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可以,我只要健康的身體就滿足了。人真的,沒了健康才知道什麼七情六慾、愛恨嗔癡都不重要了,你的一切煩惱都是閑的,命纔是最重要的。2016年底確診非霍奇金淋巴瘤以後,我經歷了人生最漫長最煎熬的一年。那一年我24歲,以為自己還年輕,每天晚睡經常夜班,飲食不規律等種種原因導致自己得了一個很大幾率會死的病,都說往事不堪回首,豈止是不堪.....好啦,話不多說我要放照啦!來康康整個過程的變化吧.....第一個化療下來,頭髮沒有掉,臉也還是那麼大....(捂臉) 第8次化療期間,自己一個人去住院,對武漢那塊已經輕車熟路了...可以看出來與常人臉色差異非常大,每天輸液10幾瓶,假髮、眼睛浮腫.... 那次自己化療完自己坐車去北京,玩了好幾個景點還爬了八達嶺長城,不要問我累不累,當然累,但是很開心吖!(照片依然醜,哈哈) 你大概很想知道我光頭的樣子,嗯.....醜是醜了點,絕對真實!哈哈...(PS:9次化療結束,頭髮還沒長出來) 化療結束後一年,已經能上班了,來康康我超短的髮型可還行,新長出來的頭髮超級好,又密又黑一根都不會掉. 化療完以後就特別惜命,跑步,健身爬山一樣不落下,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了,那時的我臉小了不少,人看起來也很精神. 接下來是健身照,目前到現在也沒有太大的進步,也從來沒有請過私教,真的請不起啊.哭.... 表嫌棄我肚子上的疤,雖然它很醜,但它也是我抵抗病魔成功的勳章,這張是體脂率最低的時候,啊!...有疤的馬甲線 最後....再放一張今年的自拍吧 最後.....願生了病或者有親人生病的人,都能夠樂觀勇敢的面對人生的意外和不幸,挺過一切難熬的日子,你會發現,你已經無懼失去任何東西。 一更 特別感謝朋友們的鼓勵,沒想到能有這麼多人關注!表白大家啦~~其實我也是看到這個問題就想到了這些,看到有些評論說我跑題了,嗯.....可能有點吧,哈哈!但是漫長的生命、足夠多的財富、無限延期的時間...所有一切美好的東西全都建立在健康這個根本之上,我是希望看到這篇回答的人,能夠明白生命無常,應該好好珍惜當下,不要把時間和金錢花在對健康無益的事上,還有,年輕絕對不是資本. 二更今年因為疫情,前兩個月都沒上班,最近又因為房貸、孩子開學、人際交往等一系列開銷,導致我壓力特別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樣感覺今年特別難……有時覺得日子怎麼過都無所謂了,反正再努力也就這樣了,特別喪,特別無力……在朋友慫恿下,我想試試網店,希望給我的低收入生活一點點補貼,因為怕腫瘤隨時會複發,這兩年多都是做低收入的輕鬆工作,之前生病花了很多錢也借了很多錢,到現在都沒還清,健身時身體累,心裡也很累……我知道在這發廣告不合適,但是我真的挺想把這個網店給做好,哪怕最終還是不行,起碼我努力了。。就像我健身一樣,即使以後真的有天會複發,起碼我也努力了,其它的交給命運 這個二維碼是我建的活動羣,6月5號有海瀾之家剪標的清倉特賣活動,價格非常便宜,如果您剛好看見剛好需要,可掃碼進羣瞭解一下,謝謝大家,打擾啦!https://weixin.qq.com/g/AQYAAEuuWR8bBq72Mfo8GMFruVj0ErOpnVXLuES5kCcyDNkqpaMKDu0LZI6U4osf (二維碼自動識別) 三件小事。能源革命,空間太陽能電站和可控核聚變。 信息革命,通過腦機介面和意識信息化讓人類文明脫離脆弱的肉體。材料革命,前述兩個技術革命的基礎是材料技術飛躍。二十一世紀是材料的世紀! 嘗試改變引領世界發展趨勢,快速實現從需求導向轉向探索導向的社會形態。豢養文人集團,輿論洗腦推行子女共同撫養制度,徹底打破私人財產傳遞馬太效應,避免形成食利集團。提供科研平臺,提倡全民科研,全平臺直播各個科學前沿進展,培養尊重技術人才的風氣。建立全自動化工廠,壟斷生產各類物資,提供大數據分析進行地區配額免費配額。攀爬生物科技,突破人類壽命極限,打破生理壽命對科研人員前線研究的束縛。待續。 《獨自等待》by林朵我在等待一個人。 或者說,我在追尋一個人。這聽起來兩相矛盾,但事實如此。作為這顆藍色星球上唯二擁有永生的人之一,我在等待與尋找自己唯一的同類。我的同伴,我的愛人。從有記憶之時,我和他就在一起。我們都不會老,不會死,總是保持著年輕的樣子。周圍沒有任何與我們相似的生物,我們只有彼此,理所當然的墜入愛河,卻又不像其他生物那般,生育後代,繁衍種族。彷彿這是一開始便設定好的,這永生不變的命運,只容得下我們兩個,多一個都不行。就這樣過去了很久,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計時的習慣,說不出具體是多久,只知道是足夠海洋隆起為高山,大陸飄移成島嶼那麼久,漫漫歲月,我們從未分離。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在大陸深處,原來有與自己長得一樣的族羣,名為人類。當然,這也是後來纔有的名字。最初,我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們,就像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自己,不過這沒什麼關係,我們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的。於是我們遵從內心的意願,選擇與那些人類生活在一起,茹毛飲血,鑽木取火,冒著風雪從結了冰的海峽上跨過,幾乎快成為他們當中的一份子。但很快我們就發現,原來他們是不一樣的。 這些人類,他們的時間不會停止。會從幼小的孩童,長成強壯的青年男女,愛戀陪伴,生兒育女,然後,就是無可挽回地朝著衰老墜落,直至死亡降臨,重歸於土。竟然和其他動物,還有花草樹木,是一樣的。這樣的發現令我畏懼,卻讓他著迷。也正是為此,我們之間第一次發生了意見分歧。我無法像對你一樣對待他們。我說。我不能愛上註定要失去的東西。正是因為註定要失去,才更有趣。他說。我們的生命只有一次,卻可以感受他們的生命無數次。我對此難以理解,只是請求他跟我一起離開,回到只有我們兩人的生活,可他沒有答應,反而更加用心地混跡於人羣之中,看著他們誕生,活著,死去,如同欣賞日升日落的美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絲毫沒有厭倦的意思。我可以從他雙眼中的亮光中看出,他愛上了那些短暫卻富有變化的生命。而我卻只想逃離。 分歧從未癒合,反而如同大陸之間的縫隙一般越擴越大,直到有一天,他提議,我們可以分開一段時間,各自按照想要的生活繼續。那時候我已經有了計時的概念,便問他,我們需要分別多久。他想了想,回答道:直到我們再次相遇。那一刻,我竟然像那些會生老病死的普通人類一樣感到了悲傷,不過很快我便意識到,他們的悲傷,源於短暫的生命無法踐行哪怕最普通的約定,而擁有無限生命的我和他,畢竟還是不一樣。我不喜歡自己沾染上人類畏懼離別的習慣,那不是永生者該擔心的事,於是我點頭答應:直到我們再次相遇。這就是一切的開始,有關我沒有終結的等待與追尋。***我不記得跟他分別時的任何細節了。當一個人以為很快便能跟另一個人再見時,就不會費心去記他轉身時的背影。我只記得那時自己突然輕鬆的釋然,不必再勉強跟普通人類混在一起,我朝那片幾乎無人涉足的嚴寒大陸走去,獨自生活了很長時間。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段真正獨處的時間,生存問題不值得擔憂,永生的好處之一是能學會怎麼與這顆星球平和相處。我喜歡與那些覆在大陸上的冰川岩石為伴,它們變化遲緩,又無需傾注愛意與回應,令我感覺安全。 但那時的我只顧沉浸在自由的喜悅中,不知道自由是一柄雙刃劍,有好也有壞。某個傍晚,我看見一塊巨冰從凍了億萬年的崖壁上剝離,砸進海面,激起高浪,再逐漸飄遠。這般壯闊讓我先是感動,隨後,是想與人分享這番景色的衝動。可他不在我身邊。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觸誕生了。有茫然,有畏懼,或者還有些悲傷,像是胸膛破了個洞,把原本因美景而生的喜悅都漏光了。這很複雜,我也說不清該如何形容。我猜過自己是不是像普通人一樣生病了,可是身體依舊健康。而那種感觸還時不時冒出來,當我看到一道極光繽紛流淌的時候,當我發現一顆流星墜落天幕的時候。感動越深,那種複雜的感觸也就越明顯。有許多滿足和快樂並不是單給一個人準備的。某天夜裡,我坐在篝火旁,盯著火光搖曳,發現內心只剩想要再見到他的煎熬。因為愛。更因為孤獨。***直覺告訴我,他還身處那些普通人之中。我意識到如果自己想儘快找到他,就不能離那些普通人太遠。這令我遲疑,不太情願重新回到人羣之中。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我只是遠遠站在一旁,試圖從人羣中發現他的蹤跡。這很困難,我和他雖為永生者,可外貌跟普通人沒有多大區別。我的視力,也無法看得像山鷹一樣遠。這種距離上的分隔,讓我想找到他的努力淪為徒勞。那時普通人的數量已經比我最初發現他們時要多很多,遍佈於各塊大陸,像冬季遷徙的候鳥一樣來來往往,常常是這一羣人還沒看清楚,下一羣人又走遠了。而我只能舉著火把,一邊端詳著畫在山洞頂壁上的動物輪廓,一邊懊惱,懊惱沒能趕在那羣原本穴居於此的人類被另一族人徹底取代之前去詢問,你們知不知道,教你們畫出這些東西的人,他去了哪裡?是的,我認得他的塗鴉,即使他跟我在一起時從未畫過,但記憶中共同狩獵的場景不會說謊。我不知道他在分享這些場景時會是什麼心情,普通人無法完全理解我們是怎樣一種存在,他們都不是見證者。我猜他有時也會感到孤獨。那亦是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急躁。急躁很容易改變一個人的決定,即使是永生者也不例外。我放棄了跟人羣保持距離的堅持,決定也效仿當初他離開時那樣,融進人羣,認識他們,瞭解他們,傾聽他們講述的故事,因為故事裡存著他們短暫的記憶。正如尋找他的線索有一部分被保留在我過去對他的記憶裏,在他離開之後,總會有新的線索,也藏在這些普通人的記憶裏。這些線索的發掘,比起我直接目視尋找,恐怕也不會快多少,而且會異常麻煩。還好我有足夠的時間。***偽裝成普通人不算難事,就算不同族羣的外形有差也無大礙,我有很多的耐心和特別的技巧去觀察和模仿,只要小心別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長,被人察覺我不老不死的祕密。當然,我本來在同一個地方也呆不了太久,那時人類匆忙的一生存不住太多故事,更禁不住打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像只忙碌的蜜蜂,從這朵花上汲取微不足道的一點花蜜,馬上又得趕往下一處目的地。但情況開始變化,有時不同目的地間相隔很遠,遠到居住在兩處的人都無法聽懂對方說話,看懂對方的文字。這在某種程度上拖慢了我的行程,因為要融入人羣,就不得不先學會他們的語言和風俗,隨著他們文明的累積,需要學習的內容也愈發繁雜。我走得不如之前快了。不過,這種延緩也不算全然浪費時間。有時我會在某種文字的單個發音或形狀中,發現他存在過的痕跡。我對此無意多做解釋,那是隻有我和他才會懂的祕密。更多時候,我會在傳說中看見他,在神話中認出他,無論那些故事來自多麼互不相干的地域,聽起來又是多麼離奇。但我知道那就是他。至於我自己,也或多或少地被世人編進了那些荒誕故事裡。我對此毫不在意,傳說總是滯後於我的行程,就像我也沒法根據那些神話追上他的腳步。但哪怕只是那些虛妄的存在,也能給我些許安慰。每當不同時空中的人們指著夜空中同一顆星星,向我講述有關他的事蹟,又或是他們所敬仰的神明之時,我也在心中默唸一句話。他與我仍存在於同一片星空下,相遇的希望便沒有消散。***我得承認,在最初融入人羣去找他的那段時間,我認識過非常多的人,無論帝王君主,還是販夫走卒。可我如今卻連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想不起來了。呵,畢竟這些都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身為永生者,記憶也是行囊的一部分,太沉而無用的東西,我沒法帶著一起上路。我能帶著的,只是一些始終捨不得丟棄的場景。閉上眼睛,我仍能回想起那座壯闊的花園漂在大漠懸空,好似築造它的幽靈冷笑著投下浮影;或者黑色玄武岩石柱聳立於月色之中,整齊排列的法典背後,是凝結的血與人情。哦,我懂了。當我目睹巨大的金字塔矗立於尼羅河畔,被千百年來揚起的黃沙模糊了每塊磚石的細節,卻仍能在燃燒的晚霞中以恢弘線條顯出不朽之時,就懂了。為什麼他會情願離開我,去跟隨這些生命短暫的人類。若把他們的個體與世代看做一個整體,有關個人的齷齪與弱小被磨滅遺忘,人類所創造的文明便會給我留下另一種印象。壯美而又悽厲。***在人類的認知中,會把我稱呼為流浪者,我不排斥這種稱呼。人類當中也有許多流浪者,為了各自想要的東西而四處漂泊,我只不過比他們走的更久一點罷了。但我偶爾也會停下來,當我感到疲憊的時候。有一次我聽說了他可能出現在西方大陸邊緣某處城邦的消息,便不眠不休地趕過去,卻在快要抵達時,不巧在希臘某個山隘口被牽涉進一場激烈的戰鬥,目睹守關的少數勇者與數倍於他們的敵人纏鬥。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得以從此處脫身,並沮喪地發現,他若干年前便已離開了那座城市。而我實在是累極了,就在那裡停了很久,比那時普通人一生的壽命還要久。所幸那是個風俗開明,又對神跡心懷敬仰的地方。他之前在某座神廟中留下的雕像庇護了我,我只是稍微展露一些因生命漫長而積累的技藝,就能以某位女神顯靈的名義,免去眾人的懷疑,獲得尊敬。我至今仍記得,那是個非常熱鬧的城市,住在裡面的人熱愛辯論與探尋所謂真理,其中甚至也包括他留下的一些玩笑話。看兩位互為師徒的辯論家在街上互相爭辯是件趣事,我聽了許多年才開始覺得膩,正打算重新出發,有個年輕人來拜訪我了。跟其他印象模糊的面孔不同,我至今仍記得那個人的模樣,非常清晰。之所以記得他,是因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也想流浪於整個世界的普通人。但跟我自己一個人流浪不同,他是要帶著自己的軍隊與子民一起。這對於那個年代的人而言很不容易,我對普通人類竟然也有這樣的勇氣感到驚訝。他需要懂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風俗,不然走不下去。當然,他是不懂,因此才找上了我。我答應了他的請求,因為他說想要去感受這個世界時的笑容,跟離開我的愛人很像。於是我跟著他一路東行,從希臘到中東,走過埃及,邁過波斯,確實比我所知道的任何普通流浪者走的都要遠,見的都要多。我甚至覺得他比我這個永生者更扛得住生活的折磨,畢竟我只是順路跟他一起走,要做的唯有尋找那一個人而已,而他同時還得受困於與愛人、母親、下屬和敵人之間的紛爭。從我這個向來不帶什麼東西上路的流浪者來看,他的行囊太沉了。在印度河畔,他停了下來,向我致歉,說他的士兵和子民們都想回家了。我無所謂,這並不耽誤我的行程,我只是不太理解普通人對回家的執念是怎麼回事。大概他們想找的人,都留在家裡等著他們回去吧。可這個年輕人應該不是,他想尋找的東西,明明還在更遠的地方。我跟他道別時,看見生命的光芒在他雙眼中一點點暗了下去,雖然周邊的臣民都因要返回故土而歡笑慶賀,但我明白,他再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即使在之後的數千年裏,人們一遍遍地讚頌他的豐功偉績,並將其冠以最偉大的君主之名,又怎樣呢?他沒有我的自由。在以後的歲月中,我在許多地方見過這位君主的雕像,無論何種材質與體量,都是英姿勃發的模樣。可作為唯一曾見過他本人的在世者,我只記得,身處一羣人的歡呼簇擁之中,有個年輕人沉默地看著我一步步走遠,顯得那麼孤獨。***我的流浪還在繼續,東方大陸跟我曾經的記憶已不太一樣,有了更多財富與秩序,但同時衝突與毀滅也更多了。我無法理解人類怎麼會如此熱衷於自我毀滅,永生者會主動避開一切可能導致終結的行徑,他們流血犧牲換來來的權勢與金錢,存在的甚至比他們自身的壽命還要短暫,勾不起我的任何興趣。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找到他而已。可惜,在這個廣闊的國度,我依舊只找到他留下的影子。並且驚愕地發現,他也曾參與到那些可怕的紛爭當中,在各個國家的廝殺中成為最強軍隊的首領,殺伐徵戰,並因無數次勝利而被冠以響亮的名頭。這不像我認識的他了,他對普通人類懷著樸素的愛意,是我堅信不會因時光而改變的。我寧願相信這是他為了更好地觀察與理解人類,而不是因為混跡於人羣之中太久,自身也沾染了那些普通人更接近於野獸的那一面。更不是因為那種嗜血的天性本也就蟄伏於我與他的心底。***在我困惑之時,又一個至今仍能記得其模樣的年輕人出現了。即是放在普通人中,他也是年輕的,但又掌握著普通人沒有的權力。他似乎很有企圖,也很有趣,我忍不住跟他多聊了幾句,便被機敏的他發現了一點我活得比平常人更久的祕密。貪唸的光芒在那個年輕人雙眼中閃閃發亮,他問我長生的方法,其實我也不知道。而他顯然很不滿足於我的回答,一直糾纏著問,甚至開始生氣。我對此感到了厭倦,便說自己要離開了。他又追著我問要去哪裡,我說去他管不到的地方。他神氣地說以後天下都得歸他管,我笑了,普通人的一生走不了那麼遠。可他很有自信,只要我告訴他方向。我隨手指了指東面的大海,記憶中,在人類無法目視的遠方,有曾被大陸拋棄的島嶼。他不說話了,似乎在思考。以後我會派人去找你的。他說。那是他跟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我也沒有當真。數千年後,當我回到跟他告別的地方,聽到一些有關那個年輕人的故事,雖然事實已經被歲月篡改的面目全非,但我還是意識到,他是當了真的。原來,在我一刻不停尋找他的同時,也有人那麼執著地在尋找著我。***之後的尋找在發生變化。這個世界上的人越來越多,可我能獲得有關他的訊息越來越少了。無論是文獻記載還是民間傳說,我都越來越分辨不出有關他的痕跡。因為我們分別太久,各自流浪的也太久了。普通人活的太短,變的太快,而這種變化也不可避免的融入了他的生命。我認識的只是分別那一刻之前的他,由之後千萬年歲月構成的他的那一部分,對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這令我感到由衷的惶恐,害怕終有一日,我會不再認識他。我必須要趕在他被人海徹底淹沒之前找到他。可是東邊的島嶼上也沒有他,更遠的大陸隔著無法跨越的廣袤海面,能直通它的冰峽早就化成了汪洋。我無可奈何,折返回去,跟隨販茶的馬幫穿過戈壁荒漠,寄希望於那些帶著駱駝隊伍的行商能消息靈通,為我發現他漂泊的痕跡。可直到我再次抵達西邊的大陸,也仍然一無所獲。痛苦開始在我心中萌芽,我失去了往日的淡定,在寒冬時節的半夜裡,枯坐於某座城市狹窄的街道旁,抬頭仰望,熟悉的星象也不能再指引我方向。身後的廣場上卻是快活的歌唱,響徹夜空,來自於一羣普通人中的流浪者,其他人會叫他們吉普賽人,而他們則自稱羅姆人。這些流浪者總是圍著篝火喝酒和跳舞,痛快的像是明天永遠不會來到。這又是我認為人類難以捉摸的緣由之一,死神總與他們近在咫尺,可他們為什麼卻從不擔憂失去?他們當中一名微胖的中年女人發現了我,主動走過來坐在我身旁,請我跟他們一起喝那瓶劣質的麥芽酒,我拒絕了,她便說要與我算命。換做以前,我是不會理的,那天夜裡,我卻請求她替我占卜一個問題。我什麼時候能找到他?那個吉普賽女人端詳我很久,伸出長滿繭子的大手,楷掉我臉上的淚珠,走到沿著街道流淌的河邊,伸開手指,讓那淚水順著手指一前一後滴落到流水之中。直到這兩滴水重新相遇。她看著我說。而在那之前,這兩滴水或凝結成冰,或幻化成雲,被稀釋,被蒸騰,各自隨著風與熱流浪於整個世界。這就是我和他的命運。***我曾以為自己的時間是暫停的,現在我明白了,它從來都在那兒,像任何一條河那樣一聲不吭地流淌著,只是以前我都是走在岸邊,卻自以為是地俯視著那些艱難淌水的普通人,將被沖走全歸因於他們自己的無能。如今我也淌進了這河裡,跟塊石頭一樣被水流粗暴沖刷著,又痛又累,才知道了它的厲害。但石頭會被沖刷殆盡,變成無知無覺的泥沙沉入河底,我不會,即是是粗糲如時光流逝,也沖不散一道永生的靈魂。而這道靈魂,在一刻不停地因思念而孤獨著。我曾在途經愛琴海岸聽過一個神話,盜取火種的天神被罰讓鷹啄食肝臟,可他的肝臟又總是重新長出來。他的痛苦需要持續三萬年。我為他感到憐憫,因為我的心也在被這孤寂的歲月啃噬著,我期盼著有一天它能徹底完蛋,可它癒合的速度卻總是比被撕裂的速度快一點點,讓我受盡苦痛,不得解脫。我被困住了。被困在這永恆的生命中了。***諷刺的是,在我渾渾噩噩不知所以的那段歲月,那些普通人卻是過的更有聲色,繁榮的城市像巨樹一般拔地而起,一切都愈發豐富,無論科學還是藝術。痛苦的人依然不計其數,但有死神微笑著等在生命盡頭,給所有的不堪重負一場謝幕,一個答覆。這是上蒼何等的慷慨啊。我終於明白了,死亡其實是一件珍貴的饋贈,是每個普通人用軀殼裝著靈魂流浪時,永遠不會迷失的目的地。至於我自己的方向,正不可挽回地越發模糊著。我感到迷茫。人在無望之時,就會對能否從別人身上得救產生不切實際的期望。我開始試著與旅途中偶遇的普通人談場戀愛,就像快要凍僵的旅人,拒絕不了路邊篝火的溫暖。但我很快便發現,這樣的戀愛既不能深入也不能長久。不能長久是不能深入的前提,我忍受不了新的愛人轉瞬即逝,像顆熟過的蘋果爛進泥地。這會讓我感到某種愚弄,這些只有短暫壽命的普通人,竟然可以像擁有永生的他一樣,離開我的身邊,儘管用的是不一樣的方式。而我既不能允許這樣的事反覆發生。在被拋下之前,我必須先離開這些滿懷熱誠的普通人。可憐的普通人無法看穿我的內心,他們只會被我刻意所展露的那一部分非外在的東西所吸引。他若喜歡詩歌,我便給聽他優美的詩句。他若在意繪畫,我就給他看華美的畫作。人類擅長欺騙的惡習如煙草提取物一般令人上癮,一次嘗試,便是無數次的重複。我卑鄙地憑藉永生者的身份在愛情賭局中作著弊,贏得一顆又一顆用作砝碼的真心,然後又再隨便找個藉口遠行,把它們丟棄。曾有不止一個單純的年輕人在道別時,滿臉熱切地問我是否還會回來。我總回答是,這倒不算是撒謊,只是再回來時,對方墓碑上的字跡早已被風霜磨光,而我也連對方的名字與相貌都回想不起來了。對於普通人而言,我是一個多麼可笑和糟糕的戀愛對象啊。只有一個在佛羅倫薩結識的年輕詩人看穿了我的意圖,最後一次見面時,沒有問我要去的方向。即使我遊遍地獄和煉獄,也不會再找到你。他說這話時異常平靜。你只屬於天堂之頂。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幾乎是逃一般地登上了遠航的帆船,蜷縮在船艙之中,任由船順流漂泊,帶我走過許多城邦與時光。年復一年,這個詩人的臉逐漸與另一些年輕人的臉重疊了,他們當中有些許諾會在那副巨大的教堂天頂壁畫上為我留下一個永恆的位置,有的勸慰我在時間的大鐘上只有一個名為「現在」的標尺。而我只是木然地注視著他們,注視著那些暫時裝在驅殼中,遲早要被時光帶走的靈魂。在最開始時我就知道,自己無法像對他一樣對待他們。我不能愛上註定要失去的東西。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許多年後,我會為自己當初的無知感到羞愧。可人是無法改變過去的。就像我不能回到原點,請求他不要離開。***我已在這幾片被海洋包裹的大陸上流浪了很久,久到連自己都感到了厭倦。巧合的是,那些生命短暫的人類,竟然也與我產生了相同的想法,不再滿足於困頓於此,開始研究星象,製造大船,開闢航道。這令我重燃希望,想起了那塊已經飄遠了的大陸,或許他早已在那裡登陸,我這些年的尋找完全是弄錯了方向,只要趕往港口,選一艘可靠的船,它就能帶我跨越那片大洋,離他更近一步。複雜的思緒溢在我臉上,喜悅居多,但也有對希望再度落空的恐懼和迷茫。這一幕被當時恰巧經過的年輕人拿筆記錄在了隨身攜帶的速寫本上,我沒有在意那副潦草的草圖,更不會想到許多年後,自己留在那副草稿上的似笑非笑,還有機會被他移植到另一個女人臉上,落成正式的畫像。不過這都跟我毫無幹係了,我早已登上遠行的航船,遠離歐洲大陸的繁榮文明,與粗鄙無知的水手們呆在一起。***我在找尋航向這件事上很有本事,同時欺騙的技能也已嫻熟無比。七句真話摻著三句假話說,足以令那位雄心勃勃的船長相信,我們不會辜負女王的慷慨贊助,將順著洋流,抵達那個遍地黃金與香料,名為印度的國度。那個我曾領著一名心懷世界的年輕人從陸地上去到過的國度。時過境遷,那個年輕人早已同他的夢想一起經化成齏粉,就像我過去的耐心與誠懇。一趟需要捏造許多謊言又不得中斷的旅程讓我異常疲憊,大部分時間我都習慣保持著沉默。避開人們的打探,獨自坐在船頭,看夕陽慢慢沉下海平面,金色晚霞依舊浮在它剛剛被淹沒的地方,像是太陽的光線又透過水波折射回了天空,有許多溫暖與平和。而這種時候海風通常也不會猛烈的過分,嬉戲般地將船上風帆填滿,與海浪一起推著船隻往前緩行。我喜歡這種帶有海洋印記的微風,因為它們與陸地上那些年輕過分的風不同,鹹濕的腥氣中還混著一點遠古時代殘留的味道,撲在臉上時能讓人回想起那些瑰麗的過去。偶爾遇到月色好的時候,船員們會聚在甲板上,不顧船長的罵罵咧咧,圍在一起喝酒,唱歌,說葷段子,偶爾還會打起架來,其他船員則聚在一邊對誰輸誰贏投錢下注。那場景,真是既熱鬧又寂寞。但無論熱鬧還是寂寞都沒有我的份,我能做的只是遠遠坐在一邊,沉默地看著。然後我聽到一聲清晰的嘶鳴。在離船尾不遠處,有一頭巨大的鯨魚半潛在海面,追隨著船一起前行,像座漂浮的孤島。聲音就是它發出的,在遼闊海面上沒有阻擋,能傳的很遠。航行中遇到鯨魚很平常,其他水手對此不感興趣,只有我在繼續聽它歌唱。我喜歡聽鯨魚的歌唱,因為在遙遠的過去,我和他曾駕著自製的小艇在海上漂泊過許多次,對鯨魚的歌聲甚至熟悉到能分辨它們是悲傷還是高興。在用語言呼喚同伴這件事上,這世上許多動物與普通人類有著相通之處。可這頭鯨魚不太一樣。它的歌聲,比我記憶中的鯨歌要高亢太多。我甚至懷疑,這樣的音調,會讓同類的鯨魚,根本聽不到它的呼喊。可能這就是我從它的歌聲中聽出了哀傷的原因。我不知道它在這無垠的大洋中獨自生活了多久。無法憑藉歌聲召喚同伴的鯨魚,只能一路流浪一路找尋,從大洋深處到海岸邊緣,期待著某時某刻,自己能幸運地與另一位同伴相遇。可是大海茫茫,這樣的幸運什麼時候才會降臨?或許它也會在沒有終點的等待中陷入無望的瘋狂,誤將偶遇的船隻或者別的鯨魚種族當做同類,跟隨呼喚,唱到聲嘶力竭,徒勞地想從它們那裡獲得回應。不會有回應。這都不是它想要找的同伴。正好有喝糊塗的水手隨手扔過來一瓶酒,我也接了喝了。但即使一同喝酒,我依然是個旁觀者。那些船上的人對我而言,跟水裡的魚,甚至是這空中的雲,海里的水,又有什麼不同?我甚至無需費心去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因為毫無意義。我就像這條孤獨的巨鯨一樣,不可能從那些凡人身上真正獲得任何慰藉。那頭鯨魚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誤會,放棄追隨船隻,呼出一道水幕,在月光下散成銀色的霧,然後它便朝海洋深處潛去,消失在起伏的浪裏。而我則舉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突然笑出聲來,扔掉酒瓶,仰頭四顧。深藍色的大洋的廣袤蒼淼。儘管什麼都看不到,但離之前的大陸是越來越遠了,我能感覺到。而在過去幾百年間,因無望的瘋狂而發生在那裡的各種荒唐事,無論悲喜,也隨著這空間上的分別而一點一點被抹去,消失在海平線下。我想自己或許應該哭泣,但事實上我卻一滴眼淚都沒有。人只會為難忘難捨的愛恨而喜悅痛苦,沒有誰會為終將徹底遺忘的東西落淚。我站了起來,迎著船頭的海風伸出雙手,想藉由指縫的感觸去接受它們的陪伴。但很快我發現其實自己用不著這樣做。那些被遺忘的東西在已我靈魂中央消弭成一個大洞,風從其間自在穿行,永不停息。***我隨著船到了那片久違的大陸,趁船長因堅信自己抵達了印度而狂喜的間隙,悄悄下了船,獨自走進叢林深處,繼續我的旅途。這片大陸跟我的印象中仍有許多相似之處,彷彿時光在這裡也流淌的更慢了。我從這裡的人身上看到了許多古樸的生活方式,如同看到了我與他共同編織的記憶。我很懷念這裡。可惜這段記憶很快就被從人類文明上抹去了,彷彿人從沉睡中清醒時,迅速被遺忘的夢中痕跡。這令我感到了凡人的可悲與弱小,他們的記憶同生命一般短暫,沒有誰能提醒他們,他們此刻譏諷嘲笑與落下屠刀的對象,正是千萬年前的自己。但我也無力阻止那股被稱之為文明的洪流,只能趕在這片大陸過往的痕跡迅速消失前,爬上高峯,越過深谷,只想追上他的腳步。是的,我在這片大陸發現了他的足跡,在那些部落敬畏的神明傳說裏,在藏在雨林深處的模糊雕像中,在壘成小山一樣的三角形祭臺上。他來過這裡,我離他很近。而那些我們共同經歷過的故事,他沒有忘記,甚至告訴了這裡的人們。即便我們的軌跡早已分岔多年,可在分岔前的千萬年重合,都沒有斷,一直還在。那一刻,我激動得放聲大哭,快樂多過痛苦,似乎這麼多年的積壓都找到了出路。我甚至開始相信這世間真有一位掌管命運的神祇,為我的前路戲謔地畫出複雜的迷宮,但又慈悲地給這迷宮留下唯一正確的出口。我會找到你。我對著自己的影子立下誓言。不是在有邊有界的空間中,而是在無窮無盡的時光裏。可惜命運之神的個性叵測的難以捉摸,故意給我希望,又總令其破碎成海面上的泡沫。有好幾次,我都只差一點就趕上他了。終究,還是錯過。最後一次,我去到他不久之前離開的山谷,爬上山谷裏最高的一棵樹,看見對麵灰白色的宏偉高崖立在夕陽下,谷中流淌的溪流,挺拔的樹木,都被染成純粹的金黃,一切靜謐無聲,是動人心魄的美。我癡癡地看著,彷彿回到了最初的原點,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獨守在冰雪大陸,看見冰山從崖壁上剝離,落入海面逐漸飄遠的的場景,心境從未改變。於是我用匕首在樹榦上刻下了一個問句。你在哪裡?再美的風景,不能與你分享,就沒有意義。***我的流浪沒有因為回到那片古老大陸而結束,那裡只是旅途中再平凡不過的一段罷了。事實上,我很快又離開了它,乘船回到了歐洲。很短的時間,這裡卻改變的比過往上千年還要多。人類真是一種令我無法看透的種族,他們變化的太快,有時甚至會讓我感到畏懼。不過有時候,又會忍不住被他們的創造所吸引。比如音樂。那原本是我與他共同的創造,是我們彼此表達愛意的方式。後來被他教給了那些普通人,他們學的很快,創造的也更加精彩。但無論如何傳承演繹,我總是或多或少地能從那些旋律中,找到一些他曾伏在我耳邊的低語。我無法將它們從記憶行囊裏徹底丟棄。因此我在一座遍地都是音樂家的城市停留了很久,連自己也練熟了幾樣樂器。有時我會疑心自己之所以沉迷於那些優美的曲子,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來麻痹自己。但這回我不再對凡人的愛戀抱有幻想,又做回了那個疏離有分寸的自己。我只像對待最普通的朋友那樣對待那些富有才華的音樂家們,即使我手中有更好的曲譜,也必然是小心收藏,不讓他們知曉。我不忍心再欺騙他們,也無力再欺騙自己。只有一次,在某個來此旅居的男人面前,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演奏,因為對方雙耳失聰,不會發覺我的祕密。他眉頭緊蹙地盯著我在鋼琴鍵盤上躍動的雙手,直到我因同情而停下,從鋼琴前走開。隨後,我聽到了他的演奏。那音樂打動了我,不僅是因為它的美妙,也因為那是一位失聰者憑藉記憶而做的演奏。用早已中斷的記憶追尋未來,這樣的執著,我無法否定。那個男人很快離開了那座城市,我還與他通過許多信,甚至向他透露了自己永生的祕密,而他的反應很平靜。你即為永恆。他在最後一封回信中這麼說。願我創造的音樂亦如是。我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可惜等不及再解釋,他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去到我無法觸碰的彼岸。我唏噓一番,又習慣性地將這個男人從記憶的行囊中抹去。在普通人看來,這是何等的冷漠無情。可不這樣做,我會走不下去。數百年後,當我走進一場音樂會,聽到那熟悉的樂章響起,纔回想起他曾在一份贈我的曲譜背後寫過一段文字。我不想被你忘記。你會在世代傳唱的歌謠中,記得我的樣子。***人類變化的腳步從未停息。而且越來越快了。我不知道這樣究竟是好是壞,一方面,我能借用他們的飛機汽車,將過去需要數年的旅程縮短為短短數天。另一方面,當我抵達目的地時,卻已經陌生的認不出來了。諷刺的是,人類早就適應了這種變化,生命的短暫令他們不得不習慣。反倒是我這個永生者,會時不時對佔據整個世界的人類感到無所適從。他們聲稱自己越來越文明開化,但我卻在燃遍世界的數次戰火中,看到他們熱衷於互相毀滅的天性被縱容的越發放肆。經過這麼多年的觀察,我終於明白,人類就是這樣一種自相矛盾的生物。他們的愛當中必然摻雜著恨,所謂偉大的榮耀也總是與卑鄙如影隨形,它們本就是一體。可這也正是他那麼愛他們的一部分原因。***不過,每當我自認為已經看透了凡人之時,他們當中又會出現一些我無法預料的意外。譬如我曾在一場聚會上結識的一位頭髮凌亂的年輕人。當時他大概是喝的過了頭,一直試圖向我解釋時間的快與慢,周圍的人聽得發笑,我卻聽的心驚。他說的沒錯,時間是有快有慢的,只是他們身為同類,看不出來。我幾乎要以為這個年輕人也該是我的同伴,可惜,他不是。他只是人類中聰明得再度令我驚異的一員,並且願意聽我漫不經心地閑聊,把自己的經歷偽裝成某段求而不得的苦情戲劇。為什麼一定要看成是你在找他呢?他的眼神被酒精燻的有些混沌,但思維還很清晰。一切都是相對的。反過來看,也是他在找你。你說的沒錯。我喝掉了杯子裏的酒。他也在找我。而我在這千萬年的追尋中,一直在等著你。***在整個世界都不太平的年代,我又去到了美洲,那個曾經最不引人注意,落後於時代發展,卻又很快煥然一新的世界,偽裝成被災難波及的受害者,躲進東海岸邊一所安靜的大學校園裡,靠著做真假參半的歷史研究,打發無聊的時間,順帶找尋他的行蹤。在這期間,人類研製出各種新的通訊方式讓我萌生期許,我試圖以一種隱祕的方式留下自己的通訊地址,保證以他能意會的方式傳遍整個星球,用的是我尚能在一個地方停留而不至於離開的時間,指望他能回應。但我很快失望了,並明白了自己的不切實際。這不是相遇。他狡猾地定下這場名為相遇的遊戲,而遊戲的規則一開始,就沒有為事先約定好的相見留下餘地。其實我的主動尋找便已經背離了最初的遊戲意圖,即使他能原諒我的任性,但也到此為止,不會更多了。他不會回應。某次學院派對上,我開玩笑般提及假如兩個人在地球上漫無目的地閑逛,究竟要多久才能相遇這個問題,一位天文系教授對此表現出了相當的興趣,第二天便拿著演算的草稿衝進我的辦公室。三千年。他認真地告訴我計算結果。(備註:該問題與數據引用自科普書籍《What If? -- Serious Scientific Answers to Absurd Hypothetical Questions》)我本該提醒他這個計算結果恐怕有誤,而且是至少差了數量級的程度。可我沒有,因為當時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電視中剛剛播放的新聞所吸引。人類登上了月球。那位天文系教授見我看的如此專註,便覺得這是個宣傳學科重要性的好機會,在我面前滔滔不絕,等我回過神來,他正在介紹這個地球之外的事。他說,浩渺宇宙,廣闊無邊,星辰之間的距離以光年計,空曠如向整個房間的空氣裏撒入一把塵埃。即使有一雙無形大手突然把兩個星系糅合在一起,組成這兩個星系的星球之間也不會相互碰撞,因為不同星球之間相隔的距離實在太過遙遠。就像我和他。我脫口而出。然後我不顧對方的錯愕,以拙劣的藉口衝出辦公室,在郊野中漫無目的的走著,直到夜幕降臨,仰頭看見漆黑的天空中綴滿星辰,不計其數,是比我與他更為恆久的存在。一股濃烈的倦怠感自心中騰起,有那麼一瞬間,迄今為止的所有追尋都被按下了暫停鍵,我從未感覺如此迷惘。千百年來,我始終秉持這樣的信念:他與我仍存在於同一片星空下,相遇的希望便沒有消散。但倘若有一日,他去到了這些星辰中的任何一顆。那我又該去哪裡找他呢?***我想自己應該慶幸,當初的擔憂,至少到目前為之,還沒有成真的跡象。在若干次成功嘗試後,人類突然對探尋外太空這件事放下了堅持,變得更在意身邊那些無關緊要的瑣碎。而我則混在那些仍然對星空懷有夢想的人當中,警惕地注意著他們在學術與實踐上的任何突破。我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已經跟任何一個普通人沒什麼區別了。我租住在繁華市區的公寓裏,早上在喝咖啡時清除電子郵箱裏的垃圾信息,每天晚上出門遛狗,每兩年換一次手機,坐商務艙去地球另一端出差和旅行。就連我映在鏡子中的相貌,也早被歲月抹去了最初時的輪廓,隨著人類不斷輪迴的潮流變換了無數次。或許我真的只是比普通人活的稍微長一點罷了。可每到深夜,我仍然會從這種海市蜃樓般的美好生活中驚醒,聽見靈魂在沉靜低語,我還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二的永生者之一。我不會變老,無論生理還是心理。這意味著我的愛永遠熱烈,對痛苦和悲傷的感受永遠鮮活。歲月不能像對待普通的老人那樣對待我的情感,無論安撫還是麻木。如果硬要說這些年有什麼深刻的改變,那大概是我找到了一種與普通人打交道的新方式。曾有個短暫相處的大男孩問我,他對於我的意義。我想了想,指著牆角電視屏幕裏那個從未真正接觸過的英俊演員,就像我喜歡他一樣。他笑了起來,又腆著臉皮靠過來跟我聊天,以為自己聽到的是玩笑話。而我選擇了沉默,沒有告訴他,這就是真相。這樣就不會再有任何傷害了,包括對我自己。我無須為生計擔憂,平時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去那些收藏豐厚的博物館,一坐一整天。我能在許多畫作中找到他或自己的痕跡。普通人的畫作無法完整記錄我和他的樣子,但至少我能從那些定格的場景中找回些許熟悉的碎片,那是我曾不得不從記憶行囊中清空的東西。有時我也去劇院看戲,或者自己坐在公園裡,與一本書呆在一起。看得越多,便越慚愧。原來人類的靈魂,未必就不能永生。我從那些詩歌、樂章以及雕塑當中,看到了許多我曾熟悉的年輕人,那些我以為註定要被死亡帶走的靈魂。他們各自活在人類延續的文明裡,彷彿還在溫柔地對我說:嘿,你終於回來了。我為自己曾經的無知而羞愧。***我原本是要開車去幾百公里之外的那個城市參加一場學術會議的,離開繁華的都市之後,公路開始由筆直變得自由,在盤山間肆意旋轉,周圍是連綿起伏的山谷,深秋的樹叢被和緩的光線渲染得柔美安寧,讓我不禁感慨自己永遠能被這顆星球打動,為了這令人驚嘆的美麗。但在翻過一匹山坳後,我突然踩下了剎車。眼前的山谷似曾相識,我知道,自己曾來過這個地方。有股莫名的衝動召喚著我,讓我拋下汽車和車上的一切,沿著山谷邊緣的峭壁向下走去。在習慣人類文明之前,我本來應該是能在野外熟練應對這種陡峭的坡度,如果沒有腳上那雙工藝精湛的皮鞋礙事的話。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將鞋脫下扔掉,光著腳繼續前行。山谷底部有條緩和的小河,沿著河逆流而上,我雙腳泥濘地穿過所有屬於人類的活動與建造,直至深入密林,人跡罕至。天地之間,唯餘自己。感謝上蒼,這顆星球上仍然保留了一些珍貴的地方,幾乎不受人類活動的幹擾,眼前的景象,與數百年前的記憶差不太遠。這令我感到親切和安全。而在山谷前方,亦是河流的起源,我再度看到了那麵灰白色的峭壁,它依然同從前一般恢弘偉岸,正好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金色的光芒落滿谷底,靜謐之中,時光彷彿從未流動。我認識崖壁下那些樹。儘管它們已經在數百年的分別時光中歷經風雨,滄桑無比,但我知道,它們抵擋住了時光洪流的沖刷,依然鮮活,依然熱情,忠實守護著我曾在這裡留下的一小片破碎靈魂。我走向它們,爬上了最高的那一顆樹。樹榦之上,還有我幾百年前用匕首刻下的問句。你在哪裡?我在這裡。這是他的筆跡,他的回應。雖然看那磨損的痕跡,也該是百年之前遺留的了。眼淚滾滾而落,我在這空無一人的山谷中哭的像個新生的孩子,希望與絕望交織在一起,我不會放棄,絕不會放棄,這不是結束,這又是一次新的開始。有關我沒有終結的等待與追尋。終有一日,我們必將相遇。END這是我三年前自己寫的小說,謝謝大家耐心看完。 人做不做事,絕對不在於有錢有閑有命,什麼條件都有,而是在於到底想不想做,世界上做成大事的人幾乎都是什麼都沒有也非要去做,寧死也要做,不做事的人,給他再多的東西還那樣,照舊不做,比如我,還是混喫等死唄。 推薦閱讀:
假如可以,我只要健康的身體就滿足了。
人真的,沒了健康才知道什麼七情六慾、愛恨嗔癡都不重要了,你的一切煩惱都是閑的,命纔是最重要的。2016年底確診非霍奇金淋巴瘤以後,我經歷了人生最漫長最煎熬的一年。那一年我24歲,以為自己還年輕,每天晚睡經常夜班,飲食不規律等種種原因導致自己得了一個很大幾率會死的病,都說往事不堪回首,豈止是不堪.....
好啦,話不多說我要放照啦!來康康整個過程的變化吧.....
第一個化療下來,頭髮沒有掉,臉也還是那麼大....(捂臉)
第8次化療期間,自己一個人去住院,對武漢那塊已經輕車熟路了...可以看出來與常人臉色差異非常大,每天輸液10幾瓶,假髮、眼睛浮腫....
那次自己化療完自己坐車去北京,玩了好幾個景點還爬了八達嶺長城,不要問我累不累,當然累,但是很開心吖!(照片依然醜,哈哈)
你大概很想知道我光頭的樣子,嗯.....醜是醜了點,絕對真實!哈哈...(PS:9次化療結束,頭髮還沒長出來)
化療結束後一年,已經能上班了,來康康我超短的髮型可還行,新長出來的頭髮超級好,又密又黑一根都不會掉.
化療完以後就特別惜命,跑步,健身爬山一樣不落下,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了,那時的我臉小了不少,人看起來也很精神.
接下來是健身照,目前到現在也沒有太大的進步,也從來沒有請過私教,真的請不起啊.哭....
表嫌棄我肚子上的疤,雖然它很醜,但它也是我抵抗病魔成功的勳章,這張是體脂率最低的時候,啊!...有疤的馬甲線
最後....再放一張今年的自拍吧
最後.....願生了病或者有親人生病的人,都能夠樂觀勇敢的面對人生的意外和不幸,挺過一切難熬的日子,你會發現,你已經無懼失去任何東西。
一更
特別感謝朋友們的鼓勵,沒想到能有這麼多人關注!表白大家啦~~其實我也是看到這個問題就想到了這些,看到有些評論說我跑題了,嗯.....可能有點吧,哈哈!但是漫長的生命、足夠多的財富、無限延期的時間...所有一切美好的東西全都建立在健康這個根本之上,我是希望看到這篇回答的人,能夠明白生命無常,應該好好珍惜當下,不要把時間和金錢花在對健康無益的事上,還有,年輕絕對不是資本.
二更
今年因為疫情,前兩個月都沒上班,最近又因為房貸、孩子開學、人際交往等一系列開銷,導致我壓力特別大,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樣感覺今年特別難……有時覺得日子怎麼過都無所謂了,反正再努力也就這樣了,特別喪,特別無力……在朋友慫恿下,我想試試網店,希望給我的低收入生活一點點補貼,因為怕腫瘤隨時會複發,這兩年多都是做低收入的輕鬆工作,之前生病花了很多錢也借了很多錢,到現在都沒還清,健身時身體累,心裡也很累……
我知道在這發廣告不合適,但是我真的挺想把這個網店給做好,哪怕最終還是不行,起碼我努力了。。就像我健身一樣,即使以後真的有天會複發,起碼我也努力了,其它的交給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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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件小事。
能源革命,空間太陽能電站和可控核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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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革命,前述兩個技術革命的基礎是材料技術飛躍。二十一世紀是材料的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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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獨自等待》by林朵
我在等待一個人。
或者說,我在追尋一個人。
這聽起來兩相矛盾,但事實如此。
作為這顆藍色星球上唯二擁有永生的人之一,我在等待與尋找自己唯一的同類。
我的同伴,我的愛人。
從有記憶之時,我和他就在一起。我們都不會老,不會死,總是保持著年輕的樣子。周圍沒有任何與我們相似的生物,我們只有彼此,理所當然的墜入愛河,卻又不像其他生物那般,生育後代,繁衍種族。
彷彿這是一開始便設定好的,這永生不變的命運,只容得下我們兩個,多一個都不行。
就這樣過去了很久,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計時的習慣,說不出具體是多久,只知道是足夠海洋隆起為高山,大陸飄移成島嶼那麼久,漫漫歲月,我們從未分離。
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在大陸深處,原來有與自己長得一樣的族羣,名為人類。
當然,這也是後來纔有的名字。最初,我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們,就像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自己,不過這沒什麼關係,我們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的。於是我們遵從內心的意願,選擇與那些人類生活在一起,茹毛飲血,鑽木取火,冒著風雪從結了冰的海峽上跨過,幾乎快成為他們當中的一份子。
但很快我們就發現,原來他們是不一樣的。
這些人類,他們的時間不會停止。
會從幼小的孩童,長成強壯的青年男女,愛戀陪伴,生兒育女,然後,就是無可挽回地朝著衰老墜落,直至死亡降臨,重歸於土。
竟然和其他動物,還有花草樹木,是一樣的。
這樣的發現令我畏懼,卻讓他著迷。
也正是為此,我們之間第一次發生了意見分歧。
我無法像對你一樣對待他們。我說。我不能愛上註定要失去的東西。
正是因為註定要失去,才更有趣。他說。我們的生命只有一次,卻可以感受他們的生命無數次。
我對此難以理解,只是請求他跟我一起離開,回到只有我們兩人的生活,可他沒有答應,反而更加用心地混跡於人羣之中,看著他們誕生,活著,死去,如同欣賞日升日落的美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絲毫沒有厭倦的意思。
我可以從他雙眼中的亮光中看出,他愛上了那些短暫卻富有變化的生命。
而我卻只想逃離。
分歧從未癒合,反而如同大陸之間的縫隙一般越擴越大,直到有一天,他提議,我們可以分開一段時間,各自按照想要的生活繼續。
那時候我已經有了計時的概念,便問他,我們需要分別多久。
他想了想,回答道:直到我們再次相遇。
那一刻,我竟然像那些會生老病死的普通人類一樣感到了悲傷,不過很快我便意識到,他們的悲傷,源於短暫的生命無法踐行哪怕最普通的約定,而擁有無限生命的我和他,畢竟還是不一樣。
我不喜歡自己沾染上人類畏懼離別的習慣,那不是永生者該擔心的事,於是我點頭答應:直到我們再次相遇。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有關我沒有終結的等待與追尋。
***
我不記得跟他分別時的任何細節了。
當一個人以為很快便能跟另一個人再見時,就不會費心去記他轉身時的背影。我只記得那時自己突然輕鬆的釋然,不必再勉強跟普通人類混在一起,我朝那片幾乎無人涉足的嚴寒大陸走去,獨自生活了很長時間。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段真正獨處的時間,生存問題不值得擔憂,永生的好處之一是能學會怎麼與這顆星球平和相處。我喜歡與那些覆在大陸上的冰川岩石為伴,它們變化遲緩,又無需傾注愛意與回應,令我感覺安全。
但那時的我只顧沉浸在自由的喜悅中,不知道自由是一柄雙刃劍,有好也有壞。某個傍晚,我看見一塊巨冰從凍了億萬年的崖壁上剝離,砸進海面,激起高浪,再逐漸飄遠。這般壯闊讓我先是感動,隨後,是想與人分享這番景色的衝動。
可他不在我身邊。
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觸誕生了。
有茫然,有畏懼,或者還有些悲傷,像是胸膛破了個洞,把原本因美景而生的喜悅都漏光了。這很複雜,我也說不清該如何形容。我猜過自己是不是像普通人一樣生病了,可是身體依舊健康。而那種感觸還時不時冒出來,當我看到一道極光繽紛流淌的時候,當我發現一顆流星墜落天幕的時候。
感動越深,那種複雜的感觸也就越明顯。有許多滿足和快樂並不是單給一個人準備的。某天夜裡,我坐在篝火旁,盯著火光搖曳,發現內心只剩想要再見到他的煎熬。
因為愛。
更因為孤獨。
直覺告訴我,他還身處那些普通人之中。我意識到如果自己想儘快找到他,就不能離那些普通人太遠。
這令我遲疑,不太情願重新回到人羣之中。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我只是遠遠站在一旁,試圖從人羣中發現他的蹤跡。這很困難,我和他雖為永生者,可外貌跟普通人沒有多大區別。我的視力,也無法看得像山鷹一樣遠。
這種距離上的分隔,讓我想找到他的努力淪為徒勞。那時普通人的數量已經比我最初發現他們時要多很多,遍佈於各塊大陸,像冬季遷徙的候鳥一樣來來往往,常常是這一羣人還沒看清楚,下一羣人又走遠了。
而我只能舉著火把,一邊端詳著畫在山洞頂壁上的動物輪廓,一邊懊惱,懊惱沒能趕在那羣原本穴居於此的人類被另一族人徹底取代之前去詢問,你們知不知道,教你們畫出這些東西的人,他去了哪裡?
是的,我認得他的塗鴉,即使他跟我在一起時從未畫過,但記憶中共同狩獵的場景不會說謊。我不知道他在分享這些場景時會是什麼心情,普通人無法完全理解我們是怎樣一種存在,他們都不是見證者。
我猜他有時也會感到孤獨。
那亦是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急躁。
急躁很容易改變一個人的決定,即使是永生者也不例外。我放棄了跟人羣保持距離的堅持,決定也效仿當初他離開時那樣,融進人羣,認識他們,瞭解他們,傾聽他們講述的故事,因為故事裡存著他們短暫的記憶。
正如尋找他的線索有一部分被保留在我過去對他的記憶裏,在他離開之後,總會有新的線索,也藏在這些普通人的記憶裏。
這些線索的發掘,比起我直接目視尋找,恐怕也不會快多少,而且會異常麻煩。
還好我有足夠的時間。
偽裝成普通人不算難事,就算不同族羣的外形有差也無大礙,我有很多的耐心和特別的技巧去觀察和模仿,只要小心別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長,被人察覺我不老不死的祕密。
當然,我本來在同一個地方也呆不了太久,那時人類匆忙的一生存不住太多故事,更禁不住打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像只忙碌的蜜蜂,從這朵花上汲取微不足道的一點花蜜,馬上又得趕往下一處目的地。
但情況開始變化,有時不同目的地間相隔很遠,遠到居住在兩處的人都無法聽懂對方說話,看懂對方的文字。這在某種程度上拖慢了我的行程,因為要融入人羣,就不得不先學會他們的語言和風俗,隨著他們文明的累積,需要學習的內容也愈發繁雜。
我走得不如之前快了。
不過,這種延緩也不算全然浪費時間。
有時我會在某種文字的單個發音或形狀中,發現他存在過的痕跡。我對此無意多做解釋,那是隻有我和他才會懂的祕密。更多時候,我會在傳說中看見他,在神話中認出他,無論那些故事來自多麼互不相干的地域,聽起來又是多麼離奇。
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至於我自己,也或多或少地被世人編進了那些荒誕故事裡。
我對此毫不在意,傳說總是滯後於我的行程,就像我也沒法根據那些神話追上他的腳步。但哪怕只是那些虛妄的存在,也能給我些許安慰。每當不同時空中的人們指著夜空中同一顆星星,向我講述有關他的事蹟,又或是他們所敬仰的神明之時,我也在心中默唸一句話。
他與我仍存在於同一片星空下,相遇的希望便沒有消散。
我得承認,在最初融入人羣去找他的那段時間,我認識過非常多的人,無論帝王君主,還是販夫走卒。
可我如今卻連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想不起來了。
呵,畢竟這些都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身為永生者,記憶也是行囊的一部分,太沉而無用的東西,我沒法帶著一起上路。
我能帶著的,只是一些始終捨不得丟棄的場景。閉上眼睛,我仍能回想起那座壯闊的花園漂在大漠懸空,好似築造它的幽靈冷笑著投下浮影;或者黑色玄武岩石柱聳立於月色之中,整齊排列的法典背後,是凝結的血與人情。
哦,我懂了。當我目睹巨大的金字塔矗立於尼羅河畔,被千百年來揚起的黃沙模糊了每塊磚石的細節,卻仍能在燃燒的晚霞中以恢弘線條顯出不朽之時,就懂了。
為什麼他會情願離開我,去跟隨這些生命短暫的人類。若把他們的個體與世代看做一個整體,有關個人的齷齪與弱小被磨滅遺忘,人類所創造的文明便會給我留下另一種印象。
壯美而又悽厲。
在人類的認知中,會把我稱呼為流浪者,我不排斥這種稱呼。人類當中也有許多流浪者,為了各自想要的東西而四處漂泊,我只不過比他們走的更久一點罷了。
但我偶爾也會停下來,當我感到疲憊的時候。
有一次我聽說了他可能出現在西方大陸邊緣某處城邦的消息,便不眠不休地趕過去,卻在快要抵達時,不巧在希臘某個山隘口被牽涉進一場激烈的戰鬥,目睹守關的少數勇者與數倍於他們的敵人纏鬥。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得以從此處脫身,並沮喪地發現,他若干年前便已離開了那座城市。
而我實在是累極了,就在那裡停了很久,比那時普通人一生的壽命還要久。所幸那是個風俗開明,又對神跡心懷敬仰的地方。他之前在某座神廟中留下的雕像庇護了我,我只是稍微展露一些因生命漫長而積累的技藝,就能以某位女神顯靈的名義,免去眾人的懷疑,獲得尊敬。
我至今仍記得,那是個非常熱鬧的城市,住在裡面的人熱愛辯論與探尋所謂真理,其中甚至也包括他留下的一些玩笑話。看兩位互為師徒的辯論家在街上互相爭辯是件趣事,我聽了許多年才開始覺得膩,正打算重新出發,有個年輕人來拜訪我了。
跟其他印象模糊的面孔不同,我至今仍記得那個人的模樣,非常清晰。之所以記得他,是因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也想流浪於整個世界的普通人。但跟我自己一個人流浪不同,他是要帶著自己的軍隊與子民一起。
這對於那個年代的人而言很不容易,我對普通人類竟然也有這樣的勇氣感到驚訝。他需要懂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風俗,不然走不下去。
當然,他是不懂,因此才找上了我。
我答應了他的請求,因為他說想要去感受這個世界時的笑容,跟離開我的愛人很像。
於是我跟著他一路東行,從希臘到中東,走過埃及,邁過波斯,確實比我所知道的任何普通流浪者走的都要遠,見的都要多。我甚至覺得他比我這個永生者更扛得住生活的折磨,畢竟我只是順路跟他一起走,要做的唯有尋找那一個人而已,而他同時還得受困於與愛人、母親、下屬和敵人之間的紛爭。
從我這個向來不帶什麼東西上路的流浪者來看,他的行囊太沉了。
在印度河畔,他停了下來,向我致歉,說他的士兵和子民們都想回家了。我無所謂,這並不耽誤我的行程,我只是不太理解普通人對回家的執念是怎麼回事。
大概他們想找的人,都留在家裡等著他們回去吧。
可這個年輕人應該不是,他想尋找的東西,明明還在更遠的地方。我跟他道別時,看見生命的光芒在他雙眼中一點點暗了下去,雖然周邊的臣民都因要返回故土而歡笑慶賀,但我明白,他再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即使在之後的數千年裏,人們一遍遍地讚頌他的豐功偉績,並將其冠以最偉大的君主之名,又怎樣呢?
他沒有我的自由。
在以後的歲月中,我在許多地方見過這位君主的雕像,無論何種材質與體量,都是英姿勃發的模樣。可作為唯一曾見過他本人的在世者,我只記得,身處一羣人的歡呼簇擁之中,有個年輕人沉默地看著我一步步走遠,顯得那麼孤獨。
我的流浪還在繼續,東方大陸跟我曾經的記憶已不太一樣,有了更多財富與秩序,但同時衝突與毀滅也更多了。
我無法理解人類怎麼會如此熱衷於自我毀滅,永生者會主動避開一切可能導致終結的行徑,他們流血犧牲換來來的權勢與金錢,存在的甚至比他們自身的壽命還要短暫,勾不起我的任何興趣。
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找到他而已。
可惜,在這個廣闊的國度,我依舊只找到他留下的影子。
並且驚愕地發現,他也曾參與到那些可怕的紛爭當中,在各個國家的廝殺中成為最強軍隊的首領,殺伐徵戰,並因無數次勝利而被冠以響亮的名頭。
這不像我認識的他了,他對普通人類懷著樸素的愛意,是我堅信不會因時光而改變的。我寧願相信這是他為了更好地觀察與理解人類,而不是因為混跡於人羣之中太久,自身也沾染了那些普通人更接近於野獸的那一面。
更不是因為那種嗜血的天性本也就蟄伏於我與他的心底。
在我困惑之時,又一個至今仍能記得其模樣的年輕人出現了。
即是放在普通人中,他也是年輕的,但又掌握著普通人沒有的權力。他似乎很有企圖,也很有趣,我忍不住跟他多聊了幾句,便被機敏的他發現了一點我活得比平常人更久的祕密。
貪唸的光芒在那個年輕人雙眼中閃閃發亮,他問我長生的方法,其實我也不知道。而他顯然很不滿足於我的回答,一直糾纏著問,甚至開始生氣。
我對此感到了厭倦,便說自己要離開了。他又追著我問要去哪裡,我說去他管不到的地方。他神氣地說以後天下都得歸他管,我笑了,普通人的一生走不了那麼遠。可他很有自信,只要我告訴他方向。
我隨手指了指東面的大海,記憶中,在人類無法目視的遠方,有曾被大陸拋棄的島嶼。他不說話了,似乎在思考。
以後我會派人去找你的。他說。
那是他跟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我也沒有當真。數千年後,當我回到跟他告別的地方,聽到一些有關那個年輕人的故事,雖然事實已經被歲月篡改的面目全非,但我還是意識到,他是當了真的。
原來,在我一刻不停尋找他的同時,也有人那麼執著地在尋找著我。
之後的尋找在發生變化。
這個世界上的人越來越多,可我能獲得有關他的訊息越來越少了。無論是文獻記載還是民間傳說,我都越來越分辨不出有關他的痕跡。
因為我們分別太久,各自流浪的也太久了。普通人活的太短,變的太快,而這種變化也不可避免的融入了他的生命。我認識的只是分別那一刻之前的他,由之後千萬年歲月構成的他的那一部分,對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這令我感到由衷的惶恐,害怕終有一日,我會不再認識他。
我必須要趕在他被人海徹底淹沒之前找到他。
可是東邊的島嶼上也沒有他,更遠的大陸隔著無法跨越的廣袤海面,能直通它的冰峽早就化成了汪洋。我無可奈何,折返回去,跟隨販茶的馬幫穿過戈壁荒漠,寄希望於那些帶著駱駝隊伍的行商能消息靈通,為我發現他漂泊的痕跡。
可直到我再次抵達西邊的大陸,也仍然一無所獲。
痛苦開始在我心中萌芽,我失去了往日的淡定,在寒冬時節的半夜裡,枯坐於某座城市狹窄的街道旁,抬頭仰望,熟悉的星象也不能再指引我方向。
身後的廣場上卻是快活的歌唱,響徹夜空,來自於一羣普通人中的流浪者,其他人會叫他們吉普賽人,而他們則自稱羅姆人。這些流浪者總是圍著篝火喝酒和跳舞,痛快的像是明天永遠不會來到。這又是我認為人類難以捉摸的緣由之一,死神總與他們近在咫尺,可他們為什麼卻從不擔憂失去?
他們當中一名微胖的中年女人發現了我,主動走過來坐在我身旁,請我跟他們一起喝那瓶劣質的麥芽酒,我拒絕了,她便說要與我算命。換做以前,我是不會理的,那天夜裡,我卻請求她替我占卜一個問題。
我什麼時候能找到他?
那個吉普賽女人端詳我很久,伸出長滿繭子的大手,楷掉我臉上的淚珠,走到沿著街道流淌的河邊,伸開手指,讓那淚水順著手指一前一後滴落到流水之中。
直到這兩滴水重新相遇。她看著我說。
而在那之前,這兩滴水或凝結成冰,或幻化成雲,被稀釋,被蒸騰,各自隨著風與熱流浪於整個世界。
這就是我和他的命運。
我曾以為自己的時間是暫停的,現在我明白了,它從來都在那兒,像任何一條河那樣一聲不吭地流淌著,只是以前我都是走在岸邊,卻自以為是地俯視著那些艱難淌水的普通人,將被沖走全歸因於他們自己的無能。如今我也淌進了這河裡,跟塊石頭一樣被水流粗暴沖刷著,又痛又累,才知道了它的厲害。
但石頭會被沖刷殆盡,變成無知無覺的泥沙沉入河底,我不會,即是是粗糲如時光流逝,也沖不散一道永生的靈魂。
而這道靈魂,在一刻不停地因思念而孤獨著。
我曾在途經愛琴海岸聽過一個神話,盜取火種的天神被罰讓鷹啄食肝臟,可他的肝臟又總是重新長出來。他的痛苦需要持續三萬年。我為他感到憐憫,因為我的心也在被這孤寂的歲月啃噬著,我期盼著有一天它能徹底完蛋,可它癒合的速度卻總是比被撕裂的速度快一點點,讓我受盡苦痛,不得解脫。
我被困住了。
被困在這永恆的生命中了。
諷刺的是,在我渾渾噩噩不知所以的那段歲月,那些普通人卻是過的更有聲色,繁榮的城市像巨樹一般拔地而起,一切都愈發豐富,無論科學還是藝術。痛苦的人依然不計其數,但有死神微笑著等在生命盡頭,給所有的不堪重負一場謝幕,一個答覆。
這是上蒼何等的慷慨啊。
我終於明白了,死亡其實是一件珍貴的饋贈,是每個普通人用軀殼裝著靈魂流浪時,永遠不會迷失的目的地。
至於我自己的方向,正不可挽回地越發模糊著。
我感到迷茫。
人在無望之時,就會對能否從別人身上得救產生不切實際的期望。我開始試著與旅途中偶遇的普通人談場戀愛,就像快要凍僵的旅人,拒絕不了路邊篝火的溫暖。但我很快便發現,這樣的戀愛既不能深入也不能長久。不能長久是不能深入的前提,我忍受不了新的愛人轉瞬即逝,像顆熟過的蘋果爛進泥地。這會讓我感到某種愚弄,這些只有短暫壽命的普通人,竟然可以像擁有永生的他一樣,離開我的身邊,儘管用的是不一樣的方式。
而我既不能允許這樣的事反覆發生。
在被拋下之前,我必須先離開這些滿懷熱誠的普通人。
可憐的普通人無法看穿我的內心,他們只會被我刻意所展露的那一部分非外在的東西所吸引。他若喜歡詩歌,我便給聽他優美的詩句。他若在意繪畫,我就給他看華美的畫作。人類擅長欺騙的惡習如煙草提取物一般令人上癮,一次嘗試,便是無數次的重複。我卑鄙地憑藉永生者的身份在愛情賭局中作著弊,贏得一顆又一顆用作砝碼的真心,然後又再隨便找個藉口遠行,把它們丟棄。
曾有不止一個單純的年輕人在道別時,滿臉熱切地問我是否還會回來。我總回答是,這倒不算是撒謊,只是再回來時,對方墓碑上的字跡早已被風霜磨光,而我也連對方的名字與相貌都回想不起來了。
對於普通人而言,我是一個多麼可笑和糟糕的戀愛對象啊。
只有一個在佛羅倫薩結識的年輕詩人看穿了我的意圖,最後一次見面時,沒有問我要去的方向。
即使我遊遍地獄和煉獄,也不會再找到你。他說這話時異常平靜。你只屬於天堂之頂。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幾乎是逃一般地登上了遠航的帆船,蜷縮在船艙之中,任由船順流漂泊,帶我走過許多城邦與時光。
年復一年,這個詩人的臉逐漸與另一些年輕人的臉重疊了,他們當中有些許諾會在那副巨大的教堂天頂壁畫上為我留下一個永恆的位置,有的勸慰我在時間的大鐘上只有一個名為「現在」的標尺。而我只是木然地注視著他們,注視著那些暫時裝在驅殼中,遲早要被時光帶走的靈魂。
在最開始時我就知道,自己無法像對他一樣對待他們。
我不能愛上註定要失去的東西。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許多年後,我會為自己當初的無知感到羞愧。
可人是無法改變過去的。
就像我不能回到原點,請求他不要離開。
我已在這幾片被海洋包裹的大陸上流浪了很久,久到連自己都感到了厭倦。巧合的是,那些生命短暫的人類,竟然也與我產生了相同的想法,不再滿足於困頓於此,開始研究星象,製造大船,開闢航道。
這令我重燃希望,想起了那塊已經飄遠了的大陸,或許他早已在那裡登陸,我這些年的尋找完全是弄錯了方向,只要趕往港口,選一艘可靠的船,它就能帶我跨越那片大洋,離他更近一步。
複雜的思緒溢在我臉上,喜悅居多,但也有對希望再度落空的恐懼和迷茫。這一幕被當時恰巧經過的年輕人拿筆記錄在了隨身攜帶的速寫本上,我沒有在意那副潦草的草圖,更不會想到許多年後,自己留在那副草稿上的似笑非笑,還有機會被他移植到另一個女人臉上,落成正式的畫像。
不過這都跟我毫無幹係了,我早已登上遠行的航船,遠離歐洲大陸的繁榮文明,與粗鄙無知的水手們呆在一起。
我在找尋航向這件事上很有本事,同時欺騙的技能也已嫻熟無比。七句真話摻著三句假話說,足以令那位雄心勃勃的船長相信,我們不會辜負女王的慷慨贊助,將順著洋流,抵達那個遍地黃金與香料,名為印度的國度。
那個我曾領著一名心懷世界的年輕人從陸地上去到過的國度。
時過境遷,那個年輕人早已同他的夢想一起經化成齏粉,就像我過去的耐心與誠懇。
一趟需要捏造許多謊言又不得中斷的旅程讓我異常疲憊,大部分時間我都習慣保持著沉默。避開人們的打探,獨自坐在船頭,看夕陽慢慢沉下海平面,金色晚霞依舊浮在它剛剛被淹沒的地方,像是太陽的光線又透過水波折射回了天空,有許多溫暖與平和。而這種時候海風通常也不會猛烈的過分,嬉戲般地將船上風帆填滿,與海浪一起推著船隻往前緩行。
我喜歡這種帶有海洋印記的微風,因為它們與陸地上那些年輕過分的風不同,鹹濕的腥氣中還混著一點遠古時代殘留的味道,撲在臉上時能讓人回想起那些瑰麗的過去。
偶爾遇到月色好的時候,船員們會聚在甲板上,不顧船長的罵罵咧咧,圍在一起喝酒,唱歌,說葷段子,偶爾還會打起架來,其他船員則聚在一邊對誰輸誰贏投錢下注。
那場景,真是既熱鬧又寂寞。
但無論熱鬧還是寂寞都沒有我的份,我能做的只是遠遠坐在一邊,沉默地看著。
然後我聽到一聲清晰的嘶鳴。
在離船尾不遠處,有一頭巨大的鯨魚半潛在海面,追隨著船一起前行,像座漂浮的孤島。聲音就是它發出的,在遼闊海面上沒有阻擋,能傳的很遠。
航行中遇到鯨魚很平常,其他水手對此不感興趣,只有我在繼續聽它歌唱。
我喜歡聽鯨魚的歌唱,因為在遙遠的過去,我和他曾駕著自製的小艇在海上漂泊過許多次,對鯨魚的歌聲甚至熟悉到能分辨它們是悲傷還是高興。在用語言呼喚同伴這件事上,這世上許多動物與普通人類有著相通之處。
可這頭鯨魚不太一樣。
它的歌聲,比我記憶中的鯨歌要高亢太多。我甚至懷疑,這樣的音調,會讓同類的鯨魚,根本聽不到它的呼喊。
可能這就是我從它的歌聲中聽出了哀傷的原因。
我不知道它在這無垠的大洋中獨自生活了多久。無法憑藉歌聲召喚同伴的鯨魚,只能一路流浪一路找尋,從大洋深處到海岸邊緣,期待著某時某刻,自己能幸運地與另一位同伴相遇。
可是大海茫茫,這樣的幸運什麼時候才會降臨?
或許它也會在沒有終點的等待中陷入無望的瘋狂,誤將偶遇的船隻或者別的鯨魚種族當做同類,跟隨呼喚,唱到聲嘶力竭,徒勞地想從它們那裡獲得回應。
不會有回應。
這都不是它想要找的同伴。
正好有喝糊塗的水手隨手扔過來一瓶酒,我也接了喝了。但即使一同喝酒,我依然是個旁觀者。那些船上的人對我而言,跟水裡的魚,甚至是這空中的雲,海里的水,又有什麼不同?我甚至無需費心去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因為毫無意義。
我就像這條孤獨的巨鯨一樣,不可能從那些凡人身上真正獲得任何慰藉。
那頭鯨魚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誤會,放棄追隨船隻,呼出一道水幕,在月光下散成銀色的霧,然後它便朝海洋深處潛去,消失在起伏的浪裏。而我則舉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突然笑出聲來,扔掉酒瓶,仰頭四顧。
深藍色的大洋的廣袤蒼淼。儘管什麼都看不到,但離之前的大陸是越來越遠了,我能感覺到。而在過去幾百年間,因無望的瘋狂而發生在那裡的各種荒唐事,無論悲喜,也隨著這空間上的分別而一點一點被抹去,消失在海平線下。我想自己或許應該哭泣,但事實上我卻一滴眼淚都沒有。人只會為難忘難捨的愛恨而喜悅痛苦,沒有誰會為終將徹底遺忘的東西落淚。
我站了起來,迎著船頭的海風伸出雙手,想藉由指縫的感觸去接受它們的陪伴。
但很快我發現其實自己用不著這樣做。
那些被遺忘的東西在已我靈魂中央消弭成一個大洞,風從其間自在穿行,永不停息。
我隨著船到了那片久違的大陸,趁船長因堅信自己抵達了印度而狂喜的間隙,悄悄下了船,獨自走進叢林深處,繼續我的旅途。
這片大陸跟我的印象中仍有許多相似之處,彷彿時光在這裡也流淌的更慢了。我從這裡的人身上看到了許多古樸的生活方式,如同看到了我與他共同編織的記憶。
我很懷念這裡。
可惜這段記憶很快就被從人類文明上抹去了,彷彿人從沉睡中清醒時,迅速被遺忘的夢中痕跡。這令我感到了凡人的可悲與弱小,他們的記憶同生命一般短暫,沒有誰能提醒他們,他們此刻譏諷嘲笑與落下屠刀的對象,正是千萬年前的自己。
但我也無力阻止那股被稱之為文明的洪流,只能趕在這片大陸過往的痕跡迅速消失前,爬上高峯,越過深谷,只想追上他的腳步。
是的,我在這片大陸發現了他的足跡,在那些部落敬畏的神明傳說裏,在藏在雨林深處的模糊雕像中,在壘成小山一樣的三角形祭臺上。
他來過這裡,我離他很近。
而那些我們共同經歷過的故事,他沒有忘記,甚至告訴了這裡的人們。即便我們的軌跡早已分岔多年,可在分岔前的千萬年重合,都沒有斷,一直還在。
那一刻,我激動得放聲大哭,快樂多過痛苦,似乎這麼多年的積壓都找到了出路。我甚至開始相信這世間真有一位掌管命運的神祇,為我的前路戲謔地畫出複雜的迷宮,但又慈悲地給這迷宮留下唯一正確的出口。
我會找到你。我對著自己的影子立下誓言。
不是在有邊有界的空間中,而是在無窮無盡的時光裏。
可惜命運之神的個性叵測的難以捉摸,故意給我希望,又總令其破碎成海面上的泡沫。有好幾次,我都只差一點就趕上他了。
終究,還是錯過。
最後一次,我去到他不久之前離開的山谷,爬上山谷裏最高的一棵樹,看見對麵灰白色的宏偉高崖立在夕陽下,谷中流淌的溪流,挺拔的樹木,都被染成純粹的金黃,一切靜謐無聲,是動人心魄的美。
我癡癡地看著,彷彿回到了最初的原點,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獨守在冰雪大陸,看見冰山從崖壁上剝離,落入海面逐漸飄遠的的場景,心境從未改變。
於是我用匕首在樹榦上刻下了一個問句。
你在哪裡?
再美的風景,不能與你分享,就沒有意義。
我的流浪沒有因為回到那片古老大陸而結束,那裡只是旅途中再平凡不過的一段罷了。
事實上,我很快又離開了它,乘船回到了歐洲。
很短的時間,這裡卻改變的比過往上千年還要多。人類真是一種令我無法看透的種族,他們變化的太快,有時甚至會讓我感到畏懼。
不過有時候,又會忍不住被他們的創造所吸引。
比如音樂。
那原本是我與他共同的創造,是我們彼此表達愛意的方式。後來被他教給了那些普通人,他們學的很快,創造的也更加精彩。但無論如何傳承演繹,我總是或多或少地能從那些旋律中,找到一些他曾伏在我耳邊的低語。
我無法將它們從記憶行囊裏徹底丟棄。
因此我在一座遍地都是音樂家的城市停留了很久,連自己也練熟了幾樣樂器。有時我會疑心自己之所以沉迷於那些優美的曲子,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來麻痹自己。
但這回我不再對凡人的愛戀抱有幻想,又做回了那個疏離有分寸的自己。我只像對待最普通的朋友那樣對待那些富有才華的音樂家們,即使我手中有更好的曲譜,也必然是小心收藏,不讓他們知曉。
我不忍心再欺騙他們,也無力再欺騙自己。
只有一次,在某個來此旅居的男人面前,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演奏,因為對方雙耳失聰,不會發覺我的祕密。他眉頭緊蹙地盯著我在鋼琴鍵盤上躍動的雙手,直到我因同情而停下,從鋼琴前走開。
隨後,我聽到了他的演奏。
那音樂打動了我,不僅是因為它的美妙,也因為那是一位失聰者憑藉記憶而做的演奏。
用早已中斷的記憶追尋未來,這樣的執著,我無法否定。
那個男人很快離開了那座城市,我還與他通過許多信,甚至向他透露了自己永生的祕密,而他的反應很平靜。
你即為永恆。他在最後一封回信中這麼說。願我創造的音樂亦如是。
我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可惜等不及再解釋,他已離開了這個世界,去到我無法觸碰的彼岸。我唏噓一番,又習慣性地將這個男人從記憶的行囊中抹去。
在普通人看來,這是何等的冷漠無情。
可不這樣做,我會走不下去。
數百年後,當我走進一場音樂會,聽到那熟悉的樂章響起,纔回想起他曾在一份贈我的曲譜背後寫過一段文字。
我不想被你忘記。
你會在世代傳唱的歌謠中,記得我的樣子。
人類變化的腳步從未停息。
而且越來越快了。
我不知道這樣究竟是好是壞,一方面,我能借用他們的飛機汽車,將過去需要數年的旅程縮短為短短數天。另一方面,當我抵達目的地時,卻已經陌生的認不出來了。
諷刺的是,人類早就適應了這種變化,生命的短暫令他們不得不習慣。反倒是我這個永生者,會時不時對佔據整個世界的人類感到無所適從。
他們聲稱自己越來越文明開化,但我卻在燃遍世界的數次戰火中,看到他們熱衷於互相毀滅的天性被縱容的越發放肆。
經過這麼多年的觀察,我終於明白,人類就是這樣一種自相矛盾的生物。他們的愛當中必然摻雜著恨,所謂偉大的榮耀也總是與卑鄙如影隨形,它們本就是一體。
可這也正是他那麼愛他們的一部分原因。
不過,每當我自認為已經看透了凡人之時,他們當中又會出現一些我無法預料的意外。
譬如我曾在一場聚會上結識的一位頭髮凌亂的年輕人。當時他大概是喝的過了頭,一直試圖向我解釋時間的快與慢,周圍的人聽得發笑,我卻聽的心驚。他說的沒錯,時間是有快有慢的,只是他們身為同類,看不出來。我幾乎要以為這個年輕人也該是我的同伴,可惜,他不是。
他只是人類中聰明得再度令我驚異的一員,並且願意聽我漫不經心地閑聊,把自己的經歷偽裝成某段求而不得的苦情戲劇。
為什麼一定要看成是你在找他呢?他的眼神被酒精燻的有些混沌,但思維還很清晰。一切都是相對的。反過來看,也是他在找你。
你說的沒錯。我喝掉了杯子裏的酒。他也在找我。
而我在這千萬年的追尋中,一直在等著你。
在整個世界都不太平的年代,我又去到了美洲,那個曾經最不引人注意,落後於時代發展,卻又很快煥然一新的世界,偽裝成被災難波及的受害者,躲進東海岸邊一所安靜的大學校園裡,靠著做真假參半的歷史研究,打發無聊的時間,順帶找尋他的行蹤。
在這期間,人類研製出各種新的通訊方式讓我萌生期許,我試圖以一種隱祕的方式留下自己的通訊地址,保證以他能意會的方式傳遍整個星球,用的是我尚能在一個地方停留而不至於離開的時間,指望他能回應。
但我很快失望了,並明白了自己的不切實際。
這不是相遇。
他狡猾地定下這場名為相遇的遊戲,而遊戲的規則一開始,就沒有為事先約定好的相見留下餘地。其實我的主動尋找便已經背離了最初的遊戲意圖,即使他能原諒我的任性,但也到此為止,不會更多了。
他不會回應。
某次學院派對上,我開玩笑般提及假如兩個人在地球上漫無目的地閑逛,究竟要多久才能相遇這個問題,一位天文系教授對此表現出了相當的興趣,第二天便拿著演算的草稿衝進我的辦公室。
三千年。他認真地告訴我計算結果。
(備註:該問題與數據引用自科普書籍《What If? -- Serious Scientific Answers to Absurd Hypothetical Questions》)
我本該提醒他這個計算結果恐怕有誤,而且是至少差了數量級的程度。可我沒有,因為當時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電視中剛剛播放的新聞所吸引。
人類登上了月球。
那位天文系教授見我看的如此專註,便覺得這是個宣傳學科重要性的好機會,在我面前滔滔不絕,等我回過神來,他正在介紹這個地球之外的事。
他說,浩渺宇宙,廣闊無邊,星辰之間的距離以光年計,空曠如向整個房間的空氣裏撒入一把塵埃。即使有一雙無形大手突然把兩個星系糅合在一起,組成這兩個星系的星球之間也不會相互碰撞,因為不同星球之間相隔的距離實在太過遙遠。
就像我和他。我脫口而出。
然後我不顧對方的錯愕,以拙劣的藉口衝出辦公室,在郊野中漫無目的的走著,直到夜幕降臨,仰頭看見漆黑的天空中綴滿星辰,不計其數,是比我與他更為恆久的存在。
一股濃烈的倦怠感自心中騰起,有那麼一瞬間,迄今為止的所有追尋都被按下了暫停鍵,我從未感覺如此迷惘。
千百年來,我始終秉持這樣的信念:他與我仍存在於同一片星空下,相遇的希望便沒有消散。
但倘若有一日,他去到了這些星辰中的任何一顆。
那我又該去哪裡找他呢?
我想自己應該慶幸,當初的擔憂,至少到目前為之,還沒有成真的跡象。
在若干次成功嘗試後,人類突然對探尋外太空這件事放下了堅持,變得更在意身邊那些無關緊要的瑣碎。而我則混在那些仍然對星空懷有夢想的人當中,警惕地注意著他們在學術與實踐上的任何突破。
我有時甚至會懷疑自己已經跟任何一個普通人沒什麼區別了。
我租住在繁華市區的公寓裏,早上在喝咖啡時清除電子郵箱裏的垃圾信息,每天晚上出門遛狗,每兩年換一次手機,坐商務艙去地球另一端出差和旅行。就連我映在鏡子中的相貌,也早被歲月抹去了最初時的輪廓,隨著人類不斷輪迴的潮流變換了無數次。
或許我真的只是比普通人活的稍微長一點罷了。
可每到深夜,我仍然會從這種海市蜃樓般的美好生活中驚醒,聽見靈魂在沉靜低語,我還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二的永生者之一。我不會變老,無論生理還是心理。這意味著我的愛永遠熱烈,對痛苦和悲傷的感受永遠鮮活。歲月不能像對待普通的老人那樣對待我的情感,無論安撫還是麻木。
如果硬要說這些年有什麼深刻的改變,那大概是我找到了一種與普通人打交道的新方式。
曾有個短暫相處的大男孩問我,他對於我的意義。我想了想,指著牆角電視屏幕裏那個從未真正接觸過的英俊演員,就像我喜歡他一樣。
他笑了起來,又腆著臉皮靠過來跟我聊天,以為自己聽到的是玩笑話。而我選擇了沉默,沒有告訴他,這就是真相。
這樣就不會再有任何傷害了,包括對我自己。
我無須為生計擔憂,平時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去那些收藏豐厚的博物館,一坐一整天。我能在許多畫作中找到他或自己的痕跡。普通人的畫作無法完整記錄我和他的樣子,但至少我能從那些定格的場景中找回些許熟悉的碎片,那是我曾不得不從記憶行囊中清空的東西。
有時我也去劇院看戲,或者自己坐在公園裡,與一本書呆在一起。
看得越多,便越慚愧。原來人類的靈魂,未必就不能永生。我從那些詩歌、樂章以及雕塑當中,看到了許多我曾熟悉的年輕人,那些我以為註定要被死亡帶走的靈魂。
他們各自活在人類延續的文明裡,彷彿還在溫柔地對我說:嘿,你終於回來了。
我為自己曾經的無知而羞愧。
我原本是要開車去幾百公里之外的那個城市參加一場學術會議的,離開繁華的都市之後,公路開始由筆直變得自由,在盤山間肆意旋轉,周圍是連綿起伏的山谷,深秋的樹叢被和緩的光線渲染得柔美安寧,讓我不禁感慨自己永遠能被這顆星球打動,為了這令人驚嘆的美麗。
但在翻過一匹山坳後,我突然踩下了剎車。
眼前的山谷似曾相識,我知道,自己曾來過這個地方。
有股莫名的衝動召喚著我,讓我拋下汽車和車上的一切,沿著山谷邊緣的峭壁向下走去。在習慣人類文明之前,我本來應該是能在野外熟練應對這種陡峭的坡度,如果沒有腳上那雙工藝精湛的皮鞋礙事的話。
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將鞋脫下扔掉,光著腳繼續前行。
山谷底部有條緩和的小河,沿著河逆流而上,我雙腳泥濘地穿過所有屬於人類的活動與建造,直至深入密林,人跡罕至。
天地之間,唯餘自己。
感謝上蒼,這顆星球上仍然保留了一些珍貴的地方,幾乎不受人類活動的幹擾,眼前的景象,與數百年前的記憶差不太遠。
這令我感到親切和安全。
而在山谷前方,亦是河流的起源,我再度看到了那麵灰白色的峭壁,它依然同從前一般恢弘偉岸,正好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金色的光芒落滿谷底,靜謐之中,時光彷彿從未流動。
我認識崖壁下那些樹。
儘管它們已經在數百年的分別時光中歷經風雨,滄桑無比,但我知道,它們抵擋住了時光洪流的沖刷,依然鮮活,依然熱情,忠實守護著我曾在這裡留下的一小片破碎靈魂。
我走向它們,爬上了最高的那一顆樹。
樹榦之上,還有我幾百年前用匕首刻下的問句。
我在這裡。
這是他的筆跡,他的回應。
雖然看那磨損的痕跡,也該是百年之前遺留的了。
眼淚滾滾而落,我在這空無一人的山谷中哭的像個新生的孩子,希望與絕望交織在一起,我不會放棄,絕不會放棄,這不是結束,這又是一次新的開始。
有關我沒有終結的等待與追尋。
終有一日,我們必將相遇。
END
這是我三年前自己寫的小說,謝謝大家耐心看完。
人做不做事,絕對不在於有錢有閑有命,什麼條件都有,而是在於到底想不想做,世界上做成大事的人幾乎都是什麼都沒有也非要去做,寧死也要做,不做事的人,給他再多的東西還那樣,照舊不做,比如我,還是混喫等死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