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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先生與我算是舊相識。


我不過是個奶娃娃的時候,他就來我家唱過戲,倒不是什麼重要的角兒,只是個在後面耍花槍的陪襯。


彼時,前邊的刀馬旦唱得正好,眾人紛紛鼓掌叫好。原以為這齣戲又能贏得個滿堂彩,誰料到最後的收場出了意外。先生在轉身的時候不小心被戲服絆倒,活生生摔了個狗啃泥。所有人的眼球都被他吸引過去。


他跌跌絆絆地站起來,臉上的妝還被蹭花了一塊兒,有喜熱鬧的在下邊兒喊道:「喲,木蘭後邊兒還帶了個美猴王。」眾人鬨堂大笑,坐著的,路過的,端茶倒水的,無論尊卑老幼都停下來笑個不住。原本雄奇豪邁的戲本兒硬生生變成了一出笑話。

我坐在底下,被奶媽抱著,看著大家笑,我也笑,但是先生在上邊羞紅了臉,啥也不管了,索性丟了兵器就跑下去,後臺隱約還有哭聲,眾人看了更歡了。


他後面怎麼著我也沒見著,不過聽丫鬟們說他被班主狠狠抽了一頓屁股,腿都快被打瘸了,是同行的師兄弟們硬攔下才保住了身子。


我再看到他時戲班子快回去了,他一瘸一拐地收拾道具,其他人都去喫飯了,屋裡只留他一個人幹活兒。幾天不見,他原來的圓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帶凹陷的長臉,稜角分明得很。


奶媽說,先生是個可憐人,生母都沒見著一面,自有記憶起就活在戲班子裏。裡面的人都是些下九流,但先生更慘一些,他是個沒爹媽的下九流。有人說他娘是暗娼,有了他不好接客,乾脆狠心丟了。那個妓女倒是聰明,怕自己孩子在冬天裡死掉,特地把孩子放在梨園門口,好歹混口飯喫。


「你看那孩子木木獃獃的,怕是成不了氣候。這次若是廢了,只怕日後還得去討飯。」奶媽說這話時,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就好像在說誰家的貓丟了一樣。


我看著他沉默地裝箱子,搬箱子,不禁動了憐憫之心,想要過去和他說說話,但我還沒來得及動身,一個俏麗的身影已然出現在他身旁。


那人是我二姐,比我大了兩歲。


她軟軟糯糯地對他說話,又掏出冬瓜糖給他喫。他們具體說了啥我聽不太清,只記得先生的表情愣住了,他獃獃地看著眼前的女孩,仿若置身夢境。


直到二姐離開了,他還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這算是我第一次見先生有這種表情。



後來戲班子走了,我倆很長時間都沒見過面。


不過這也正常,他們原本就是京城的人,只因當年祖父的威望與財力,他們才跑到南邊來。戲已唱完,當然得落幕謝場。


時光漫漫,我好容易長到了十五歲,在蘇州讀女校。二姐也有十七,前段時間剛配了人家,等男方從國外回來倆人就要成親。


這時我們家早已沒有當初的盛大繁華,祖父過世,朝廷也倒了,各地軍閥們見著大戶人家就想著揩油,偏偏父親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家裡面什麼都沒有,還要日日宴請那羣有權勢的魯夫,以維持莫須有的體面。


家裡烏煙瘴氣,母親也常年以淚洗面。祖父估計怎麼也料想不到,偌大的家業不到十年就只剩下一副空殼。


我不愛那個家,也極少回去,因著原本唸的是寄宿學校,閑時我便在學校和同學們排練劇本,或者策劃遊行活動。


正是這時,我再次見到了先生。


緣起是某軍閥聽說京城有個名角兒,戲唱得極好,便動用關係把整個戲班請了過來,由於家裡地方夠大,唱戲臺就在我家擺設。

我剛放學,走在路上,看到街上一羣人熱熱鬧鬧地聚成一團,像是在圍觀什麼。同行的夥伴被吸引住,跑過去看情況。不一會她跑來,臉紅紅的,興奮地搖晃著我:「雲蘭,京城的雲衣先生來這唱戲了!」


雲衣?我隱約知道這個名字,但具體是誰我並不清楚。


這時候人羣漸漸散開了一條道,一羣人走出來,一人穿了軍裝,對著另一個人畢恭畢敬地說著話,周圍還有好多兵圍著。


我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是從輪廓看應該是極清秀的。他渾身散發著溫文爾雅的氣息,每一個動作都足以蠱惑人心。


他們上了車,人羣也紛紛散了。


女同學還不能從興奮中走出來,她嘰嘰喳喳地跟我描述那個叫雲衣的戲子有多厲害云云。


我忍不住打斷她:「都是些舊人舊事物,再厲害也不過如此。」


她不生氣,反倒揶揄我:「你是新青年,奈何你還活在封建毒瘤的家裡!」


她一下戳中我的痛處,尤其是近來父親開始抽大煙了,為這事,幾個同學經常有意無意嘲諷我,好多次我都只能在被窩裡偷偷哭。


我被氣昏了頭,情不自禁推開她,一個人跑開。

等到我跑到家後邊的巷口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蹲下來痛哭。


這裡鮮少有人經過,因此我常常有了委屈就到這發泄。


正當我哭個不住時,有個溫和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怎麼了?」


我睜開淚眼望去,眼前這人不正是剛剛出現的男子嗎?


我認真打量著他,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極好看,一個男人,卻長了比女人還精緻的臉。眉目如畫,卻不失英氣,好像天上的星星,璀璨奪目。


他見我獃獃望著他,嘴角忍不住勾出笑意,他從兜裏掏出一塊冬瓜糖,遞到我手裡。


「這個很甜,你不要哭了。」


我似乎是魔怔了,脫口而出:「先生真好看。」


聽了我的話,他嘴角笑意更濃了,我也忍不住破涕而笑。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我。

「顧雲蘭。」


他眼中一下子亮了起來:「你也姓顧?顧雲梅可是你姊妹?」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提二姐的名字,只能答是。


他激動不已,想要問我更多關於二姐的消息,卻不承想後邊有人叫住了他。


是那個軍閥。


先生見到他,立馬換了一副神色,翩然走過去,但並不輕浮。


軍閥樂呵呵跟他咬耳朵,沒多久兩人離開了。隨行的下人們也跟了過去。


這時我聽到旁人竊竊私語:「這位爺可是個喜旱路的主兒。」


我氣急了,走過去罵他們:「亂嚼什麼舌根!」


他們知道我是誰,也不好多說話,趕緊走開。

我又氣又惱,但我不知道我的氣是從何而來,不過是萍水相逢,先生卻在我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忍不住為他打抱不平。




回到家,娘叫人打水給我洗臉,二姐在房裡繡花,見我回來,她走出來道:「蘭妹回來了,明天陪我去選料子吧,咱姐妹好好聊聊。」


我隨口應了她,但突然想到先生的話,忍不住問她:「二姐,你認識雲衣先生嗎?」


「雲衣?他不是京城那位名角兒嗎?聽說明天晚上他要來咱們家唱戲,怎麼,你是他的戲迷?」二姐有些疑惑,她知道我向來看不上戲曲。


「沒,我隨口問問。」


看二姐的表情,她似乎真的不認識先生。我有些心安甚至是竊喜,這時我突然有些感謝我那個好面子的父親。


我不知道時間是怎麼流逝的,到了第二天我只盼著晚上快點到來,二姐怨我逛街都分心,我只能拿話敷衍她。正說著,先生突然出現了,我自然驚喜,而二姐歡喜地看著自己選的料子,感慨自己趁早撿了好貨,絲毫沒有注意眼前人的存在。


我趕緊沖先生招手:「雲衣先生!」

反倒是先生激動得戰慄,他慌神走過去,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試探地開口說話:「您是顧二小姐嗎?」


二姐從喜悅中回過神,她看了看四周,又見先生眼睛望向她,自知他是對她說話,於是帶著一絲尷尬的笑容回應道:「是的。」


先生聽到回答,臉上笑容瞬間綻放,他害羞地問:「您還記得小石頭這個人嗎?」


小石頭?我從沒聽說二姐的朋友有叫小石頭的。


二姐跟我一樣,臉上寫滿了疑惑,她搖搖頭。


先生見狀,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沒精打採。但是他仍不死心,想要繼續詢問,無奈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是來看他的,我們被人流衝散,他想要找我們,但終究失神地站在那,任憑人流把他淹沒。




他大概從來都不是個勇敢的人。我當時這麼想。


晚上的時候,園子裏鑼鼓昇天,往來賓客絡繹不絕。

前面坐著的都是軍閥省長們,父親也在前邊坐,但他由於大煙的緣故,與眾人相比,身體顯得瘦削單薄,漸有縮成一個幹核桃的趨勢。我們在後邊望過去,心底不免有些愴然。


不一會,待到人們坐定,臺上開始咿呀做唱。


今兒演的是《貴妃醉酒》,花旦一出,所有人開始鼓掌叫好。


只見先生腳步一抬一蹺,風情已有七分,更不用說那渾圓婉轉的唱腔,絲絲扣耳,撥人心絃。


他扮演的貴妃嫵媚多情,眼波流轉間處處透露出慾望,讓人不禁拍案叫絕,我漸漸看得癡了。


我不懂戲,可是那晚我卻坐了一整晚。


曲終人散時,奶媽催促我們快些回去,我戀戀不捨地朝他的方向望去。或許對於先生來說,上一臺戲剛剛唱完,這一臺戲已然開場。他優雅自如地徘徊於權貴之間,談笑風生,似是和他們認識多年。


我忽而想到我跟先生只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今晚過後也許再無交集,心中苦澀爭相湧出。


二姐見我流淚,很是詫異,她不知道自己的妹子什麼時候有了心事,只道是入戲太深,便心疼地將我擁入懷中,安慰道:「當真是個傻姑娘。」


原來善解人意的二姐也有看不懂人心的時候。說到底,各人有各人的悲歡,自個品味即可,與他人何干。

在我心灰意冷了幾天後,先生突然過來找我。他在我家門口守著,攔住了正要回學校的我。


我又驚又喜,一時間竟不知所措。


「今天有空嗎,我想請你去月牙湖。」他問我。


「有的。」


我撒了謊,其實我要去上課,但是我還是選擇了赴約。


時值初冬,月牙湖荒敗不堪,但所幸人煙稀少,我倆在一塊能好好聊天。


我問先生找我有什麼事,他說我是他年少的一位故人,今天只是單純敘舊。


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問我:「你還記得多年前在戲臺上摔倒的那個孩子嗎?」


他說這話時雲淡風輕,雖然是回憶過往,但好像這件事與他無關似的。


我家就請過一次戲班子,要記起來並不難。但是我不能將兩人聯繫到一塊。記憶中那孩子倔強孤僻,怎麼會是今天溫文儒雅的先生呢?


他看著我的神色,心下已然知曉了幾分,苦笑道:「也對,那個人本是螻蟻,從你們的生命中匆匆爬過,又怎能指望你們記住。」


你們?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


他有些悵然若失,但很快他換了神色,從身上掏出兩張戲票,交到我手裡。


「我這幾天會在城裡的梨園唱戲,你和你姐姐顧二小姐可以來看。」


先生說這話時,眼神殷切,生怕我拒絕。


又是二姐。我突然想到了冬瓜糖,還有前幾天先生看二姐的眼神,大抵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小石頭是有的,只不過我不記得了,二姐也不記得了。只因年少時我晚了一步,他成了她的小石頭,卻不是我的。


原來這場戲我纔是那個耍花槍的陪襯,青衣早已定了人選。




看透這一切,我的心涼了一半,但是我沒辦法拒絕先生。


「好,我會轉告她。」我微笑著答應了。


從月牙湖回去後,我渾渾噩噩回到房間,晚飯也沒喫。母親怕我出了什麼事,趕緊叫二姐來詢問情況。


我把票交到二姐手中,勉強笑道:「雲衣先生請你去看戲呢。」


二姐並不接過票,她徑直走過來摸著我的額頭,關切地問:「你是怎麼了,這幾天像被抽了魂似的。」


「沒事,你不用管我。」我撇過臉去。


她知道我的性子,有事從來不告訴家裡人,但是沒人能管得了我。其實,我自己也管不了自己。


她見我不說話,只好安慰丫鬟好好照顧我,便打算離開。我轉身把票遞給她:「你快拿著,雲衣先生很想你去。」


她有些惱了:「雲衣,雲衣,你近來老是念叨他的名字,怕是魔怔了。還有上次,他突然問我那些問題,到底這個雲衣是誰?」


我有些遲疑:「你當真不記得他了嗎?那你還記得戲臺和冬瓜糖嗎?」


二姐盯著我的臉,頓了一下,認真地搖了搖頭。


我的心中五味雜陳。


但是我還是央求她拿票去看,不為別的,我只是不想讓先生傷心罷了。


她最終答應了我的請求。


那天她出門前我裝病不陪她去,她見我這樣,只是嘆息。等到她走了不久,我思前想後,還是偷偷跟了上去。


戲園子一如既往地熱鬧,由於京班子助陣,貌似比往日更加喧囂了些。先生剛化好了妝,聽到顧二小姐來了,連忙出來迎接,所到之處,惹得眾人不由側目。


他看見二姐的身影,激動得撥開人羣,直接走到她面前。


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躲在人羣裏偷偷看他們。


先生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傻笑,像極了孩子。當是時,他的眼裡除了星光,只剩下她的影子。


二姐冷著臉,找了個位置坐下,並不理他。


眾人都在看著這兩個人,他們都知道顧二小姐的存在,也知道她有了婚約。但是大傢伙只是心照不宣,誰也沒有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他們就像看好戲那樣,等著他倆怎麼演下去。


先生全然不顧周圍人的眼光,他似乎忘了體統,就像當年在戲臺上丟了臉,不管不顧地衝下臺,如今也是如此。


他們交談了一會兒,二姐突然站起來走了出去,先生望著她的背影,然後獨自回了後臺。


我心下疑惑,先生怎麼就這樣把二姐放走了。眾人也看得沒頭沒腦的,開始議論紛紛。


後來先生告訴我,其實他倆之後約在小花園見面,他興沖沖地趕過去,卻被二姐狠狠地潑了一盆冷水,並警告他不準再去顧家。


還沒等他說話,二姐瀟灑離去。


你們顧家女子個個潑辣得很。他後來評價道。


他說這話時帶著笑意,不知怎的,我卻覺得悲涼。


先生應該很難過吧,我沒能看見他被甩的模樣,但是聽說他連著幾天閉門不見客。


沒多久,他就回去了。


我以為他不會再來。我本來還撿了一塊月牙湖的石頭打算送給他,但是他是連夜離開的,我只好把石頭放在盒子裏裝好。




先生回去後,我家終於恢復了平靜,我又回到了學校,上課,排練話劇。家裡還是像往常那樣,請客,賭博,抽大煙,波瀾不驚,更確切地說,是一潭死水。


但是近幾天有了意外。


社會上並不太平。戰事逐漸喫緊,南邊的國軍有意發動戰爭以奪回政權。


往日在我家喫喫喝喝的軍閥們最近連人影都見不著,有些人還直接上了前線。


父親很焦慮,有時候喫不下飯,一袋又一袋的鴉片抽著,有幾次抽得厲害還吐了白沫,幸虧郎中趕來及時,他好歹撿了一條命。


母親天生懦弱沒有主見,遇到這種事總是哭個沒完。二姐被氣氛壓抑得不再說話,整天待在房裡繡花。整個家死氣沉沉。


我對這個家徹底死心,但是待在學校也一樣不痛快。隨著反軍閥的士氣越來越高昂,和軍閥交好的幾戶人家都受到了牽連,同學們大多不敢和我說話。


我憋得難受,在心裡暗暗發誓:再等一會,等我有了錢,我就買車票去京城,再也不回來。


但我萬萬沒想到,還沒等到那一天,一場巨大的變故正朝我們撲面而來。


還是大半夜,外面狗吠聲厲害,我被奶媽搖醒,我睡眼矇矓地看著她,只見她慌張地哭喊道:「國軍攻城了。」


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我一下子驚醒,趕緊跑出院子裏,外面時不時響起槍聲,遠處還有流彈。


母親被二姐攙扶著腿抖個不住。家裡亂作一團,幾個嬸嬸慌慌張張來到我們院裏,拽住我母親就往上撲,說是慌亂,倒不如說是向我母親撒氣。


男人們聚在前廳討論,他們商定等流彈停了就立馬逃到鄉下去。


可是外面兵荒馬亂,哪裡說逃就逃。轉眼間,流彈聲越來越近,有幾顆落在下人們住的院子裏,嚇得人們四處逃竄,怎麼喊也喊不住。


父親只好叫人開了一個院子,叫大家先往那裡避難。


這一夜不知是怎麼過去的,我和二姐抱在一塊縮在角落裡半睡半醒,時不時炮聲響起,我們驚得瑟瑟發抖。


終於天亮了,炮聲也漸漸停了。大家來不及整理衣裳,披頭散髮地沖回自己房裡收拾東西準備逃跑。


就在這時,我們家的大門一陣喧鬧。下人們怕來人是國軍,誰都不敢上前。


最後父親破口大罵,有個小廝才畏畏縮縮前去開了門。


還沒等開一個口子,一羣人拿著槍沖了進來,女人們開始高聲尖叫,男人們嚇得往後退,直到為首的朝天空開了一槍,眾人才瞬間噤了聲。


為首軍人高聲喊著父親的名字,父親臉上瞬間沒了血色。但是無奈來者氣勢洶洶,父親最終站了出來,他們確認了身份後直接把他帶走。


母親慌得撲過去不准他們抓人,結果被人一下子撂翻在地。


我們過去扶起母親,然而衝擊過大,母親早已昏了過去。


等到她醒來已是黃昏。城裡恢復了往昔的寧靜,好像除了父親被抓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事發生,之前的槍聲炮彈早已無影無蹤。


奶媽端了一碗水過來,二姐眼睛都哭腫了,但還是服侍母親喝水緩緩氣。


母親顫抖著手,聲音嘶啞地問:「你父親呢?」


二姐哽咽著回答:「被國軍抓走了,還有平日裏常來我們家的那幾個,都被抓去了。」


母親眼睛灰了,瞬間沒了光彩。


她獃獃看著眼前的燭火,嘴巴一開一合,卻發不出聲音。


末了,母親眼角留下一滴眼淚:「全都沒了。」


事實正如母親說的那樣,頂樑柱不在,家裡亂成了一鍋粥。許多值錢的東西被下人們拿去賣錢,其間又被國軍清了一次,早已不剩什麼。後來,下人們被遣散走了,只留下煮飯的婆子和一個老管家。叔伯們不顧我們的反對,擅自把母親藏起來的嫁妝私分了,然後捲起包袱行李,紛紛逃往鄉下。


哦,忘了說,還有二姐的婚約早就被取消了,但是二姐並不在意。


這個家終於什麼也沒有了,可是父親還在牢裏坐著。


二姐說活人不能讓尿給憋死,她立馬振作起來,把自己的首飾拿去典當,以維持家裡生計。


期間我們收到了先生從京城寄來的信件,他很擔憂我們,估計不久就到。


我除了平日照顧臥牀不起的母親,一有空便出去找路子。可惜那些同學現在視我如仇敵,哪裡肯幫我呢。


正當我灰心走在大街上,卻不料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過頭去,發現是隔壁學校的周遠澤,之前在合作話劇表演的時候見過。


他帶著金絲眼鏡,穿著厚重的襖子,親切地喚我名字。


他問我是不是想救父親出來。


我點點頭。


「我有辦法幫你,但是你得做好心理準備。」他推了推眼鏡,一本正經對我說。


晚上的時候,我準備出門,二姐問我去哪裡,我只好回答:「去同學那。」


我也不知道我會去哪,但是周遠澤說他有辦法,我相信他,因為我知道他父親路子很廣,認識國民黨的人。


我雖不知道作用有多大,但是死馬當活馬醫,我總要去試試。


不過我的心跳得很厲害,這條路不知是通往天堂還是地獄。


周遠澤在巷口等我,見到我後揮了揮手,然後帶著我往前走。


我們東抹西拐,來到了學校的禮堂。因為政變,學校停課,這裡並沒有人。


四周黑漆漆的,我有些害怕,問他:「你要帶我去哪?」


他不說話,一把拉住我的手,關上了門。


我這時才覺得不對勁,正想轉身逃跑,卻被他死死摁住。


我大聲呼叫,卻沒有人理我。


掙扎之時,我看到黑暗中透出一絲光影,幾個白色的影子在我身邊遊盪,他們和周遠澤一起獰笑著,然後化作鬣狗,貪婪地朝我撲過來。


撕裂,啃食,肆無忌憚。


我像母親那樣流淚,比她更兇,後面哭得喉嚨咳出了血,發不出半點聲音。


隨著力量的消逝,我的意識一點一點地失去。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了先生,他還是那樣溫潤如玉,在臺上唱戲,只是見了我後卻惡狠狠地推開,生怕我靠近。


還有二姐,她和母親抱在一塊哭,全然沒聽到我的呼喊。他們幾個離我越來越遠,我害怕極了,想要追上去,卻發現怎麼也追不上。


意識一下子回歸到現實。我的嘴角流出了血,我抬起頭,看到禮堂上面有一張大字報,上面白紙黑字,寫著——


「民主,科學。」


我徹底昏了過去。




等到醒來,已是三天後。


我睜開眼,只發現外邊天已經全黑了,自己在一張簡陋的竹板牀上躺著,身上的衣服已然換了一套,身上蓋著一張打著補丁的花被,牀邊,地上還有許多爐灰。


窗外人影晃過,一位素不相識的老太太端水走了進來。她看我醒了,驚喜地朝門外喊人:「小妮醒了喲。」她趕緊把水遞過來給我喝,又取了半個饅頭遞給我一併喫了。


不一會,一個老伯手裡拿著竹條走了進來,笑吟吟地看著我:「姑娘你總算醒了。」


我看著他們,意識尚未完全清醒過來,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那些不好的回憶一下子湧入腦海,更讓我頭疼萬分。我痛苦地捂住了腦袋。


老伯見狀,跟我解釋:那天他本來想去田裡澆水,卻沒想到在路邊見到了衣衫襤褸的我躺在地上,還留了好多血。那時天還沒完全亮,因此他把我帶回了家。


流血……


我記起來了,學校禮堂,周遠澤和他的同夥們,還有那個慘無人道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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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她父親叫日本人活活打死,她受父遺命,來到川城這許公館,只為投奔她的夫家,找到她那從未謀過面的未婚夫。

(一)

孟宣儀剛到川城的時候,正值冬雪,上下一白,天地間紛紛揚揚,寂寂無聲。

她穿得破舊單薄,一路風塵僕僕而來,連碗熱湯都來不及喝,便背著包袱等在這許公館門口。

飛雪落在她肩頭,持槍的護衛不讓她進去,也不為她通傳,反而粗暴地將她推到雪地裏:「哪來的乞丐丫頭,大帥府也是能隨便闖的嗎?去去去,有多遠滾多遠!」

她長睫微顫,第一反應是去查看背上的包袱,確認無事後,才抿了抿脣,望了護衛許久,拍拍身上的雪,一句話也未多說,抱著包袱站到一旁,開始漫長的等待。

包袱裏是父親的骨灰罈,以及關閉武館剩下的所有積蓄,她抬頭望著浩浩長空,只將手中的檀木扇握得緊緊的。

那扇柄泛黃,輪廓古舊典雅,根根扇骨都透著斑駁的年頭。

她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來,只為扇面上的八個字——

崇西宣儀,琴瑟永鳴。

崇西,許崇西,許家最小的兒子。

三個月前,她父親叫日本人活活打死,她受父遺命,來到川城這許公館,只為投奔她的夫家,找到她那從未謀過面的未婚夫。

許崇西。

紀左揚撐傘出來之時,恰好撞見門外那一派喧鬧的場景。

幾個平日裏跟著許崇西廝混的公子哥兒,笑得唯恐天下不亂,團團包圍中只聽到許崇西那拔高八度的聲音。

「瘋婆子想嫁人想瘋了吧?誰和你定親了,也不拿塊鏡子照照,少在這胡攪蠻纏,別耽誤小爺去聽戲!」

一片推搡中,忽地響起瓷罐墜地的聲音,緊接著是許崇西氣急敗壞,甩首跺腳「呸呸呸」的罵聲。

「這什麼玩意兒,弄小爺一身……」

雪地中央,衣裳單薄的少女慌亂地攏起碎瓷,扭頭間血紅了雙眼:「你,你把我爹的骨灰罈砸碎了!」

「骨灰!」許崇西瞪大眼,往身上拍得更使勁了:「這流年不利的,死人的骨灰弄一身,太他奶奶的晦氣了,哥幾個趕緊的,咱一起去澡堂裏泡泡,順便把鳳仙樓裏那唱曲的頭牌也叫來……」

他罵罵咧咧著,在一羣公子哥的簇擁下,頭也不回地遠去,只留下原地手忙腳亂的少女,跪在大雪中收攏著骨灰,滿臉淚痕地生怕被寒風吹走。

那恐怕是孟宣儀一生之中最狼狽無助的時刻,她從小習武,被當成男孩子來教養,極少落淚,可短短三個月裏,天翻地覆,家破人亡,她不僅奈何不了日本豺狼,竟連父親的骨灰也保全不住。

茫茫世間,冷風寒雪,沒有光沒有希望,只有透入骨髓的涼。

就在滿腔絕望,悲憤至極時,一把傘罩過她頭頂,遮住了漫天風雪。

她抬首,只對上一雙清冽至極的眸,雪花落在他長睫,畫面宛如定格,她在他漆黑的瞳孔中望見了怔然的自己。

一瞬間,天地無聲,飛絮寂寂,只有寒風掠過耳畔,拂動衣袂發梢。

少年蹲下,脫下披風,一把撈起雪地裏那碎掉的骨灰罈,遞到她懷裡,溫柔了眉眼。

他開口,逐字逐句:「姑娘可是孟家故人,宣儀小妹?」

(二)

後來紀左揚告訴孟宣儀,許孟兩家還在京城裡當差時,他曾抱她在手裡過,那時他也還是個小小孩童,抱著襁褓中的她猶如抱個玩具般,滿眼的新奇。

等到清朝覆滅,他隨許家搬離京城時,她尚未及他腰間,咿咿呀呀的話都說不全,卻知道扭著小屁股跟在馬車後頭哭,哭得他連連回頭,都不忍心離去了。

只是這些泛黃片段塵封在歲月中,太過於久遠,孟宣儀大概自己都忘記了。

「你是我的……左揚哥哥?」

許公館裡,燈火通明,洗凈一身狼狽的孟宣儀,披散著長發,抓住紀左揚的一雙手顫抖起來,在得到他又一次點頭肯定後,她終於紅了雙眼,一把撲入他懷裡,淚水奪眶而出。

「左揚哥哥,我還以為,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多年之後,故人重逢,有什麼比這個還要來得更激動欣喜的呢?

孟宣儀緊緊抱住紀左揚,身子顫抖間,終是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人世一番打轉,至親離逝,家族凋零,她孑然一人,孤苦伶仃,還以為天地間一無所有之際,她的左揚哥哥居然又會出現在她眼前,讓她有種如遇親人,再也不願鬆開雙手之感。

「我爹,我爹被日本人害死了,武館也被那羣豺狼砸了,他們索要拳法不成,便惱羞成怒……」

有太多的悲憤想要訴之於口,但就在孟宣儀泣不成聲時,門口不知站了多久的許崇西,雙手撫掌,一步步走了進來。

「喲,好精彩的苦情戲……這就抱上了,紀副官魅力不淺呀?」

他笑得無賴,在孟宣儀趕緊抹淚分開後,上下打量了她好幾圈,嘖嘖地得出結論:「姿色平平,沒胸沒屁股,也沒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想來紀副官的要求也不高嘛,放著大魚大肉不要,居然好這種蘿蔔青菜?」

孟宣儀淚眼一瞪:「你胡說些什麼……」

許崇西卻理也不理她,手一揮,只望著紀左揚冷笑:

「只是小爺醜話說在前頭,故人也好,情妹妹也罷,你紀副官憐香惜玉我管不著,可現下老爺子不在館中,你私自作主,把這種不三不四,來歷不明的人隨意帶進公館,若出了什麼差子,你區區一個副官擔得起嗎?」

他話音還未落,孟宣儀已然怒了:「滿嘴放屁,我明明是來找你的,我有信物!」

許崇西好笑地一哼:「就那把破扇子?少來糊弄小爺了!」

孟宣儀愈怒,還待再理論,紀左揚已經拉住她,將她護在了身後。

他面向許崇西,微微頷首,不卑不亢。

「擔得起擔不起,等大帥回來了,六弟自然就會知道了。」

這聲「六弟」一出口,許崇西便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般,惡狠狠地道:「誰是你六弟?別以為父親認了你做義子,你還真就蹬鼻子上臉,能在小爺面前拿腔作勢,充什麼哥哥的架子了!」

他恨恨一哼:「我呸,你紀左揚何德何能,充其量也就是我許公館裡養的一條狗!」

一番羞辱聽得紀左揚還未怎麼樣,孟宣儀已是臉色煞白,怒不可遏地捏住拳頭就想上前,卻被紀左揚一抬手攔了下來。

他淡淡地掀了掀眼簾,若無其事般,對著許崇西微揚了脣角。

「六少說的是,大帥戎馬一生,按理說虎父當無犬子,可見左揚與六少都何其幸運。」

(三)

許崇西的混蛋嘴臉,叫孟宣儀夜夜開始做起將他吊起來鞭打的夢,而半個月後,這個夢居然成真了。

因為許大帥回來了。

孟宣儀的父親與他是拜把子的兄弟,曾共同在皇城裡當差,還結下了兒女親家,後來天變了,愛新覺羅垮了,世道改頭換面了,兩人也各自做了不同的選擇。

一個想安穩過日子,留在京城開了家武館,一個欲亂世稱雄再拼一把,扛著搶從了軍。

從此天南地北,命運朝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若不是此番走至絕境,恐怕孟宣儀的父親一輩子也不會讓女兒找上門來。

攤開扇面,當年寫下的八個字依然清晰如昨,看得許大帥老淚縱橫,握住孟宣儀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今夕何夕,西風幾時來,故人不再歸。

「當初我勸他同我一起從軍,他說不願再過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那時他犟得似頭牛,我亦血氣方剛不肯低頭,就那樣鬧掰了,十幾年各走各的路,不通往來……」

說到傷心處,許大帥一腳踹向許崇西,叫他猛地跌跪在了那骨灰罈下。

「小混蛋,還不快向你孟伯伯認錯!」

許崇西喫痛,不情不願地磕了幾個頭,抬首時狠狠瞪了孟宣儀一眼,孟宣儀冷笑,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這懲戒卻還未完,因當日雪地裏失手打碎孟父的骨灰罈,許大帥鐵青著臉拿出了藤條,要對許崇西家法伺候。

露天的後院裏,公館上上下下都被叫來了,許大帥一點面子也不給許崇西留,就是要讓他當眾受罰,狠狠記住今天這個教訓。

別人倒也還好,一看到站在最前面的紀左揚與孟宣儀,許崇西氣便不打一處來,咬牙暗罵道:「狗男女,遲早要你們好看!」

孟宣儀習武多年,耳朵靈得很,當下上前一步,在許大帥手中藤條就要落下之際,一聲叫道:「許叔叔等等!」

許大帥回頭:「怎麼,你要為這小兔崽子求情?」

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許崇西抬首大為納罕,就連紀左揚也微微一驚,孟宣儀卻是笑了。

她溫聲道:「許叔叔纔打完仗回來,舟車勞頓,都還來不及休息,這頓家法不如就由侄女代為執行吧?」

語氣真摯貼心,讓許大帥一愣,回過神來後卻不由大為感動。

「還是宣儀體貼,那行,你可不許手下留情!」

接過藤條,孟宣儀點點頭,聲音更加溫和了:「那是自然的,許叔叔放心。」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向許崇西,那臉上的笑容叫許崇西心頭一顫,暗叫不妙。

果然,當第一下抽去時,許崇西悶哼一聲,冷汗涔流間便知道栽了。

「賊婆娘,我不會饒過你!」

一頓家法後的許崇西,足足在牀上躺了大半個月,公館裡人人私下都道他嬌弱,只因當日執法,孟宣儀手中的藤條落得並不重,大家都以為小姑娘心軟,「手下留情」不少,哪裡知道孟宣儀習武多年,深諳力道,打得表面上看不出什麼,實際上卻是痛入骨髓。

許崇西有苦難言,喫了這茬悶虧,只能打碎牙齒往肚裡吞,但一口惡氣卻是怎麼也得找孟宣儀出了。

他開始派人暗地裡做各種手腳,什麼茶杯裏忽然冒出的蟑螂,牀上忽然多出的死老鼠,推開門兜頭澆下的花肥……總之各種小動作層出不窮,無孔不入,但卻一點也沒瞧見想像中的尖叫與淚水,就連去老爺子那裡告個狀都沒有。

反而是幾天後,剛洗完澡的孟宣儀,披著濕漉漉的黑髮,殺氣凜凜,長驅直入,一腳踹開了許崇西的門。

手一拋,一條斷了氣的花斑蛇直接扔到了許崇西牀上,驚得他瞬間跳起。

「啊啊啊啊,蛇,蛇……」

緊隨而來的紀左揚推開侍從的阻攔,脫了披風一把罩住孟宣儀的肩頭,幾步上前皺眉道:

「六弟,你這回太過份了點,怎麼能在浴池裡放蛇呢,若不是宣儀身手夠快,真被咬著了怎麼辦……」

旁邊事蹟敗露的小廝心虛開口:「蛇,蛇拔了牙的,只是想嚇唬嚇唬少奶奶,哦不,是孟姑娘……」

紀左揚扭頭一喝:「你閉嘴,自己滾去受二十軍棍!」

小廝嚇得一哆嗦,屁滾尿流地奪門而出,而牀上的許崇西還在猛抖被子,尖聲叫得滿公館都聽得見。

孟宣儀瞧他這副慫包相,怒極反笑:「許崇西你還有完沒完?這麼大個人了,能不能別這麼幼稚,三歲小孩都比你長進!」

死蛇終於被抖到地上,許崇西抬起慘白的一張臉,顫抖的手指著孟宣儀,滿眼驚恐。

「居然徒手掐死一條蛇,你,你這娘們太彪悍了,你就壓根不是女人!」

想到自己還與這婆娘有婚約,許崇西抖得更厲害了:「我,我不會娶你的,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我娶個母豬都不會娶你的!」

孟宣儀一聲冷哼,伸腳一飛,把地上的死蛇又踢回了牀上,在許崇西又一輪驚聲尖叫中,惡狠狠地「呸」道:「誰要嫁你了,要不是看在許叔叔的份上,我早把你打得這輩子都下不了牀了!」

(四)

因為常年在武館養成的作息,來到許家後,孟宣儀依舊每天起得很早,頂著清寒的薄霧,在後花園裡練習孟家拳與飛鏢。

她心中有一團火在燃燒著,靶子在她眼中就是一張張日本人的嘴臉,只有當飛鏢刷刷射出的時候,她心裡那團火才能稍稍平息一些。

公館裡的人都說她練武功時的模樣特別可怕,沒有人能懂她刻入骨髓的仇恨,除了一個人。

「你的飛鏢再快,能快得過子彈嗎?」

第一縷陽光劃破晨霧,紀左揚走出來時,一襲軍裝,身披黑袍,溫朗的氣質增了幾分凌厲,如出鞘寶劍般,全身沐浴在陽光下,眉目似染金邊。

孟宣儀一時看愣了,回過神來後咬緊脣:「左揚哥哥,我……」

身披血海深仇,人人都勸她放下,就連許大帥得知她孟家惹的是日本人後,也將自己關在房中沉思不語,她滿腔憤恨無處宣洩,只能不停精進武藝,盼有朝一日能血刃仇敵。

她知道自己勢單力溥,赤手空拳快不過日本人的槍械炮彈,但如果連左揚哥哥都不理解她,勸她放下,那她真的……

「殺豺狼虎豹,還得用槍纔行。」

清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孟宣儀一怔,抬首訝然:「你,你不是來勸我……」

紀左揚上前,似瞧出孟宣儀所想,卻並不點破,只是在冬陽下輕輕一笑:「宣儀,我教你使槍如何?」

風聲颯颯,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挽起袖口,熟練地拿起腰間的配槍,上膛,扣動扳機,砰的一聲,子彈穿過靶心,響徹公館上空,驚起飛鳥撲翅,只留下靶子上還冒著熱氣的一個豁口。

紀左揚轉過身,完美的示範讓第一次近距離聽見槍響的孟宣儀一震,在子彈出膛的那一瞬就下意識地就堵住了耳朵,如今四目相對下,她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紀左揚卻是笑了笑,向她溫柔招手。

「宣儀,別怕,你過來,我教你。」

晨風掠過衣袂發梢,他伸手將她圈在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炙熱的掌心覆住她握槍的指尖,她臉上不覺間就燙了起來。

他們捱得那樣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清冽乾淨的氣息,近到她能聽見頭頂上方他喉結滾動的細微節奏,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緊貼著她背部,那年輕胸膛裏傳來的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聲。

陽光中有細碎的塵埃飛舞,帶出一片金色的光暈,整個世界忽然就靜了下來。

許崇西終於能下地的時候,經過長廊,看見的便是這樣引人遐想的一幕。

陽光下,那兩道交疊的身影無比契合,如一對璧人般匹配萬分,不知為何,他竟覺得這畫面格外刺眼。

一聲劇烈的槍響後,鳥雀飛上長空,強大的後勁讓孟宣儀身子一仰,耳朵徑直擦過了紀左揚的脣,她臉一紅,低下頭去,紀左揚只當她嚇著了,不住安撫她後背。

「宣儀沒事吧,沒嚇著吧,這是軍用槍,射程遠,聲響大,習慣了就好……」

雪地如銀,冬陽似金,長廊上的許崇西將孟宣儀的臉紅瞧得分分明,心頭一聲嗤笑,這兇悍的賊婆娘也會有這樣嬌羞的一面,卻不是對著他,而是盡給了紀左揚那廝……當下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一拂袖,走出長廊,雙手拍得啪啪響。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好一對不知羞的狗男女,這春日還未到呢,紅杏便出了牆去……」

冬陽下相擁的兩道身影齊齊回頭,紀左揚還好,孟宣儀卻是一見著許崇西那張欠扁的臉,氣得就想扔只飛鏢過去。

「許慫包,你一張爛嘴不乾不淨的,又胡咧咧些什麼,左揚哥哥明明在教我學槍呢……」

許崇西冷哼一聲,俊秀的臉龐在陽光下帶著「捉姦」似的神情,信步上前,拖長了音調。

「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假學槍之名,行荒淫之實……嘖嘖,你這枝出牆的杏!」

這一回,還不待孟宣儀往袖子裏去掏飛鏢,紀左揚已經按住她,搶先一步擋在了她身前。

「宣儀是個姑娘家,六少這般隨意詆毀她,不覺得欠妥嗎?況且……」

他回頭牽起孟宣儀的手,無視她與許崇西同時瞪大的雙眼,昂首立於風中,背挺如竹。

「六少從未認過那婚約,宣儀也未想過委身帥府,男未娶女未嫁,堂堂正正,坦坦蕩蕩,又哪來的紅杏出牆?」

(五)

事實證明,孟宣儀的槍法進步神速,因為在幾個月後,她已經能一口氣通過紀左揚設下的障礙,基本做到彈無虛發了。

因許大帥出門打仗去了,許崇西沒了管束,提著個鳥籠,成天在孟宣儀跟前晃悠,對她的槍法指手畫腳的,孟宣儀理都懶得理他,許崇西也不惱,照舊笑眯眯的,一副心情極好的模樣。

「老頭子不在館裡,連空氣都新鮮一些,小媳婦,你說是不是?」

孟宣儀一槍過去,打在許崇西腳邊:「誰是你媳婦,滾遠點!」

兩個人你來我往,成天這樣鬥著,紀左揚就在一旁看著,雞飛狗跳中竟也有種奇妙的和諧,卻就在這時,公館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寒風呼嘯的深夜,公館上空忽然警鈴大作,孟宣儀的門被一腳踹開,「賊婆娘快起來,大事不好了!」

大風獵獵,許崇西幾乎是一骨碌將孟宣儀塞進車裡的,她長發披散下,只來得及將枕下的槍揣入懷中,前頭開車的紀左揚一拍方向盤,皺眉沉聲道:「該死,這幫不要命的混賬,大帥回來了非得將他們一鍋端了不可!」

外頭燈火通明,公館上下一片混亂,激烈的槍聲不絕於耳,孟宣儀直到這時才知道發生了何事。

原來是前段時日許帥下了嚴令,在川城裡禁大煙,堵了一些人的活路,叫川城的幾大幫派起了魚死網破之心,竟趁許大帥出門之時,深夜來襲,想挾持許崇西。

如今許家的兵力俱不在城中,留下的一隊護衛兵根本不夠用,打得節節敗退,頗為喫力,所以紀左揚纔要開車先把許崇西送出去,若是叫這幫亡命之徒抓住了他,後果不堪設想。

夜風獵獵,車裡的孟宣儀看向許崇西,倒有些意外這傢伙在生死關頭竟還會想起她。

許崇西卻沒注意到孟宣儀的眼神,只攬住她肩頭,一個勁地道:「你別怕,沒事的,咱們一定能衝出重圍……」

孟宣儀頭一回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拍開他的手:「我沒怕,你倒看看你自己,都抖成什麼樣子了……」

許崇西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如入了魔怔般,只滿頭冷汗地盯緊前方:「又來了,又來了,這回誰也不許扔下誰,山下會有狼,狼很多很嚇人……」

翻來覆去的話怪異不已,孟宣儀只當許崇西嚇得失心瘋了,前方的紀左揚卻是呼吸一頓,似乎想起什麼,一雙漆黑的眼眸黯淡下去。

「砰砰」數聲槍響,齊齊打在車尾,一輪又一輪的槍林彈雨間,車子終於衝出公館,駛入了夜色中,卻如何也甩不掉後面那羣窮追不捨的暴徒。

緊握方向盤,幾個急轉彎後,紀左揚忽然嘶啞開口:「宣儀,你的槍帶著吧?」

孟宣儀正扭頭在看後方交戰形勢,聞言回首一愣,頓時明白過來:「左揚哥哥,帶著呢,殺幾個流賊不成問題的!」

紀左揚似鬆了口氣,重重點頭:「那行,宣儀,前面拐彎處有條小巷直通城郊,我數一二三,你抱著六少跳下車,往巷子裡面跑不要回頭,到了城郊找處林子藏起來,沒得到消息前千萬不要回城,聽清楚了嗎?」

他緊踩油門,見身後遲遲沒有回答,不由又一聲嘶吼道:「記住了嗎?」

孟宣儀顫抖著身子,眼淚如斷線珍珠般大顆大顆地落下,哽咽地依舊開不了口,倒是許崇西紅了眼,一拳打在座椅背上。

「紀左揚你他媽瘋了嗎?你想一個人去引開他們?有十條命都不夠你死的,你以為你這麼做很偉大?我就會感謝你嗎?」

紀左揚緊盯著前方,頭也未回,「我不偉大,也不要你的感謝,你給我好好活著就行。」

說完,他已經開始低喊:「宣儀,我數一二三,你做好準備了嗎?」

孟宣儀抹了把淚,咬咬牙,終是用力點頭:「左揚哥哥,我會聽你的話,但你也記住了,你要是死了,我絕不會獨活。」

夜色濃似墨,硝煙瀰漫間寒風肅殺,車上心意相通的兩個人,已在生死間達成了無聲的默契,唯有那第三人,許崇西還在拚命掙扎。

「賊婆娘你放開我,你不是很喜歡紀左揚嗎?你難道想眼睜睜看著他送死嗎?」

「一。」

「紀左揚你夠了,少充什麼救世菩薩了,老爺子把你看得比命還重,你以為他會希望活下來的是我嗎?」

「二。」

「你他媽有沒有聽我說話?我不要你這樣做,這輩子只有你欠我的,沒有我欠你的!」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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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妹原以為一廂情願會變成兩情相悅、心意相通,殊不知終歸是夢一場。回頭想想,這些年就像是昏了頭的荒唐。



冬日的陽光明亮卻不刺眼,穿過窗子上新貼的窗花,她看到浮塵在空氣中跳舞。那個男人圍著一條淺駝色的圍巾,戴著頂帽子,對她露出彬彬有禮的微笑。楊喜妹不大好意思盯著陌生男人看,便低下了頭,裝作是在看著地面,視線不知不覺飄到了他的腳上。他穿著一雙皮靴,這和她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她想。她只見過自己家的人。那雙皮靴應當是西洋的物件,好看得緊,黑色的皮子泛著光澤,沒有一點灰塵,一看就是主人精心打理過的。


「你就是責成的妹妹?」他問。


她點了點頭。


責成是大哥哥的表字,大哥哥楊世琛是父親的正房生的。鄉紳楊勇不缺老婆,不缺兒子,但他只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夫人,也只有這麼一個上了家譜的兒子。


而她只是父親眾多私生子女中的一個,也許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孩,所以額外得到了一點大哥哥的優待,比方說被這般介紹給他在大學裡的同窗。


男人溫聲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囁喏了一下:「……喜妹。」


楊喜妹的母親是家裡做工的下人,沒什麼文化,起不出好聽的名字,只管順口好養活,用她的話來說,這名字聽著就喜慶。


男人道:「喜妹?這是你的小名嗎?哈哈,很有趣,想來責成與你兄妹二人感情一定很好。」


喜妹尷尬地笑了笑,還沒來得及講話,便聽男人繼續道:「那你大名是什麼?別急,讓我來猜猜,你長得這般可愛……古人云『書中自有顏如玉』,依我看,怕是隻有『玉顏』兩個字,才配得上楊小姐了。」


楊世琛進來,向男人露出了親熱的笑容,指責他又犯了到處勾搭小姑娘的毛病。男人也笑了起來,為自己的唐突道歉,說他只是個嘴上沒把門的,慣愛輕薄佳人,希望楊小姐不要把他的俏皮話放在心上。


楊喜妹不是楊世琛疼愛珍重的妹妹,只是一個新奇有趣的物件,像毛色稀奇的小狗,必要時可以拿出來向客人展示。她也不是楊小姐,只是一個傭人生下來浪費口糧的女兒,更沒有什麼好聽的大名,只有一個「喜妹」這樣窮酸的名字。但從這天起,她把「玉顏」寫在了自己日記本的內頁,竟然真的這樣稱呼起自己了。


在哥哥的大學生涯裏,男人只來過家裡這麼一回。楊玉顏旁敲側擊了無數次,終於從哥哥那裡聽來了關於他的信息。


他叫顧鴻影,表字鶴筠,是上海民營企業家顧先生的獨子,從小接受的就是西式精英教育,在大學的成績也很優異。


她所探聽到的全部信息,也不過短短几十個字。


再聽到關於顧鴻影的消息,是在某年新春的家庭聚會上,楊玉顏一年裡難得上了一回主桌,在父親老生常談的訓話中走了一小會兒神,回過神來便聽到了顧鴻影的名字。


她心裡一驚,屏住呼吸,捏著筷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連血液的流動都彷彿快要靜止。楊玉顏生怕自己心跳鼓譟的聲音太大,讓她錯過關於那人的隻言片語。


「我在南大讀書也快三年了,先生們都說到了該斟酌自己前路的時刻,鶴筠同我說打算出國去,既能增長學識,又能開闊自己的眼界,我覺得很不錯,打算同他一起去。」


大哥哥開口,是不需要小心翼翼低聲下氣的。他一貫以通知的語氣同父親講話,並不常和父親商量,父親也並不會因此生氣。大哥哥是家裡頂有主意的人,一貫如此。


父親一如既往未對哥哥的決定做出什麼質疑,沒問他想去什麼國家、什麼學校,飯桌上的其他人也沒有。對他們來說,出了國門,就是外國,至於學校?能上大學就已經頂厲害了!


楊玉顏為此感到失落。哥哥常年在外上學,離家數千里,那個人也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距離她的生活那樣遙遠。現在他要出國去了。出國,那又是多遠呢?距離她所在的位置,該是多少個千里?


楊玉顏不曾離過家,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幾十里外的集市,百里對她來說已是不可想像的距離,一個數千里還是幾千個數千里,其實沒有多大的差別。只是她心裡終究意難平。


父親倒是問起了別的:「對了,你這位朋友,可曾婚配?」


楊世琛愣了一下,他看著父親,握著筷子的手緩緩放下,有些遲疑地說:「未曾……」


父親意有所指地看了楊玉顏一眼。


楊玉顏的筷子已經頓在空中很久了,但沒人注意到她。對上父親的目光,她手一抖,筷子在碗碟上磕出了一聲脆響,足以吸引桌上其他人的注意。楊玉顏對這些一無所知,她只覺得手心裡冒汗,心跳聲咚咚地擂著她的鼓膜:父親是什麼意思?是那個意思嗎?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楊世琛結結巴巴地說:「但、但他家裡有沒有中意的女孩子,我也不清楚……父親,人家可是城裡人,結親講究門當戶對……」


楊玉顏心中一沉,父親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我們哪裡高攀得起那種人家?我只是瞧著你同學那般家世,能多來往也是好的。最近我也想做些生意,正需要一些門路——」


楊玉顏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不甘,她沉沉地舒出一口濁氣,突然不想再聽他們說話,低頭夾起一筷子炒蛋。


「——再說了,誰說男人屋裡頭,就只能有一個女人的?」


楊玉顏筷子上夾的雞蛋「吧嗒」掉進了碟子裏,幸好這次沒發出什麼聲音,等到她茫然抬頭的時候,父親已經拍了板:「好了,等你開學了,就帶著喜妹一起去學校吧,讓她旁聽一下你們老師的課程,接觸一下新思想。女孩子家的,要是什麼也不懂,那也不太行。」



楊世琛說服不了父親,就如同父親從來說服不了他。


在新春短暫的年假中,他無數次挑起這個話題,試圖打消父親把妹妹送給人家做小的念頭,但楊鄉紳不過一哂而過,並不把兒子的小小反抗放在眼裡。


於是,返校的那天,楊玉顏收拾了行李,和哥哥一同坐上了返校的火車。


從上車開始,楊世琛的表情就說不上好。然而木已成舟,他便是再不情願,也只能耐著性子道:「外面不比家裡,去了之後,你說話做事都謹慎小心些,別瞎出風頭。」


到底是家裡的小妹妹,他怎麼都不忍心看她就這麼被父親當成一個禮物似的送出去。


楊玉顏並不清楚哥哥的心思,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出遠門,心裡正是歡喜雀躍,坐在火車上,看見什麼都新奇有趣。大學會是什麼樣的?先生是不是更嚴肅?手裡拿的戒尺是不是更大更沉?最重要的是——她很快就可以見到顧鴻影了!到時,她該用什麼作為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呢?


她跟著哥哥去教室旁聽,教室又大又整潔,先生們衣著筆挺,打著領結,神態親切又和善,講著自由平等。臺下的同學們聽得認真,沒有戒尺的威脅,看上去也一個賽一個的聚精會神。


下了課,便有不少學生圍了過來。他們一副同楊世琛很是熟識的模樣,在一起聊得好不開心,說的都是些「行業內幕」、「國際局勢」之類的話題。她插不進嘴,只好侷促地坐在一邊,一位女同學指著她,促狹地問楊世琛:「這麼可愛的姑娘,和你什麼關係呀?」


楊世琛只道:「是我家妹子,哭著鬧著要來聽我們上課,我拗不過她。」


楊玉顏也不知該說什麼,所幸哥哥的同窗們見她半天沒說話,也不再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轉而又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楊玉顏鬆了口氣,目光偷偷在人羣裏逡巡,沒見到顧鴻影,她的興緻便散盡了。


又過了幾天,顧鴻影總算是出現在校園裡。只是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楊玉顏,楊世琛也好似忘了父親的囑託,沒有半分在他面前提起她的意思。楊玉顏不求哥哥,自己花了些工夫摸清了顧鴻影的行蹤,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製造了一場偶遇。


那日正是一堂經濟學的課後,顧鴻影拿著書,從教室裏走出來。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只在外面搭了件毛背心,午後的陽光穿過廊亭,明明暗暗地落在他身上。


她看得失了神,心跳和著鳥鳴在耳邊鼓動成一首節奏舒緩的曲子,原本正在琢磨怎樣撞他一下,才既能引他注意、又不會惹人反感的大腦變得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麼暈暈乎乎地走了兩步,倒還真的撞在了他身上,手裡抱著的書落了一地。


顧鴻影連忙道歉,彎下身子替她拾起書本。她紅著臉等他抬頭,當他認出她以後,會說些什麼呢?


顧鴻影直起身子,將被他碰落的書還給她,禮貌友好地說:「真是不好意思。」


他顯然——顯然並沒認出她。


「鶴筠,你怎麼還在這裡,下節課快遲到了,你——」楊世琛的聲音從廊亭的另一端遠遠傳來,看到楊玉顏,他頓了一下。


「哦?責成,你們認識?」顧鴻影顯然會錯了意,挑眉對著楊世琛戲謔一笑,問她,「你是……」


楊世琛只好說:「這就是我妹妹,她叫……」


她滿心失魂落魄,喃喃道:「玉顏,我叫楊玉顏。」


顧鴻影笑著說:「原來是責成的妹妹,玉顏是個好名字,和你很配。我要去上課了,下次見。」


楊世琛一直等到顧鴻影走得遠了,才低聲道:「你什麼時候改名了?改了也好,比什麼喜妹好多了,以後就這麼叫吧。」


說罷,他快走幾步,匆匆趕上了前面的顧鴻影,一同去上下堂課了。


風裡似乎還能傳來他們幾聲笑談,楊玉顏茫茫然走了兩步,在廊亭邊坐了下來。她設想過那麼多次的重見,描繪了無數個情景,竟沒有一次是猜中的。她從沒想過原來顧鴻影會壓根不記得她這個人,也不記得他說來同她搭訕的名字。


倘若所有她自以為是回憶的東西,都僅存於她一人的腦海,那與妄想又有何分別?



往後的一個星期裏,楊玉顏也不管聽不聽得懂,厚著臉皮蹭了哥哥的每一堂課。


第一天,她瞧見顧鴻影同班上的每一個女生都打了招呼。第二天,他們圍成一團,討論先生上堂課留下的作業。第三天,班上一位丁姓女同學帶了父親從海外捎回來的洋點心與同窗分享,顧鴻影走過她座位時,從她手裡拈了一塊塞進嘴裡,丁同學含嗔帶笑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記,笑話他怎麼像只老鼠一樣,恁地偷食。


一旁的同學們嘻嘻哈哈地笑在一處,誰也沒把這當成一回事。


楊玉顏恍然發現,原來這些人眼裡,都是沒有男女禮防這等陳腐規矩的。那些曾令她臉紅心跳的舉止和言語,在他們看來就像喫飯喝水一樣平常。


但可惜她發現得晚了些,女兒家的心思是不能妄動的,一旦動了,就再難收得回去了。


父親的家書一封接一封地傳來,面上雖都是些尋常關心的話語,但內裏隱含的催促之意,楊世琛也還品得出來。再加上楊玉顏既已同顧鴻影碰過了面,拖下去也無甚意義,楊世琛硬著頭皮,還是書了一封拜帖,託顧鴻影帶給他父親。


顧鴻影接過拜帖,食指在上面敲了敲,挑眉道:「要見我爹何須這麼麻煩,憑咱倆的交情,你還不是想怎麼上我家都行?」


面對好友的調侃,楊世琛打了個哈哈混了過去,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父親的盤算。不過以顧鴻影的家世,他家裡人怎可能看得上鄉紳的女兒,這事想來也是隻有告吹的份兒。


想通了這層關節,楊世琛也不再為些事發愁,做好了丟人的準備,週日一大早便帶著楊玉顏去顧家登門拜訪。


不承想這一登門,登得卻不大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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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故人情:春華留不住,相思兩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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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花火》2018.01全綵A

《芍藥花開未有時》

文/東辰東邪

(一)

  離千禧年還些日子的時候,謝老爺子帶著全家從海外回到了祖宅,推開厚重的大門的那一剎,芍藥搖曳生姿,往事繽紛踏至,謝老爺子站在門外感覺恍如隔世。

  謝家這一輩最得寵的是一對龍鳳胎,謝三老爺的孫孩,纔不過五歲,儼然有了小大人的風範。

  謝家在解放前是名門望族,祭拜的規矩多之又多,小小孩子自然不耐煩,看著掛在牆上的那幅像,忍不住嘀咕:「這是誰?我憑什麼拜她?」

  沒防備地,謝老爺子一柺杖抽到他腿上,帶著怒氣說:「你今天就在這裡跪三個小時,反省反省自己。」

  祠堂裏的大大小小晚輩都不敢說話,謝老爺子已許久不發這樣大的脾氣。

  謝如是知道自己二伯的脾氣的,可是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這三個小時哪裡說跪就能跪的?他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父親。

  奈何謝三老爺也是一反常態說:「晚輩不懂事,該跪該罰。」

  他急得團團轉,把女兒叫過來:「你等會去給大爺爺泡杯茶,替弟弟道個歉。」

  那個小女孩把茶送進書房後柔聲替弟弟道歉後,謝老爺子嗯了一聲便不再吭聲。

  老爺子的書法尤其好,千金難求,小女孩單看那厚厚一沓,便知這是成千上億的數量。

  半晌,謝老爺子坐在椅子上嘆氣,她探出頭看到白紙上寫著: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居易的《長恨歌》,她啟蒙得早,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看來今日弟弟確實犯了大錯。

  「大爺爺。」她輕輕喚了一聲。

  謝老爺子沒有理她,喃喃地念著:「何歡,何歡……」

  何歡?

  她沒有多大記憶,只是覺得這個名字不精緻。

  「倘若有致遠和有晴,應該要比你大些。」

  大爺爺一生孤寡,致遠和有晴這兩個名字對於她來說太過陌生。

  只是那語氣太苦澀,苦澀到她真的希望這兩個人存在。

(二)

  1923年的某一天,本該是個尋常日子。聽說謝家二少爺謝懷宇從日本來了信,一封寄往謝家,一封寄往何家寄予何歡。

  可他忘了,何家小姐何歡一直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條例,她是不識字的。

  於是這封信便直接落到何歡父親的手中。

  誰知父親看完之後,眉毛都要豎起來了,「好個謝懷宇,居然要退親。」

  何歡正在喝茶,愣了一下神,杯蓋噠的一下落到杯口上,半晌,不鹹不淡地說:「謝家怕是也不讓。」

  父親這才反應過來,謝家和何家的生意往來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了,他們兩家哪裡是幾句話就能說清道明然後退親呢?

  「只是,」父親欲言又止,「那孩子如今這樣的心思,你以後嫁過去可怎的好?」

  何歡也想,是啊,以後要怎的好?可怎樣也是以後的事了。

  打那以後,謝懷宇每封家書都要提起此事,每次都要囑咐父母儘早退親。

  不知道謝家是如何處理此事,但對於何家而言,只要這謝家一日沒上門來說及此事,何歡依舊是謝家沒過門的媳婦兒。

  年歲大了些,身邊的姑娘都成了親,生了孩子,何歡多少也是要被拿來比較的,母親成日唸叨:「這像什麼話,難不成他永遠待在日本不回來了?」

  何歡好性情,一邊綉著花一邊回頭安慰母親:「別擔心,他總歸是要回來的。」

  當媽的看見自己的女兒自然是又心疼又心憐,聽了這話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

  是啊,她怎麼知道?

  就走了這麼一下神,針就扎進了肉裏,她疼得一下子放開手。

  母親問她怎麼了。

  她笑著說:「沒事。」

  沒事肯定沒事,可她盯著這白色的布匹上的一滴血,終歸是毀了,可惜了她這麼長時間花的功夫。

  管家從外面進來,說:「夫人,小姐,謝家二少爺回來了。」

  何歡沒什麼大的反應,只是想著,終於回來了。

  何歡見著了自己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夫,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站在廳堂裏,擲地有聲地說:「我要退婚。」

  「混賬東西!」謝父拿著柺杖狠狠地抽在謝懷宇的身上,那一下著實不輕,謝懷宇悶哼了一聲。

  緊接著不過就是,什麼忤逆雙親、不孝不義的戲碼。

  父親給她使眼色,讓她上去拉一下,替謝懷宇求個情。

  何歡把茶杯拿起來,急什麼?平白無故地讓我等了這些年,這一頓打,幾刻時光他還捱不過去了?

  她慢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又仔細想了晚上喫什麼,才站起來說:「謝伯伯,別打了。他剛剛回來,打壞了您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謝父順著臺階下來了道:「謝懷宇,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別的不說,就沖這一句話,我謝家就只有她這個兒媳婦。」

  謝懷宇還在地上跪著,何歡走過去扶住他的胳膊說:「趕緊起來吧,別把膝蓋跪壞了。」

  他沒有說話,回頭狠狠地瞪著何歡,一雙眼睛裡都是怒氣。

  何歡卻笑開了,連帶著整個眉目都生動起來,「我好心救你,你卻如此不領情,你我從未深知過,為何要這麼恨我?」

  謝懷宇垂眼,她說得沒有錯,只是以後要和一個字都不認識的女人生活,他該如何是好?

(三)

  謝家與何家的婚事定下來了,八月底,金秋時光。

  母親時時感嘆:「所幸謝家父母還是喜歡你,否則你這婚事怎麼能成?」

  何歡知道母親說的是什麼意思,這場婚事是謝母以死相逼才促成的。

  婚禮的前一天,何歡在家喝茶,突然跑進來一名女子,怒氣沖沖地質問她:「你就是何歡?就是你要同謝懷宇結婚?」

  何歡細細地打量她,早就聽聞謝懷宇有一個鍾情的女子,北平人,和謝懷宇很是志同道合,應該就是眼前這位了。

  沒想到謝懷宇喜歡的竟是這樣的生動朝氣。

  「是。」

  她又問:「你知不知道他不愛你?」

  何歡點頭,「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怎麼能同他結婚?你連字都不認識,他說詩詞你能明白嗎?他說政治你能懂嗎?」

  何歡站起來重新打量她,而後笑了,「我是不懂,但是我問你,你會管理生意嗎?謝懷宇學醫,你懂醫術嗎?你會下廚嗎?繡花呢,會不會?這個世界沒有誰比不上誰,日子是過出來的。」

  遠遠地看見謝懷宇過來,何歡馬上背過身,婚禮前不見面這是規矩。

  謝懷宇可以不避諱,只是這何歡一生的婚姻,她不能不避諱。

  「灼灼,跟我走。」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何歡雖然不認識字,卻也聽過這首詩。

  他們都說,這是一首賀新娘的詩。

  何歡是難過的,誰願意自己先生心裡有其他女人呢?可她早就知曉的,謝懷宇並不喜歡她。

  次日大婚,是中式婚禮,她以為像謝懷宇這樣留過洋的人都喜歡西式婚禮。

  謝懷宇後來告訴她:「有些東西是丟不得的。」想想又搖了搖頭,「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麼,你又不懂。」

  她蒙著蓋頭,母親告訴過她規矩,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何歡緊緊揪住衣服,成婚是人生大事,斷不能走錯一步。

  蓋頭挑開的那瞬間,那個男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最後嘆了口氣說:「我會忠於自己的婚姻,像昨天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何歡點點頭,臉突然紅起來。

  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

  何歡醒的時候是半夜,她翻了個身,看到和自己的手距離不過兩公分的來自另一個人的手。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讓他握住。

  可她又明白,謝懷宇握住的是那個叫灼灼的人,而不是自己。

  他忠於自己的婚姻,不是源於愛,也不是源於她,是他源於對自己的責任。

  這些她都明白,可心底的希望如同春天的荒草一樣瘋長,填滿她整個心。

  「這麼晚不睡做什麼?」

  靜悄悄的房間裏只聽到這句話,嚇著何歡立馬抬頭對上那雙黑漆漆的眸子,有瞬間的失神,「沒什麼。」

  「早些睡吧。」

  何歡閉住眼說「嗯」,她知道未來還很長,她祈盼著萬事皆有可能。

(四)

  何歡同謝懷宇成婚一個月後,謝懷宇決定去上海。

  這個小小的地方裝不下他的夢。

  可父母如何肯?謝家大少爺不學無術,三少爺天性不羈,只有這二少爺才能挑起這整個家族的重任啊。

  他剛剛去同父母商量這件事,便又被說一頓,回來的時候正好瞧見何歡正在拔院子裏的草,他心煩意亂,「你拔了有什麼用?來年它還是要長的。」

  何歡應聲:「可我見家裡這些枯草總是太亂了。」

  家裡?

  謝懷宇心裡一動,不論如何,這個叫何歡的女人是他的另一個家。

  於是他問她:「我帶你去上海可好?那裡……」他想形容形容上海是什麼樣子,那裡有哪些何歡喜歡的東西,想了半天,他卻不知道何歡喜歡什麼。

  這是他作為丈夫的失職。

  何歡滿懷期待地等著,半天也沒有聽見謝懷宇說話,便放棄腳旁的草說:「我覺得很好,需要帶些什麼東西?我去收拾收拾。」

  她雙手抵住膝蓋,準備站起來,輕輕呀了一聲。

  「怎麼了?」

  何歡臉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腿麻了。」

  謝懷宇沒有說話,走到她身旁,牽住手,陪她一步一步走,「多走幾步就好了,去上海的事還沒譜呢,爸媽怎麼著也不同意。」

  何歡只能拚命點頭,臉越發地紅,低頭看著謝懷宇的手,是那樣的不真實。

  日子好像從此變得香甜,有股芍藥的味道。

  次日一早,謝懷宇是在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中醒的,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看著左右忙活的何歡問:「你在幹什麼?」

  「昨天晚上爸媽已經同意我們去上海了,我回來看見你睡了,就沒有告訴你。想著提前把東西收拾好,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謝懷宇像做夢似的,忘記了欣喜若狂,有些獃滯,「他們真的同意了?」

  何歡還在收拾東西,道:「真的。」

  他們到上海的那一日是1月1日,新的一年新的一月新的一日。

  謝懷吟來接他們,何歡知道這是謝家三少爺,謝懷宇的弟弟,結婚的時候她蒙著蓋頭,沒有見過此人。

  「二哥,嫂子。」謝懷吟沖他們招手,好看的酒窩在臉上綻放。到了跟前,便直接拿過何歡手上的行李,笑道:「二哥這是怎麼了,還要嫂子拿行李,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

  何歡自然是紅了臉,這裡天氣冷,又聽了這番話。

  謝懷宇取下圍巾給她戴上,一圈一圈地圍完以後,在尾端輕輕地繫了一個結,「這是我弟弟,貧嘴慣了,你不要介意。」

  她哪裡介意?這是謝懷宇的家人啊。

  謝懷吟去給他們接風,他是上海的浪子,眉宇間都是風流倜儻。

  「二哥,我給你租了房子,格局不錯,上面住人,下面開藥房,倒符合你的要求。」謝懷吟說得眉飛色舞,像是哄著何歡開心一般,「最妙的是,它有一間書房,直接對著後面的院子,嫂子,這個書房你留給著自己……」

  謝懷宇打斷他:「你嫂子不識字。」

  這是何歡第一次聽見謝懷宇說這句話,陳述事實一般說出來,有沒有嫌棄?何歡不知道,只是覺得自己丟了他的臉,他是那樣優秀的人,自己的妻子居然不認識字。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當初灼灼上門質問的時候,她也自信沒有誰比不上誰,可如今卻生生覺得對不起謝懷宇。

  謝懷吟愣了幾秒,笑了,「那有什麼?你教便是。」又沖何歡說:「倘若我二哥忙,你也可以來找我。」

  這些話便到此為止,夜裡回家,她睜著眼躺在牀上,看著謝懷宇的側臉,心裡總歸是不好過的。

(五)

  何歡以為謝懷吟來教她識字是句客套話,可沒有想到他真的買了筆墨紙硯上門來了,邊走還邊讚歎自己的眼光是如此的好,選中了這樣好的一個房子。

  何歡輕輕地笑開了。

  謝懷吟挑眉,「你笑什麼?我的眼光向來是很好的。」

  謝懷吟問她想學什麼。何歡想:是啊,我想學什麼?

  「不如先學著寫你二哥的名字吧。」

  謝懷吟筆還沒有停就招呼她過來看,何歡看著紙上的字,一筆一劃,那麼神奇似的就代表著謝懷宇。

  「這是你的名字。」

  謝懷宇,何歡。

  她把兩張紙放在一起,她是認不得這五個字的,只是想,一定要記下來,記在心裡。

  謝懷吟有些驚訝,「你哭做什麼?」

  何歡聽了這句話,才發現眼角已經濕潤了,不好意思地說:「見笑了。」

  謝懷吟擺手。「你是我見過最特別的……」最特別的什麼?他想了半天沒有想到詞,就說,「我哥有沒有說過,你笑起來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連帶著表情都富有生命似的。」

  她搖搖頭。

  謝懷吟笑,「我的眼光是真的很好。」他的酒窩還沒有完全顯出來就收了回去。

  何歡卻只想著,這毛筆要怎麼才能拿好?

  謝懷吟也看到了,本想著握著她的手,可男女有別,便拿著一支筆做示範。

  大概是三個月後吧,謝懷宇在藥房裏診病,那日人少得緊,何歡便拿著毛筆練字,謝懷宇倒了杯水回來,便看見了這樣的場景——

  何歡側著身子,右手拿著毛筆,一字一字在紙上寫他的名字,謝懷宇,謝懷宇……

  他心裡一動,有些酸澀,她不識字,第一個學的竟是謝懷宇三個字,不知道怎麼想的,輕輕咳嗽了一聲,嚇著何歡一抖,那滴墨點便留了下來,像極了當初白綢緞上的紅點。

  何歡回頭看見是謝懷宇,臉一下就紅了。她本是想著把這張紙藏起來,奈何謝懷宇手快,立馬就抽走了。

  「是誰教你寫的字?」

  「三弟。」

  謝懷宇搖搖頭,「他的字向來寫得不好,如今可好,你練敗筆都和他一模一樣。」

  何歡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謝懷宇已經替她做了決定:「從今日起就不要和他學了,以後我來教你就是。」

  就算為了這滿紙的謝懷宇,他也不能負了她。

  何歡不知道他們兄弟兩個在裡面說些什麼,她送茶進去的時候,謝懷宇說:「凡事都有先來後到。」

  謝懷吟點頭,「二哥說的有道理。」

  「何歡。」

  準備出去的何歡愣在原地,一臉茫然地看著叫她的謝懷吟,「你再笑一個。」

  這算是什麼要求?這哪是說笑就能笑的?

  沒等她笑出來,謝懷吟先笑了,「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何歡才剛剛識得字,詩現在是萬萬讀不懂的,反倒是謝懷宇一下子黑了臉道:「天色已晚,你儘早回去吧。」

  那天,謝懷宇大概是生了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氣。

  何歡什麼也不懂問:「你怎麼了?」

  謝懷宇怒極反笑,「我怎麼了?我盼著你能懂點禮義廉恥。」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謝懷宇說的是什麼意思,天地作證,她對謝懷吟是沒有那個心思的。她是委屈的,自己一心一意愛的人怎麼這樣想?這份愛如此不值錢,所以能夠朝三暮四?

  何歡放下準備給謝懷宇熨的衣服說:「還記得你新婚當夜對我說過什麼嗎?」

  謝懷宇也愣了,回頭之後發現何歡已經出去了,從衣服裏掉出來他多年前和灼灼的合影。

  灼灼如今在北平抗日,這是他們曾經共同的夢想。

  這是他也心上的傷,如今卻又被翻了出來。

  他說過像那樣的事不會再出現,自己卻在唸念不忘。

(六)

  上次的事過後,謝懷宇當真是每日教她讀書認字,從《三字經》到《詩經》《史記》,何歡學得很快。

  五月十七那一天的中午,謝懷宇拿著書問她最喜歡哪一句詩。

  何歡還沒有作聲,沖一旁嘔酸水。

  謝懷宇怕她喫壞了東西,伸手給她探脈。

  何歡趁著這個光景,把剛才的那個問題給回答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謝懷宇呆了幾秒,半天說不出來話,而後盯著她的眼睛說:「何歡,你懷孕了。」

  正在等葯的病人聽見了笑,「謝大夫,自己媳婦有喜了,你還以為她喫壞了,不夠關心啊。」

  是啊,我總是不夠關心她。

  而坐在另一頭的何歡摸摸自己的肚子,問:「幾個月了?」

  「兩個半月。」

  何歡輕輕地笑了,她的開心用不著任何詞能形容。

  像一般初為人母一樣總是問:「謝懷宇,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好。」

  何歡躺在搖椅上,拿著針線繡衣服說:「十月懷胎,現在才五月,孩子出生的時候大概是一月,天氣還冷,我先給他做幾件衣服備上。」

  「不如你先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謝懷宇想著孩子還沒有出生,現在取名是不是太早了,抬頭看著何歡期待的眼神,又不忍拒絕道:「男孩就叫致遠,取自『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女孩叫有晴,『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何歡懷孕之後,謝懷宇便忙了起來,除了病人之外,他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整日整日的在外面。

  那日下了很大的雨,何歡在樓上看見謝懷宇要出門提醒道:「你帶把傘。」

  說完,她便從樓梯裏拿了一把傘送下去。

  剛踏出第一步,便踩空了。

  後來就是血,還有疼。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何歡看著還沒有來得及換下那件帶血衣服的謝懷宇問:「我的孩子呢?」

  謝懷宇告訴過各種各樣的病人,你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有沒有病入膏肓,他站在醫者的角度,冷靜地分析別人的生死,卻不知道怎麼告訴何歡孩子保不住了。

  何歡眼淚止不住地流,「謝懷宇,你說話啊,你怎麼不說話?」

  他緊緊地握住何歡的手說:「孩子,不在了。」

  何歡抽出手,冷冷地看著他,說:「謝懷宇,你騙人,你怎麼能拿我的孩子來騙我?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謝懷宇抱住何歡,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失子之痛,他也難過。

(七)

  何歡那段時間很消沉,謝懷宇便天天陪在她身旁。

  好轉起來已經是冬天了,她穿著很厚的棉襖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大雪說:「家裡是不是從來沒有這樣大的雪?」

  冬末春初的時候,何歡在謝懷宇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封信。

  上面無非寫著北平的天不熱,她將在六月初三到達上海,希望彼此能不失約,記著當初說的話,末尾添了一句「我很想你」。落款,灼灼。

  六月初三,她流產的那日。

  何歡把信疊好,放進那件衣服的口袋裡。

  這麼些年過去了,她只是他的妻子,能和他風花雪月,煮酒談詩的人,始終不是她。

  只是她的孩子何其無辜?

  上一秒還在討論孩子的名字是什麼,下一秒就要出去會見那個人,而後又告訴她,孩子不在了。

  你怎麼能這樣,謝懷宇!

  她質問謝懷宇時,依舊用的這番話。

  「何歡,我不會違背自己的話,我和她已經過去了,我說過我會忠於自己的婚姻,而且那天,我也沒有準備去見她。」

  她大笑,「我不曾懷疑過你的為人,也知道你千好萬好,可是謝懷宇,感情的事我怎麼才能信得過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你要我怎麼相信你?」

  謝懷宇瞭然,原來她的心結在這裡,「何歡,我們已經結婚了。」

  所以是讓我知道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嗎?

  何歡苦笑,「是啊,我們結婚了。」

  這件事就這樣不清不楚地過去,你問何歡信謝懷宇嗎?她信,只是她心裡這個坎怎麼邁也邁不過去。

(八)

  上海的好日子並不多,淪陷之後,只能在租界裏討生活。

  日本人找上門來時,謝懷宇出去進貨,藥房裏只有何歡一個人。

  「謝太太,你好。」

  她是膽大的,坐在那個日本軍官對面問:「你們想幹什麼?」

  「我想請謝先生替我的上司看病。」

  何歡冷笑,準備出言拒絕,謝懷宇就從外面回來了,面對一屋子拿著槍的日本人,他竟然出了奇地冷靜,看著何歡問:「你還好嗎?有沒有事?」

  「沒事,我很好。」

  聽過這句話,他才偏頭說:「不知各位有何貴幹?」

  知道來意之後,便笑了,「你讓我考慮考慮。」

  日本軍官站起來,拿槍指著何歡的腦袋說:「好,我們陪謝先生一起考慮。」

  謝懷宇愣了,馬上站起來說:「你想幹什麼?」

  「我們只想請先生去看病而已。」

  他想都沒想說:「好。」又對何歡輕輕笑開了,想讓她放心般說:「做好飯等我回來。」

  一羣人轟轟蕩蕩地來了,又轟轟蕩蕩地走了,一起帶走的還有她的先生。

  何歡一個人坐在藥房裏,等到天黑了,她慢慢地站起來,告訴自己:謝懷宇一定會回來,我要做好飯等他回來,謝懷宇一定會回來。

  他確實回來了。

  他悄悄地走到廚房裡看著何歡做飯,看著她拿著勺子輕輕地攪動著粥,然後又切薑末,拍蒜,熱油,下菜。

  他還沒有回國前,就聽說何家小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做得一手好菜。

  奈何那時候別人說她怎麼好,謝懷宇都覺得她不好。

  結婚這麼多年,她做菜確實是好喫的,他只要在外面喫一頓飯,就會格外想念何歡的手藝。

  「你回來了。」何歡看見他差點喜極而泣,跑過來,像是要抱住他似的,張開手發現這樣不好,臉紅了。

  謝懷宇走過去,輕輕地摟住她,在她耳邊說:「嗯,我回來了。」

  飯菜上桌,糯糯的白粥配上小菜是他們的晚飯。

  「何歡。」他叫她。

  「嗯?」

  「我們過些時日回家吧。」

  何歡夾了一塊豆腐給他說:「好,走之前我在松樹下埋了兩壺我釀的酒,回去我們共同嘗嘗。」

  「你還會釀酒?」

  「是啊,我會的可多了。」

  謝懷宇突然發現這多年,他還是不瞭解何歡。

  他喝了口粥說:「我們還有小院子,不如種點東西。」

  「好,」何歡應聲,「我喜歡芍藥,到時候多種點。」

  「我們再生兩個孩子,就叫致遠和有晴。」

  何歡紅著臉說:「好。」

  謝懷宇靠著椅背,想想這樣的生活真覺得美好,什麼家國大義,什麼國家興亡,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只想和自己的小妻子花前月下看芍藥,考考致遠和有晴的功課。

  可亂世,哪點由得自己?

  灼灼說:「我們必須殺了那個日本人,否則我們在前線的戰士怎麼辦?他手裡掌握的是生化病毒啊。」

  他由不得自己,時代替他做了決定。

  何歡問他準備怎麼辦,他不說話眉毛輕輕擰成一個結。

  何歡想起父親當初看上謝懷宇是說他有家國氣概。

(九)

  謝懷宇跪在地上,那個日本人已經死了,他知道自己離死亡也不遠了,心裡卻難得的安寧,只是想何歡知道自己死了會有什麼反應。難過還是解脫?

  他看到何歡的那一刻以為自己做夢了,像是知道了什麼,大喊:「你來做什麼?快回去!」

  何歡看都沒有看他,直視他面前的日本軍官,「人是我殺的。」

  「你胡說什麼?」

  「人是我殺的。」何歡說,「昨天晚上我偷看了藥方,在已經抓好的葯加了砒霜。」

  日本軍官皺眉,「人人都知道謝夫人不識字。」

  何歡笑了,這麼些年,她終於可以反駁這句話了。

  「誰說我不識字?再說,不識字難道就不能加砒霜嗎?」

  「原因呢?」

  「原因?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日本人踏的每一寸都有我們國人的血跡,憑什麼還指望我們來救你?」

  何歡被拉出去,緊接著就是一聲槍響。

  「何歡!」謝懷宇大叫跑過去抱著她,她全身都是血,他行醫多年,從來沒有看見這樣多的血。

  她眼神開始渙散,捉住他的手,問:「家裡有沒有這樣大的雪?」

  他抵著她的頭,「有,我們回去看,好不好?」

  何歡死了。

  他回家之後,桌上擺著一碗粥,一如從前精緻。

  旁邊放在一封信。

先生:

  我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你,怕你不喜歡,同牀共枕這麼多年,我知道你的決定。

  最近我總是想起灼灼說的一句話,她問我:「你知不知道謝懷宇不愛你?」我說知道。在你還沒有回國之前,人人都告訴我:「你是謝家的媳婦,你是謝懷宇的未婚妻。」我也是這般想的,所以拼盡法子地嫁給你。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糾纏了那麼久,才發現我耽誤了你這麼多年。倘若今天是灼灼,也許又是另一番境地。

  只是今日是我,我有我的決定。

  從今以後,你好好過。

  只願你的下半生得償所願。

  落款,何歡。

  謝懷宇拿著信哭出來,你怎麼能不知道我愛你?你怎能見到她時,就感覺她笑得真美。

  他也沒有告訴她,他不喜歡謝懷吟對她那麼好,因為謝懷吟喜歡她。

 甚至沒有告訴她,他和灼灼如今只是革命戰友。

  那她又如何得知他愛她呢?她這個傻瓜,什麼都不知道。

  何歡,世世代代你是我的妻。

  他一生到此,隨著何歡的離開,已分崩離析。

(十)

  謝老爺子在千禧年死去了,活得久了對死亡沒什麼懼怕。他躺在牀立遺囑時,一眾侄兒女泣不成聲。

  他偏頭看著謝懷吟笑了,「我終於可以去見她了。」

  「凡事都有先來後到,你始終比我幸運。」

按照遺囑,把謝老爺子埋在何歡的旁邊,把埋在松樹下的兩壺酒取出來倒在墓碑。

從前,我們說要共同品酒。

 如今,芍藥正好,酒香濃烈,不算食言。


  一連幾日,雪花飄白了大地,屋面上、路邊的車,哪怕是行人的身上都帶著一層雪白的晶瑩,這個季節,溫度驟然下降,風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沒有寒風侵襲,沒有冰雪覆蓋,在帝都似乎都不算冬天的到來。整個城市,一夜的光景,就如同千樹萬樹的梨花,白了枝梢。

  十一月的帝都,氣溫零下,風雪到來,冷暖各有體味。

  彼時,風雪才小了些許,四周早已白茫茫一片,回到帝都已經有段時間,蘇心依然很難適應,如果不是所有人都說她從出生就生活在這,她可能會覺得自己被欺騙。

  因為身體的原因,直到現在才開始重新參加工作,今天要去帝都公安部的法檢科面試,本來一切從簡,她只需要上班即可,可她偏偏覺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什麼特權可言,所有也走面試這一關。

  剛下過雪,地面上積了不少雪,開車稍不留意有可能,就有可能打滑而撞上其他人,所以蘇心開得很慢。

  但即便是這樣,一些小事故不免還會發生。

  隨著砰的一聲,緊接著車子就響了起來。

  蘇心停下車,心中嘆了一聲倒黴,然後懊惱的趴在方向盤上,就像是做錯事的孩子,直到傳來敲車窗的聲音。

  蘇心這才抬起頭,甩了甩腦袋,按下車窗。外面是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裡面西裝革履,十分高大,卻透著凌冽的氣息,蘇心只看了一眼,就覺得渾身打顫,也不知道是他身上傳出來的氣息,還是外面的冷風突然灌了進來。

  讓蘇心沒有預料的是,這個男人敲開車窗後,只是筆直的站在外面,一句話沒說。

  蘇心還是禮貌的下車,走出去時抱歉說道,「不好意思,我是撞到你的車了嗎?」

  「嗯。」男人僅僅是微微點了點頭,他的氣息是凜冽的,就連他的聲音都是冰冷的,如同這白茫茫的冰雪。

  蘇心先是一愣,然後抬手看了一眼時間,距離約好的十點還有十分鐘,她必須儘快解決眼前的事,她再一次說道,「先生,如果你希望賠償,可以留下聯繫方式,後期會有保險公司進行跟進。」

  蘇心見他不說話,而自己又實在趕時間,所以回到車上用便簽紙寫下自己的聯繫方式,遞給男人,就準備回到車裡。

  她剛一轉身,就感覺背後一片陰涼,轉身才看到,一雙冰冷沒有任何錶情的眼睛冷冷的落在自己身上,是種不屑地表情,蘇心覺得莫名其妙,自己哪裡惹到這尊瘟神了。

  男人這時候終於開口了,「你刮花了我的車,難道不應該賠償嗎?還有做錯了事,不知道道歉麼?」語氣很淡,像是在告訴她如果這樣離開是很不禮貌。

  「不好意思,是我的過錯,我已經留下聯繫方式,一個小時後可以聯繫我,我會賠償你的損失。」蘇心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明明她前面就已經說過了,難道這個人壓根就沒有聽她說話嗎?這是多大的無視啊。

  「不好意思和對不起並不能等同,你這並不是道歉。」他並不買賬。

  「這位先生,沒有必要在意這些吧。」蘇心覺得自己的耐心第一次不夠用,想著自己還有事,忍下心中的不滿,「好吧,對不起,請你原諒。」

  男人意味不明的看著她,被他這樣默不作聲的盯著,蘇心心裡毛毛的,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像是犯人,而他是審判的法官,而他的眼神冷得沒有一絲情感。

  「這位先生,我不過是刮花了你的車,又沒有犯罪,而且你也不是法官。」蘇心蹙著眉頭說,口氣是一本正經,她今天一定是出門沒有看黃曆。

  這時,男人突然輕笑一聲,「呵,你覺得自己還有理,是嗎?」

  在蘇心看來,他根本就不是笑,而只是牽動嘴角的幾塊肌肉,很難想像這樣的男人有愛人會是什麼樣的場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容忍這樣的古怪的脾氣。

  「一個人犯了錯,如果不能誠心的悔改,之後依然會犯第二次,雖然你趕時間,但畢竟有錯在先,如果不能真心實意道歉,也就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男人毫不留情的開口。

  男人的咄咄逼人,讓蘇心很不舒服,她彎了彎脣角,平和的語氣說道,「先生,我會不會犯第二次,與你沒有多大的關係,而你不是救世主,管不著。」然後她直接坐回車內。

  車裡的暖風讓她覺得好受一些,可她的思緒卻混亂異常。

  又一次傳來敲車窗的聲音,然後是冷漠如寒風的聲音,「如果怕冷,就不要出門!」

  蘇心整個人被氣得緊咬牙關,這樣的話,讓她的自尊深深受到打擊,她搖下車窗,想將這個男人大罵一頓,卻發現男人早已不知所蹤,而她的眼角,莫名的滴落一滴晶瑩。

  夢裡的冗長,時常讓我們覺得真實又不太確切,明明只是有些熟悉,卻又真實得可怕,明明虛幻如泡沫,偏偏又讓人覺得莫名熟悉。

  結束一天的工作,蘇心剛在外面喫了晚餐,回到家,想泡一個澡,然後好好休息。

  從美國回來以後,她就開始做法醫,法醫的工作十分有趣兒,也許很多人並不這樣認為,覺得血腥恐怖,但是蘇心卻覺得有趣真實,因為死人不會說謊,他們所有的死亡信息,所有的痛苦、冤屈和無奈,都會在法醫的手上,一一呈現。

  白天,她才解剖一具屍體,是一名女性,年齡二十五六,死後呈現安詳面容,似乎不懼怕死亡,反而在死前覺得幸福,死亡對她而言是解脫,是救贖,根據她的經驗,這名死者的死因十分奇怪,身體表面上沒有任何傷痕,反而在死後被人換上仙氣十足的連衣裙,為什麼說是被人換上,因為她發現連衣裙是當季的新款,是當下許多女孩子喜歡的款式,而且十分嶄新,就連標籤都還沒有撕掉,一個女孩子如果有經濟能力買下這樣的衣服,穿上之後,標籤怎麼會不撕掉。

  當然她也發現有趣的一個問題,女孩子的腳並不好看,甚至形狀有些奇怪,不過卻做了美甲,閃閃的,十分漂亮。

  雖然如此,但這是第一次,她無法知道死因,她仔細檢查過,無論是體表的傷痕,還是死者胃液中的殘留物,都沒有得出任何結論,只能等到明天再去檢查一遍。

  泡在浴缸裏,蘇心想著想著,很快就睡著了,在夢裡,她能到一個人,那個人她看不清模樣,高高大大的是個男人,那個男人一直在尋找,嘴裡還低低叫著,她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只是看到他難過的模樣,她心裡隱隱抽痛。

  她的手撫上心口,想要醒過來,夢裡的畫面又一轉,她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她們在一起很幸福,他們一起喫飯,一起逛街,還一起去攀登,女人的身影她覺得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裡見到過,但一用力去想,就覺得腦袋疼。

  夢裡,她看到許多場景,所有畫面陌生而又熟悉,最後一個場景,女人本來想去找男人,給他一個驚喜,卻在路上出了意外,女人所開的車突然爆炸,然後燃起熊熊大火,而她本來在夢裡,卻突然覺得整個人就像是置身在火海之中,她一驚,猛地睜開眼,才意識到是夢。

  蘇心掬起一捧水,讓自己清醒清醒,剛剛的夢,這幾年她做了很多次,但每一次夢到,醒來之後,她總會覺得難受,心疼。

  她匆匆穿好衣服,拿起手機,撥了一串數字,電話裏嘟了好幾聲,纔有人接聽。

  「蘇心,又做夢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清冷中帶著絲絲關心。

  蘇心抓著手機,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我覺得這樣的夢越來越真實,就像是我在經歷過,可是我完全沒有印象。」

  這樣的夢從她在醫院裡醒來,就一直沒有停歇,只要她閉上眼,就會出現,似乎在一次一次提醒她這些事是真的發生過,可是她……以前很多事她都不記得,她的好朋友,也就是電話那頭的女人每一次都是她的最佳聽眾。

  這樣的事每天都會發生,對面那頭的女人似乎早已習以為常,「蘇心,我遇到你的時候,你出了車禍,當時整輛車都快要燒起來,有可能是受那個時候的影響,對了,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蘇心想了想,然後說道,「蘇唯,我現在完全想不起來。」除了法醫的工作,其他的很多事現在她都記不起來,包括醒來之後見到自己的家人,她都覺得陌生。

  電話那頭的女人不僅在自己出了車禍救了自己,更是自己的家人,聽說是她叔叔的女兒,小時候她們關係很好,長大後也經常會聯繫,她出車禍時,她正在美國工作和學習,自己的家人說,如果當時不是因為她剛好出現,她可能連命都沒有,這幾年她回到國內,參加工作之後,兩個人依然會時常聯繫。

  蘇唯先是一頓,好一會兒之後才說道,「蘇心,你先不要想那麼多,好好休息,過幾天給你介紹一個人,也許他會幫助到你。」

  蘇心點頭,很多事,遠在國外的她也沒有辦法,之前在美國時,她的情況一直都是她幫忙照看,本以為好了,就不會再犯,沒想到一直都這樣。

  掛斷電話,蘇心看了看時間,才剛剛十一點,想到自己最近遇到的奇怪案子,她打開手提電腦,將相關的情況都一一以文字的形式像蘇唯說明白,然後才發給她。

  蘇唯是美國聯邦有名的諮詢專家,在犯罪心理頗有研究,她之前也在美國見識過,十分厲害,報紙新聞上常有報道,當然她的能力遠不止於此,據說她去美國之前還研習過法醫學以及痕跡學方面的知識,在這方面也是能手,不過不知道怎麼,她並沒有成為法醫學方面的專家,只是發表了論文,痕跡檢驗方面也和她的犯罪心理學一樣厲害。

  她曾經見識過,有一次有一個案子,明明已經確認犯罪嫌疑人,但因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警方只能拘留犯人四十八小時,就在時間快要到的時候,他們找到蘇唯,蘇唯只是和犯罪嫌疑人短短十分鐘的相處,就將犯罪嫌疑人看得透徹,最後更是直接認罪,這樣的事,在美國時時常發生。

  她總是好奇她是怎麼做到,蘇唯總說每個人只要做過的事,可能會做好很多完美的解釋,讓人很難找到突破口,但這並不意味著就沒有任何辦法打開缺口,只要做過,就會留下痕跡,甚至會有犯罪證據的轉移,只要細細觀察,加上心理戰,總會突破。

  這些蘇心總是聽得雲裏霧裡,不過好在她們不會犯罪,和這樣厲害的人相處,蘇心總會遇到問題就向她請教,尤其是回到帝都,無論是遇到的受害人,或者是一些警方頭疼的事,蘇心都會找機會問她,自己也學到不少。

  所以,這一次遇到這樣奇怪的受害人,讓她覺得可能警方那邊也一定會遇到瓶頸。

  發完郵件,她給自己熱了杯牛奶,因為睡不好,所以蘇唯讓她在睡覺前喝杯熱牛奶,雖然並沒有太大用途,但總能緩解一些,偶爾也能睡上幾個小時的好覺。

  還沒有困,她就回憶起白天發現這具屍體時見到的情況,是在郊外一處花田裡,那裡面有很多花,最近才下過雨,地面上有不少被雨水打落下來的花瓣,泥土也是濕濕的,可她注意到除了他們走過的腳印,似乎沒有其他可以的腳印,更讓她奇怪的是受害人身上沒有任何泥土,身下是花擺放而成的牀,花朵很新鮮,就像是精心打造的夢幻一般。

 她看到這些場景時,隱隱覺察到除了受害人,他們將不會有任何線索,最後搜查的結果也是如她所料想的一般,負責這個案子的沈善沈警官,帝都公安部刑偵大隊一隊隊長在她離開現場時都皺著眉。

  想到這些,蘇心不由覺得這事情有些棘手,不過破案的事自然不用她操心,她只需要出一份對受害人屍檢的報告,得出被害原因以及能發現的結論就可以。

  雖然蘇心很想立刻就得到蘇唯的答覆,但她看了看時間,這個點蘇唯應該正忙著,沒想太多,她就躺在牀上,沉沉入睡。

  第二天,蘇心還在自己的工作區喫著早餐,就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她這個人平素最喜歡清凈,自然受不了這樣的吵鬧,放下手裡還有食物,走了出去。

  這幾個月,因為蘇心的工作能力自己知識學歷水平,從最初的小小法醫,到現在一個部門的負責人,除非棘手的案件,或者人手不夠,她才會出馬,一些小的或者誰都能做的,一般會由其他法醫接手。

  她剛走出去,就發現在外面的那個人似乎很熟悉,而捲入風波的是法醫部另外一個部門的董染,她們平時接觸不多,對這個人瞭解也不深,本不想理會,卻在一抬頭間,看清那個男人的面貌,讓她反悔了。

  說也奇怪,她剛從美國回到帝都,第一天來法檢科面試時,就遇到這尊瘟神,為什麼說他是瘟神呢,那一天才下過雪,她的車不小心蹭了他的車一下,其實因為路面有些滑,兩輛車都有移動,也就是都有責任,這傢伙非得將責任推到她頭上不說,更是讓她誠心道歉。還說什麼她怕冷就不要出門,這事兒她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真是冤家路窄,蘇心忍不住腹誹,走過去時,臉上掛著得體的笑,「怎麼回事,一早上就吵吵嚷嚷?」

  聽到聲音,其他人紛紛讓開,要知道她雖然才來法醫部不久,卻深受羅部長的喜歡,而且她的能力不容置疑,所以才來法醫部不過三四個月,在上一任小組負責人調離後,直接升為負責人。

  蕭繹一轉身,看到蘇心時,眉頭微蹙,問,「你是法醫部能說得上話的人?」要讓他說是負責人,他可不覺得就這樣一個女人會有這樣的本事。

  蘇心自然知道這座瘟神在想什麼,他那譏諷的語氣令她十分不爽,她微微頷首,「有什麼問題?」

  「我一直疑惑法醫部拿出來的報告怎麼會越來越差,現在我總算是知道原因。」蕭繹語氣冰冷,卻帶著嘲諷。

  「你……」蘇心張了張嘴,看向董染,問,「什麼報告?」

  董染剛開始並沒有直接說,要知道這個女人最近風頭正盛,如果讓她知道,要是去告她一狀,那她這份工作肯定會沒有,她緊抿著嘴脣。

  蘇心看出幾分,看到蕭繹手上的報告。走過去,直接拿過來翻看了幾頁,然後皺眉對他說道,「給我一個小時,給你一份完整滿意的報告。」這份報告乍一看確實沒什麼問題,但根本就無法銜接,結果也是前言不搭後語。

  蕭繹挑眉看向她,這個女人初次見面時就和他槓上,倒沒想她居然是法醫,不過現在他們手上的case可沒有太多時間。

  「可以,不過我希望最後的結果真的會讓我滿意!」

  蘇心拿著報告拉著董染走近屍檢室,途中她什麼也沒說,不過從這給出來的屍檢報告,她總覺得十分熟悉,在哪裡見過呢?

  沒有想明白,卻聽董染說道,「蘇心,蕭檢察官是什麼意思?我的報告有問題嗎?」

  蘇心見她肯說話,眉峯一挑,那個男人是檢察官,她還真沒想到,難怪那天會那樣的表情,真是工作成自然了。「董染,你做法醫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應該清楚什麼叫負責,這份報告還好沒有拿上法庭,否則被被告律師抓住把柄,官司可就沒辦法了。」

  也是這一次,蘇心才知道蕭繹是帝都檢察院的一名檢察官,據說年紀輕輕的他已經是一名處長級別的檢察官,能力出眾,一直以來都被稱之為檢察院的神話。

  剛剛因為有外人在,所以蘇心才沒怎麼說,現在人家自己問起來,她自然也實話說道。

  這話讓董染一慌,早知道這樣後果的嚴重,她斷然會仔細一些,她心一急,伸出手去抓蘇心,「蘇心,你一定要幫幫我,如果讓主任知道,我就不會有這份工作。」她好不容易在畢業之後,能打敗其他競爭者,進入法檢科工作,她不想就這樣沒了。

  蘇心皺眉將手抽了出來,「董染,現在不是想會有什麼後果的時候,現在要做的是重新進行屍檢,因為受害人是你首先接手,所以我需要你將受害人最原始的情況給我說一遍。」

  走進屍檢室,已經有人將那名受害人推了進來,掀開白布,蘇心這纔看到受害人的模樣,這是一個年齡在二十五六歲的女人,一張臉說不上太精緻美麗,身上卻帶著獨有的氣質,即便現在毫無聲息,卻仍然不影響她身上傳達出來的氣質,她的面容安詳,彷彿只是睡著了,嘴角還彎彎有抹弧度,乍一看身上除了解剖時留下的痕跡,並沒有其他傷口。

  董染見她已經在觀察,也開始將自己發現的最初的情況一一道來,最開始這名受害人送來時,她手上剛結束一個case,其他法醫手上都有事,就由她來負責。第一眼看到受害人時,她就發現受害人身上沒有任何傷口,表情和現在一樣,當時她仔細檢查過,沒有任何有用的發現,最後提取胃裡面的殘留物時,也沒有關於死因的任何線索,因為這樣,她和其他法醫商量過,這極有可能是自然死亡。

  法學上的自然死亡,又稱生理死亡,是指自然人生命的終結。

  在何時為死亡的問題上,有不同的學說,如呼吸停止說,脈搏停止說、心臟搏動停止說等。醫學上的自然死亡又分為衰老死和疾病死,現代醫學上又提出了腦死亡說,因為以腦死亡為死亡,有利於進行器官移植。

  聽她的描述,蘇心覺得這案子與她剛接手的十分相似,不過因為她還沒有進一步檢查,所以暫時沒有辦法得出確切答案。

  這時,她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蘇心脫掉手上的手套,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發現是遠在美國的蘇唯打過來的,這個時間點她應該已經休息,不過也因為晚上,有時間看她發的郵件,想到可能有結果,蘇心和董染說了一聲,就走了出去。

  電話那頭的蘇唯確實是有所發現,她經手的case不再少數,從最開始別人的不認可,但現在領域的專家,並不是隻是說說而已。

原作者:開心

書名:Hello,檢察官先生

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瘋狂課車】(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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