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用「長安城死了個戲子」開頭寫一個故事嗎? 購買該鹽選專欄查看完整 13 篇內容
>長安城死了個戲子。
何晚蘭是割了戲服上的水袖吊在房樑上死的,據說長寧班的人發現的時候,人都不知死了多少個時辰了,當夜便拖出去城郊一蔽草蓆埋了。
我聽著丫鬟珍珠嘖嘖惋嘆,聽她絮絮道:「可惜她才紅了多久就死了,我還想攢錢去看她的戲呢。」
我淡淡笑了一下,對著妝鏡將新得的一根白玉簪子扶進低垂的髮髻,簪頭是做工精美的蘭花。
珍珠視線又挪過來,笑著殷勤道:「小姐這根新得的簪子可真漂亮,王公子對小姐果真上心。」
我不置可否地笑一下,看了眼鏡中人,目如點漆,脣如施脂,眉若翠羽,膚勝白雪,真真是二八佳年的好模樣。
「你給王公子的小廝傳個信,就說今日便不見了。」我從鏡前起身,身上的羅衣輕盈如雲煙擺動。
珍珠道了聲是,退下了。
我立在窗邊,外頭秋陽正好,層疊的光線明媚至極,喧鬧地湧入眼簾,我有些不適地皺了皺眉。
我討厭光。
光,總會讓我想起那個人來。
十六前,徐府的柳姨娘生產,因為徐府老爺是時出任公差,不在府上,而夫人陳氏善妒。見柳姨娘產女,更生不喜,叫僕婦把新生兒趁夜深扔出去,就說是死胎。
僕婦胡四家的不忍心,就把孩子送到了城外的弟弟家,那時正好弟媳婦唐氏也生產,同樣是一個女兒。
唐氏的女兒叫何晚蘭。
他們給柳姨娘的女兒起名叫做徐慧兒。
何晚蘭生得好看,有一雙水靈的杏眼,而徐慧兒雖也好看,長的卻是一雙丹鳳眼,兩個姑娘站在一起,各有千秋。
她們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何晚蘭性子文靜溫順,徐慧兒性子活潑,倒是相輔了。
長到十歲那年,長安城發了一場大水,城郊先被淹,唐氏和其夫都死了,徐慧兒和何晚蘭在水裡掙扎著求生。
何晚蘭體弱,幾乎快要昏過去了,徐慧兒一直緊緊抓著她。
「姐姐,你自己走吧,我實在是遊不動了。」何晚蘭哭著道。
徐慧兒搖了搖頭,對她道:「要走一起走!」
何晚蘭幾乎脫力,她在水裡沉浮著,眼前模糊了,只見迷昧的霞色的天光。
徐慧兒伸手要將何晚蘭攬過來,忽而一陣浪頭打來,一棵枯木橫在了徐慧兒身上,將她重重地壓了下去。
徐慧兒喫痛,驚呼了一聲。
「姐姐!」何晚蘭驚道,徐慧兒咬牙忍痛,艱澀開口:「去,游出去!」
「可是……」
「蘭兒,你游出去,去求人幫忙,若他們不肯,你就說來救戶部徐侍郎的女兒!」
何晚蘭愣了愣,看見徐慧兒身下的鮮血在水中一圈圈地漾開來,當下也不猶豫,瘋了一樣地往前遊。
她遊得跌跌撞撞,幾乎失了意識,只嘴裡喃喃重複著:「救戶部徐侍郎的女兒……」
二.
何晚蘭醒來,卻是在一個富麗堂皇的屋裡。
朱漆鑲螺鈿刻喜鵲登枝的拔步牀,杏子紅的柔軟錦被,身上輕雲籠著似的海棠色綉寶相花的軟煙羅的衣裳,以及一眾著裝華麗的侍女,和一位保養得宜的美婦。
何晚蘭才一睜眼,就被眼圈暈著紅色的美婦攬進懷裡,她圓潤的耳珠邊垂著的指甲大小的皎潔珠玉在她傾身間盈盈顫動,像極了以前何晚蘭看晚風吹過低垂在枝頭繾綣著的芙蓉花,那樣的動人。
婦人身上的香氣一層層地疊加著,融化在何晚蘭的鼻尖,那是她從未聞過的香味,像一個不可觸及卻又旖旎勾人的美夢:「我的兒啊,這麼多年,你受苦了。」
談話間何晚蘭隱約地明白,在她昏迷過去被人救起的這段時間,她一直說著,救戶部何侍郎的女兒。
十多年過去,陳氏已死,柳姨娘被扶正,已成了正室,而徐慧兒則應成了徐家的大小姐。
何晚蘭聽著柳氏溫柔又激動的輕語,當地放著的大理石緙絲紫鸞雀圖屏風隔斷了大部分的光線,然仍有一些透著屏風細碎地射進來,在室內如投石入水般激起幽微的迷夢般的光華,她有些愣怔,耳邊似是還響盪著徐慧兒的呼叫,手中緊了緊,錦被往下滑一點,露出大片蒼白的肌膚。
何晚蘭緩緩地垂下頭,青絲落下在雪白的頸項間勾勒出蘭葉一般根根分明的灰黑色的剪影,她的聲音細微又輕小,然在柳氏耳邊清晰可聞:「娘親。」
柳氏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那時,何晚蘭十歲,徐慧兒十歲。
後來,何晚蘭成了徐慧兒,徐慧兒消然若齏粉,無蹤無影。
三.
十五歲時,我頭一次見王晗。
那時我穿了家常的豆綠色忍冬紋妝花裙裳,隨意用瑪瑙釵挽住松垂欲墮的烏髮,在院中散步,小園三月,輕盈若初發的蘭芽。
也是那樣流轉的光華下,我微眯了一下眼睛,日光豁然變換,連成的光線若悠長的銀絲,一端是我,一端是王晗。
他長身玉立,月白色的衣衫,溫和而儒雅的眉目,在和我視線相接下,忽而溫柔燦然若燃起的長安城夜色下明明的燈火。
我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忽然萌動了一下,像層層裹閉的蛹繭在一聲咔擦的輕響後剝落,露出明媚而動人的蝶翼,在晨風中徐徐舒展。
初見卿卿,如漾漾春波。
王晗的字,一筆一筆圓潤凝實。
我本以為,一切都會那樣的美好,可是我卻忘了,偷來的東西,就算不主動還回去。命數也會折回荒誕的原點。
七月七,我和王晗在長安泄如火漿的繁華燈火裏並肩而行,我看見暈紅的微醺的光華在他的肩頭圓融地流轉,那樣的相似。
我們買了兩張長寧班的票去聽戲。
那是她頭一次出師。
她娉娉婷婷地上臺,若舞蝶駐花間,在一聲嬌柔,婉轉的啼音盤旋之後,在眾人潮湧的掌聲之後,我覺得自己一點點的沉重起來。
是她。
她正是最美好的年華,烏髮高綰,鳳目流波,膚勝春雪,眉強遠黛,水袖輕招,柔似三月梢頭柳,軟若初冬化水流。
或許別人認不得,我和她十年相伴,卻絕不會認錯。
我清楚地明白,在徐慧兒艷若驚鴻的映襯下,我的一切黯然失色。
麻雀飛上枝頭,卻依然不是鳳凰。
我恐懼,害怕,迷惘。我無助地看向王晗,他的眼神裏漾出笑意,那樣好看。
卻是對何晚蘭。
一戲終了,何晚蘭盈盈一拜,聲若珠玉相撞,悅耳至極:「晚蘭頭一回登臺,多謝各位捧場。」
她直起身,戲服在她身上勾勒出玲瓏起伏的優美曲線,或許是錯覺,她的那雙鳳目,帶著溫婉靈動的笑意,像一片在空中卷騰的羽毛,飄悠悠地落在了我和王晗這裡。
我如墜冰窖。
更了一點點,卑微學生黨,等到第四章再取匿好啦
四.
次日回去,我高熱不止,而長安城,下了七月的第一場雨。
琥珀將被穿堂風吹得亂響的竹簾捲起,我在昏沉中掙力看去,雨蔽天光,即使捲起簾子,天色矇昧黯淡,室內根本就沒有什麼光亮。
我飲過琥珀給我的漆黑湯藥,忽覺身心輕鬆了一些,對琥珀道:「我要出府。」
琥珀愣了一下,跪了下去道:「小姐,您身子未好……」
我的眼神冷冷地掃了下去。
我徐徐地起身,腳尖肌膚觸在牀邊鋪著的漳絨綉百蝶穿花墊子上,看著琥珀垂著首身子不住地亂顫。
「只是一兩個時辰,」我緩和了語氣,「你換上我的衣服到牀上躺著去,我喬裝成你,只說是出府去給小姐買最愛的櫻桃畢羅。」
琥珀垂著頭不語,我聽到她戰戰兢兢的啜泣聲。
半晌她開始解衣襟前的盤扣,我微笑,將身上的衣服褪下來。
一炷香後,我披著斗笠蓑衣出門。
走到長寧班租的院前,我拉住一個灑掃的說我要見何晚蘭,說話間,我已將一包碎銀遞了過去。
那個灑掃的人眨了眨眼,旋即諂媚笑著將我領了進去。
何晚蘭,或者說是徐慧兒,在窗邊倚著,美好的姿態如雨潤初荷。
她穿著普通的桃紅色襦裙,露出胸前一抹雪白如玉肌膚,眉眼盈盈地看著我。
「我見過你。」她笑得溫婉。
我的開口有些艱澀:「卻不知是什麼時候?」
「昨夜你不是來聽我的戲了嗎?」她眸子裡帶著些促狹而微諷的笑意。
我劇顫了一下,強笑道:「正是,昨夜見姑娘大展風采……」
「徐大小姐,過獎了。」何晚蘭蔥指隨意地勾纏著鬢邊落下的一縷髮絲,錦緞一般流動著柔美的光芒,她的脣角微微勾起,帶著點輕薄的不屑。
我僵住了,我想此時我臉上的表情定是凝固得像砧板上的死魚。
「這六年來,你過得可高興?」
第四章,取匿啦
五.
徐慧兒轉身朝我一步步地走來,衣袂翩躚,裙角波動如秋水,她的鳳目裏透出一種咬牙切齒的恨意。
「六年前,我差點死在水裡,是長寧班的班主救下了我,我從此跟著他們學戲,我拜師晚,又無根無萍,你可知我受了多少苦?」
「你說你會來救我,你去哪了,徐大小姐?」
她的聲音有些難以抑制的歇斯底里,或許是因為學唱戲的,音色尖細如畫眉的嬌啼。
我的步伐有些虛軟,慌亂地抓住了窗邊的扶手:「那你,你為何用了何晚蘭這個名字?」
「你想知道為什麼?」她笑了笑,「說來也好笑,我最初被救下時忘了自己的名字,竟然告訴他們我叫何晚蘭,後來記起來時,何晚蘭也叫順口了,索性便這麼叫下去。」
「更何況,你不也用了徐慧兒這個名字?」
我啞口無言,低聲喃語,也不知是對我還是對她:「對不起……我,我會賠還你……」
「賠還?」徐慧兒冷冷地笑了起來,她沒有裝扮,可是眼角眉梢卻像滲出了戲臺上那種媚氣,美得有些不真實,「你要如何賠還我幾千個家人離散無助徘徊的夜晚?要如何賠還我淹沒在戲曲聲裏的幾年甚至一輩子的年華?」
「你賠不起,徐大小姐。」
像是一曲終了,徐慧兒止住了聲音,只揚著一雙寒冰一樣的眸子看著我,我像溺水的人一般緊緊回看著她,企圖從漆黑瞳仁裏尋得一點年少的遺跡,尋得她曾經笑著看我的春陽一樣明媚的眼睛。
我沒有來由地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和徐慧兒在田陌上散步,她折了滿懷的豌豆花,我和她嬉笑著聊天,徐慧兒道:「若有一日我親生爹孃找過來,我一定要幫何叔和大娘治好他們陳年的舊病。」
這是我們常聊的話題,我有些艷羨地看著徐慧兒被光線覆著的纖長眼睫,像貓咪一顫一顫的須子,有著靈動的秀氣。
徐慧兒忽又轉向我,眼神裏多了戲謔:「還要給我們蘭兒找一個如意郎君。」
「哎呀!」我又羞又惱,伸手推搡著她,她笑著躲過,手中的豌豆花搖搖顫顫地遮擋著,密密的花蕾中露出少女燦若繁星的眸子,是最美好的光華。
而現在,那個明光一樣的少女就站在我面前。
說明一下,由於是高一新生,雖然走讀,但每天晚上都要學習,所以每晚也就只有十幾分鐘上知乎隨便看看,沒有時間更新,一般只有週末會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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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你走吧。」徐慧兒眯了眼,冷冷地看我,似是盛滿嫌惡,「我一個戲子,沒有什麼福氣和大小姐站在一起。」
我猶豫再三,往外而去。
徐慧兒像逼仄的光芒,照得我不敢久待,然而心裡那種惶惶之感卻不可抑制。
她會揭穿我嗎?
我忽而又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就是她揭穿我了,那不也是我該的?
我行至街角,卻瞥見一襲青衣身影拐進方纔長寧班的小院,不由怔住。
那是王晗。
他為什麼要來這裡?我突然想到那天聽戲時王晗看徐慧兒的眼神,那樣驟然而起的笑意,就像見到了什麼極為引人而有趣的事情。
長安的雨已經停了,我失魂落魄地站在街角,穿堂風一吹,冷得直刺骨髓。
人的善惡之心,固守容易,翻覆也容易,只是一念之間。
我看到天邊掠過一隻飛鴻,發出悠長的啼聲。
如果那隻鳥死了,也不會再叫了吧。
我攏了攏身上的蓑衣,緩緩垂下了眼,地上淺積著的雨露,映出一雙極深極深的眸子,像化不開濃黑的夜色。
回到府上,我換回原先的衣服,琥珀一直躲在屋裡,並無人發現。
我看著琥珀瑟縮柔弱若纖細花蕊的身影,忽然發覺其實這個丫鬟也有清秀容貌,尤其一雙杏眼格外秀麗。
「琥珀,你今年幾歲了?」我問她。
她微怔,怯聲答道:「奴婢今年十五。」
「我記著你不是府上的家生子。」我示意她近前來,她小步地挪上前,「你是何方人氏?」
「奴婢自己也不記得了。」琥珀道,「人牙子說奴婢是當年在城郊外頭撿來的流民。」
「唔。」我微一思索,勾脣笑道,「若是有外人問起我今日下午做了什麼,你怎麼說?」
「小姐,小姐一直在房內。」琥珀迎著我的目光,頗有些緊張,結結巴巴地道。
我不動聲色地蹙了蹙眉。
晚上定省時,柳氏拉著我說體己話,讓丫鬟們俱退到外頭去。
「你那幾個丫頭子都還用著順手吧?」柳氏道。
我溫順地為柳氏奉上一盅茶,故作為難道:「別的都還好,只有琥珀……」我略略壓低了聲音:「女兒總覺著她不夠爽利,做事又怯懦,有些耽誤了事兒。」
「既然不喜歡,娘給你再換一個就是了。」柳氏笑道。
「女兒怕這樣惹得她記恨女兒,」我絞著雪白綾帕,「先前一次女兒責怪了她,卻聽得她私底下怪怨女兒呢。」
柳氏一下子眯了眸,看起來頗為動怒:「娘來處理便是。」
我垂下頭,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上光華灼灼的纏臂金,漠然不語。
七.
那一次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琥珀。或許她被逐出府去,或許她被重新賣給了人牙子。
琥珀性子怯弱,若我常攜她於身邊,必會泄露馬腳,到時雞飛蛋打,得不償失。
我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說來好笑,曾經我粗茶淡飯也過了十年,如今我卻一刻離不開榮華富貴的生活。
王晗之後來見我的次數少了,我曾派人悄悄跟隨過,卻發現他常去長寧班,至於找誰,不言而喻。
其實貴族公子和有名的戲子走得近並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長輩知道了,也不過是笑著揭過。
然而那時我心高氣傲,眼睛裡容不下沙子,更何況,那人是何晚蘭。
她上下嘴皮子一動的事,我的祕密就會公之於眾。
我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
於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我披上銀灰的斗篷,去了一趟長寧班。
何晚蘭穿著家常半新不舊的丁香色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項,長發鬆松挽著,有著一種慵懶而美好的媚態。
她見到我,鳳目含笑:「貴人為何光顧這裡?」
「我聽說了,你和王晗的事。」我深吸一口氣定定看著她。
何晚蘭的眸子在日光流轉下像玻璃珠一樣透明,她聞言笑道:「怎麼,徐小姐有何不悅,那也該找王公子。」
我怎麼好說王晗已極久沒來見我?嘴硬道:「若非你……」
「若非我什麼?」何晚蘭笑得風輕雲淡,「搶了徐小姐的東西了?」
徐小姐三個字,她咬得極重。
我一時語噎,她繼續咄咄道:「難道這些原本不就該是我的嗎?」
見我無力回話,她冷笑道:「更何況,王公子難道是我一個戲子可以左右的?徐小姐不應該先考慮考慮自己的過錯?」
「偷來的東西,總是要還的,不是嗎?」何晚蘭笑臉盈盈,「只要我將真相說出,你說王公子信不信呢?」
我像一下被雷劈中,不由得僵住了,一時間室內安靜無言。
何晚蘭站起身來,利落地道:「話已至此,晚蘭不再多陪,徐小姐請回吧。」
我走出長寧班,站在長安街上,復又從渾渾噩噩的恐懼中掙出。
決不能讓何晚蘭說出真相。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祕密吧。
一個拿著糖人的小孩跑過不小心撞了我一下,他手中晶瑩剔透的糖人在日光下反射著精巧而奪目的光彩,我的思緒忽然飄走,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時我才五歲,過年了,家裡仍是拮据,街上有賣糖人的,時有小孩去買,他們手上的糖人也是這樣透明而誘人,從裡面依稀倒影出我和徐慧兒艷羨的眼神。
一次我撿柴火回來,正要將滿捧的木柴放進柴房,卻聽得虛掩的小門裡傳來聲音。
「大娘,為何不給蘭兒也買一隻呢?」
「蘭兒和你怎能一樣?惠兒以後可是要做小姐的,快喫了吧,等會兒蘭兒要回來了。」
那樣幽微的光線下,徐慧兒的臉上透著凝脂一樣白皙的光芒,漆黑而澄凈的眼瞳裏反射著透明的,玻璃一樣的糖人兒。
她正對著的,是我的娘親,那樣寵溺又溫柔的笑意。
徐慧兒猶豫一下,終是接過了糖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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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死了個戲子。
死時手裡還死死攥著支翡翠龍鳳釵。
那釵內刻著五爪金龍,是宮廷之物。
當天,九重宮牆之內,不日即將和親鄯善的清平縣主,穿著鳳冠霞帔上了吊。
那戲子不是旁人。
正是梅臻卿,這長安城裡最有頭臉的角兒。
多少王公貴胄,一箱箱雪花銀不要錢般地往這位爺眼前送,就為了聽一曲。
那也得擎著這位梅公子的眼色。
若是心情不好哇,他只佯裝身體不適,任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是不會登臺。
梅臻卿有一副好嗓子,更長得俊俏,誰人見了他那書生扮相,不稱道一聲好。他身形疏朗,皮膚白凈,眉眼長得好,尤其是那雙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流轉,裡頭藏著萬千長安女子最愛的目光。
可這樣一雙惹了無數風流債的眼睛,偏偏不愛笑,除了在戲臺上,不登臺的梅臻卿從來沒張過笑臉,這塵世萬千彷彿都入不得他眼。
這樣一個人。
平日裏頂頂倜儻的一個人,總是愛穿月白長衫,站在那裡就是一片光風霽月的人。
就在初冬樹梢上還攢著料峭寒雪的日子裡孤零零地死了。
被人發現的時候,正倒在月影紗後那半人高的檀木香案前。
影影綽綽的月光瀉進來,帶著些朦朧的竹影。
倒在地上的梅臻卿彷彿沒有死,只是睡著了而已。
他唱戲前,是鎮北王府裏一個三等小廝,平日裏在王府後山,跟著老花農苗老頭侍弄花圃。
這日太陽一露臉,梅臻卿就往花圃裏走。
苗老頭說近日裡獐子啊鹿啊的不老實,老往花圃裏躥,會踩得花兒們東零西落的,辛辛苦苦的一番功夫就廢了。這花圃,貴人們雖然幾乎不來,但也是主子家的花圃,隨時都要是最好的樣子為主子們備著。
所以叫梅臻卿日日去跟前守著。
獐啊鹿啊的沒看到。
梅臻卿只看到個小姑娘。
穿著鵝黃團花短襖,領上襟扣鑲一層軟軟狐狸毛,穿著月華裙,素白的裙面下縫鑲著羊皮金,頭上簪著點翠流蘇簪。
小姑娘紅彤彤一雙眼,看見梅臻卿出現,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哭完後捻起裙擺囫圇地摸乾眼淚。
第一句話:「你是誰,見到本縣主還不下跪。」
第二句話:「我迷路了,這是哪兒呀。」
小姑娘見梅臻卿不說話,雙手抓住他的袖子。軟綿綿的,小小一團,蹲在燦爛的花田邊,揚著一張眼淚汪汪的臉,憋著嘴,瞧著他。
可憐巴巴的動作,眼神裏卻沒有可憐的神色。
梅臻卿只覺得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悸動,像是苗老頭養的那隻白貓兒,毛茸茸的腦袋,在蹭他時那般悸動。
從前苗老頭跟他說,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像他跟苗老頭,生下來就是伺候人的,而有一類人,天生就是被伺候的。
他那時不懂,現如今瞧見了她。
終於是懂了。
—————
他是背著小姑娘出山的。
軟軟香香的一團,貼在他背上,他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壓下心底的那抹悸動。
從前頂頂厭煩走山路,如今他平生第一次覺得,漫長的山路也這麼討人喜歡。
小姑娘開始還有一搭沒一搭跟他說著話。
「你從哪裡來呀?這是我家的後山,可我為什麼從來沒見過你呀?」
不等梅臻卿回答,小姑娘又接著說:「等我回去,要跟皇后娘娘告狀,太子哥哥太過分了,捉弄我,還把我一個人丟在山裡面。我從前聽娘親說,山裡有喫小孩的妖怪,你是妖怪嗎?但是你跟我差不多,妖怪怎麼會跟我長得差不多呢,你肯定不是妖怪吧。你是妖怪我也不怕,娘親說了,妖怪只喫不聽話的小女孩,我最近一直都很乖的。」
越說音量越小,淚痕還沒幹,就把腦袋埋在梅臻卿背後睡過去了。
日頭見了斜,他也把小姑娘帶出了山。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大堆人湧了上來,悽慘地叫著「縣主!清平縣主!總算找到您了!」
為首的是一個嬤嬤,幾乎是撲到梅臻卿身旁。
其後還不斷有人趕到,有拿衣物的,有拿巾櫛的,有捧點心的,有抬轎輦的……
還跟著兩個白鬍子醫者。
醫者後面跟著一個穿著紅色緙絲裙的雍容婦人,被兩個嬤嬤攙扶著,滿臉擔憂,也趕到了。
婦人顧不得質問梅臻卿是誰,只溫柔地將清平接過去抱在懷裡,連聲喚著:「平兒,平兒。」
清平才施施然從夢中醒轉,揉揉眼睛,看見母親在眼前,方纔的害怕消失殆盡,銀鈴般地笑出聲:「娘親!」
鎮北王妃感念梅臻卿救了清平縣主,盯著他看了許久,然後溫柔地笑開。
「我家清平身邊缺個年輕相仿的玩伴,你從此跟著清平伺候吧。」
梅臻卿於是回去收拾行李。
臨走前,他恭恭敬敬跪在苗老頭前,磕了三個響頭。
苗老頭拍拍他的肩膀:「好好伺候清平縣主,他是你的貴人。」
當日正是太陽當頭,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得梅臻卿有些眩暈。
他沒有回答,只是「嗯」了一聲。
有些話太重,他怕自己承諾不起。
—————
世間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
如果從前問梅臻卿,他心裡的快樂可能有千萬種。
但現在他最大的快樂,是被需要。
鎮北王獨女,自幼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清平縣主,卻獨獨愛黏梅臻卿。
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喚梅臻卿到跟前。出行要讓他隨行,喫飯要讓他陪著,畫畫寫字都要他陪。
從前十多年裡,於這個世界可有可無的梅臻卿,第一次如此強烈感受到,自己的意義。
他只覺得同清平在一起的每一日,都是上天於他最大的恩賜。
日子漸漸過去,清平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趴在他背上就能睡著的小娃娃。
已至金釵之年,從來無憂無慮的她有了自己的煩惱。
有一日,清平正抄著詩詞,梅臻卿替她碾磨。
日頭正好,滿園桃花盛開,著一身暗花青縐紗的清平執筆立於滿園春色之中,亭亭如畫中人。
她忽然抬起頭問:「臻卿哥哥,幾歲算是長大呢?」
梅臻卿回答:「十五六歲罷。」
清平皺了皺眉,「啊,那我還有三年呀。」
「怎麼了?」
「太子哥哥說我還太小,老是嫌我不跟我玩,說要等我長大了纔跟我玩。」
清平縣主幼學特得皇帝賞賜,在宮中官學同太子一道聽太傅講學,但鎮北王府里人人視若珍寶的清平,卻總是不討太子喜歡。
縣主滿腹憂愁:「那我十五歲時能嫁給太子哥哥嗎?」
梅臻卿心裡咯噔一下,彷彿被定在原地。
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胸腔迸出來般說道:「縣主,喜歡,太子,麼?」
清平點頭,想了想,似是不清楚喜歡之義。
她撓了撓腦袋,似是斟酌了一下,而後抿嘴笑了:「嗯!娘親說喜歡一個人就是總歡喜跟他在一起,我歡喜跟太子哥哥在一起!」
—————
縣主喜歡太子。
不僅整個鎮北王府上下都知道。
後來還傳到當今聖上耳朵裏。
當今聖上聽完,不語,半刻後說道:「正巧太子身體弱,平日裏多往鎮北王府走一走,便是能學到鎮北王一星半點的工夫,也是太子的造化了。」
太子頂著皇命,再不情願,也得時不時來鎮北王府點個卯。
太子喜文不喜武,來鎮北王府露個面已經是極給面子,鎮北王也不會不識趣到真叫太子去紮上幾個時辰的馬步。再加之兵營中事離不得人,因此太子來時,見他並無學習的意思,鎮北王便恭恭敬敬將太子請到後院,坐著賞賞花、喝喝茶,坐上差不多一兩個時辰後離府,也能全了皇帝的意思。
這賞著賞著花,喝著喝著茶,清平就冒出來了。
即便太子一直對她不甚搭理。
但清平孩子氣重,是個記喫不記打的性子,太子再多次不理睬,下一次她還是能歡歡喜喜地跟在太子身後。
直到有一天,太子的隨侍裏多了一個人。
是個女子。
清平認識她。
整個皇宮有資格跟太子一起進學的,除了清平縣主,就是這位嘉瑩縣主。
太子大剌剌帶著嘉瑩,來到鎮北王府。
饒是清平再裝傻,也裝不下去了。
她看到嘉瑩的下一秒,就像貓兒被踩了尾巴。
滿臉通紅,落荒而逃。
她今日為了見太子,特意穿了一身絲羅花間裙,上綉以花鳥圖紋,兩畔鑲以金線,下配有彩色流蘇,越發襯得她纖巧輕盈,哪怕是逃跑,也瞧著像是一個振翅的蝴蝶精靈。
梅臻卿知道姑娘家臉皮薄,沒有立刻跟上去,算著時候刻意等了些許時辰,才追過去。
鎮北王府也就這般大,梅臻卿看著清平長大,自然知道她最愛往哪裡藏。
果不其然,清平跑來跑去,最終還是又來到了後苑,蜷成小小的一團,從山石後,只能看到若隱若現一個小小的腦袋。
梅臻卿到了好久,聽見清平從小聲啜泣,到放聲痛哭,再到哽咽。直到知道清平那股勁兒是過去了,他才故意踩了腳下的樹枝,踩出吱呀聲響。
清平果然發現了。她從手指縫裡偷偷瞄了一眼,發現是梅臻卿,於是哼了一聲,又站起來跑到另一處坐下,方纔明明止住的哭意似乎又被勾出來了。
她在梅臻卿面前從不裝小女子儀態,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小孩,涕淚交流,又沒帶手絹,便直接用自己的衣袖來擦。
梅臻卿彎下身子,示意清平上背上來。
清平心情不好,或者偷懶的時候,就會纏著梅臻卿讓他背。
但今日的清平沒有興緻。
她抽噎著問梅臻卿:「我今天是不是個大笨蛋?」
梅臻卿搖搖頭,撫摸她的腦袋。
但勸慰的話他沒有說出口。
只不過一片真心錯付他人。
但世上,本來處處都是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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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撞見嘉瑩縣主同太子一起後,清平整日裏懨懨不樂。
後來不知怎的,傳到了皇后耳邊。
北狄屢屢進犯中原,帝後十分器重鎮北王,對清平也一向極為關照。
故此,特意遣了嘉瑩來看望她。
嘉瑩縣主因父母早亡,一直跟在皇后身邊長大,皇后遣她來看望,是給足了清平面子。
清平聽說嘉瑩要來,第一反應是皺眉,憋著嘴,氣鼓鼓坐在檐下,一肚子討厭:「誰想見她!不見不見。就說我生病了不能見人!」
梅臻卿溫聲勸道:「嘉瑩縣主是奉皇后之命來的,不見她就等於不見皇后。」
「不要鬧脾氣,縣主!」
清平只是孩子氣,並非不知輕重,再不情不願,還是聽了梅臻卿的話,讓人把嘉瑩請進來了。
誰料嘉瑩一見到清平,就跪下了。
同是縣主,她的品階並不比清平低。
但她都不顧清平身邊還站著個梅臻卿,直直就跪下了。
還未開口,她眼睛裡已經有盈盈淚光,楚楚可憐:「嘉瑩只是無父無母的孤女,身如浮萍,不過仰仗著皇后娘娘的善心苟活,雖然在宮中,皇后娘娘一向待我甚好,但嘉瑩知道身份卑微,如若因為嘉瑩,令妹妹跟太子生分了,那嘉瑩如何對得起皇后娘娘自幼的關照。」
清平本來氣勢洶洶,要是嘉瑩是來炫耀的,她就預備同嘉瑩大吵一架,結果對方這架勢,清平懵了。
梅臻卿站在一旁靜靜看著,曉得這嘉瑩雖不過比清平大兩歲,心底城府卻極為老成。
清平小孩心性,還沒琢磨明白她這話的意思。
嘉瑩更是泫然欲泣,說著就來抓清平的裙擺。她說話聲線極低,聽著分外讓人憐惜:「太子不過是可憐我無父無母,妹妹千萬不要介懷,要是皇后娘娘知道妹妹同太子生分了,肯定要怪罪我的。」
清平靜默了一下,回道:「太子哥哥喜歡誰,不喜歡誰,是他的事,與你無關,我雖然同你一向不對付,也沒有這般小氣,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同皇后娘娘告狀的。」
嘉瑩早知道清平性子磊落,見她應允,大大鬆了一口氣。
她利落地站起來,親親熱熱地挽著清平的手,方纔還滿是淚痕的臉現在笑顏大開。
她把皇后娘娘賞清平的波斯毯遞給清平,便說不打擾妹妹,準備離府了。
離府前,她似是忽然間想起什麼,笑著問清平:「三日後行宮圍獵,妹妹可打算去?」
清平平日在王府就愛活蹦亂跳,哪裡捨得不去,點點頭:「自然是要去的。」
嘉瑩點點頭,笑意更甚:「那就三日後見了。」
三日很快就過去了。
梅臻卿本來是要跟著隨侍的,但前日裏因清平傷了腸胃,白日裏喫不下東西,半夜裡又餓得慌,梅臻卿擔心她餓著,常常半夜去膳房替她熱粥,不小心被炭火整塊砸在手背上,受了傷。
清平腸胃倒是好了,梅臻卿手背卻灼傷了一大片。
清平懊悔不已,說什麼都不要梅臻卿跟著,要他在府裏好好養傷。
她把自己平日裏最喜歡喫的果脯和芙蓉糕拿了來,在梅臻卿的案前堆了座小山,生怕梅臻卿養病養得不開心。
臨走前,她還學梅臻卿平日裏安撫她的樣子,在他頭頂摸摸:「你好好養傷,我很快就回啦!」
梅臻卿沒想到,就一次沒跟著,清平就出了事。
是刺客。
但不是沖清平去的,是沖太子。
可就那麼湊巧,刺客來時,太子身邊就清平一個人。
不知道刺客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太子背對著清平時,一把雪亮的匕首就朝太子後頸刺了過來。
宮女內監皆在帳外守著,撲進來救根本來不及。
變故就在瞬間,清平根本來不及多想,本能地一把推開身邊的太子,接著整個人跌在了地上。
刺客一著刺不中太子,又向他撲去。
清平下意識地死死抱住刺客的腳,想阻止他。
但她哪裡敵得過刺客的力氣,刺客朝她心口就是一腳,用了十足的力氣。清平整個人被砸到書案旁,一口鮮血染紅了書案上太子的畫作。
那畫作上是嘉瑩,拿著一株芙蓉,笑意盈盈地站在御花園中。
太子平日裏素來不喜武,因此雖然極力抵擋,還是被那刺客割傷了手腕,所幸刺客刀正要朝心口去時,帳外的侍衛們都已經沖了進來。
蒙面刺客被團團圍住,牢牢摁在地下,口中猶對太子咒罵不絕。
嘉瑩不知何時跟了進來,她素日裏在人前膽子極小,總喜歡往人身後躲,當下卻異常冷靜,命侍衛把刺客帶了下去,然後匆匆撲到太子身邊,泫然欲泣。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想說些什麼,最後終究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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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被送回鎮北王府的時候,梅臻卿幾乎是飛奔到她身邊。
清平原本膚色就極白,此時更是白得發青,一雙手伸出來搭在梅臻卿身上,藍綠的血管是一條條溝壑,直叫人心驚。
原本一團嬌憨的小姑娘。
現今沒有半點血色,只有層層衣衫包裹著的單薄,一下一下的心跳,才叫人知道這原來是個活生生的人。
跟著清平的丫鬟已然哭成了淚人,抽噎著哭訴:「原本那刺客踢縣主那腳就下了狠力,結果在行宮中,連個太醫都請不來!」
「什麼?」鎮北王妃怒了,心疼到豆大的眼淚直直往下掉:「行宮中怎麼會沒有太醫!」
丫鬟哭著回稟:「太醫是有,可剛給縣主診上脈,就被嘉瑩縣主派人來請走,說太子身體不適。來一個太醫,就被請走一個,問來問去,都說是太子受傷,身邊離不得人。」
這樣一來二去拖著,足足把八分的病重拖成十足十的病危。
丫鬟哭著向王妃回稟:「縣主嘔出的血都把衣衫浸透了,也根本沒人管。」
「還是太子想起來,要來看看咱們縣主,纔有太醫過來。」
但因為先前藥物不全,飲食又不好,終究還是落下了病根。
如今清平再不能像以往那樣活蹦亂跳,稍微多走幾步,心口就一陣絞痛,且因之前調理不及時,比常人更加畏濕畏寒,若是碰上陰雨天氣,會如針扎如蟻噬般煎熬。
自己的孩子成了這樣,鎮北王妃不是沒有想過為清平討公道。
可皇后當著她的面狠狠斥責了嘉瑩幾句,抵不過太子一心護著嘉瑩,當即跪下,替嘉瑩開脫,直說自己受傷,嘉瑩擔憂太過,關心則亂。
最後嘉瑩受責罰跪了一晚,皇后又往鎮北王府送了一大堆補品,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畢竟旁人看來,嘉瑩不過是太過擔憂太子,以致延誤了清平的身子。太子,再金貴不過,就算耽誤了清平,又如何說得出個理?
而嘉瑩自幼在皇后身邊長大,常常侍奉膝下,那情分不是旁人比得上的。真要替清平討公道,那便是也要往嘉瑩心口狠狠踹上一腳,也讓她嘗嘗清平陰雨天裏如針扎如蟻噬的煎熬。
可若執意把這公道討下來,傳到旁人嘴裡,就是鎮北王府恃寵而驕。
再說,就算強求,可皇后捨不得、太子也捨不得,終歸也是求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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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嬌憨,但不嬌蠻。
小的時候,有一次冬日裡摔了跤,膝蓋上磕了好大一個包。因著是梅臻卿偷偷帶她去後山玩雪,她怕梅臻卿受罰,便佯裝沒事。等回了屋子後,她才委委屈屈告訴梅臻卿說膝蓋疼,要叫大夫。
她就是這樣,明明可以大哭大鬧,有時候又便要堅強惹人心疼。
今日雨極大,寒意浸骨,梅臻卿擔憂清平舊疾複發,又強忍著不說,便步入清平房間,輕聲問:「今日雨好大,縣主難受嗎?」
清平頓了半晌,方纔承認:「難受,身上又疼又癢,難受得厲害。」
梅臻卿聞言,眉頭深鎖,心似是猛地被揪了一下:「那我馬上去叫大夫!」
「別去,」清平趕緊攥住他的袖子,「這麼晚了,若請大夫過來,娘親勢必會知道,她本就擔憂我,這下會更愁得睡不著覺了。」
「況且我已經服過葯了,只是方纔著了點涼,才引得身上疼。」清平用手輕輕撫著梅臻卿因擔憂而緊緊蹙起的眉,似要替他熨平眉頭的擔憂,「臻卿哥哥,我無事的,再躺一躺,在被子裏捂暖和了,就好了。」
梅臻卿沒有答話。
清平怕他不信,連著說了好幾聲:「真的,真的!我躺一躺就好了,躺一躺就不疼了。不用擔心我!」
梅臻卿看清平恨不得賭咒發誓的模樣,只得嘆了口氣。
到底還是心疼:「下次不要藏著,要是疼就提前同我說。」
梅臻卿望著她,認真地說:「縣主疼的時候,我很想很想知道,很想很想陪著。」
他話裏的愛意太過明顯,清平的臉上一下子飛上兩朵紅雲,心跳如擂鼓,立馬用被子矇住了腦袋。
她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呼吸可以變得這麼快,原來心跳可以這麼快,原來聽一個人講話,都會動不動紅了臉。
屋外突然雷聲大作,清平從小就害怕打雷,被那劃破天際的雷聲嚇到,又擁著被子坐了起來。
還好,有梅臻卿在。
他端坐在她身側,滿是俊朗的眉眼中只有她一人,也叫她不自覺忘卻了害怕。
清平不由心動,將手從被子裏拿出,偷偷牽住梅臻卿的手:「陪著我,不要走。」
清平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像是一團雲絮,落在他的掌心,撞進他的心裡。
梅臻卿頓了一下,似是覺得太過親暱有些不妥,可看了看清平渴望的神色,他的心一下就軟了,任由她牽著自己的手。
清平心滿意足地再次躺下睡了,只是牽住他的手再不肯放開。
有臻卿哥哥陪伴,哪怕天塌地陷,她都不害怕。
外面雷聲大作,可是有梅臻卿陪著,清平亦是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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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無聊啊,臻卿哥哥。」
梅臻卿知道清平在府裏養了這麼久的病,早就耐不住枯燥的日子了:「縣主莫急,王妃已經請了戲班子來,下午就能看幾齣好戲了。」
清平聽到有好玩的,眼睛都亮了,咯咯笑了一聲,拍手說道:「那太好了!」
清平同梅臻卿到戲臺時,鎮北王妃已然坐定了。
只聽那胡琴嗯呀,戲子婉轉吟唱:「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一會兒又拿出琵琶,一邊彈奏一邊唱道:「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一向不認真的清平,也側耳細聽,罷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嘆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
鎮北王妃聽了,很是驚訝,清平從前一團孩子氣,哪裡說得出這樣一番如此有體悟的話。一直以來在她心中,清平是個不甚通人事的孩子,哪怕她老愛把太子掛在口頭,老說喜歡太子,不過也只是因為她常常有意無意在清平面前說過,她長大後是註定要嫁給太子的,清平便在心中將太子認作了自己人。清平一向很親自己人,所以她口口聲聲說喜歡太子,但鎮北王妃知道,她口中的喜歡,恐怕離男女情愛甚遠。
如今,這樣風花雪月的戲詞,竟能引得她這般感慨。鎮北王妃極為驚訝,連後來的唱詞都聽不下去了。
直到一齣戲作罷,丫鬟引著戲子紅袖同戲班班主上來拜見王妃與縣主。
鎮北王妃細看那旦角紅袖,看著不過比清平稍長幾歲,卻身形瘦削,益發可憐見的,便令人又另格外賞了好大一份財錢。
紅袖接過賞錢,叩謝跪恩後歡歡喜喜地下去了,不料沒提防腳下的門欄,一個不小心就要飛摔出去。
恰得一旁的梅臻卿眼疾手快,一手扶住戲子紅袖。
紅袖差點就要在貴人面前失儀,嚇得魂不守舍,站定後,後怕地怕拍自己的心口,抬眼見到來扶自己的梅臻卿模樣格外俊俏,臉上一下子飛上兩團紅雲。
梅臻卿將她扶住後,便立身回到清平身旁。
那戲班班主飛速瞥了梅臻卿一眼,然後拉著雙頰緋紅、一臉羞澀的紅袖下去了。
好巧不巧,清平看見了,嘟著嘴巴,給了梅臻卿好大一個白眼。
梅臻卿見了,忍住想摸摸清平腦袋的念想,只給了她一個寵溺的微笑。
鎮北王妃將一切都瞧在眼裡,原本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已經全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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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夜色清明,月亮昏暈,星光稀疏。
原本應該睡下的梅臻卿,卻被鎮北王妃喚人叫去。
「臻卿,你可知我為何喚你來?」
梅臻卿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搖了搖頭。
鎮北王妃含著微笑看著他,開門見山地說:「你是個好孩子,還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便一心護著平兒,王府裏眾人待平兒好,不過是礙於身份,只有你,發自肺腑待我的平兒。也是因為看到你對平兒的一片赤忱,我才把你留在她身邊,想著有個忠心耿耿的孩子護著我的平兒,總歸是一件好事。」
「可如今平兒大了,再留你在她身邊伺候,不合適了。」
「我也不瞞你,王爺如今鎮守邊關,軍功赫赫,我們膝下就平兒一個孩子。她是鎮北王的女兒,是註定要嫁給太子的,哪怕不是太子,也會是其他天家貴胄,這是平兒的命。」
「她是註定要嫁入皇室的,生來如此。可若她對你動心,日後會更割捨不了,會更受傷。我必須防患於未然。」
「你於她,可以是好友,是知己,唯獨不能是戀人。」
「從今以後,你不能再跟在平兒身邊了。」
王妃的每字每句,都是世間最凌厲的判詞。
窗外風聲簌簌,梅臻卿卻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
以往,梅臻卿感念王妃恩德,一向言聽計從,如今卻難見地毫無反應。
鎮北王妃也不說話,只看著他。眼裡是不容置喙。
梅臻卿心裡一片悽涼。
原來清平於他,不過是短暫生命中,一段匆匆的夢罷了。從前那些,為她吟詩為她編曲,下雨時為她撐傘,起風了為她披衣的日子,都要結束了。
黃柯一夢,終有一天,是要結束的。
鎮北王妃摸摸他的頭,說:「這些年你對平兒的好,我都看在眼裡,但平兒不再是心思純粹的孩童了,若是還留你在她身邊,最後會害了平兒的。」
原本想爭取的梅臻卿聽到這句話後,終是心字成灰。
「我們在京郊有一處莊子,你去那裡謀個差事吧」
梅臻卿重重叩了三個頭:「好。」
「平兒定然是不同意你走的,後日我同平兒要進宮為陛下賀壽,你便在那日離開吧。」
梅臻卿點頭同意,末了加了句:「請王妃多保重」。
有些真正想說的話,他沒有說出口。
梅臻卿只在心中默唸。
縣主。
我不在的日子裡,請你一定,一定平安喜樂,諸事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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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壽辰當天,東西市數十里道路張燈結綵,大小戲臺鱗次櫛比,賀壽戲曲此起彼伏,滿眼望去好一片祥和喜慶。
皇帝先在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賀。
金殿裏掛滿壽幛,壽幛上寫著對皇帝的讚美和賀詞,沿途百官分隊而列,遠遠望見皇帝的駕鑾到了,無不磕頭祝壽。隨行的太監則笑咪咪地向跪在地上的官員們分發壽桃、壽糕等點心,讓臣民們分享皇帝的福壽之喜。臣工們則齊聲恭賀皇上萬壽無疆,聖體康泰,國運昌盛。
然後眾人跟隨聖駕移至乾清宮,在乾清宮舉行盛大的壽宴。
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和各國使節全部到場,正殿和偏殿都坐滿了人。只見壽宴桌上,珍饈佳餚豐富多彩,有熱菜二十品,冷盤二十品,湯菜四品,小菜四品,鮮果四品,乾鮮瓜果二十八品,點心、糕、餅等麵食二十九品,共計一百零九品。桌上擺放各種精美別緻的餐具,裡面盛著美味佳餚。
清平卻記掛著御花園絳雪軒前的五株海棠樹,那海棠極美,每當花瓣飄落時,宛如紅色雪花紛紛降下。
看準了時機,清平便帶著丫鬟偷偷離席。
她不止一次跟梅臻卿提起過,如今好容易來了宮中,她想帶一朵海棠回王府給梅臻卿。
皇帝壽誕,連御花園都處處張燈結綵。
她直奔絳雪軒而去,卻沒留意到海棠樹下已站了一個人。
是那人先瞧見了清平。
拖地煙籠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緞綉玉蘭飛蝶氅衣,內襯淡粉色錦緞裹胸,袖口綉著精緻的金紋蝴蝶,胸前衣襟上鉤出幾絲蕾絲花邊。
蕙帶荷裳、粉面嬌艷……宛如畫中人。
清平被樹底下的人驚到,後退了一步,看那男子窄袖左衽、革帶皮靴,衣著不似宮中人,倒似胡服,便問道:「你是誰?」
「我是鄯善庫木王子,你是誰?」
清平不回他,拾了一朵最姝麗的海棠,便轉身喚上婢女就要走。
那人卻笑嘻嘻繞過來,攔在清平面前:「都說中原女子溫柔似水,哪有你這般不理人的。」
清平被他攔住,覺得他好生無禮,對他沒有什麼好感:「你也說了,那是都說,我偏偏是人家都不說的那種。」
庫木被她逗笑了:「我們鄯善有一種貓,毛髮雪白、雙眼色異,長得很是乖巧,就是同姑娘一樣,見面還未作甚,倒先亮出爪子了。」
清平皺眉道:「我們這兒有一種狗兒,最會的就是攔人路,同閣下也別無二致。」
庫木倒也不惱:「恰好這次,我帶了幾隻貓兒過來,有幾隻是要進獻的,多的一隻,要不要給你留著,你府邸在哪裡?」
話裏話外都是要套出清平是誰。
「大可不必,我們這兒不興強送的禮。閣下若是再攔我,我可要揚聲喚人了。」
庫木見她一臉正色,倒也不強求,讓出道兒讓她走了。
他來中原,也見過許多中原美人,但那都是些木頭美人、蛇蠍美人,哪有這一個,如此鮮活又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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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回到府裏,就發現不對勁。
以往她回到府中,第一個見到的,永遠是立在檐下的梅臻卿。
而今天是一個面生的小廝。
她問來接她的小廝,梅臻卿在哪。
小廝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問給她更換衣物的丫鬟。
丫鬟支吾半天也不說話。
她問嬤嬤們。
嬤嬤半天也不說句囫圇話。
清平直接跑到梅臻卿房間,而那個昨天還跟她共賞月色的人,今天杳無蹤跡。
她只覺得恐懼,害怕鋪天蓋地湧來,忽然間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清平醒來時,正躺在自己的牀上。
鎮北王妃含著淚,坐在一旁看著她:「癡兒!」
清平死死抓住鎮北王妃的衣袖,懇求鎮北王妃召梅臻卿回來,哭得幾欲暈厥,但王妃只溫言撫慰,始終不答應。
從前樣樣都依著清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母親,如今竟然可以這樣鐵石心腸。
清平嘗試獨自出府去找梅臻卿。可鎮北王妃早令人嚴加看管王府出入,清平連大門都踏不出去。
就算真的出了府,這茫茫人海,萬丈紅塵,從來奴僕不離身的清平,連京城有幾條道都不清楚,她又該去哪裡找她的臻卿哥哥?
她只有終日啼哭。從前整個鎮北王府到處都能聽到她的笑聲,但現在的清平幾乎沒有開心的時候,除了發獃和昏睡,就只是哭泣、哀求、怒罵。
後來,清平索性整日整日待在屋子裡,不食不飲,無論鎮北王妃如何詢問勸解,含淚撫慰,她始終一言不發。
鎮北王妃只得讓丫鬟們好好照看清平。
名為照看,實為看管。
她們答應得好好的,但後來,王妃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半夜裡,那兩位侍女帶著哭音來報:「我們不留神睡著了,然後,然後。」
鎮北王妃只覺得心跳瞬間停止,尖聲問:「縣主怎樣?」
她們說:「不知道,不在房中,也不在閣內,院中也不見人。」
鎮北王妃立即起身去尋找她。
闔府找遍了,最後,是在梅臻卿房中找到了她。
紗幕低垂,燈盞在夜霧中散發出朦朧的光亮。僅著中衣的清平抱膝坐在窗欞旁,埋首於臂彎中,在幽涼夜風中瑟瑟發顫。
「娘親」,她嗚咽著喚,雙眸含淚。
鎮北王妃俯身,摸摸她的腦袋:「回去罷。平兒」
清平扯住鎮北王妃廣袖袖口,哀傷地問:「娘親,為什麼?」
鎮北王妃不語,只伸出雙臂託抱起她,清平依偎在她懷中,眼中熱淚簌簌往下淌,很快便濡濕了衣裳。鎮北王妃的心情也如那衣衫,沉重而潮濕。
清平不思茶飯,日漸消瘦。
上次受傷虧空的身子,如今越發弱質。
月末就要到清平及笄之禮,這是每個女子最為隆重的日子。連在邊疆戍邊的鎮北王也要趕回長安,為愛女慶祝及笄。
但是清平卻極度不配合,連及笄之禮所需裁製的華服都不肯試。
丫鬟們說破嘴皮子,清平也只坐在原地,不嗔不怒,毫無動靜。
最後是鎮北王妃過來問:「闔府上下為了你的及笄禮,忙得團團轉,你卻不為所動,平兒,你到底想幹什麼!?」
清平回道:「我想要什麼,娘親你是知道的。」
鎮北王妃嘆了口氣,妥協了:「好,及笄禮後,我便讓你與他見上一面。」
清平眼裡閃爍中光芒,爭取了那麼久,痛苦了那麼久,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她還是有些難以置信,欣喜地問:「當真?」
「當真。但也只是讓你們見上一面,你不用再妄想同先前一般與他相處了。」
清平哀求:「娘親,我不明白,讓臻卿哥哥呆待在我身邊,到底有何不可?」
鎮北王妃問她:「平兒,月末你便及笄了,你可知那意味著什麼?」
清平不語。
鎮北王妃繼續說:「你尚年幼時,身邊跟著個梅臻卿,無關大礙,因為大家只當你是小孩子;但如今你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不是母親逼你,平兒,人生在世,本來就不能事事如意。」
「如今我能給你最大的限度,就是每年生辰,讓你同他見上一面,全了你們兒時一起長大的情分。但不能更多。」
「你要是答應,及笄禮後,我自會安排他來見你。」
清平別無他法,只能點頭說好。
窗外有風吹過,細碎紛黃的桂花撲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襲人。
是今年的桂花開得太早,所以現在就開始凋落。
清平才知道,原來最美好的,往往最是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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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清平十五歲生辰,也是舉行及笄之禮的日子。
天未亮清平就開始著衣、敷粉、梳妝。只見清平梳一雙飛仙髻,身著銀紋綉百蝶度花裙,外罩乳雲紗對襟衣衫,端的是雲髻峨嵯,綽約婀娜。
及笄禮由與鎮北王妃交好的敏慈長公主主持,京中各大望族都派人送來了賀禮,光衣裳就有漩渦紋紗綉裙、如意雲紋衫、流彩飛花蹙金翬翟褘衣、綉刻絲瑞草雲雁廣袖雙絲綾鸞衣、緞綉氅衣、五彩緙絲衫、立式水紋八寶裙數十件,滿目琳琅;首飾則有白玉壓鬢簪、珊瑚扁方素簪、赤金盤螭巊珞圈、紫玉芙蓉耳鐺、綠寶石方扁鐲、瑪瑙銀圓鐲、白玉魚指環等,不一而足。
其中最叫人驚喜的倒不是這些衣物首飾,而是一隻貓兒。毛髮雪白,雙眼色異,怯生生地躲在絨毯裏,叫人愛不釋手。
清平也喜歡,問道:「這隻貓兒是誰送的禮呀?」
丫鬟回道:「說是鄯善王子遣人送來的。」
清平一時沒記起鄯善王子是誰,想起來了,眉頭一皺。
心想自己同他半點幹係打不著,誰稀罕收他的禮,說著就要丫鬟把貓兒還回去。
「可那邊送禮的小廝把貓兒放在門房便離開了。」丫鬟回道,「是要把貓兒扔了嗎?」
這麼小一隻貓,扔了豈不是要它的命,清平哪裡狠得下心腸,於是叫嬤嬤抱下去好好養著。
妝成。
及笄禮正式開始。
明堂之上,清平穿著繁複的華服,寬大裙幅逶迤身後,徐徐走過滿地零落的秋意,在鎮北王與鎮北王妃前,屏息跪下,雙掌交疊,深深俯首叩拜。
鎮北王妃將一支御賜翡翠龍鳳釵插進清平的髮髻,用墜著珠石流蘇的金玉環,束起清平眉前發縷,露出光潔前額。
一向不苟言笑的鎮北王也噙著淚,一瞬不瞬地望著清平。這個從前老愛纏著他讓他抱的小姑娘,原來已經亭亭玉立。
在禮官念頌聲中,禮成。
高燭華燈,將清平的影子投在明亮宮磚之上。
那個原本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婀娜大方。
眾人的目光都圍繞著清平,可這一片萬眾矚目之中,惟獨沒有梅臻卿。
沒有那雙永遠溫柔含笑的眼睛。
及笄禮結束,鎮北王便要返回邊關。
鎮北王妃同清平一起送他出京。
清平一年來也見不得父親幾次,十分捨不得。
她還記得小時候生病,不肯一個人睡覺,必須枕著爹爹的臂彎才肯閤眼,換了旁人誰都不行。於是清平病了幾日,鎮北王便不眠不休陪了幾日。旁人都怕鎮北王那一張肅殺的臉,都以為鎮北王最是嚴厲不過,只有清平知道爹爹最好。小時候清平跟父親玩捉迷藏,清平被發現了還要先生氣,氣得揪鎮北王的鬍鬚。鎮北王也不惱,還要想盡辦法哄清平。小時候的清平,哪怕說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鎮北王也要為她摘來。
她與父親,這次分別,下次再見不知又是多麼遙遠的以後,清平越想越捨不得,抱住鎮北王就不肯撒手:「爹爹在京中多陪陪我吧,怎的今日就要急沖沖趕回去呢,軍營裏那麼多人,難道缺爹爹一個都不成嗎。」
鎮北王寵溺地捏捏清平的臉:「爹爹也想多陪陪我的平兒,可軍不可一日無帥,爹爹有自己必須要去做的事。」
清平毫不懷疑,在父親心中,她很重要,可她知道北疆穩定,更是父親心中的頭等大事。
清平再捨不得,也要讓父親離開。她看著父親早生的華髮和被邊疆風沙割裂的臉,心疼得眼淚直掉。她不想讓父親看見自己的淚眼,便埋首於父親胸膛之中:「爹爹一路保重。」
送別鎮北王次日。
清平就催著鎮北王妃接回梅臻卿。
「娘親到底什麼時候去接臻卿哥哥?及笄禮已然結束了。」
鎮北王妃正梳妝完畢,見到急沖衝過來的女兒,好氣又好笑。
「好,好,接,接!今日便傳人去接。」
說罷,叫上來一嬤嬤,在嬤嬤耳邊說了些什麼,嬤嬤便點頭應去了。
清平豎起耳朵,想聽清隻言片語,可鎮北王妃聲音極低,又用廣袖遮得嚴嚴實實,清平一星半點兒關於梅臻卿的消息都沒聽見。
可想到嬤嬤遲早會將他接回來,倒也不急,到時候自問臻卿哥哥就好。
派出去接梅臻卿的嬤嬤拜別王妃,還未踏出院子,卻見一行人神色匆匆往院子裏來。
嬤嬤上前一問出了何事,心驚得站不住腳,連忙跟著來人返回了鎮北王妃的屋子。
鎮北王妃見派出去的嬤嬤又回來了,大為詫異,又見一行人跪了一地,心中不安。
「何事驚慌?!」
「回,回稟王妃,王爺,遇襲身亡。」
—————
秋聲簌簌,沉悶的轟隆巨響,是驚雷劃過天際,震落鎮北王府飛檐上的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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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選專欄
宮牆之內:8 個虐戀情深的後宮言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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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死了個戲子,是那個名旦劉芳。
我去茶館問了這件事。
「不過是信了個假霸王,做了回真虞姬。」人們說道。
《長安伶》
長安城裡死了個戲子,投河,但不是淹死的,都說這人腦子有病,挑河水結冰的時候的投河,還是在晚上。
第二天發現的時候,血都凍上了,有人說他是頭磕在冰上,血流光了就死了,有人說他雖然血看起來流的多,但其實是凍死的。
就這樣說了兩天,第三天就沒人說了,他們開始說起王大戶家牛生小牛的事兒。
我不同,我是看著這個人投河的,又看著他流血,看著他醒來時發現自己的臉與身體凍在了冰上,怎麼也分不開,最後慢慢就死了。
等到樂坊裏的人來給他收屍,整個身體都凍僵了,收屍的人戴著厚厚的大棉手套,推了一輛板車,可是凍的太緊了,他們怎麼也無法把他從冰上弄下來。
有人說,用開水,用開水一燙,冰就化了。
於是他們提來了開水,沒多大用處,還是凍的緊緊的,最後不知怎麼弄的,只剩下臉還凍著。
那個戴大厚棉手套的人罵了兩句有病,大冬天跳河,抱著腿,叫來兩三個一起扯,總算是給弄下來了,把人往板車上一扔就走了,冰面上就剩了一灘凍血和幾點碎肉和幾個他戲服上掉下來的碎片。
要說我是怎麼知道的,為什麼不救他,因為我本就是這河裡的水鬼。
我也覺得他腦子有病,在冬天投河。
作為一隻水鬼,只要抓到替身,就可以轉世投胎,可是現在好了,城隍爺也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替身,他雖說是投河,可也不是淹死,我也不是凍死,怎麼能算是替身呢。
——
我說他腦子真是有病,在大冬天跳河,搞得我們倆現在都投不了胎,他上哪裡找一個投河不成反被凍死的人來替他做鬼。
他說做鬼其實也不錯,我說他才做了幾天鬼,我在這裡做了十八年的鬼,這河底陰寒不說,這白天來來往往的人,有賣貨的,有賣菜的,還有賣糖葫蘆,特別是那個姓李的小老頭兒,吆喝賣糖葫蘆也就算了,還要叫喊自己的糖葫蘆是挑的個圓又大的山楂,曬乾的紅棗裹上芝麻,小橘子剝皮後個個穿好,再澆上冰糖,聽起來就讓人想喫。
還有河邊那個賣燒雞的姑娘,別看她柔柔弱弱的,每天都會在這河邊殺雞拔毛,嘴裡還唸叨著自己的燒雞比長安城裡所有的燒雞都好,比悅來樓的都好喫,因為她的情郎是個獵人,除了用獵的麂子給她換了兩匹好布,還給她找來野蜂蜜,她塗在了燒雞上,所以才會這麼好喫。
她跟其他的人不同,我很喜歡她,她有時洗衣服,我會把魚趕到岸邊上,讓她捉兩條,因為她會在每年的中元節,十五還有過年的時候會給我們這些孤魂野鬼燒紙祭拜。
戲子聽了說,我說的這些他都喫過,他今年剛滿十七歲,我說的這些他都喫過,他還喫過蒸梨,米餅,羊湯麵,雞湯麵,素麵,還有其他好多喫的。
我問他為什麼投河 ,他說他也忘了。
原來真是個傻子,剛死就忘了。
他還活著的時候,聽說這條河裡十八年都沒有淹死過人,我說我那是不屑於找替身。
——
他問什麼是不屑,我說不屑就是不屑,要不是河水凍冰,我出去不得,他也不至於死在這河上。
他又講起長安城下,不管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愛喫一道叫做白水煮羊肉的菜,將羊肉放進清水中煮熟,然後切成小塊兒,再就是自己調碟兒,加些愛喫的東西。
我說這道菜不錯,有味兒。
「十八年前,長安城裡來了一夥強盜,聽說那強盜頭子就愛喫白水煮羊肉,砍一個人頭,喝一口酒,殺一戶人家,宰一隻羊。」他說。
我這時才仔細看清了他的臉,也好像沒有看清,臉上不知是脂粉還是血,把五官都糊在了一起,連眼神都讓人看不透。
——
「這是城裡的一樁奇事兒。」他繼續說,「我常常聽人說起。」
我笑他不過十七歲的年紀知道什麼叫做奇事兒,看他容貌身形,舉手投足之間的姿態,想來也是梨園裡的紅人,不知是崴了腳還是發了瘋跳了河,倒是來跟我這隻老鬼說起奇事兒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我以為他要唱戲,可是卻沒有,袖子捲了卷,又摸摸頭髮,道「還有另外一樁奇事兒,就是這河裡十八年不曾淹死一個人。」
我說,「你不就是一個人嗎?」
「城隍爺跟您都說過了,我是凍死的。」
——
沒錯,他是凍死的。
我問他姓什麼,他說他姓韋,單名一個何,無字,無父無母,梨園中有一人在十六年前的東西撿到了他,那人不知為何會是自己撿到他,所以給他取名韋何,因為身份低賤,所以無字。
我告訴他人死之後做鬼都是平等的,而且依他的情況估計得在這裡待個百八十年的,等他按陽壽算滿二十,我替他取字。
他說,「也應該是你取的。」
「什麼?」
韋何從河底浮上去,今天沒有宵禁,岸上燈火一片,他看著燈火,燈火照著他。
我看他半天沒有反應,原來是樂坊中人替他做法事,正在岸邊放紙船,紙船中裝著一根短蠟燭,祈願他能早日過河,投胎轉世。
那船飄飄忽忽就到了韋何身邊,眼看就要過界,我好像感覺到了早就爛透的心一緊,只要紙船過了陰陽界,便會帶著他的鬼魂去到陰司,屆時他便可投胎轉世。
可那船打了個轉,就沉進了河水中。
——
開春冰化,樂坊中人才來替韋何放船,可這船終究還是沒能過了界。
我聽見岸上有人說,「過兩天再來吧,這河裡還有些冰沒有化乾淨,船肯定是被撞上那些冰,濕了底,所以才沉下去的。」是一名女子。
從岸上那些人的交談之中,以及祭詞中我知道韋何的生平,也總算是明白韋何為何尋死,又為何在凍冰的時候偷河。
換做是我,我也會閉口不談。
再說別的,那些人不愧是樂坊裏的,連念祭詞都感覺別有一番風味。
韋何看起來也沒有多大反應,但是我從他握緊的拳頭和因為咬牙而顫抖的臉頰,我就知道,他並不像表面上這麼風平浪靜。
發現我看他,他說,「好聽嗎?」
「還行。」
還是要從梨園中教琴的師傅韋正在一個雪天撿到韋何,並取名韋何說起。
這韋何說來也怪,被撿回去後哭都不哭一聲,瞪著眼睛四處打量,男人抱他,他萬分不願,女人抱他,雖然看起來才一歲大小,但也看得出是高興的。
不願喫奶,喫了就吐。
還是個天閹之人。
都說這孩子沒有喝孟婆湯,長大後養不熟,所以生身父母才會扔了他。
等韋何三歲時,走路說話已經跟大人差不多,只是走得不太穩,經常說出一些驚奇的話,有幾次甚至揚言要屠城。
其他大人只當好笑,可是韋正日日夜夜看著韋何長大卻知道,這小崽子根本就不像個小孩兒,有時表情兇狠的連他都有些害怕。
——
一直到他五歲時,梨園中出了命案,為以儆效尤,樂坊中人都要前去聽審,觀看行刑。
隨著堂上驚堂木一拍,韋何在堂上已是恍恍惚惚,到行刑那天,人頭落地,韋何尿了一褲子,頭一偏,暈過去了。
等醒來之後,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前塵往事一概不知,為人也變得膽小謹慎,從那以後,韋何便被收為樂坊弟子。
——
韋何被收為樂坊弟子後,每日勤加練習,漸漸在長安城裡也有了些名氣,再加上小時的經歷,讓他也多了幾分傳奇色彩,長安城中傳他小時被驚堂木嚇丟了魂,但卻不是癡癡傻傻,反而得了唱曲兒的天賦,是上天賜福,不少達官貴人派車請他上門唱曲兒,一時之間,風頭無兩。
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拍驚堂木,丟了堂下人魂的張禮光張明府, 聽說了韋何的事情,就也想請他唱一曲,就在去年的八月十五,將韋何請到了畫舫之上。
——
張禮光一見到韋何就連說了三個好,一個贊韋何容貌姿態,其餘兩個都是喜自己那驚堂木拍的正好,纔有了今天的韋何。
韋何一見張禮光便兩手發顫,最後竟跪倒在地,被人抬了回去,流言蜚語就此傳來,先是從梨園中傳出韋何只見了張禮光一面回去之後便高燒不止,傳到最後竟成了張禮光在畫舫上欺辱了韋何。
韋何本就是天閹之人,從小聽過的,被韋正叮囑的也不少,聽到城中沸沸揚揚的傳言,高燒剛退,又急火攻心,吐了兩口血就昏迷不醒。
韋何一直聽著岸上人哭哭啼啼的說著他的生前事,我也一直在聽。
只是還沒等他們說完,就已到了午夜,這樂坊裏的女子,說話是想唱曲兒一樣好聽,只是廢話太多了,幾個時辰過去,也沒有把話說清楚,沉一隻船,就重念一遍祭詞,沉一隻船,就重念一遍祭詞,臨了,一隻船也沒過去,故事也聽得我不清不楚的。
「別走。」看見她們收拾東西動身起來,我忍不住叫出聲,可是聽在她們耳裏,就是一陣跟鬼哭差不多的風聲。
「好歹把東西留下。」我欲哭無淚,她們裹緊了衣服,收拾起東西來更加迅速,三下兩除二就把祭給韋何的祭品放進籃子裡帶走了,只留下一地紙錢碎末。
我對韋何說,「你讓她們好歹把燒雞留下,我都好久沒有喫過了。」
韋何用袖子掩住嘴一笑,說,「還好你沒有喫,不然你這隻老鬼,也要魂飛魄散了。」
「這燒雞是雲娘做的,她做的東西,可沒人敢喫。」
我聽完問韋何,「這雲娘跟你是有多大仇啊。」
「雲娘對我很好。」韋何說,「只是我……」
可能是我做鬼太久,沒有接觸人,不然也不會搞不明白為什麼最近遇見的人說話總是模稜兩可的。
「只是我辜負了她。」
我一聽,這可不得了,敢情這小子還有這種故事瞞著我呢,真要豎起耳朵來聽,可是韋何喘了兩口粗氣,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比河底老蚌精的殼還緊。
我見他這樣,心裡也煩得很,本來這條河裡,就我一隻鬼,橫著躺都行,現在又來了一隻別彆扭扭的小鬼,我是渾身不自在。
「我去找個老朋友。」
「誰?」
「法智和尚。」
「你能上岸?」
「能,但是我上岸可是會死很多人的,哈哈哈哈,這法華寺就在上游,我淌過去就行。」
「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你能早些回來嗎?」
「為什麼?」
「我,我怕鬼。」
法智看我表演韋何如何扭捏,又是如何說自己怕鬼之後微微一笑,給我倒了一杯茶,說,「韋何,我聽說過他。」
「你一個和尚都知道他?」
——
「他很有名氣。」
「他唱曲兒真這麼好聽?」
「也不是,說起來,他跟你也有一些往事。」
「跟我?」
「正是。」
「和尚,我跟他素不相識,我在河裡待了十八年了,就沒見他從河邊走過。」
法智雙手合十,說,「你可知他為何是天閹之人,你又為何淹死在這河裡,十八年不得投生。」
「我不知道。」我聽法智說話這意思,他是知道我為什麼會被困在河裡,可以前也沒聽他說過,這和尚還真沉著住氣,換做是我,我今天知道,明天沿河兩岸所有遊魂野鬼,山精妖怪全得知道。
「這事兒還得從十幾年前說起……你的表情為何如此怪異?」
我用杯子在河裡舀了一杯冷水,直接灌下去,說,「沒什麼,就是你說話太慢了,急得我想把你拖下來」
「阿彌陀佛。」法智唸了句阿彌陀佛,講起來了十幾年那段我早已忘記的往事。
————
十九年前,我二十,是個強盜。
我從小就是強盜,打家劫舍的事兒雖然沒有幹過,但卻實實在在靠打家劫舍喫飯,山寨的人都說我是被他們救下來的,從祭臺上。
我天生指間生有璞膜,村裡人都說我是亂倫生下的東西,剛好那年蝗災,便有人這是由於亂倫致使上天震怒,要將我活祭,才能消了這場災。
所謂生祭便是先將人活活餓上三天,這叫清了五臟廟,三天餓完再給喂上生的稻、黍、稷、麥、菽,這叫引五穀之氣入宮。
再選一顆老死的古樹,從上砍下一截做樁,用稻草搓成的繩子將人綁在上面,放在地裏七天七夜,人死,生祭便是成了,人活,便再喂上一次五穀,再等上三天三夜。
我小時候不知道亂倫是什麼意思,但是常常有人問我,你娘跟你爺做那事兒的時候,你看見了多少?
我說他們是什麼事兒,我爺跟我娘是誰,他們便鬨堂大笑,眼神跟神態都帶著我看不懂的意味。
我指間的璞是大當家親自砍破的,那天寨裏的人喝了酒,找到我,問我是個什麼東西,我說不知道,他說他來告訴我,我是個什麼東西。
他把我手擒住,指著手指間的璞膜說,你就是個這個東西,要不是當年大當家血洗李家村,把我救下,我早就成了蝗蟲屎,哪裡還有機會害人,把他們的消息通報給官府。
——
爭執之間,不知怎麼驚動了大當家,大當家便親自砍破了我的璞膜,我以為會有很多血,可是沒有,也不痛。
大當家說以後不許再提這事兒,可官府已經團團圍住山寨,想要把寨子裏的人活活困死在裡面。
他們誓死不從,突圍出去,最後到了城裡,瘋一樣的殺人,搶東西,我跟在大當家後面不知所措,這是我一次見到這麼多血,很多。
他們很快就被抓住,秋後問斬,只剩下大當家,大當家說他不怪我出賣他,只怪他平日裏沒有管束好弟兄,他對不住我,可更他不能對不起他的兄弟,所以割了我的脖子,扔進水裡,好歹留了一個全屍。
我死之後,大當家去劫獄,被抓捕,獄卒中有家中女子在山賊闖進城裡被糟蹋的,所以砍下大當家的命根子,前世少了東西,今生自然也沒有。
現在的張明府就是當初的行刑官,當初我被扔進河裡,在水裡淹死,所以成了水鬼,山寨的人打家劫舍,罪行累累,死後自然要下十八層地獄,轉為畜生道。
我不想大當家變成畜生,我想幫他,他討厭雞,又怕狗,愛喫羊肉,可是他變成羊就不能喫羊肉了,所以我求閻君,將大當家的所有因果加在我的身上,我願意替他變成畜生。
閻君說我是水鬼,本就不能投胎,還轉畜生道,我轉了兩三世,又再世為人,這滿身因果,一身因果的大當家也能轉世為人,天理何在。
要想讓大當家轉世為人,我就要永世不得轉生,還清大當家的因果,他殺了多少人,我就得在河裡救下多少人,永世不能上岸,這種替人受過本就有違天意,要是上岸,就是毀了約,破了誓,我救下多少便會死多少。
大當家雖被我擔了因果,能夠轉世為人,可註定一生不順,早夭,韋何是他的第一世,可是沒想到他一世就自盡,從此被困在了河裡。
法智笑著看我,遞給我一杯熱茶,說,「喝茶,挺好喝的。」
「做鬼之後魂魄總有些不全的,你忘記也是正常。」法智安慰我說。
我問他那韋何又為何能夠帶著前世記憶,法智那不是他前世的記憶,是我的一縷魂魄帶著執念跟他一起輪迴轉世,所以我才魂魄不全,記不得往事,他才帶有前世記憶,驚堂木一拍,我的魂魄被嚇散,可是小時候與前世張明府的樣貌都記在了韋何的心裡,所以才會在他面前露出窘態。
法智看天快亮了,催我回去,臨走時對我說,「因果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還清的。」
韋何前世欠了我的因果,我卻未能轉世,所以他將我所經歷的通通來了一遍。
知道韋何就是大當家後,我竟有些不敢面對他,他倒是很自在,好像完全適應了做鬼的生活。
我還在想他那句字該是我取的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想讓我做他爹,我這雖然做了這麼久的鬼,可是看起來還是個年輕人的模樣,韋何就自己開口了,說我走後,雲娘又來過了。
我問她來幹嘛,是來送喫一口就魂飛魄散的燒雞,還是實在想他,要來殉情。
他嘆了口氣說,「她原來就是那個將謠言散佈出去的人。」
「等等。」我鑽進水裡,喝了口冷水,才說,「繼續。」今天知道的事情太多,我有些消化不過來。
韋何被撿到時,雲娘十三歲,叔叔在牢中做獄卒,一年她去給叔叔送飯的時候,被強盜強暴,所以她夫家退了婚。
在梨園中,她跟韋何都是讓人所不堪的存在,一個被人退婚,一個天閹之人,雖然雲娘已經二十九歲,可是卻對韋何生出了不一樣的情愫。
韋何跟其他男子不同,韋何痛斥的不是他,而且那幫強盜。
樂坊中許多女子都可惜他不是個正常男子,可男子卻不同,儘管韋正護著他,可是這保護也有限,他們常常扒了褲子,說想看看沒有那玩意兒的男人到底長什麼樣,時常作弄他,以取笑他為樂,梨園中流傳最久的話就是誰要是不逛窯子,就是跟韋何搞在了一起。
雲娘曾經對韋何說過成親的事兒,可是韋何卻說自己不是個男人,所以不能娶親,雲娘是個好人,會找到好人家,可聽在雲娘耳朵裏卻成了韋何也是嫌棄自己,在想到樂坊中的風言風語,當真以為他喜歡男人,於是懷恨在心。
韋何被拖著回來,她便在坊中生起了謠言,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離譜,最後傳到了韋正耳朵裏,韋正雖然相信韋何,可是一張嘴巴怎麼說的清,也只能讓韋何打落牙齒和血吞。
在韋何投水那天晚上,韋何本意是趁著晚上沒人,卻廟裡祈願,讓這樁事早日過去。
可是卻遇上巡街的官兵,他們認出韋何,說完查驗身份,韋何說是他是梨園中人。
可是那夥官兵以全天下都知道韋何是個天閹之人為由,強行脫下他的褲子,想要對他進行猥褻,韋何掙脫開來,跑到橋上,也許是受的刺激太大,竟忘記了河裡已經凍冰,就這樣跳了下去,凍死了。
雲娘說她也是無心之失,她只是想要報復韋何,可是卻沒有會弄成這樣,我問韋何恨不恨雲娘,他說恨也不恨。
我心想恨也不恨,我看你是又癡又傻。
韋何說其實他以前見過我,在夢裡見過,他常常在夢裡見到我和十八年前強盜進城的事兒。
一聽這話,我直覺得後背發涼,忙問他,「你見過多少?」
「也沒有多少,只是記得你在夢裡對我很好,常常送給我東西喫,替我洗衣服。」
我長舒了一口氣,說,「對,對,沒錯。」
「我想只有家人才會對我這麼好,所以你肯定是我的家人。」
我說,「沒錯,我是你爹爹,我現在就給你取字。」
「什麼字?」
「以後你就姓韋名何字傻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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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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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死了個戲子」
「聽說死在了酒館裡。」
「怎麼死的?」
「沒喫菜光喝頭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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