雲延澤帶出來的人,主僕兩的表情一樣欠兒。

「好的。」我忍。

我蹲下收拾殘瓷碎片,像你這種故意製造垃圾的人就應該被拉去勞改,讓你也體會下清潔工的不易!

藍鱘邊看我收拾邊在一旁說風涼話,「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傷害我家君上一根毫毛。」

那他要是脫髮,也怪我?

放了狠話,藍鱘得意洋洋地轉身,離開前還翻著白眼啐了句,「毛伊罕。」

「你罵誰醜丫頭呢?!」我氣沖沖站起來對他吼道。

打翻我的魚湯還敢罵人,誒呦,我這暴脾氣!

他卻是頓足詫異,「你聽得懂蛟語?」

「我……」

對啊,我怎麼聽得懂蛟語?!

怎麼回事,他剛才明明說的是蛟語,我是怎麼聽懂的?!

「果然是有備而來,」那藍鱘卻是一臉義憤,「別以為你現在哄騙了君上就能如何,我遲早會抓住你的把柄。」

藍鱘憤然轉身離去,我卻悵然若失地在站在原地。

我……從來沒有來過禁海,為什麼能聽得懂蛟語?真的是巧合嗎?

正當我發獃時,一個戴著面具的大叔拿著掃帚來清掃打翻的魚湯,同行見同行,兩眼淚汪汪啊。

他俯身撿拾碎片,左手掌背虎口出卻是呈現出一個蛟形刺青,看那形狀像是一個「七」字,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刺青,究竟是在哪兒見過呢?

我無端覺得這個刺青應該對我很重要,便是出口詢問,「大叔,你這刺青挺獨特啊?」

可那戴面具的大叔卻是當我不存在般乾淨利落地收拾好徑直離開了。

哼,太過分了!你們魔族竟然還僱傭聾啞人?!

等到我端著番石榴果盤進了噬月殿時,只見雲延澤撐著手閉目養神,旁邊那濃妝艷抹的紫衣妖娘,卻是露著洶湧澎湃的乳溝,緩緩把手搭上了他的肩。

接下來的畫面是我能看的嗎?

「滾。」雲延澤眼睛都懶得睜,淡淡地說了個字。

「哦,好。」你們繼續,打擾了。

還沒等到我轉身,就聽見那妖娘慘叫一聲,而後便是凍成了一個冰坨子被扔出了殿外。

「你回來,我餓了。」

啊?叫我嗎?

拒絕這麼一個人間尤物的妖娘,就是因為餓了?果然能戰勝情慾的,只有比它更洶湧的食慾。

「君上且慢,屬下願捨命替君上試毒。」藍鱘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臉大義凜然地說。

怎麼哪兒都有你?

「我的,都是我的。」那個二傻子萬一像母雞護崽般把那果盤牢牢護住。

「君上,不能不防啊!」

「你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一直是個替補嗎?」雲延澤還是那樣一副讓人琢磨不透的笑臉,「白鯊他們可從來沒那麼多話。」

那二傻子從口袋中拿出了什麼灑在了那盤番石榴上,而後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哈哈,雲延澤,你完了,我剛把剩下的斷腸散都拌在裡面了。

可是他吃了好久,怎麼好像沒有事的樣子。

冒味問一句,「君上,您剛才灑的是什麼?」

「辣椒鹽啊,不加辣椒鹽的番石榴是沒有靈魂的。」

加辣椒鹽?!那這吃起來不就又辣又咸,又酸又澀的嗎,這種吃法真的不是邪教嗎?!

不會辣椒鹽剛好能解斷腸散的毒吧,不會這麼巧吧?

早知如此,我當初就應該多帶幾種毒藥,而不是現在只能表面笑嘻嘻地看著這二傻子開心地吃著。

正此時,一位楚楚動人的嬌弱小綠花端著食盤進了殿內,「君上日理萬機,只吃水果怎麼行呢?」

那小美人放下食盤,卻是面色不佳身子癱軟了下去。

「我去,還好我閃得快。」雲萬一端著他的果盤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開了那癱軟在地的美人,若無其事地接著吃他的。

還好你閃得快?!美女暈倒不應該扶一把嗎,你還慶幸自己閃得快,你這種直男能討到媳婦兒算我輸。

我出手想要扶起來那我見猶憐的小美人,沒想到這小美人還挺沉,怎麼都扶不起來,我求助地看著一旁乾飯的二傻子,那小美人也嬌弱地向他伸出了手。

乾飯之餘,雲延澤終於抽空對那小綠花說了句話,「不用著急起來,最好能多打幾個滾,這偏殿地板挺久沒打掃了。」

聽聽,這是人話嗎?

幹完了飯,把盤子放在一邊,雲延澤還是一副弔兒郎當地嬉笑模樣,「藍鱘,再有阿貓阿狗進噬月殿,候補侍衛你也別當了。」

「屬下明白。」

而後那個可憐的小美人就被不解風情的藍鱘生生拖走了。

「君上,這姑娘挺可憐的。」一個善良病弱的姑娘被一個莽漢拽著腿拖出去,這實在是太殘忍了。

「她哪是可憐,她下賤,她饞我身子。」雲延澤痞氣一笑,「不過也正常,畢竟本君也是四海八荒聞名的美男子。」

人家不過給你送頓飯,你可真能腦補的,我看你腦子該補補了。

「人前楚楚可憐、人畜無害還多病多災,背後卻工於心計,這種綠茶婊,本君見得多了。」

「那剛才那個被凍成冰坨子妖娘呢?」那妖娘勇敢追愛,大膽主動,可沒工於算計吧,你就算不喜歡也不至於把她凍成冰坨子吧。

「她啊,算是非典型紅茶婊吧。」雲延澤一臉打趣,隨即接著道,「我娘從小就教我學《鑒婊指南》,所以這種對我意圖不軌的女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順便還能幫她們分個類方便垃圾處理。」

「那我呢?」我有些試探地問,難道我的意圖他也一眼洞察了?

那二傻子還是笑著,語氣卻是認真,「你不算是意圖不軌的女人,你做什麼都是對的。」

我還不算意圖不軌?她們最多饞你身子,我可是想要你的命啊!

「既然有對女子的分類,應該也有對男子的分類吧?」挺想看看你這個奇葩屬於哪一類的。

「有啊,我娘還寫過《渣男手冊》。明明白白洪世賢,猶猶豫豫何書桓。」

「四個都娶張無忌,渣中之王是楚濂。」我脫口而出接上了他的話。

我什麼時候背過這種奇怪的口訣,怎麼有種朗朗上口的熟悉感。

「看來我娘教你的,你還記得。」

記得?我該記得嗎?還是我忘了什麼?

雲延澤眉眼間溢出了笑意,還是那樣一臉期待地看著我,「所以想起我了嗎?」


雲延澤,平平無奇鑒婊小天才。


4 別鬧,正逃命呢(1.24)

1.24更新~

自從在噬月殿外遇到那位戴著面具的聾啞大叔後,我接連幾天都夢到那個蛟形刺青。

  時而是依偎在一個婦人的懷裡,時而是和幾個青年在練劍,時而又是一群人聚在餐桌上有說有笑。

  在夢裡,我看不清他們的模樣,可是不知道為何,一瞥見他們左手虎口的刺青,心裡就會覺得既溫暖又悲傷,既渴望留下卻又想要逃離。

  這晚,我又夢到了那個蛟形的刺青。

  我夢到一個男子在拉著我逃亡,他滿身血污卻背著身,我看不清他的模樣,可是我能感覺到他的手上也有那個刺青。

  「去哪兒,你要帶我去哪兒?」夢裡的我如是問著。

  可是我的理智卻在匆忙中打量著四周,這是去天河的路,我走過千百遍不會認錯的。

  「回家……他還在等你……」他還是使勁地拽著我向前跑著,怎麼都不肯鬆開。

  回什麼家,誰在等我?

  可是夢裡的我卻沒有質疑什麼,反而那麼信任地跟著他走。

  只是沒過多大一會兒,我們便被追兵團團圍住,更令我吃驚的是,那領頭的人竟然是元啟殿下。

  「快下水,只要在水裡,他就能找到你。」那人莫名其妙地想把我推進天河。

  不能下水,元啟殿下說了,水是世界上最邪惡的東西,會吞沒一切的生命。

  可是夢中的我似乎聽不到我的勸告,義無反顧地和那人一起跳下了天河。

  元啟殿下也飛躍而下,在我還未浸入水中的時候便將我拽起,隨即桎梏在懷裡。

  他抱我了,元啟殿下他抱我了,可是夢中的我為什麼這麼厭惡他,這麼奮力地在掙扎。

  他將我抱得更緊了些,嘴角不屑勾起,「找到你了又如何,他已經不要你了。」

  沒有,不是的,他沒有不要我。元啟是騙我的,爹娘在家裡等著我呢,他也在家裡等著我呢,我得回家,我得回家……

  可到底誰在等我,為什麼要回家?

  這一整夜我都在清醒和夢境的邊緣輾轉反側,我試圖說服夢中的自己留在元啟殿下身邊。

  我真不知道夢裡的我是怎麼想的,元啟殿下怎麼會騙人呢,再說你哪裡還有什麼父母,世上還有什麼人比元啟殿下更重要呢?

  恍惚間,我聽到了連綿不絕的笛聲幽幽地自水底傳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正如夢中她心中那無盡的哀傷和急切逃離的渴望。

  可是那笛聲似乎並不是夢境,聽著那悲婉的曲調,我的心口卻是不住地痙攣了起來,像是巨大的悲哀梗住心脈無法疏通。

  神經病啊,有沒有公德心,大半夜的擾民,知不知道睡眠不足很容易心梗猝死的。

  我循著那笛聲出了房門,更加確信了那笛聲是從海底傳來,可當我想進一步探究時,那笛聲卻是戛然而止。

  我立在這座懸浮於禁海之上的噬月殿外有些無所適從,我望著深邃磅礴、不見邊境的幽藍海水,有著高懸其上的慶幸,更多的卻是墜入其底的恐懼。

  殺不了雲延澤,我就無法拿到鎮水珠去救元啟殿下,而今又是被困在這片海中,不得不屈服那二傻子的淫威下。

  欸,既然都出來了,不如偵察下地形,看有沒有連夜逃跑的可能性。

  我鬼鬼祟祟找了個隱蔽物躲了起來,心裡正盤算著從哪裡偵察比較好。

  有人在後面拍了拍我,我條件反射扒拉開他,別鬧,正逃命呢。

  「大晚上,偵察地形準備逃跑哇?」

  對啊,你怎麼知道。

  等等,這個聲音怎麼有點像二傻子,不是這麼巧吧……

我顫巍巍地緩緩轉身,見到那人後卻是猛吸一口氣,強顏歡笑道:「君上,這麼巧啊,您也出來看月亮?」

  我抬眼望了眼蒼穹,夜幕中暗綠極光打底,碎星閃爍點綴其中,特么的根本看不到月亮啊,我現在有點理解這裡為什麼叫「噬月殿」了。

  我悻悻地指著夜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道:「星星……也好看。」

  雲延澤站在那處偏著頭,臉上的表情像是再說「你接著編」。

  那你都知道我是編的了,還要我這樣一直假笑嗎?

  「想逃跑,找我啊!禁海的路沒人比我更熟了。」那二傻子爽朗一笑,卻是開口道。

  「君上,屬下其實是被笛聲吵醒才出來散心的。」這次我真的是實話實說。

  不過我剛說完,就看見他的腰間別著一把玉笛,我隔著段距離都可看出這玉笛玉色通透,靈力富沛,確是一個不錯的一品靈器,怕是不耗費個千年修為造不出來。

  我懷疑你就是那個半夜擾民的神經病,並且已經找到了證據。

  既然如此,那不如……

  「那笛聲婉轉悠揚,餘音繞梁,屬下心下神馳,不覺間便被吸引至此。」

  可是他卻是徑直忽略了笛聲一事,似是不願深入探究,臉上卻還是痞氣一笑,「想逃跑,本君可以幫你啊,不過你得帶上我。」

  帶上你,那叫逃跑嗎,那叫自殺。

  可我只能假笑般從容,佯裝忠心冒死進諫,「君上可以誤會屬下,可蛟族離不開君上啊,君上萬不可離開禁海啊。」

  「無妨,」他這二字說的雲淡風輕,「這個君上我也是當得煩膩得很,每天還得受那群糟老頭子的氣,不如隨你離去,咱們做對逍遙散人。」

  他說啥?咱們?他這是賴上我了?

  「不是,君上……」我還想狡辯些什麼,他卻是徑直地從背後拿出一幅地圖,鋪展開來跟我講起了禁海守衛的輪班方式。

  這嫻熟的手法,這頭頭是道的分析,怎麼感覺他才是圖謀不軌的刺客啊。

  「所以,聽懂了嗎,走這條路最可靠。」

  不太懂,你一個君上千方百計帶著要殺你的刺客逃亡,圖啥呢?

  圖我年紀小,圖我不洗澡,圖我死了繼承我清潔工的掃帚?

  雖然想要逃跑這個想法是我想出來的,不過現在情況好像不受我控制了,雲延澤興緻勃勃地三言兩語規劃好了逃跑路線,拽著我就要下水。

   上次掉進天河沒被淹死真的是僥倖,我是真的不會水啊——

  「為什麼不下水?」他一臉不解看著我。

  「我……我不會。」我怯怯道。

  「開什麼玩笑?」他卻是一臉不信,幸災樂禍地說了句,「我就不信還有淹死的魚」,而後一腳把我踹進了海里。

  我墜在海里,卻是找不回在天河裡那般駕輕就熟的感覺,腥鹹的海水嗆入口鼻,而後我就這般在起落的海潮中無助地下沉。

  我在一片朦朧中,看到他划過水幕輕盈地向我游來。

  「阿雙。」他這麼叫著我。

  怎麼現在才發現,他的聲音在水中像極了天河中的那聲呼喚。我頭腦昏沉卻是又想起那聲哀傷的呼喚,他說,「阿雙,我想你。」

  恍惚間我聽見我的心撲通一聲,而後我的腦子卻只剩下幾個字。

  「萬一,我也很想你。」

5 我竟然把一個部落掛在了脖子上(1.27)

  我睜眼卻發覺自己並未沉入海底,而是在一條巨大鰩魚的托舉下漂浮在了海面上。

  遠處蒼穹中啟明星微亮,無數的藍色海螢亦如星子般湧入深海,往浩渺處匯聚,他寂靜地坐在星海映襯下,那背影多少顯得有些孤獨清冷。

  不過有句話怎麼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說到這本姑娘就來氣!

  我剛沉在海中,雖然乏力昏沉,但呼吸還算順暢,可他竟然徑直遊了過來,用他的嘴堵住了我的嘴,搞得我直接窒息昏死了過去!

  這是輕薄嗎?這是謀殺!現在這個罪魁禍首竟然還在這裡愜意地欣賞日出。

  他似乎察覺到我已經醒來了,卻沒有回頭,只是道:「你知道嗎?在我們蛟族的信仰里,死去的人不會離開,而會化作一滴藍眼淚,閃爍著最後的熒光,留在這裡守護著我們的長生海。」

  那星星點點的藍色海螢的確空靈絕美,不過它光亮有什麼用?

 「都在這,他們都在這裡。」他低頭喃喃道,而後卻是轉過身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你也回來了,真好。」

  大哥,你真的是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你也不會是我什麼心上人。

  我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只是心下想著找個機會展翼逃跑。

  「你……是不是有心愛的人了?」熹微的晨光鍍在他的臉上,倒是映出了幾分落寞。

  「對啊。」我回答得乾淨利落。元啟殿下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不知比你這蠻夷之地的不知禮數的粗魯君上好多少倍。

  反正我只說個有,你又不知道是誰?

  我心下正此思量時,他卻是試探地問道,「是元啟嗎?」

  這你都知道?!

  「你的心上人應該是我,你不能三心二意,不能見異思遷,」他蠻橫無理地出口,隨即又是委屈地嘟嘟嘴,「再說他又不喜歡你。」

  你又知道了?!

  胡說,元啟殿下為我做了那麼多,他怎麼可能不喜歡我呢?

  「你那把劍是叫「孤芳」吧,」他卻又是恢復了那副弔兒郎當的嬉笑模樣,「人家都委婉地跟你說了,讓你獨自美麗。」

  這樣理解好像也沒什麼問題,不過怎麼感覺那裡怪怪的。

  不是,他怎麼會認識元啟殿下,怎麼知道這把劍是元啟殿下送的?

  「我笑得這麼好看,還是喜歡我吧。」他開朗一笑,露出兩個小虎牙。

  我卻是心口一悸,眼前重疊出恍惚的熟悉感,卻是不自覺地伸手想要觸碰什麼。

  他笑起來本來就很好看啊,要是他能一直這麼笑下去就好了。

  醒醒,無雙你在幹什麼?!我局促地收回伸出的手,平復如鼓的心跳。

  他還是這般天真無邪地沖我笑著,倏忽卻是想起了什麼。

  「看在你帶我跑出來的份上,我賠一把舉世無雙的神兵吧,絕對比孤芳劍好一千倍!」他一臉洋洋得意,而後從脖頸上摘下一塊心型藍寶石。

  您是暴發戶嗎?戴著這麼大塊寶石不嫌沉嗎?

  正當我內心吐槽時,他卻是徑直把那「沉重」加諸在了我的脖頸,可奇怪的是,它卻是輕盈地很。

  他又一臉傲嬌地說,「這是淚水凝結千年自成的「禁海之淚」,輕盈似淚,幻化成武器,又鋒利似刃,四海八荒只此一顆。」

   什麼「禁海之淚」,怎麼看都沒元啟殿下送得孤芳劍好。

  「再說一句,除去靈力不說,但就這寶石就足夠在魔界買下一個部落。」

  一個部落,我竟然把一個部落掛在了脖子上?!

  我在禁海受了你那麼久的氣,拿不到鎮水珠,跑路前也得撈點東西不能白來一趟不是。

  「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受得起?」我先表面和他客氣一下。

  「沒關係,反正本來就是你的。」他這話說得雲淡風輕。

  當然是我的,你弄壞人東西不得賠嘛?!

  「那就謝謝君上了。」

我們上了岸,太陽已經升起,晨光灑在海面上熠熠生輝,這麼看這個蠻夷之地也還有點好看。

  那背帶波點的鰩魚像是個花蝴蝶在海邊的水中來回穿梭,突然又隨著海潮向我湧來吐了我一臉的口水。

  我去,是不是有點噁心……

  雲延澤卻是撫著它咯咯的笑著,「小尾巴它很喜歡你呢。」

  寵物和人一樣,幼稚又惡劣。

  那二傻子卻是樂不思蜀地和他的小尾巴玩了起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可我剛轉過身去準備展翅跑路,他就把我叫住了,而後猝不及防地薅走了我的頭翎。

  頭翎是鳳凰的飛翔控制方向的關鍵部位,他把我頭翎薅了,我是決計飛不起來了,也只能在地上撲棱撲棱我的大翅膀了。

  他還美其名曰,魔界瘴氣瀰漫,不太適合羽族飛翔,為了安全著想,還是我幫你薅了吧。

  打蛇打七寸,逮鳳凰先拔翎,多損啊,方圓十里的熊貓要是餓死,一定是因為您奪了它們的筍。

  我也只能咬牙切齒地笑笑,一根羽毛而已,多大點事兒啊!

  「阿雙,真乖。」他撫撫我的頭,我卻擔驚受怕,怕他對我本就稀疏的頭頂再下毒手。

  「我已經快一千年沒出過禁海了,我都想好了,咱們先去塞外吃點哈密瓜,再去江南品品美酒。」

  他一臉嚮往神馳,我卻嗤之以鼻,好歹是一族的君上,別像個鄉巴佬似的好嘛。

  「不過在此之前,先去狼族討點債做盤纏。」他眺望著海岸線若有所思道。

北漠狼族副本即將開啟……

最近坑太多了,這篇破50贊再接著更~


貼上正在更新的另一篇師徒仙俠文(每周一四七更新~)

破曉:我和師父相愛相殺那些年

高嶺之花女師父一心修仙,病嬌黑蓮花男徒弟卻趁師父歷劫暗自勾搭,在凡間喜結連理後,陳年舊事又起波瀾?

師父是殺害父母的仇人,撫養自己也是另有所圖?一路找尋真相,可最後卻成了勾結魔族、殘害同門、逼死師父的仙門棄徒?

既然你們毀了我世界的唯一,那我便毀了你們這唯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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