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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赠我一壶酒,可愿共饮醉清风。」

1.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她将一柄匕首刺进徐美人胸口的时候,鲜血几乎溅到了我眼里,而皇后只是疯狂的笑起来。

她转过头,几丝血迹顺著她如玉的面颊滑下来,反而给她那张艳冠天下的脸添了几分妩媚,一双狐狸眼巴巴地望著我,藏不住里头媚眼如丝的蛊惑:「阿绮,你看我美吗?」

可我只惊了一瞬又立马回神,跪在地上,头埋进手臂里,

「回娘娘,极美的。」

皇后娘娘生得一副绝色容颜,坊间传闻,那张脸和当年的昭懿大长公主肖了九分,还有一分只因神韵不同。

昭懿大长公主是清冷绝尘的美,而皇后娘娘是明艳惑人的美。

皇后还在笑时,皇上已经闻讯赶来,他看著躺在血泊里的徐美人,大抵先是一愣,而后用听起来格外痛心疾首般的声音质问皇后娘娘,「洛清,你心肠竟已这般歹毒,她何错之有,你就要动手杀了她?」

「何错之有?」皇后娘娘听得这句忽然安静下来,半晌,声音在偌大的未央宫中响起,「皇上,臣妾早就同你说过,你宠她们臣妾可以不在乎。」

皇后娘娘声音原是很软,娇滴滴的,可下一秒又变得有些凌厉,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属于我的位置许诺给她。」

「不可以的,皇上你知道吗?」而这一句又说的格外轻柔,似乎还有些委屈。

大抵是皇后娘娘突如其来示弱一般的委屈让皇上无所适从,他许久都没再说话。

整个未央宫陷在一片死寂之中。

皇上在等皇后再度开口,而皇后却在仗著皇上并不敢拿她怎么样愣是再不发一言。

「皇后,你别让朕有将你碎尸万段的一天。」皇上终究沉不住气,他到底还是太年轻。

他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都带著蚀骨的寒凉,可皇后娘娘并不在乎,我悄悄抬了下头。刚好看见皇后娘娘将匕首上的血擦在皇帝的龙袍上,这样的亵渎,皇上却生生忍住没再动怒。

皇后娘娘许是觉得无趣,猛地退离他几步,仿佛被恶心到了一样,开口却是别样的柔情:「那臣妾,就等著那一天了。」

皇后娘娘是洛家嫡女,父亲乃当朝宰相洛卫抒,母亲傅茵是昭懿大长公主的嫡亲女儿,太祖亲封的凤鸢郡主。

所以,皇上不敢拿皇后娘娘怎么样,这事,全天下人都知道。

「都起来吧,再跪著,这里是要本宫亲自来清扫么?」

皇上前脚出了未央宫,皇后娘娘后脚就将我们都喊了起来。

其他宫女皆兢兢战战的,我却立马过去扶住皇后往内殿走,「娘娘可是困了?」

「嗯,昨夜雨下得深,扰的我一宿没睡,不想刚好有个不长眼的撞上来呢。」说罢,她冷眼扫了下已经变成一具尸体的徐美人,又横了眼慢慢吞吞的宫女,「你们若再慢些,这般舍不得,大可下去与她做个伴。」

嘴里说得是要人性命的话,可那横看一眼却带著万般娇嗔。

我想,若皇后娘娘当年所嫁之人是林家公子,她又怎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2.

洛清是洛丞相的嫡女,昭懿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几乎是被捧在众人手心里长大的,她什么都不缺,所以她拚命的想要得到林遇辞。

那个满上京再无人能在容貌上胜他一筹的男子。

洛清想,他是真的好看,虽比不上外祖母,却比外祖父要好看许多,彼时她八岁,趴大长公主的膝头,问她:

「外祖母,您当初是怎么看上外祖父的,他生得没有您好看?」

这话问的傅沈之几乎吹鼻子瞪眼,原想训傅茵几句叫她管教好女儿,但一转头见自家女儿弯著眉眼笑起来又没了半分脾气。

倒是昭懿笑了笑,抚著洛清的头发,「我们家阿清还小,但要明白,以貌取人终究是不对的。」

洛清想反驳一句:可林家哥哥模样生的好,念书骑射样样都好。

但瞧见昭懿眼底的不赞同,她还是软著声音摸了摸鼻子,「阿清知道了。」

彼时洛清八岁,初见十一岁的林家少年郎,就悄悄弄丢了心。

她觉得自己很是没有出息,夫子教的东西总学不好,可林遇辞的画像倒是将神韵画了个八分,她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没出息的。

但那天下学,他冲她点头一笑,洛清便又丢了心神。

回了家,也只钻进祖母怀里,傻笑许久。

待她忍不住想念他笑起来霁月清风般的眉眼,想念他挽弓时神采恣意的模样,想著想著,便又笑出了声。

洛老夫人听到笑声一把将孙女从怀里拉出来,细看了半晌,对著这张已经越来越像昭懿的脸怎样都装不出要恼她的样子,

「你在笑些什么,阿清。」

很久以后,洛清想起这句话时,都觉得心头惆怅,那时自己喜欢的少年郎只是望了自己一眼,就能满足半天。

可后来,她见不到自己的少年郎了。

3.

徐美人的死讯在皇上的授意下,一晚上便传遍了整个后宫。

安贵妃最先知道的这个消息,彼时她正坐在咸阳宫里喝著蜜茶,听到宫女的话,惊得打碎了茶碗。

她知晓皇后是个冷冰冰的性子,素日里对于那些不懂规矩的也有几分御下的手段,可亲手杀了人,却是头一回。

「那徐美人可是说了什么犯上不敬的话?」

宫女伏在地上,细想了想自己打听来的,小声道:「徐美人说,皇后娘娘空有一副皮囊,拢不住皇上的心,她迟早要将后位夺过来。」

这些话是大不敬的,那姓徐的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才连续承宠了三天,就敢这样嚣张了,也合该丧了命。

「只是,皇后娘娘不是这般轻易就被激怒的人才是。」安贵妃还是觉得这和她认识的皇后有所出入,细眉微蹙,两指一绕,不停地搅动著手里的帕子,眼神也微微落在一旁的掌事姑姑身上。

掌事姑姑名唤素媣,在宫中待了许多年头。

她回看了眼安贵妃,神色木然的让宫女全部退了出去,又走到安贵妃身前为她重新倒了一杯蜜茶,

「徐美人是已故林将军的表妹,只是两家关系不好。」

林将军?

安幼涟接过茶碗,将徐美人和林将军略一联系,手上蓦地一顿:「可是前几年解甲还乡的林帅的独子,那个已故的少年将军。」

「正是。」素媣垂著眉眼站在安幼涟身侧。

「可这和皇后娘娘有什么关系?」

安幼涟出自金陵大户,并不是在这皇城中人,许多事她都不大清楚,更何况是有关皇后的辛秘,她明哲保身不可能去刻意打探这些。

从前听宫女们提过几句,但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掺了许多臆想,失真的叫安幼涟听不下去。

可素媣是这宫城里的旧人,也曾是先帝宠妃跟前的红人,皇后娘娘可以说也是她看著长大的。

「皇后娘娘是陛下登基后才嫁给陛下的,入宫前,曾有一纸婚约,对方正是已故的林少将。」

「新帝登基之初,内忧外患,为保帝位,陛下与佘太后演了一出好戏,生生将皇后娘娘引入了局,且坏了皇后娘娘清誉。」

「洛相与凤鸢郡主所出的嫡女,当今摄政王的嫡亲外甥女,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且前朝之上,洛相与摄政王分庭相争多年,只一个皇后娘娘便控制了局面,陛下怎会舍得不用这颗棋子。」

是了。

安幼涟忍不住点了点头,莫说帝王心术,便是自己这般愚笨之人,也是知晓要用皇后娘娘来制住局势的。

「那,林少将?可是因为与陛下夺妻之恨才没了的?」她觉得自己猜到了些什么,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果真,素媣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烛火上,平静而苍凉:「若真是因为夺妻之恨起了异心便罢了,偏偏林家一生戎马,皆以江山社稷为先,可就这般,还是没能耐住帝王的猜忌,长雍一战虽胜,可林少将没了,林帅很是心灰意冷,自请解甲。」

安幼涟觉得自己虽愚笨,但这话她听明白了。

林少将的死,是陛下做的。

而皇后娘娘知道这事。

她忍不住想起年前入宫时,后宫的梅花开得正欢,皇后娘娘一个人在雪中立了许久,手里拿著一只埙,却什么也没做。

她原是想上前去请安的,却被陛下一把拽住,用力的几乎要捏断自己的手。

「姑姑,林少将生前可是喜爱梅花?」

「是。」

素媣仿佛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安幼涟想,大概是唏嘘那样被迫分开的两个人。

皇后娘娘这样的人,该是一生都活在宠爱里的,在家时有洛相,出嫁了有林少将。可终是被毁了。

也难怪,她看向陛下时的眼神里全是冷漠到极致的厌恶。

4.

皇后杀了徐美人的事,一夜之间在后宫广传,上至慈宁宫,下到掖幽庭,好像生怕有人不知道一般。

可朝堂之上,却没有半点动静,莫说参本了,连提都没人提一句皇后娘娘。

佘太后知道这件事是洛相和摄政王合力用了手段,气得砸了好几个素日里最喜欢的前朝陶器,半晌,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一黑。险些栽了下去,还是随侍姑姑萩华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直到喝了半碗参汤下去,佘太后才觉得自己有了些许力气,忍不住嘴里就发出一声冷笑:

「萩华,平日里倒是哀家小看这洛清了。」

萩华一愣,手上接过佘太后递来的碗,随即出声:「太后指的是?徐氏?」

「哀家让徐氏进宫,无非是希望皇帝身后有武将撑腰,可这关系还没来得及笼络,洛清就把徐氏给杀了。」

佘太后说著,眼底透出些阴冷来。

「许是……这徐氏著实咄咄逼人了些?」萩华早就听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佘太后一听,由不得又是一声冷笑,颇有些「朽木不可雕」的轻蔑,

「她那是蠢,现如今的洛家和傅家,随便一个动动手便能将他们徐氏打压到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哀家不过是给了她一点甜头,她就巴巴的跑去洛清跟前,构想自己日后能够母仪天下?不中用的蠢货。」

「皇后娘娘平日里,再多也就是御下严厉了些,从前也不是没有妃嫔去她跟前说些僭越的话,可至多也就是小惩大诫……」萩华也是十分不喜这嚣张跋扈的徐美人,可现在人已经死了,她也不想说些不中听的话,但皇后并非那种心肠恶毒之人才是。

「所以哀家才说,是小瞧了洛清。」

佘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原本阴冷的眼神忽然间恍惚起来,就连方才轻蔑的笑都被几分苦涩替代了去,

「她到底是傅家的孩子。」

他们傅家人,又哪里会真的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呢。

话音才落,就见皇帝一脸郁气的进来,见著了佘太后,他才缓了缓神色:「儿臣请母后安。」

「不必了。」佘太后知道他来的目的,也不多绕弯子,「听说皇后那边交了管理六宫之权?」

「嗯,已经把一应事务交给了安贵妃,另外安排了贤妃和淑妃协理。」皇帝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他等了一个早朝,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就连徐氏的父亲徐江伦也告病未来。

他昨日原想著,等把事透到朝堂再来治洛清的醉,可谁知朝堂上无人问津此事。他气到在心底叹了数声极好,想著终究不能轻易放过洛清。

谁知才回了后宫,就被告知洛清声称身体抱恙不宜管理六宫,且自己主动禁足月余。

叫他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撒。

佘太后却忽然觉得有些挫败无力。

两年了,洛清一直不说,不抱怨,虽态度冷冷的,但到底很是有个皇后的样子,所以他们都以为她早已心甘情愿做这个皇后,所以他们纵容什么徐氏郭氏去她面前说些大不敬的话,以挑战她的皇后威严。

可是他们想岔了。

今日洛清此举,无非是告诉他们,这个位置他们当年强行塞在她手里,她既然接下了,那要还是不要,都只能由她自己说了算。

5.

未央宫内殿。

我将烛火一一剪灭,只留了两支留下些许明亮。

刚要收剪刀的时候,皇后娘娘从床上坐起来,发丝如瀑般落在她身后,衬得她整个人都格外纤瘦。

「阿琦,你见过塞外的明月吗?」

她这样问,声音很是平淡,可眼角一动就带起点点流光。

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我从未去过什么塞外。

一直到遇上那个人前,都过著与他人争食抢粥衣不蔽体的日子,那时候我蓬头垢面,只想著能不能偷到点吃食,晚上能不能睡个好觉。

「我曾见过的,那时候他尚是意气风发的百夫长,塞外寒苦,他却总要画些什么连同书信一起送回来。」皇后娘娘赤著脚慢慢走到窗前,然后伸出食指遥遥指向空中高悬的满月,「他画里曾有过一轮清月,比上京的要圆,也更亮,有些萧瑟却又……」

我恭敬的跟在皇后娘娘身后,见她许久未语,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却见一滴清泪顺著她的脸颊滑下来,落在了地上。

我明白她没有说完的话,那些他们曾互诉相思的纸短情长,如今也只是放在箱底,不敢轻易去碰了。

「娘娘,奴婢幼时曾听祖母同奴婢说过,不能用手指月亮的,会割耳朵。」

我走过去,将她一直僵在半空的手拉下来。

她回头看著我,眼底波光潋滟,如同满天星河向我涌来,我想,皇后娘娘果真是整个上京最美的女子,即使未施粉黛也无人能及。

正出神,就听见皇后娘娘「噗嗤」一声笑起来,她说,

「阿琦,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这话将我一下子说愣了,半晌,结结巴巴的竟说不出一句成样的话。

许是我这幅急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取悦了她,她笑得越发开心起来,末了,还伸手捏了下我的脸。

指腹的暖意一下子让我记起了初遇珈漾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温暖,也是这样明艳的笑。

「阿琦,早点下去歇息吧,明日,许还有一场恶战要陪本宫去打。」

皇后娘娘终于停了笑声,眼睛却弯著,眉梢布满了温柔。

我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走出内殿的时候,一阵秋风卷起,将我吹了一身凉意。

我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半空中的月亮,心底陡升几分酸楚:珈漾,远在金陵,身体可好些了?

「阿琦姐姐,快回去歇息吧,娘娘这有我呢。」

说话的是初进未央宫没几日的小宫女,模样生得不错,就是,有些活泼得过了头。

我原想说些什么,可想起风雨欲来之事,终究又把话咽了回去,只冷淡的瞧了她一眼,嘴上叮嘱:「守夜要认真些,娘娘觉浅,没听得吩咐,莫进去打扰娘娘。」

「知道了,多谢阿琦姐姐。」

听到这话,我「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6.

我又做梦了。

梦里是令人窒息的黑夜,我摸索著往前走,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时,却看见一个极眼熟的小女孩从我面前跑过去,身后追了一群人,拿著刀,似乎那小女孩与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还没等我说话,画面一转,小女孩已然长大了许多,头发杂乱,穿著破旧的衣服躲在旧庙里啃一个已经发了馊的馒头,却忽然看见一只如玉的手伸到她眼前,手里还拿著一个糯米团子。

小女孩抬起头,望著面前的少年郎,一下子竟看痴了。

少年郎生著一双桃花眼,眼角还有颗小小的泪痣,显得格外明艳妖冶。

他把糯米团子塞进女孩手里,然后替她理了理头发,再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渍,含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琦。」

「林琦……」名字在他嘴里绕了一圈,竟生出几许缱绻来,「我叫珈漾。」

珈漾……

「阿琦怎么了?」忽然耳边响起一道悦耳的女声,夹著些许怒意,「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儿个就高烧不退了?」

「皇后娘娘息怒,阿琦姑娘只是染了风寒,待微臣开副药方,煎了药喝下去便无大碍了。」这个声音似乎是杜太医的,也只有他能在娘娘面前这般不急不躁的讲话了。

室内安静了下来,我原是醒著的,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杜太医就将药方递给了皇后娘娘,她许是刚要开口,便听见一道声音响起,是昨日那个为娘娘守夜的小宫女:「娘娘,不如让奴婢来给阿琦姐姐煎药吧。」

「不必了。」

皇后娘娘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像是仔细看了那小宫女一眼,然后才对杜太医说,「叫你徒弟煎药,你去守著,这药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今日这里所有人,都给本宫拎好脑袋。」

「是。」

众人唯唯诺诺齐声一应,我却觉得有些莫大的悲凉。

我是知晓了许多事后才来到这皇城中的,且并非我自己要来。

他们拿著珈漾的命做筹码,我不得不答应。

我只是布在深宫里,一颗不知何时才会启用的棋子,皇后娘娘待我亲厚,可我终究是一颗棋子。

而今,娘娘大概是知道了。

7.

药是皇后娘娘叫阿染给我喂的,很苦,我睁不开眼说不了话,只能皱了皱眉以示抗议。

却不知怎么惹得娘娘一笑。

她这一笑,整个房间瞬间变得气氛轻松了许多,好一会儿,阿染将药喂得一滴不剩,皇后娘娘才略带笑意的说:「快些给她喂颗松子糖吃。」

我原该觉得娘娘极好的,可松子糖是金陵所出,上京并不见得有。

瞬间只觉得心沉到了底。

不待我多想,有小太监来报:太后娘娘来了。

是了,太后娘娘总该是要来的。

昨日她与皇上在慈宁宫坐了一下午,不知道商量了些什么,但总归是对娘娘不利。

有时候我觉得太后娘娘挺可怜的,她并不喜欢先帝,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当年上京内恣意耀眼的男子,可那人眼里始终只有这大宁的江山。

后来太后自己喝药伤了身子,就只能将一个才人的孩子养在身边,也就是现在的皇上。

而皇上却又是个庸人。

除了在皇城里耳濡目染了些制衡之术外,便再无长处,在皇位上坐了两年,于国毫无建树,只一昧算计著在后宫怎么给皇后娘娘使绊子,在朝堂如何给洛相和摄政王找麻烦,惹得后宫难宁,国心涣散。

若是真捅了娄子时,自己也不想著如何补救,只第一时间求到太后跟前讨个法子。

就这样一个平庸无用之人,如皇后娘娘这般骄傲,又怎会将他放进眼里?我不免觉得好笑。

佘太后几乎是在小太监话音刚落时进来的,嘴角含著几分和蔼的笑,可看向洛清的眼神却是冷的渗人。

待听得众人齐唱一句「太后娘娘万安」后,她的声音才颇为不悦的响起来:「怎么,如今皇后竟是委屈自己住到这偏殿来了么?」

洛清迟迟不回话,佘太后气得咬了咬牙,可很快又端好了身为太后的威严,

「哀家听说皇后病了,特意来看看,既然已经无碍,那后宫之事该操心的还是得操心,安贵妃毕竟年幼,哪里能做到事无巨细。皇后,你说呢?」

洛清原在拨弄自己的指甲,见太后一直在自己这找存在感,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眼底隐隐透出些不耐:「母后说笑了,若是安贵妃方才上手就能做到事无巨细,岂不是要让您寝食难安了。」

众人跪在地上,听著后宫最尊贵的两个女人言语间针锋相对,只觉得额上涔出汗来。

可佘太后明知在皇后娘娘这里讨不著好,还是要来,自然是带了心思的。

果不然,她扬了扬朱唇,凤眼微敛,喝了口小宫女送上来的茶,又开口道:「昨日夜里,皇帝召了两位更衣一同侍寝,皇后身体既然没什么大碍,就好好给个位分安置一下,也劝劝皇帝……」

「终究~是身子要紧。」这句话从佘太后嘴里吐出来,显然是为了膈应洛清。

阿染察觉皇后娘娘神色变了一下,不免有些忧心,可对方是佘太后,她也不敢说些什么大不敬的话去顶撞。

倒是洛清,微微适应了一下,便扬起一抹极艳的笑,如今明明是十月的天,却生生叫她这一笑生出了许多暖意来,

「这事,儿臣恐是不能劝的,毕竟古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上登基两年有余却无子嗣,自是心急如焚,儿臣若劝,岂不是负了皇上孝顺母后的心意。」

「皇后,你放肆!」佘太后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她倏地站起来,可对著洛清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却怎么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最后只能瞪了洛清一眼,又带著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佘太后一走,洛清才嗤笑一声,不耐的摆了摆手,

「都退下吧。」

很快,屋内乌泱泱一片的人也都退了出去。

阿染抬眸看了眼皇后娘娘,终究有些担心,「娘娘……」

「无事,李烨做的膈应事还少么,就这样想让本宫吃只苍蝇?那本宫就亲自给她喂下去。」洛清不屑的扫了眼门口的方向,半晌才起身,认真叮嘱,「好生照顾阿琦,莫让她再受了风寒。」

「奴婢明白。」

阿染是皇后从洛家带出来的丫鬟,许多事她只管去做,从不过问。

洛家家规森严,所以洛清极信任阿染,待听到她的话,满意的点了点头,出门领了那个守夜小宫女朝咸阳宫去了。

8.

「你叫什么?」

皇后坐在御辇上,抬头望了望四方的天,忍不住心底生出几分烦躁,待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方才那个小宫女身上,才冷淡的开口。

不像是真的要知道她叫什么,只是百无聊赖随口一问罢了,小宫女却分明很是雀跃,声音在这寂寥的永巷里响的格外扎耳:

「回娘娘的话,奴婢叫蒹葭。」

却是一瞬间,小安子领著众人跪在了地上,只几个抬辇的太监一言不发的站著,跪下前小安子用几乎看死人的眼神扫了一眼蒹葭,心底里打起颤来。

皇后娘娘原本捏著眉心的素手放下来,挑起蒹葭的下巴,朱唇一扬,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回去告诉你家皇帝主子,是个好名字,但是本宫听了觉得恶心。」

她一用力就把神色巨变的蒹葭甩到了一旁,指甲划过对方的脸,擦出一道微小的血口。

「我们走吧。」

皇后娘娘没有把蒹葭怎么样,小安子放心了不少,忙又领著众人起来,指挥著他们朝咸阳宫的方向去了。

他倒不是怕蒹葭是皇上的人,而是怕后宫众口铄金,对皇后不利。

这样想著,小安子忍不住用余光扫了眼神色郁郁的皇后娘娘。

《蒹葭》原就是皇后娘娘的心结,皇上此举,著实叫人看不上眼。

当年若非一封以假乱真的《蒹葭》,皇后娘娘怎会那样轻易入了局,她满心欢喜的以为自己的少年郎穿过山河,只为回来见自己一面。

她甚至化了精致的妆容,簪了他送给自己的桃花簪。

可等待她的,却是一场阴暗的算计。

从前小安子还小时,见过年幼的皇后娘娘,那时候的洛清尚是一个明媚洒脱的小姑娘,如今她被困在了这深宫里,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冷漠。

9.

皇后娘娘到咸阳宫时,安贵妃已经在看著两个末等更衣皱眉叹气了,她正巴巴望著素媣求助,对方却只说了一句:「不急,这件事,皇后娘娘会来处理的。」

果然话音才落,皇后的身影就出现在咸阳宫的殿门前。

安幼涟立马起身迎了上去,才要见礼,就被对方一把拉住,声音虽冷了些,可眉目里还是藏著万般温柔:「不必了,本宫得了太后的意思,过来瞧瞧。」

往殿内走进去,皇后又亲自扶起了素媣,什么话也没说,但那种故人相惜的感觉半点不藏。

待皇后坐在了主位上,安贵妃才把两位更衣叫到眼前来,颇有几分头疼的道,

「还好是娘娘来了,不然臣妾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排她们的起居。」

皇后自然懂安幼涟的难处,她才进宫不足一年,方进宫时也是直接封妃,掌一宫主位,哪里晓得如何去安置这些。

「皇上那边可有说要给什么封号?」看了看手里写著两个更衣生平的宣纸,皇后才抬头去看她们。

长相倒是上佳,也难怪李烨会召了这对姐妹花。

「便都封了常在吧,同住萃琉阁,如何?」皇后说完,又望向安贵妃,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安幼涟细想了想,实话实说:「她们本是双生姐妹,同住自然最好,可萃琉阁与良妃的琼华殿极近,会不会……」

良妃不好相与,满宫上下皆知。

皇后却只是朝她投来一眼赞许的目光,勾了勾唇,「无妨。」

待有人来将胡氏姐妹领了下去,皇后才从主位上起来,在宫人的恭送声中款款离去。

走时还笑著同安幼涟说了句话:「你做的极好,却也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许多东西都是慢慢学会的。」

安幼涟第一次见皇后对自己这样笑,一瞬间竟有些看痴了,等回过神来,心底里还记挂著胡氏姐妹住进萃琉阁的事,不免有些心慌。

她抓住素媣的手,心绪难宁:「姑姑,为何我总觉得萃琉阁和琼华殿会生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素媣听了这话,忍不住拍了拍安幼涟的手背给予宽慰,「没事的娘娘,皇后娘娘这样做,自然有她身为中宫各方权衡的道理。」

许是素媣的话起到了作用,安幼涟望了眼逐渐消失在咸阳宫门前洛清的背影,那些翻腾而上的不安终于压制了一些。

10.

宫里的日子虽百无聊赖,但却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已快要进入十二月,一年的光阴眼看著就要到了头。

安幼涟去萃琉阁走了一趟,只觉得疲累无比。

自从太医检查出大胡氏有孕起,她心中的不安就一点一点的扩大,平日里无事便要去看看,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后宫这几年有孕的不少,可生下来的却一个都没有,如今自己有打理六宫,加上佘太后和皇上那边双双表示重视,她不得不多留心些。

恰是安幼涟松了口气,端著茶准备喝时,一个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来不及行礼,只喊著:「贵妃娘娘,不好了,梅常在的孩子,孩子没了……」

「怎么回事?」安幼涟瞬间从榻上弹起来,一时间,恼怒和不可思议填满了情绪。

可还没等宫女细说,她又火急火燎的往外走去,「路上再说,先去萃琉阁。」

大胡氏的孩子没了,是良妃做的。

安幼涟听到的时候,先是一愣,才发现原来的那些不安在这一刹那都有了著落。

只是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良妃虽性子不好,但平日里也从不与人起冲突,只在自己的事情上很直来直往,怎么现如今要去害一个小小常在的孩子。

安幼涟到琼华殿时,皇上和太后已经到了,两个人坐在上首,很是气愤的模样。

「良妃,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害朕的孩子。」

皇上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意思,安幼涟联想起从前那些无缘无故没了的孩子,只觉得背后全是冷汗。

再看向良妃,她穿著一身纯白色宫装,头上只簪了一支浅色的步摇,有些出尘的美,开口说话却有些尖锐:「臣妾为何,皇上难道真的不知道吗,何必惺惺作态?」

「放肆!」

安幼涟转头去看,却分明看见气急败坏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

良妃被褫夺封号软禁在琼华殿了。

皇后娘娘得知这个消息后,叫我替她挽了个飞仙髻,簪了一支压在梳妆盒底许久的木簪子,上面刻著一朵芙蕖花。

去琼华殿的路上,皇后娘娘好几次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她见到了良妃。

「阿清,你终于来了。」良妃似乎在等皇后,看见对方推门进来,露出一抹恬淡的笑来,那语气熟稔的像是两人认识了许多年。

皇后冷嗤一声,开口就像要将人扎得生疼:「来看看你如今这幅落魄至极的模样,心里才觉得畅快。」

「你想和我说什么?」良妃一点也不恼,与平日里我见到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莫遥,知道为何这次的事会被发现的这么快吗?」

「知道,是你做的局,一开始我便知道,但我还是跳了。阿清,你还不明白吗?」良妃倒了一杯茶推到自己对面的位置上,「我并不想活著。」

空气似乎滞住了,我分明看到皇后娘娘眼底隐隐有报复后的疯狂。

11.

「不想活著,方法多的是,你也大可自戕,何必和那些尚在腹中的孩子过不去?」

皇后娘娘虽设下了圈套,可也是因为大胡氏并没有身孕,她在后宫中算不上什么好人,却也一直有自己的底线。

「可嫔妃自戕祸及家人,我并不想拿他们的生命开玩笑,从前是,如今亦是。」良妃仍旧在笑,可说出来的话却实在叫人心寒。

我想,皇后娘娘大抵是忍不了她这番话的。

「是了,所以本宫今日特意来看看你这种人的下场,不然哪里对得起我们多年姐妹情分?毕竟看你起高楼,再看你楼塌掉,才著实让人觉得心头畅快。」

从前良妃娘娘是盛宠,初一十五这些皇上进不了未央宫的日子,都是宿在良妃这里,可如今,也不过落得如此光景,眼看著这琼华殿冷清至此,哪里还有半点盛宠过的样子。

只是我仍旧不明白,皇后娘娘和良妃何时结下的梁子,又何来的往日姐妹情,如今却已到了这种落井下石才觉畅快的地步。

「阿清,你这幅模样,叫人看了竟觉得膈应。」

话音才落,皇后便一个箭步到了良妃面前。

而后,琼华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我忽然想起徐美人死在未央宫的那日,我原以为那时的皇后娘娘是盛怒,可今日一看,才觉得这一巴掌竟比那柄匕首刺下去时还要更盛。

「莫遥,你有脸说我膈应?」皇后一把揪起良妃将她甩到梳妆台前,指著铜镜里的人厉声质问,「当初你帮李烨设计我的时候,将那碗兑了迷药的清茶递给我的时候,可觉得膈应,可觉得恶心?」

像是一瞬间,那些伤口被撕裂开来,我分明看见良妃怔在了原地,而皇后娘娘红了眼眶。

「你以为,为他们做了那件事,便能救你的冯哥哥是吧,却没想到他们过河拆桥,将冯毅生生勒死在狱中,还将你弄进了宫里。」琼华殿殿门紧闭,烛火幽幽将皇后娘娘的身影拉的极长。

我垂首站在殿门处,只觉得,那些事明明才过了去三年,却像是一段漫长又荒唐的过往。

我来时,便听那人告诉我,皇后娘娘曾有个过命的闺中姐妹,只是后来生了变故。

他叫我别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起那人,我只以为所谓的变故是那个姐妹因为何事去了,提起会惹得娘娘伤心,却不知原来是这样。

「可有时候,我不知该感谢你还是该怨恨你,若非你当日用的是迷药,若非李烨误饮了那杯茶。」皇后娘娘凑到良妃耳边,忽然笑了起来,狐狸眼微微眯著,似要惑了众生般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话来,「我的守宫砂,只怕,也就不在了。」

大抵是这句话刺激到了良妃,她猛的转过头,望著渐渐退开身子的皇后,眼里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良妃娘娘也跟著站直了身子,而后从衣领处拉开,露出一片肌肤来,上面布满了新旧不一的齿印,连带著语气里都掺了几分不甘:「如此,便不算我欠你了吧。李烨他就是个疯子,他进不了你的未央宫,便会想起当年的事,然后来折磨我,这三年,我日日活在即将侍寝的恐惧里,可到底……」

「是我一个人承受了这些么?」

我微微抬了头,望著那些齿印,觉得心惊之余,胃里也仿佛有些难以接受。

「阿琦,我们走吧。」

皇后娘娘深深看著良妃许久,终究伸手替她拢好了衣裳,而后转过身朝我走来。

快要跨出殿门的那一刻,良妃出声喊住了皇后:「阿清。」

「方才的话并非真心,我只是有些恨李烨。从前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别怨我。」

皇后娘娘原是想说什么的,可张了好几次嘴,都吐不出一个字来,仿佛喉头被什么哽住了一般,最终只憋的双眼又泛了红。

走时,仍旧没再多说一句话。

12.

自琼华殿回来后,皇后娘娘便在窗前坐了近乎一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只痴痴望著窗外那颗早已只剩枯枝的桃树。

我其实很想问一问娘娘,若是当时狱中之人是林少将,被设计的人是良妃,她是否也会递上那碗茶。

可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可笑。

皇后娘娘这样的人,大约是更愿意陪林少将一同赴死,而非牵祸于她人的。

夜幕微垂时,小安子弓著腰进来,声音压得有些低,可在死寂的未央宫里仍旧叫人听得分明:「娘娘,方才传来消息,琼华殿里那位,殁了。」

殁了。

「怎么没的?」皇后娘娘擦了擦眼角问他。

「说是闭了一个时辰的殿门,怎么都不愿打开,非要皇上过去不可。后来皇上倒是过去了,只是两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良妃许是言语上冒犯了些,就被……」

小安子见著皇后的神情越发狠厉,一时间那些话竟说不下去。

「被皇上一剑杀了。」

眼见著皇后娘娘听到这话整个身子都晃了晃,我急忙过去扶住她,「娘娘……」

......

皇后娘娘几乎是和太后同时到的。

前者木著脸什么神情都没有,连方才露出的几分脆弱都被遮掩得很好,后者却火急火燎的,像是生怕皇上再做出什么事来。

而皇上果真没让佘太后失望,他站在琼华殿中,很是厌恶的瞥了眼地上的良妃,而后朝皇后娘娘露出一抹阴冷的笑:「这个毒妇,屡次戕害皇嗣,其心可诛,就以庶人的身份葬了吧。」

从皇上杀死良妃到皇后娘娘赶来,中间有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可他就是要等皇后来了才下这样的旨意,显然是为了膈应她。

而皇后自然不怕他,只冷声道:「本宫今日倒要看看,谁敢以庶人之礼将良妃下葬。」

原本要动手将良妃抬出去的几个宫人听到皇后这话,又立马僵在了原地,只垂著头,听皇上用掺著几分怒火的声音质问皇后娘娘:

「洛清,你要抗旨么?」

「是啊。」皇后娘娘却是一个眼神都吝啬给皇上,只望著他手里的那把长剑,「今日,我就是要抗这个旨,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一句话将皇上反问的哑口无言。

「难不成还想废了我?」皇后娘娘在这深宫住了三年,也同样深谙膈应皇上之道,「你能么?你又敢废我么?」

是了,他不能也不敢。

可当著这么多宫人的面,洛清就这样问了出来,让李烨瞬间觉得脸面全无,几乎气急败坏的想要掌掴对方,却被佘太后的人一把拦了下来。

皇后娘娘冷眼看著,忽的一声就笑了出来:「李烨你真叫我看不起。当初徐氏死在我手里,你也不过是生气我折了你的新臂,如今我只是拂了你的面子,你便要与我动手,也不知那徐氏九泉之下,可觉得瞑目。」

「够了。」

佘太后虽觉得皇上这幅样子著实难看,但也不愿洛清占了上风,「便以贵妃之礼厚葬吧,追加谥号,对外称得了场怪病暴毙了。」

说完,佘太后侧头冷眼看著洛清,面上有些隐忍的不耐,「皇后觉得呢?」

「衣冠进妃陵,尸骨回莫家。」

可她忘了洛清原就有个得寸进尺又偏偏叫她无法驳斥的脾性,原想著自己算是好好与洛清打了个商量,谁知对方并不领情,还叫她生出许多怒气来。

「明日本宫亲自去送,若出了差池,良妃如何没的,本宫可不怕叫天下人知道。」

皇后娘娘说完,再不去看皇上和佘太后难看至极的脸,转身就往外走了。

13.

第二日,皇后娘娘著一身素衣,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捧著骨灰盒,只带了我和阿染便出宫了。

她将骨灰盒放在莫尚书手里的时候,看著对方像是瞬间苍老了数十岁的模样和哭到几近昏厥的莫夫人,有些不忍的撇过头去。

但凡有女儿进宫,自己又有些能力的,都会想办法放几个人进去照应著,良妃到底是怎么死的,莫尚书心里也是明镜一样,可对方是当朝皇帝,他又能如何?

「阿谣生前,最惦记的就是莫夫人做的桃花糕。」皇后娘娘终究还是换了从前的称呼,叹了口气,「斯人已逝,还请莫大人和莫夫人节哀。」

「多谢娘娘。」莫夫人缓过了神,行了个屈膝礼。

「不必,我与阿谣……」皇后娘娘话一出口,又顿了一下,终是释怀一般,眉眼里存著万般温柔,「到底是有多年情分。」

满室静了下来。

皇后娘娘转身要走时,莫尚书领著一家子人朝她行了最重的跪拜礼,他眼底尚还噙著痛失爱女的泪花,对面前这个他从前看著活泼天真到如今冷静自持的女儿家,心底升出几分敬意:「老臣,谢娘娘大量。」

再抬头,皇后姑娘已经走出了莫府大门。

莫尚书扶著夫人站起来,二人彼此交汇一个眼神,无奈摇了摇头。

皇宫里那位,如何配得上洛家姑娘。

莫府门前,皇后娘娘忽然停了下来,她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纤手从裘衣里探出来,素掌朝上摊开,待指尖触到了凉意,才收回来,笑了笑:「下雪了,宫里的梅花也快要开了吧。」

「待回了宫,奴婢去瞧瞧,若是开了便剪些回来,插在花瓶里。」我和阿染一左一右跟著娘娘,她许是想起了去年娘娘生的那场重病,有些嗔怪起来,「娘娘自个,就别去受那样的冻了,哪里看都是看的。」

我们都明白,皇后娘娘每年都要去梅苑站好几日,其实也不是没劝过,年年劝说,却都没用。

毕竟那里于娘娘而言,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从莫府回皇宫的路原是不远,可今日皇后娘娘是微服出来,加上路上有小摊贩,娘娘少不得要流连好一阵子。

从前也不是没有出过宫,可几乎都是坐的轿辇,且后宫诸事繁忙,皇后娘娘少不得要挂心些,所以从未有一次像这般自在过。

「小姐可是喜欢这糖人?」

正出神,就听到一个老头举著手里惟妙惟肖的糖人朝娘娘问道。

「老爷子,能否做一个威武将军模样的人儿。」

雪花慢悠悠的飘著几片下来,待做糖人的老头笑著点点头,皇后娘娘也跟著笑了起来。

有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从前我还未到皇后娘娘跟前侍奉时的模样。

单纯,带著点娇憨,有种不谙世事的美好。

即使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她心生怨怼,却也终究没能将她心底的柔软磨灭了去,纵使后宫中多少人因皇上太后授意,流言中伤她,她也从未放在心上,便是听见了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倒不是怕与皇上他们起了冲突,而是不愿与那些宫人为难。

我想,无怪林少将临死前,依旧死死攥著娘娘绣的平安符,她这样的女子,当得起世间所有的好。

14.

寒梅绽放的时候,一年也就快到了头。

安贵妃操持著还有不到三日的年宴,只觉得头疼无比。

年前出了良妃那桩事之后,皇后娘娘就把自己关在了未央宫里,除了梅苑,哪里都没再去过。

太后那边的人只过来问她,年宴安排得如何了,却对提点自己这件事上只字未语,倒是皇后娘娘打发了她身边的阿琦过来。

阿琦跟著皇后娘娘操持了多次宫宴,做起安排来,很是行云流水,叫安幼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夜间忍不住对著自己身边的大宫女画芩夸道:「阿琦倒是个聪慧又可人的姑娘。」

「可不是嘛,生的也水灵灵的,也不知皇后娘娘日后会将她许给谁。」画芩一边给安贵妃卸著珠钗,一边打趣。

安贵妃揉著太阳穴的葱指一顿,透过铜镜望著画芩笑开:「莫不是你自己有心上人想要出嫁了,才掰扯到人家阿琦身上。」

心里却也暗暗赞同画芩所言。

阿琦出落得越发好看了,这样的美人胚子,若非是皇后的人,只怕早就被纳入了后宫,毕竟皇上贪恋美色得很,只是不敢去招惹皇后娘娘罢了。

......

除夕之夜,年宴之上。

我看著这歌舞晏晏,颇觉得赏心悦目,那些个美人跳起舞来实在叫人心生欢喜。

舞罢,美人退场。

一白衣男子戴著半副面具,在众目睽睽之下,迎著美人逆行而来,而后停在殿前:「微臣给太后,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纵使三年未见,我依旧能够一下子就把他听出来,即使他不开口说话,我也能认出他,微微往上扬起的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曾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而他脱口而出「微臣」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眼前的人白衣胜雪,只是站在那里都能生出一股「陌上人如玉」的温润气质。

「爱卿不必多礼。」皇上似乎对他的到来很是感到欣喜,这让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朕给众卿介绍一下,新就任的国师,穆珈漾。」

殿内有些安静,我瞧见摄政王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珈漾,为什么要选择他呢?他并非良主。

可我不能和他说这些话,我甚至不能也不敢去同他相认。

我……

我对所有的事都无能为力。

「那臣就先恭喜皇上喜得良臣,也恭喜穆先生择得良主,为我大宁创一段共建社稷的佳话。」

摄政王并未发难,说完饮了一杯酒便走了,走时还不忘看了眼皇后娘娘,眼底略带著些宠溺的笑意。

而我,缓过心神,手心额上全是虚汗。

「阿琦,你怎么在发抖?」阿染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皇后娘娘一听,转过头来,伸手捏了下我的手心,细眉蹙起:「可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还未好净,手心竟这样冷?」

我原想说,娘娘,我没事。

可等她把小暖炉塞进我手里,还是未能开口说出一句话。

「阿琦,你不用担心,你总要相信,有些人若非十成的把握,不会进来这皇城。」皇后娘娘语焉不详的说了这句话,而我听懂了。

她知晓那些事后,去密查过许多事,我总想著她从不过问我的过去,也不过是念著几年情分,却不想,她从未怪我对她隐瞒什么,反而反过来安慰我。

那些浮浮沉沉的心绪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一时只觉得眼眶酸的厉害。

15.

那日宫宴后,我以为我要许久才能见到珈漾了。

却不想,不过掰著指头过了十五天,中元佳节,皇后娘娘睡著后,我一个人坐在侧殿的庭院里看月亮时,那个人翻墙而入。

他换了身夜行衣,不似往日总穿著素白的衣裳,看到我,立马将面巾拉了下来,眼尾眉梢全是笑意,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几分桀骜。

他唤我:「阿琦,来抱抱。」

我总这样没出息。

扑进他怀里的时候,我就这样骂自己,可他怀里那份独有的气息又叫我甘愿沉沦。

「阿琦,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珈漾的手在我头顶揉了揉,满腔的温柔仿佛要溢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独属于我的,所以为了他,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极好。皇后娘娘待我极好,从不叫我受委屈。」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想许是把头埋在他怀里的原因,一定不是太久未见他,才心酸难忍。

可我自己再如何否认,又有什么用呢,珈漾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他只消一听,便清楚的知道我所有的情绪。

「我来了,你别难过。」他叹口气将我从他怀里拉出来,双手捧著我的脸,看了半晌,到底先笑了起来,「皇后娘娘果真待你极好,养胖了不少。」

「胡说!」没有哪个女儿家是愿意听自己心上人说自己胖的,我自然也是,可羞愤极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最后只狠狠在他脚上跺了一下,转身便跑回房间了。

身后,还能听到他克制的笑声。

那笑声渐渐近了,珈漾踱步到了我房门前,屈指叩了两声:「阿琦,我得走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我没出声,也不知该如何回他,我想见他,可也害怕会让他身陷囹圄,毕竟他如今是皇上的人,而前朝都在洛相和摄政王手里。

外面有轻微的响动,我再开门时,珈漾已经走了。

心里略微有些失落,刚准备关门歇下,蓦地瞥见方才坐著的那张小方桌上,放著一个纸包。

我跑过去打开一看,里面装著几只还漫著香气的糯米团子。

顿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16.

「娘娘,早些歇息吧,阿琦那,那人已经走了。」

阿染轻轻推门进来,将一件外裳披在皇后身上,她一直都知晓娘娘待阿琦更亲厚,同样是一等宫女,但大家都说阿琦才是娘娘身前的红人。

其实她和阿琦都不在乎这些,她们要做的本就只是伺候好娘娘就够了。

她犹记得初见阿琦时,对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眼里却藏著化不开的哀愁,和那时的娘娘极像。

现在想来,便真的是为了那个相爱却无法相守的人。

那时闲下来,阿琦总爱望著天空出神,而娘娘就总爱望著阿琦,像是在透过阿琦看自己,也像在看那个死在边关的少年将军。

「阿琦是个傻孩子。」皇后娘娘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穆珈漾纵使喜欢她,可真的会是她的良人吗。」

阿染想起桌上的糯米团子和阿琦傻笑的模样,愣了愣:「想来,会是吧。」

「嗯,若真是良人,自然是极好的。你日后若是也遇到了自己甘愿付诸一生的人,可要记得和本宫说,本宫为你做主。」

皇后娘娘似是心情不错,转过头望著阿染,笑里多了几分调侃。

阿染瞬间小脸一红,嗔怪的喊了一声:「娘娘……」

......

朝堂上的风向渐渐变了。

原本两方并立的局面因为穆珈漾的出现,变成了三方抗衡,因著穆珈漾是上一任国师崇老的亲传门生,所以有了许多的拥戴者。

皇上和佘太后对于这个局面很是满意。

连带著也越发的爱跑来未央宫找皇后娘娘的茬,而我,一方是娘娘,一方是珈漾,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不想娘娘每日过得那样糟心,时不时要被皇上出言讥讽膈应两句,可也贪恋珈漾的温柔。

他们都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可我没想到,他们要站在对立面上,才能好好过下去。

是夜,月凉如水。

我正在寝殿里陪著娘娘说话,皇上便一身酒气的冲了进来,高声嚷嚷著要皇后侍寝。

皇后娘娘并不理会他,只冷漠的看了他一眼:

「后宫姐妹这么多,皇上难道不满意么?」

「你放肆。」皇上这话说的含含糊糊,脚下都发著虚,想来是喝多了。

可却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突然朝皇后娘娘跑过去,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埙朝墙上掷去:「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哐当」一声,埙应声而碎。

皇后娘娘僵在原地,面如死灰。

直到有侍卫听到声响进来,皇后娘娘才又猛然回神,几乎是一瞬的功夫,佩刀被娘娘从侍卫腰间拔了出来架在皇上的脖子上。

刀刃将皇上的脖子划出了血,他瞬间便醒了酒,看著双眼通红几乎要将自己撕碎的皇后,头一次感到害怕。

他从前知道自己打不过洛清,所以并不怎么敢真的招惹她,即使小打小闹的招惹了,洛清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今日喝醉了酒,想起往事只觉得酒意和怒意一起上了头,他眼看著地上的碎片,只觉得心尖都在打颤。

「李烨,都传本宫会时不时发作失心疯呢,你说,若我今日把你也杀了,会怎么样呢?」

「娘娘,不可啊。」

众人齐齐跪著,听了这话忙将头埋进手臂里求道。

皇帝再错,弑君都是要诛九族的,更何况是他摔坏了一只埙的事。

娘娘到底存了几分理智。

佩刀渐渐从李烨脖子上拿开,他正要松口气,便看见洛清手腕一翻,一刀划在了他的左臂上,不等他呼痛,洛清已经把刀一扔,指著未央宫的大门,声音冰冷:「滚。都给我滚。」

我和阿染原想安慰娘娘一句,她却没给我们开口的机会:「都出去罢,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17.

退出去的那一刻,我看见皇后娘娘跌跪在地上,而后伸手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拢在一起,动作轻柔,像是害怕它再碎一次就随风化尘了一般。

内殿里传出小声的呜咽,我和阿染各自站在门口一边,相对而望,忍不住跟著难受起来。

那是林少将留给皇后娘娘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呜咽声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再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我看著皇后娘娘抱著自己哭到虚脱的模样,心底里对珈漾也生出了几许怨怼。

若他不到这皇城中来,不为皇上谋事,何来今日皇上敢这般硬闯未央宫。他明明志不在此的,为何一定要来趟这趟浑水,搅乱这上京风云。

皇后娘娘哭了许久,大约是哭累了,靠在贵妃榻旁就睡了过去,手里攥著那块较大的碎片,生生染了血。

我和阿染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把她的手掰开,只得作罢。

「我们都出去吧,娘娘醒来若想见我们,自会传唤的。」

阿染轻轻拽了拽我的袖角,几乎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到了皇后娘娘。

殿门关上的那一刻,一个身影从窗外翻了进来,走到洛清床前,看著她熟睡中仍流下泪水的模样,眉心全是心疼。

许久,他伸手在她眼角摩挲了几下,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阿清,你再等等,往后再不会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窗外被人轻轻敲了几下,来人知道时间已经到了,终是依依不舍的摸了下洛清的脸,转身又从来时的地方翻身出去了。

18.

「心疼了?」

从皇宫里出来,穆珈漾慢悠悠赶著马车,挑著眉瞥了眼一言不发颇有些严肃的林遇辞。

原想著对方是个寡言的性子,不会回答,只自己心里知道答案就好,却忽然听见林遇辞开口:「嗯,心疼了。」

是真的心疼吧,手攥的那样紧,指骨都泛了白,甚至连刚才说话时的声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穆珈漾一瞬间便坐直了身子。

他一直都知道,林遇辞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这上京城来,接回他最爱的姑娘,也一直都知道林遇辞的情深要胜过世间许多人。

可头一次听到对方回应,心里又是另一种感触,连带著忍不住想起了深宫里的阿琦。

但他很快还是将这些杂念摒弃,轻声问林遇辞,

「你此次来上京城的任务是什么?」

「今晚子时,刺杀一个人。」林遇辞压低了声音。

这不是他们的行事风格,刺杀这种事,再如何也不该轮到一旦被发现就万劫不复的林遇辞来做。

「何人?」

「你。」

「……」穆珈漾自知有些计划实施时,不知道比知道要更好,这样才能更完美的骗过那些人的眼睛,但心底总还是有些好奇,是怎样的人物,需要林遇辞亲自动手。

可等对方直白的告诉了自己,又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马车绕过了两条长街,穆珈漾看著戴上斗笠一脸漠然从车上跳下来的林遇辞,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

洛清和林遇辞这两个人,当初到底是不是贪恋对方的好颜色才心生爱慕的。

「今晚府内戒备一定要更森严些,但我必定会近你身,少许皮肉之苦还是要受的。」本是该走了,但林遇辞还是回过头叮嘱了他一句。

那种替他人著想的柔软,和皇宫里那位,竟是像了个十成十。

......

而此刻,皇宫中,佘太后看著一直在自己面前喊痛的李烨只觉得头疼欲裂,心里也跟著烦躁起来:

「好端端的,你为何跑去未央宫闹起事来?朝堂上方才有了些许起色,你若是让洛清有个什么好歹,那摄政王和洛相能给你好日子过?」

李烨自知理亏,但一想到洛清身为自己的中宫皇后,竟然为了另一个男人留下来的东西差点要杀了自己,只觉得又冒起火气,「那又如何,难道朕就怕他们了吗,就要一辈子被他们压在手掌之下做一个无用的傀儡皇帝吗?」

这番话显然戳到了佘太后的心窝上,她原本恨铁不成钢的想法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不由得就冷笑了一声,

「好啊,如今皇帝多了个穆先生,长本事了,既如此,你便拟了废后圣旨,明日早朝之上,当著洛相和摄政王还有众大臣的面宣读你这个英明的皇帝陛下的旨意。」

说完,又从墙上取下一把剑来,扔在皇上面前,「再或者,你拿这把剑直接去杀了皇后,毕竟你可不是什么任人掌控的傀儡皇帝,有自己想法得很。」

皇上早有心思想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如他这样的人,一旦独掌政权,届时势必和自己离心。

佘太后看著从沉默不言逐渐到神情阴郁的李烨,转身就走出了朝阳殿,她望著深深宫苑,露出几分讽刺的笑意来。

也许先帝死前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他说:终有一日,你会为自己选择了李烨而悔不当初。

19.

听说昨日夜里,朝阳殿内传出了皇上和太后的争吵声。

想来是意见相左。

佘太后虽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到底骨子里还存了些底线在,也不会做些无用的事,虽话语上总要刺娘娘几句,却也不至于太过分,且往往都会被娘娘堵回去。

又许是我知道那些往事,所以总觉得她比皇上还是要好许多。

又或许,是因为那些往事,心底里到底有些心疼她,从而不至于厌恶。

「阿琦,不好了,穆先生遇刺了。」

我与珈漾的事,娘娘和阿染都知晓,所以她跑进来的时候,几乎没来得及向娘娘请安,就匆匆抓住我的双臂。

听完她的话,我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连皇后娘娘说话的声音都觉得遥远。

「阿琦拿著我的令牌,出宫去看看穆先生吧。」皇后娘娘在梳妆台前坐著,眼睛还有些发肿,应该是昨夜哭的太久导致的,听到阿染的话,转过身将令牌递过来,见我许久未动,又添了一句,「拎些名贵的药材,代本宫去看看他。」

「是。」我知晓娘娘的体贴,也实在担心珈漾的情况,便接过令牌去库房取药材去了。

被管家领著进珈漾房间的时候,我瞬间怔住了。

床前坐著一个扶风弱柳般的姑娘在给珈漾喂药,那姑娘模样生的极好,姓许,是禁军统领许钊的独女,单名一个玥字。

在上京城有个才女的好名声,如今十六岁,仍待字闺中。

皇上原是要把她选进宫来的,但许玥死活不愿,许钊早年丧妻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疼到骨子里,愣是在皇后娘娘的未央宫前跪了一个时辰,求娘娘劝皇上收回成命。

那次,为了许玥的事,皇后娘娘和皇上又大闹了一次,原是皇上单方面的闹。

只后来被佘太后知晓了。

许钊是纯臣,只效忠于皇上,又是这皇城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佘太后不愿为了这种事寒了许钊的心,最后终是把皇上给劝住了。

只是此刻,她竟然出现在珈漾的房中,做著这样亲密的事,叫我一下子觉得心口发闷,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玥却走到我跟前,待我半侧著身子,她才虚行了一礼,因我此刻代表的是皇后娘娘。

她说:「谢皇后娘娘挂心。」

我没有说话,只看了她一眼回以一笑,才遥遥朝珈漾看去。

他嘴上没什么血色,像极了几年前他生那场重病时的样子,叫了看了有些担心。

「你们都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托阿琦姑娘带给娘娘。」这话,珈漾是对许玥说的,后者抿了抿唇,扬起一抹清丽的笑便就出去了。

待房门关上,珈漾懒懒靠在床头冲我招了招手:「阿琦,过来,我抱抱。」

我听话的走了过去,却终是没有俯身抱他一下。

许玥那样堂而皇之的进出穆府甚至他的房间,绝非是什么普通的关系。

我知道我原不该生气的,也没有什么资格生气,可这几年在皇后娘娘身边待著,连带著脾气都娇纵了许多,忍不住就有了性子。

「阿琦,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得不照办。」

珈漾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是啊,皇上的意思,如今他是皇上跟前最受重用的臣子,许钊虽是纯臣却从不参与朝中之事,只一心守好这座宫城,可若是他女儿嫁给了珈漾,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不做了。

「她喜欢你。」我低头看著自己被他抓住的手,「那你喜欢她吗?」

我并不想要得到什么,可我始终想知道一个答案,他从前说欢喜我,如今是否又心悦了她人?

20.

我那天并没能从珈漾那里得到答案,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望著我叹了口气,然后放开了我的手。

那一瞬间我才终于明白皇后娘娘望著我时,眼里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无奈与心疼是为什么了。

因为她一直都知道珈漾来到这繁华绚丽的皇城是为了什么。

而我,被所谓的欢喜冲昏了头,以为他真的是为我而来,以为我心爱的少年郎也会如当年的林少将那样,曾不远千里也只为看一眼自己心爱的姑娘。

回到未央宫后,我去见了皇后娘娘,她见我情绪有些低落,以为是我身体不太舒服,便叫我早些下去休息。

我应了一声,回房后就把自己关在了里面,有小宫女来唤我去用晚膳,我也权当没有听到,直到皇后娘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阿琦,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会好受许多。」

我原是想同娘娘说句什么的,可开口半晌,只觉得眼泪簌簌而下,叫人发不出声音。

「阿琦,其实有些事你不知道的。从前我刚进宫时,也是同你这样一般难过,只想把自己关在未央宫里,谁也不见最好。纵使逼著自己去见人,也只有满心的烦躁。

因我是被迫嫁给李烨的,可那样的场面,我除了嫁给他再没别的法子了,他们硬是要将那个位置塞给我,那我便坐著罢。

只是那时,我日日都会做著同一个梦,梦见我的少年郎骑著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闯进这未央宫里,对我说:阿清,我来接你回家。

可是,一日一日醒来,我还是在未央宫里,我没能见著他。

我便想著,那就这样吧,这世上本就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的,我怨谁都不会怨他。

然而我入了这宫城不过月余,就有人告诉我,我的心上人他战死边关了。

若真是战死,我寻个好的法子随他去了也罢,可他是被李烨害死的,这个皇帝,大宁的皇帝,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将军密泄了出去,我都替他觉得悲哀。

后来边关没有寻到阿辞的尸骸,我又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许是他跟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失了记忆,将我们全都忘了,落到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娶了一个好姑娘,此生都逍遥自在。」

我从未听过娘娘这些心里话,如今听下来,只觉得心疼。

「所以阿琦,你要明白,穆珈漾到这皇城中是要独占一方的,你若爱他,便爱他所爱,想他所想,不能满心只有两个人的情爱。他与我阿爹还有舅舅终究要站在对立面的,可那与我无关,也与你无关,你只要随著心走便好了。

我与你说这番话,就是做好放你走的打算的,你随他去,我自会给你一个最体面的身份,绝不叫你受了委屈,也不会怪你,你与阿染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不能同阿辞在一起,心里也只想著你们能有个好的归宿。

日后若是他与我父亲他们如何,也定会彼此留个体面,你不必太忧心。」

这番话说完,我几乎是夺门而出,径自扑进了皇后娘娘怀里,眼泪怎样都停不下来。

21.

躲过侍卫巡逻,从皇宫里出来后,穆珈漾望著林遇辞迟迟没有说话。

对方带著斗笠,穆珈漾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这些年我总不明白,洛清究竟何能,让你迷恋至此,如今,倒是知晓原因了,这世上许是没有几个人,能有她这样的胸怀。」

「可我不希望她这样,受了委屈都是自己一个人吞。」林遇辞不爱喝酒,年少时曾喝过一次,好一阵才将洛清哄回来的,现下,脑子里也只有洛清那几句话一直在脑海里回荡。

话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两人沉默相望,许久,店外传来打更声,穆珈漾才轻轻叩了叩桌面,

「金陵那边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一切都已就绪,只欠一把东风了。」

「那……」店内烛火曳曳,穆珈漾桃花眼微微一眯,眼下泪痣顿时生出几分妖艳,「我就替皇宫里那位来加快下这把东风。」

......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去见了皇后娘娘。

我从前一直想嫁给珈漾,可如今想来,他有他的治世鸿志,而我并没有那样的心胸去留在他身边。

就如同一个时辰后,朝堂上皇帝为他赐了婚约,对方正是我昨日在穆府见过的许玥,这样的事我既难以接受,便唯有放弃他了。

然而,还没等我将这道旨意完全消化掉,那许玥便找了来,她在皇后娘娘面前恭敬的行了个屈膝礼,眼睛却直直望著我,里头有著温若秋水的光。

「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她约莫看了我好一会,才又笑意盈盈的朝娘娘望过去。

皇后娘娘自是知晓她来的目的,将她也盯了半晌,待许玥有些不自在了,才点点头:

「去吧,一炷香的时间,本宫可没等人的好脾气。」

22.

「许姑娘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不必这样一直看著。」

我和她站在徊廊里对视了许久,她一直没有开口,我便觉得自己有些不耐烦了。

语气也有几分尖锐。

「我知道你喜欢珈漾,我今日来就是想问你,你可愿嫁给他?」许玥的声音很是温柔,像湖上清风,可与娘娘的有几分不同,娘娘的温柔里总带著些微醺的慵懒。

我如是想著,再细细想许玥方才说的话,蓦地一愣。

许我是个庸人吧,我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许玥原是望著我的,见我这幅神情却忽然转过身,只留下一个侧颜,她说:

「珈漾娶我,是迫于圣命,我知道。但他对你的喜欢却是真心实意的,我那日在他书房里看到了你的画像,栩栩如生,几乎把他的柔情都付诸在了里面,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心上不会有我的位置。」

她这样在我面前剖白自己,有一瞬间,我竟有些恍惚,许是我对感情有期待却从未执拗,而我心疼这样为爱甘愿望著自己心爱的男人怀拥她人的女子。

「昨日夜里,他喝了酒,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几乎以为他对我也是有些许情意的,可他脱口而出喊的是你的名字。」

她终究是对我有些怨气的。

这世上的女子都一样,心里尚有情爱,谁又能真的做到与别的女子拥有同一个夫君。

「许姑娘,圣旨已下,你我谁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也不必再来试探我的心意,我与穆先生已是过往,你只管安心做穆夫人便好。」

徊廊里一阵一阵的风吹起帷幔,许玥望著阿琦的背影许久,终是无奈一笑,她觉得自己今天来这里是一件极蠢的事。

她试探不假,但想让阿琦嫁进穆府是真。

只是她不知道,阿琦从一开始便早已心有决断,她只是一个侍女又如何,她能在穆珈漾心上,也能放的洒脱。

「许姑娘,我家阿琦只嫁良人,绝不为妾,你请回吧。」

踏出宫城的那一刻,皇后娘娘站在未央宫徊廊里说的那句话,犹还在耳。

许玥忍不住回过身望了眼这座无数人向往和无数人想要逃离的宫城,半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叹了口气:「阿爹,您从前和我说,皇后娘娘是这宫城里最存善念最值得钦佩的人,我不信,我见著的皇后娘娘总是冷冰冰的,与人说话也从不和善。」

「可今日,女儿才觉得,阿爹说的是对的。」

许钊看著冲自己嫣然一笑的女儿,忍不住也笑著点点头。

若非皇后纯良,他当初为何要求到她面前去,皇宫里多少阴暗之事,若无皇后心有善念,何来这样风平浪静。

他十五岁随师傅守这座宫城到如今坐上统领之位,见过太多手段,这几年,却后宫皆宁,除却皇上自己闹出来的事,再无人造次。

而良妃。

许钊忍不住想到了从前在他面前向他讨过糖的两个小姑娘,终究只在心底叹了口气。

23.

四月廿四,晴,宜婚嫁。

许钊在众人贺喜声里将女儿送上了花轿。

红妆十里,如此大的排面,叫人看了也只叹一句,好一段才子佳人的好姻缘。

而此刻未央宫内,我听著皇后娘娘弹了一遍又一遍的《凤求凰》,心底里有些难以言说的疼。

我该恭喜珈漾喜得佳人的。

许玥会是个好妻子,至少,比我定要好上许多。

「娘娘,摄政王来了。」

阿染刚来传报,摄政王已经健步如飞的走了进来,才看见皇后娘娘,他便朗声一笑,眉眼间尚有年轻时的风采:

「阿清可想念舅舅?」

从前摄政王避嫌,极少来未央宫,他每次来时,我望著他就忍不住想起慈宁宫里的佘太后。

不知他们究竟有过一段怎样的过往,以至于曾经那样一个寡言少语的女儿家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其实佘太后每次见皇后娘娘的时候,都会有那么一小会的失神,我想大约是因著娘娘和摄政王有几分神似。

「今日那样的大事,舅舅竟没有去?」皇后娘娘轻声同摄政王说著,想来是怕我听到,徒惹伤心,可即使那样小声,我还是听得分明,不免有些想笑又有些难过。

「不去,那样的热闹,我本就不喜欢,难得今日得空,便过来看看我家阿清。」摄政王摸了摸皇后娘娘的头,而后在椅子上坐下来,他似乎很爱笑,我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但每每见时都含著几分如沐春风的笑意,不像洛相那般严肃,「几月未见,舅舅瞧著,越发好看了。」

这话皇后娘娘爱听,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舅舅年轻时,若是知晓将这些话说给上京的姑娘们听,指不定多少媒人上门呢。也是外祖母心宽,要是换了旁人,您现如今三十有七都未娶妻生子,早就急得大骂不孝了。」

「唔,好在阿娘她心宽。」

摄政王说著,似乎还忍不住有些窃喜,这下,连皇后娘娘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才好,他却又自顾自的朝一旁的古琴走去,

「今日怎的有心弹琴了?」

皇后娘娘也陪著他往那边走,亦步亦趋,像个跟在长辈身后讨要糖果的孩子:「闲来无事罢了,上京城若论古琴上的造诣,谁能与舅舅一较高低。」

摄政王正要弹一曲时,听得这话忽然手下一顿,而后自嘲般笑了笑,

「其实是有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当年她也曾一曲闻名天下,只是后来……」

「只是后来如何了?」皇后娘娘并非不知道摄政王与佘太后有过一段过往,可却从未听说过佘太后会弹古琴,自然忍不住要追问一番。

「只是后来她嫁了人,便不再喜欢弹琴了。」

摄政王一捻琴弦,指尖一曲《凤求凰》响起。

我从前只觉得皇后娘娘琴弹得极好,可如今听来,才知这人外有人。

未央宫外。

佘太后原是想来同皇后说一下半月后自己寿宴的事,安贵妃做事虽妥当,但终究不及皇后安排的顺心。

却不想,未央宫内传出阵阵琴音,似是一瞬间忆起了从前。

「里面是皇后在弹琴么?」

她望了眼准备进去通报的守门小太监,将对方喊了回来。

「回太后,是摄政王今日来看皇后娘娘了。」小太监跪在地上,想起刚才太后阴沉的脸,身子有些瑟瑟发抖。

佘太后又站著听了好一阵子,而后就走了,走时不忘叮嘱小太监:「哀家来过的事,不必告诉皇后。」

「是。」

24.

五月初九,太后生辰。

这许是佘太后永远都忘不掉的一个生辰,半个时辰前她还在接受众人贺拜,心底里暗暗气恼皇后又以身体不适为由不来参加自己的寿宴。

半个时辰后,满宫传来震天的厮杀声。

李烨几乎是一瞬间就躲在了佘太后身后。

摄政王和洛相齐齐立在朝堂下,眼看著穆珈漾一步步朝他们走来,手里拿著一块玉佩。

「不知佘太后可还记得这块玉佩?」

穆珈漾的声音不大,可佘太后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待对方用手指捏著玉佩提起时,她几乎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那块玉佩,她自然记得。

她入宫便是去做皇后的,只是初时先帝有一个极宠爱的宸妃,若非家世低微,又有当时的太后娘娘把持著后宫,先帝定是要让宸妃坐镇未央宫为一国之母的。

后来,宸妃诞下了一个皇子,先帝很是喜欢,恨不得立马就昭告天下,他已有属意的太子人选。

那皇子单名一个衍字。

与延字同音,取国祚绵延之意。

这番话,是先帝说给宸妃听的,自己安插在启祥宫的宫女再复述给了自己。

佘太后本就不喜欢先帝,也根本不在意先帝宠爱谁,可这样将她抛诸脑后,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让她很是生气。

于是便有了宸妃带李衍去鸣晨寺为先帝祈福被山匪追杀,宸妃自杀李衍跌落悬崖一事。

她原以为,李衍和宸妃早已丧命,却不想,如今那个人拿著那块刻著先帝亲笔题字的玉佩回来了。

「一块玉佩,哀家为何要记得?」

她冷眼瞧著站在一处的三个人,待目光与对自己满眼失望的摄政王撞在一起,佘太后一下子失了许多底气。

从前她做错了什么事情,傅逸就总爱用这种眼神看著自己。

可现在他再这样,佘太后忍不住心底里生出许多委屈和怨怼来。

明明当初是他不要自己的,那把琴也是他摔断的,而今他又凭什么来指责自己做错了。

「佘媛,事到如今,你依旧要护著你身后的李烨吗?」洛卫抒知晓傅逸的性子,若非对方是自己的大舅哥,他定要一个白眼过去,「他并非先帝的孩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洛卫抒,你说他不是先帝的孩子,证据呢?」佘太后冷笑一声,「至于护著他,哀家既选择了他,本就应当护他周全,若是你,你又会舍得让你的清儿被人欺负么。」

佘太后知道自己是在拖延时间,可想到李烨亲自将许钊推到了穆珈漾手里,只觉得心底一片哀凉。

这一切,也许从一开始,便是他们几个做的局呢。

25.

「皇后娘娘,外面……」

阿染是跑著进来的,可方进内殿,就看见两个黑衣人,一人挟持著皇后,一人挟持著阿琦,她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了。

「皇后娘娘,得罪了。」那人将匕首架在洛清的脖子上,带著她就要往外走。

洛清原就是不怕死的,可阿琦的脖子已经被划出了一个血痕,她怒极反笑起来,「你大可把我的婢女杀了,试一试能不能够威胁到我,左右我也不怕死,你伤她一分,于我并无半点意义。」

「但若是她因我而死了,我也绝不苟活。你们只管再下手重些。」

黑衣人对视一眼,显然不敢拿洛清的话当作玩笑,如今正殿之上,还等著他们将皇后带过去,以求得一丝转圜生机,

「我们可以不伤害她,但皇后娘娘要跟我们走。」

说完,那个人径直把阿琦往阿染身上一扔,而后护著同伴带著洛清往殿门走去。

却在走出殿门的一瞬间,两支穿云箭带著划破长空的声音直直刺穿了两人眉心,匕首擦著洛清的脖子掉下来。

可抬头望著来人,她几乎忘记了疼痛。

只是一瞬间,眼底雾气腾升,叫她将这一切都看得不太真实。

阿琦曾在洛清画里见过林遇辞,或坐或站,或蹙眉或浅笑,骑马写字,许多种模样她都见过,却从未有一次是这副模样。

他站在洛清的面前,满眼的心疼,方才那只将挽弓射箭做的行云流水的手,如今却微微颤抖著,像是想摸一下洛清的脸,却又害怕对方不愿。

而洛清却飞快的伸手将他抓住,放在自己脸上,等确认了那是带著温度的手时,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那天未央宫里所有人都看见,洛清是哭著扑进林遇辞怀里的,

「你怎么才回来呀,我以为你死了差点就随你去了你知道吗,林遇辞你个王八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做梦总是梦见你不要我了,我在这里一点都不开心,可是你没死你都不来看看我。」

「李烨他们总是欺负我,他还把你留给我的那只埙给摔碎了,我难过了好久。」

「刚才那两个人想挟持我,还把我的手和脖子弄伤了,可疼可疼了,呜呜呜呜呜呜……」

洛清是一边大哭一边说这些话的,像一个迷了路被大人领回家的孩子。

阿琦从前不是没见过洛清哭,却也是从没有一次像这样,哭的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委屈,连同平日里那些倔强也通通都丢下了。

从前,她总觉得,洛清是这世上最坚强的人,却原来,像个姐姐一样在她们面前为她们撑起一片天的人,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只是,这所有的软弱和小脾气,都只留给那个人。

那天阿琦是站在洛清的背后的,她清楚的看见林遇辞也红了双眼,嘴里却只一直说著:「对不起,阿清,是我来迟了,让你受委屈了。」

26.

李烨和佘太后败了。

洛卫抒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先帝遗旨,打开来,上面写著一个「衍」字的时候,他们就败了。

这场战争,从头到尾,他们都是输家。

佘媛也恍然明白,这些年,自以为是的聪明通透,却终是活在他人的算计里,每一步都从未逃出他们的掌控。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问。」

佘媛摇摇晃晃坐在龙椅上,抬手将头顶的凤钗取下来,眼睛直直望著傅逸:「当年你摔了我送你的瑶琴,得知我要嫁给先帝进这宫城做皇后时,可曾……」

她哽咽了一下,抬手将凤冠扔在了地上,深吸一口气,「你可曾后悔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傅逸身上,他开口,喉头却哑住,好一会,才道: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后悔,年少无知时节太意气用事,弄丢了自己心爱的人。」

满殿寂静,却不知是谁轻轻叹了口气,佘媛听得他那番话,抬手便捂住了眼睛,可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她失声哭了许久后,抬手便将凤钗插进了自己胸口,几乎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

傅逸是瞬间跑向了她的,他平时那样注重仪态的一个人,跌跌撞撞向自己跑来,佘媛只觉得满心的酸楚不知如何疏缓。

「阿媛,你不必这样的,我原想等此事了结,便带你归隐的,你不该这样的。」

年少时,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想要为这大宁的江山付出自己全部的热忱,却忽略了这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他总以为佘媛那样喜欢自己,便不会走的,所以成婚什么的,再等等也无妨。

可那次他出征北伐,却收到了佘媛要入宫为后的消息,他顾不上什么北伐了,也顾不上什么军令在身了,他只想回去,求佘媛不要和自己赌气,他再不闹了,他回来娶她。

他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却还是迟了。

他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皇后了,望著自己的眼神也再没了往日的柔情。

后来,他因为私自离营被打了三十军棍,在床上躺了近乎一个月,等恢复了之后,他便决定要回到这皇城中来了。

这些年,他知道她做了许多错事,可一桩一件他都算在自己身上,若非因为自己,佘媛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所以这些年,他步步为营,只想有朝一日将她带出这深宫,他不在乎她有过怎样的过往,只要往后在一起,再不与对方心生怨怼就好。

却忘了,她也从来都是个倔强的性子。

「傅逸,这一生,能够喜欢你,我很满足。」佘媛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点一点的流失,那些往日美好的时光也在脑海里倒放,「可是傅逸,下辈子,我不想遇见你了,喜欢你很好,但是太苦了。」

27.

那天,洛清是晕倒在林遇辞怀里的,她哭的太狠,几乎脱力。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还躺在未央宫里。

熟悉的场景,和梦里一帧一帧全部重叠在了一起。

她随手抓了件外袍披上就跑了出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只想去证实一下,是否又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就在洛清站在阳光下,几乎放弃的时候,一个人骑著高头大马,跨过未央宫的宫门朝她而来,然后勒马在她跟前停下。

马上的人,朝洛清伸出一只手,笑意浅浅,带著万般柔情。

他说:「阿清,我来接你回家。」

和梦里一样。

洛清慢慢伸出手,一点一点看著自己的手放进林遇辞的手中,似乎害怕用力一点,梦就醒了。

林遇辞却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微微使了点力,就将她带上了马。

洛清搂住林遇辞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背上,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真实的温度,才终于相信了他真的回来了这个事实。

红枣马在永巷飞驰,所有人皆为他们让道,一直到出了这座宫城。

「阿辞,以后再不许离开我了。」

「嗯!再也不会了。」

往后山高水长,红尘万千,我只护你一人平安喜乐。

(正文完结)

番外篇【林琦×李衍(穆珈漾)】

(一)

我叫祁琬,年十六。

是户部尚书祁燮的庶长女。

只不过,那是一盏茶功夫前的事了。

此刻我正跪在祁府正厅里,为我的嫡母奉茶,而她喝下的那一刻,我便已然是祁府的嫡长女。

年前宫里传了旨意,二品大员择女入宫,圣上大选,直封妃位,可不是我一个庶女能有的福气,而祖母又舍不得将窈窈送入宫去。

祁窈是我的嫡妹,小我两岁,生得娇小玲珑,一双眼睛如小鹿一般清澈明亮,叫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所以,眼看入宫在即,祖母便想了这个将我过到嫡母柳氏名下的主意。

她是问过我想法的,可在祁府,我又何来自己真正的想法。

昨日晚膳后,祖母将我叫去了她的院落,同我说了许久的话,最后出来时,只记得她那句:

「琬琬,你与池家公子的亲事我已经叫你父亲退掉了,你只管安心入宫便是。」

这句话叫我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能勉力应了一声「好」。

池辙长我五岁,所有人都觉得我许配给他是受了委屈的。

可我不这么觉得。

十三岁那年,在揽月楼,乍见十八岁打马路过上京城,眉眼里盛满了恣意潇洒的池辙,只觉得欢喜得不行。

待回了家,接连梦见他好几次,我才知道,原来动心这种事,真的只要惊鸿一瞥而已。

所以,我不委屈,我甚至开开心心躲在房间里绣自己的嫁衣,只盼著明年八月来得再快些,这样我就能早点嫁给我的心上人了。

可我没能等到嫁给他,我便要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接受来自祖母的全部安排。

我不记得当时是如何走出祖母院子的,只记得昨夜下了很大的雨,我在窗前坐了一宿,眼泪几乎流干了,才终于对自己和池辙到底有缘无分这件事有了几分释怀。

「琬琬,地上凉,快些起来吧。」

柳氏的声音将我神游在外的思绪拉了回来,我一抬头便看见她上前来扶我,和她眼底丝毫不藏的歉意。

我忍不住就想要安抚她的扬了扬嘴角,「多谢母亲。」

她连应了两声,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我说话,便叫我早些回自己院里休息。

其实我不怪她,柳氏是个很好的人,父亲虽政绩可嘉,但实在花心,庶子庶女众多,偏偏柳氏是个容人的性子,从不苛待了谁。

她方才几次欲言又止,我都明白。

她既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入宫,却又对我替窈窈入宫的事感到愧疚。

可这件事,从祖母拿我生母做筹码的那一刻,就容不得我说不愿了。

祁府的徊廊居多,在路过枕星院的时候,我看见了双眼通红的祁窈,她望著我,神情怯怯,不似往日那样活泼,来拽我衣袖时都带了几分试探。

若是往日,她早就揽著我的胳膊,甜甜的叫我「长姐」了。

我不忍心叫她这样难过,便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扬起一抹笑来:「窈窈今日特意在这里等长姐吗?」

「长姐,该是我进宫去的,我去同祖母说,不能叫长姐替我入宫,你那样喜欢池家大公子,怎么能入宫去……」

其实大家都或多或少的嫉妒祁窈,偏偏我就很喜欢她,即使祖母为了留住她将我送入宫去,我也还是喜欢她。

所以,为了叫她心里好受些,我咬了咬牙道,

「窈窈,是我自己要入宫的,年前我和你说的那些欢喜池辙的话都是唬你的,那些所谓的欢喜和宫里的荣华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话我说的重了些,窈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连拽著我衣袖的力度都小了许多,

「长姐?」

我轻轻将衣袖从她指尖带了出来,叹了口气:「回房里休息去吧,明日秋家公子要来议亲。」

是了,以防万一,祖母又将此事安排了妥当,只待双方八字一合,窈窈便是待嫁的姑娘了,可我明明记得不久前,她还是个趴在我膝头撒娇讨要糖葫芦的小姑娘的。

「长姐,你骗我的,你不是这样贪图荣华富贵之人。」

快要走到拐角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窈窈带著哭腔的声音,我脚下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继续朝前走去。

我想,我并不难过的。

可是有什么东西控制不住的从眼角滑了下去,鼻腔里也腾起一股酸楚,叫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缓解。

(二)

待更……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我初见到她时她还未疯,再见她时,确实被她憔悴的容颜吓到

我偶尔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听到有人说,皇帝昏庸,听信妖妃谗言,竟将皇后肚子里五个月的孩子生生让人打没了,那昏君还将那血淋淋的婴孩断了手脚扔在皇后的面前

我在她的梦里无数次见到这个场景,她在这个梦里走不出去,她疯了

我是一只食梦貘

我见惯了世间百态,也尝遍了人间疾苦,皇后日日梦魇缠身引来了我

我日日都能见到这个梦,可我不知该不该拿掉她这个梦

于是我唤醒了她

猛然间的清醒让她无所适从,她见了我也很吃惊

我问她是否还记得那个孩子,我看到她的泪突然间从眼里落了下来

「我可以帮你,我是食梦貘,但这梦太深了,我吃掉它可能会让你的神识受损以至于活不过三十岁」

「你能再帮帮我吗?我想要那个男人死」她是个清冷美人,如今的神色仓皇无措,可她这句话说的没有任何语调,不带任何感情

「我不能插手凡间的事」这是神界的规则,我也别无他法,这人间疾苦连佛都劝人自渡我又能渡何人?

「拿了那个梦我会忘记这个孩子吗」

我说会

「能再等等吗,等我做完这些事再拿走我的梦」

我想了许久许久,答应了她

我是食梦貘,但我对她说,我叫魇

我不知我为何叫魇,我也不知道我何时生于这世间,天尊告诉我,我是一只叫魇的食梦貘,他问我来到世间可曾开心过

我说不曾

天尊又问我为何,我说凡间苦难,我见不到开心

天尊说,凡人为七情六欲所困,我不该为他们而难过

可我也不曾难过,我好像很适合做神,我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爱欲执念,我是个很好的神

我答应了皇后,所以我现在走不了,只能待在皇后身边,我化身成了她宫里的侍女

「魇,你可曾爱过?」我看著她坐在我的对面,灵巧的手翻弄著自己的发饰

「不曾,神没有爱欲」

她抬头看我,「我很羡慕你,魇」我问她为何,可她不说话只是笑

1

我今日见到了静贵妃,她就是民间说的那个妖妃,他们说她美,说她「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她穿著繁复的衣裳,画著精致的妆,很美

我仔细探了探她的气息,她是个凡人

她在我面前停下,她问我为何不跪

我才想起,我现在不是魇了,我只是个侍女,我跪下,我说,奴惊于娘娘天人之貌,她轻笑说让我走,下次可不能失了仪态,我应了声诺,她便走了

她和坊间传的不一样

2

「我今日见到了静贵妃,她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我不喜欢吃凡间的吃食的,但皇后泡的花茶好看,我犹豫了许久也还是应允了

「传闻都说什么?」皇后笑问我

「坊间传闻,静贵妃是妖妃,是妲己转世,要将这国都祸害了去」

「这世人都是这样,一个国能让一个女人祸害了去?明明是帝皇的昏庸文人却总是怪他身边的女人,帝皇贤明他身边的女人就端庄娴静,帝皇昏庸他身边的就都是妲己褒姒」她看我,「魇,你说这世道未免不公?」

「我不懂」我不懂凡人之间的事,可凡人生来本就是不公的

3

皇后的疯病好了这个消息已经整个宫里都知道了

是皇后让人传的消息

「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我有些惊讶我会问她这个问题

「我唤沈瑜」她指尖沾了水写在了桌上

「是何意?」她的名很好听

「无意,只是这名儿轮到了我」

4

我今日去御膳房的时候又遇见了静贵妃

我来这拿著花茶回去给沈瑜,静贵妃拦住我,我被她唤去了她的未央宫

「你不怕我吗?」

「不怕」我不知为何要怕她,我是神,她是人

「为何不怕本宫」她来了兴趣

「娘娘与坊间传的不同」她听后笑到倚在了桌上

「哈哈哈哈哈哈,坊间是不是都传本宫是祸国妖妃?」她笑的头上的流苏一直在晃,她不等我回答又问,「你可有名儿?」

「奴是孤儿未有姓名」我很好奇她叫什么名,我问她「娘娘唤何名?」

她被我一问给愣住了,「本宫唤赵瑜,和皇后娘娘是同一个名,瑜」

「是何意?」我问她

「是美玉的意思」她手指敲著桌子,眼里噙著笑

原来是美玉的意思,「娘娘这名儿,可是赵家美玉的意思?」

「你这小妮子倒是不同,本宫倒想和皇后娘娘将你讨来」我不知她说的真假,凡人太过复杂,一句话里东西也太多

5

我在这宫里快一个月都未见到皇上,皇后这一月闭门不出,也不许其他妃嫔来拜见

我在这一月发现,这宫里很平静

「沈瑜,你可以讲你的故事给我听吗」其实我可以在吃掉她的梦的时候都知道,但是我不知何时才能吃掉,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知道她的故事

「神也会想知道这些吗」她揶揄我

她不回答我,手里握著书卷,只是轻笑,她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要……有趣

「静贵妃向我讨要你,你想去吗,魇」 她问我

我是在哪里都可以的,左右可能要在这宫里待上些时间,「可」

6

我被人带进了她的宫里,她倚在贵妃椅上,摇著团扇

「你来了啊小丫头」

我向她跪安,她走过来将我拉起,我被她左瞧右瞧险些以为自己露了真身出来

「娘娘为何这样看奴?」

她掩面而笑,「你长得像我的故人」

我未变换样貌,这就是我原来的样貌,所以我也有些惊异,不过想来,凡间人多,相像的也不少

「皇后娘娘可有给你赐名儿?」

「皇后娘娘未给奴赐名」 我好像没有过凡间的名字,我一直都是魇

「那你今日起就叫花扶」

「是何意?」 我问她,她说无意,只是好听罢了

7

我见到了皇帝,他好似也不像坊间传的

静贵妃也未有多受宠

皇帝来了这,也不过夜,静贵妃也不留他

「娘娘为何不留住皇上?」我看她在门口站著,直到那抹明黄消失在了夜色才进来

「我与他之间,向来如此」 她未给我解释,这宫里很多事情都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比如,皇后被静贵妃打压,其实没有,宫里的人都敬重皇后,比如,静贵妃专宠,也没有,皇帝好像每个宫都会去,皇帝也不耽于酒色,这宫里像一个迷局

8

「花扶,你说这宫里寂寥,为何还总有人想进宫里?」 静贵妃问我,我答不上来,她也不管我,自顾自继续说

「你说天大地大,去哪不好,非得来这宫里」

「娘娘为何来宫里?」 她见我问她,撑著下巴看我,她的眼神像我以前捡的一只狐狸

「我啊?」 她看向窗外「我是为了他啊,我怕他像小时候一样被人欺负没人护著他,但是现在看啊,他好像也不用我了,可我也走不了了」

他,说的是谁?「为何走不了?」我开口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舍不得啊,花扶,我舍不得」

9

我在宫里待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我鲜少去见皇后

那日我去见她

她过的很不错,脸上气色好了许多,与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差不多的

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她,是因为封后大典,我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于是也化成人形混在了人群中

没想到三年后我又见到了她

我想起上次问静贵妃为何进宫,我也问了皇后

「沈瑜,你为何进宫」

「为命罢了」

10

那日之后,我未再走出中宫半步

沈瑜不知在哪寻来的咒,它限了我的神力,让我变得和凡人一般,甚至连门都没办法出去

「沈瑜,你做什么?」 我问她,她淡淡然起身,走到我面前

「魇,再等等吧,我需要你,过了这段日子之后,我就会放你走」

「这样的禁咒你是哪里来的?」 这是上古禁咒,不可能是凡人能拿到的

「自然,是像你一样的神」

「这禁咒会让你死后无法轮回永入阿鼻地狱,沈瑜,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无法理解,她可知阿鼻地狱是什么地方,她以凡人之身带著轮回里的痛苦,在阿鼻地狱里岩浆里永不翻身

她手捂著面,她的嘴明明是笑著的,可眼泪却从她的指缝里滑出

「魇,你不知,凡间痛苦凡几,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苦难也是不同的」

11

我在这被困了一个月,我再没有见过皇后,我等来了静贵妃

她向我跪下,「魇,你可以帮我吗」

「你知道我是魇?」 我很是惊讶,凡人是如何知道我的

「这是皇后娘娘设的局」

12

皇后是自己把自己逼疯的

她设的局

她的孩子不是她与皇帝的孩子,她的孩子也不是皇帝让人打没的

这宫里知道的消息都是皇后不小心摔掉了孩子,皇帝为此还发了怒

她找来了不知哪来的游方道士,设了局把我招来,可把我招来有何用?

我这三万年来只破了一次戒,可这一次戒让我受了三年的雷刑

他们这般其实也无趣,痴男怨女的戏码,太多了

何苦呢

13

沈瑜原来不叫沈瑜的,她叫花扶,是孤儿,她本不是沈家女,她和故去的沈瑜长得很像

所以她成了沈瑜

成了皇帝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沈瑜

花扶被接回沈家,成了沈家大小姐,她每日学很多东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每日都是她要学的东西

她恨沈家,在她娘死在那个破庙的那晚,她心里都是仇恨

她娘是个歌女

她娘有了她之后在她长到八岁才离开那个地方

她娘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女儿再待在那里只会变成和她一样的歌女

她娘带她寻她的父亲

父亲?花扶长到八岁从未想过自己有个父亲

可两个女人这一路走来怎么会简单?路上的劫匪抢了她们所有的钱财,要不是她娘将她护在身下,她也成了刀下冤魂

她拿著她娘给她的信物,一路跟著一个老乞丐来到了京城

她爹是谁啊,沈明,一个身居高位权侵朝野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她呢?一个歌女生养的孩子,沈家怎么会让这样的耻辱出现在沈家?

花扶被打断了腿,老乞丐把她拖回去,告诉她这是命,人,要认命

那个时候花扶认命了,她本就不奢求什么,不过是为了她娘的遗愿,见她的那个爹爹一面,虽然未见到,但这非她本愿,想来她娘也不会怪她

她养好了腿,寻了件事做,她想著能给老乞丐养老送终就行了,日子从来都是苦的,也不该去妄想什么

她去了一个大官的宅院里,做了后院的侍女,她不能出门,三个月才能见老乞丐一面,她让老乞丐别去乞讨了,可老乞丐说,她得嫁人,嫁妆要给她准备好

花扶是个福薄的人,她娘死了,她爹也不认她,但幸好老乞丐将众生的福分给了她

后来花扶在宅院里待了快一年,但已经有半年有见到老乞丐了,她担心老乞丐年纪大了,是不是病了,她想回去看看他

可她再回去的路上就被人掳走了,她到了沈家,见到了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告诉她,她从今以后,就是沈瑜了,不是花扶了

她成了沈瑜,她那时还不知她为何成了沈瑜,但她欣喜她进了沈家

沈家很大,有个很凶的主母,她不让花扶叫她母亲,得叫她夫人,花扶怯生生唤了句夫人,可沈夫人的眼里全是厌恶,花扶想,只要她少出现就好了

她每日还要学很多东西,这沈家里的人都不爱笑,每日都是板著脸,后来教她的嬷嬷说她不能笑,若是笑了,少不得要挨板子

她不敢笑,也不敢问,板子打在手心很疼

她进沈家一个月时,她晚上偷偷溜出去了,她不想在沈家了,这个大宅院里只有一个躯壳,那里面的人都冷漠的不像话

她去那个偏僻的茅屋找老乞丐,她许久没有见他了

她以为老乞丐只是病了才没来找自己,不成想,他已经死了

她未在茅屋见到老乞丐,就去找了邻里,邻里的大娘是个很好的人,她时常给花扶送吃的

邻里的大娘见了她,眼泪就落了下来,原来,老乞丐已经死了四个多月了,被大娘发现的时候尸首上都生了虫了,背上还插著把剑

花扶又走回了沈家,没人知道她这晚离开过,也没人知道她又回来了

她在老乞丐的茅屋里带回了一封信,信上让她赶紧走,不要留在京城,沈家有人找过他了,他说不知她在哪,沈家查到不会放过他的,让她赶紧走

信还没送出去,人就死了

她原想将老乞丐一直装在盒子里的画带走,却意外看到了这封信

真是,好笑啊

原来人的命是那么轻贱,自己都做不了主?

14

那日后,花扶变了,她终于成了沈明想要的样子

她知书达理,端庄娴静,她代替了沈瑜

那真的沈瑜呢?沈瑜跑了,和一个所谓的江湖侠士私奔了,花扶以为以沈家这样的权势,什么地方找不到?但是低估了这个侠士了,他真的带著沈瑜跑了,而且没让沈家找到

沈明气的病了一个月,他是个只有仕途的人,权比什么都重要,以前那样被人瞧不起的日子他再也不想过了

他想对外称沈瑜暴毙了,他先对外称沈瑜病了,之后再过几月说病重逝世了,这样皇帝也不能怪罪什么,可没想到,又过了一个月,沈瑜竟回来了,但她已经有了孩子了

沈明想将人赶出去,但沈夫人怎么会让?沈明畏惧她母家,沈瑜回来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也回来了

沈夫人问能不要这个孩子吗?大夫说不能,沈瑜体虚,这孩子已有六个月了,若是没了,那沈瑜的命也没了

沈瑜本是先帝定下的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定下的皇后,他也喜欢她,多大的殊荣,但真的沈瑜是个没脑子的,竟让人骗了去,那江湖侠士甚至想将她卖进窑子里,蠢啊,多蠢

沈明和夫人商量了许久,决定让那个来寻亲的小乞丐做沈瑜

沈夫人说有七成相似,养好了能有九成,所以去寻了老乞丐,但没见到那个小乞丐

沈夫人打的什么算盘?她会让一个歌女生的女儿顶替自己的女儿?当然不可能,那寻回来的小乞丐呢?只是想让花扶嫁过去,过了洞房花烛之后,回门时就将两人换回来

呵,如意算盘打的多好

她穿上嫁衣那日,沈明和她说,这世上再无花扶,只有沈瑜

15

她做了皇后

她看得出来,皇帝很喜欢她,她本该迎合他讨好他,可她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

皇帝问她为何不像小时候那般爱笑了

花扶说,人长大了,是会变的

她进宫一个月后,回了沈家,她端庄得体的向沈明行礼,沈明笑的慈祥说吾儿归来了,一派父慈子孝的模样,多假

花扶是不怕的,她什么都没了,她也不怕失去什么

在内室换衣服时,她看著那个和自己九成相像的脸,突然笑出来了

真的沈瑜抬头看她,「花扶,你还不换衣服?」

花扶,呵,花扶

「花扶是谁?本宫,是沈瑜」

「你莫不是当皇后上瘾了?你的位置是我的,你不知道?一个歌女的女儿也配?」 沈瑜给了花扶一巴掌

在沈瑜还未反应过来时,花扶将袖里的匕首插进了沈瑜的胸口

「嘘,这世上再无花扶,本宫,是沈瑜」

沈夫人过来时看到已经死了的沈瑜直接昏了过去,后来沈明也来了

这屋里乱成一锅粥

沈明气的整张脸都青了,他走过来举起手想给沈瑜一巴掌

花扶将他的手扣住,沈明从来不知女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父亲这是做什么,刚刚有自称花扶的人想冒充本宫,以为长著一张相像的脸就能成了本宫吗?父亲莫不是魔怔了?父亲,本宫,才是沈瑜」 花扶看著沈明眼里的错愕惊慌害怕很是满意,一个人走了出去,在正厅吃了饭便带著人回了宫里

皇帝很惊疑花扶回来的那么早,她今日看著十分开心,也觉得新奇,这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她笑

「为何今日如此开心?」

花扶有些惊讶,她开心吗,「臣妾看起来很开心吗?」

「阿瑜,你笑了」

「臣妾今日见到父亲母亲确实开心」

「开心便好,为何不多待几日再回?」

花扶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肩上,「臣妾想皇上,就回来了」

16

花扶知道沈夫人不会放过她的,即使她是当朝皇后

但沈夫人又不敢在皇帝面前说这不是沈瑜,毕竟欺君之罪是要满门抄斩的

花扶以为沈夫人的算计她都能挡住,但她低估了人性

至那次杀了沈瑜后,沈明放下身段,他需要花扶给他的官途做保障,他知道花扶不怕死,可这件事要是被拆穿了那沈家也完了

相安无事的过了两年,他们做著那些父慈子孝的戏码,连亲近的人都看不出破绽

花扶不知道该说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看了皇帝。她明明是有自信不会爱上他,可是发生了太多,她快要分不清自己是花扶还是就是沈瑜了。

这个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折的?

花扶是怎么发现的?在地下的那个暗房里,冰棺里躺著的是原来已经死了的沈瑜。

冰棺里的人和她有同样的脸,花扶跌坐在地上,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沈瑜会在这里,在皇宫里,在这间暗房里。

「所以皇后到底是沈瑜还是花扶?」我问静贵妃。

「魇,皇后娘娘是花扶。」

17

我突然觉得人世间过的很慢,七情六欲是人性,我大抵不能共情。

我在赵瑜的记忆里看到了曾经的花扶,刚去赵家做事的花扶。

赵瑜和花扶不同,她们除了后面有个同样的名儿没有半分相似。

赵瑜生在赵家,独女,父母娇宠她,众星捧月,是赵家的宝玉。

赵瑜从来不认识皇帝,她进宫是为了花扶,她在那场帝后喜宴看见了她,谁都可以认错,但她不可能认错花扶。

她这样的家世,有祖辈的庇佑,她这样的贵女,大可以去寻自己喜欢的人,嫁个自己爱的男儿郎,这样顺遂的一生才是她该过的。

而今,她死了。

18

我在赵瑜那的这些日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看了个清楚,但是有些人她在心里埋得太深,我竟从未发现。

比如,花扶。

原来,她说舍不得的人,是花扶。

我又在人间游荡的时候,市井对赵瑜的说辞还是那样,说妖妃祸国,但也有不同,前面的愤恨到了后面都会变成「还好妖妃已除,不然咱们哪有好日子过。」

我竟有些冲动,想问问他们,她到底如何祸国,如何害民?

我如今再回来,是来赴约,不然,我再不愿见花扶一眼。

赵瑜说她是可怜人,叫我不要与她计较,可为何不能计较?世间可怜人这么多,难不成这样就能欺我瞒我?

赵瑜,这六界都寻不到你的踪迹,不然我定然也会挖苦你一番,这情谊,只有一个人记得,她从未放在心上。

19

「魇,你来了。」她坐在龙椅上,身上穿著九爪金龙的皇袍。

「我是守信之辈,自然会来。」

她低眉轻笑,「魇,你不同了。」

我当然不同了,原来神也会有恨,神也会有怨。

「你还记得赵瑜吗?」这是我答应赵瑜的,我会来问花扶的。

她看著殿外,眼神虚无缥缈,可又透著光,「赵瑜,是朕的好友。」

「原来你还记得她。」

20

我在赵瑜的梦里,见到了初来赵家的花扶。瘦小的不像话,她没有银钱讨好掌事的婆婆,吃了很多亏,常被安排做最累的活。

赵瑜遇见花扶的时候,花扶因为见了老乞丐当误了事,被管事的婆婆拿著小臂粗的木棍打,赵瑜是心善的,她未见过险恶的世间和丑恶的人性,她护下了花扶,把管事的婆婆撵出了赵家。

「你叫什么名?」这是赵瑜同花扶说的第一句话。

「我…奴唤月儿。」花扶怯生生答到。

「你原来就叫这个名吗?」

「不是,奴原先的名婆婆说不好听,就换了月儿。」

「那你原来叫什么?」

「奴唤花扶。」

「那你今后也叫花扶,月儿才难听,你今后就在我这里做事,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也许赵瑜到死的那一刻都以为这是挚友情谊,但我看到的是人世间不伦的爱恋。

21

「魇,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魇,你是神,你有永生,人有轮回,你能告诉我赵瑜现在在哪吗?」

「魇,我知她恨我怨我,她的来生也不想再见到我,可我想见见她,我不与她说话,我只想再看看她。」

「魇,我没有可以给你,但求求你,再帮帮我。」

我厌烦了她的哀求,「你现在才看清自己的心吗?」

「她这样没有心思的人,你不知她当初进宫是为了谁吗?」

「花扶,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这六界之内,再也寻不到她一丝一毫了,她与魔相易,祭心渡你,还有什么轮回?」

「花扶,你答应过我,我来了你就告诉我翎在何处。」

「魇,我又骗了你,我是凡人,怎会知道神的去处。」她这般失魂落魄让我以为如今还是当年。

「花扶,赵瑜留了个梦给你,之前我有私心,所以一直未给你,但如今,我却想让你看看这个梦。」

22

我生在赵家,祖上承蒙圣恩,另有爹娘宠爱,京中贵女除了皇宫里的公主都比不上我,爹娘唤我瑜儿,瑜,是美玉的意思,爹娘对我视若珍宝。

我这一生享受荣宠,尊贵无忧,是多少人艳羡的,没什么可惜的,只是,我想再见见花扶。

花扶说我美如秋水,说我眉目不管何时见都惊鸿如初,她嘴甜,我想再听她夸夸我,我已经许久未和她说过话了,她许是厌恶了我?也没机会了,再过不了一时半刻,我的结局也不过是魂飞魄散罢了。

花扶,我不是聪明的人,没有玲珑心思,但你的处境,你的过往我都知道的,所以我进宫来了,我怕你又被人欺负没人护著你,所以我来了,我护著你。

那年乞巧,你怎样在劫匪手下护著我,我就如何护著你。

你离开赵家以后我找了你许久,我以为你走了,我当时恼极了你,我……我这样爱护你,你走也应当和我说一声,而你这样一声不吭就离开了,是不是从未想过我的感受?

后来在那场世人传颂的帝后喜宴里,我看见了红纱下的你,你不同了,你眼里没有怯意,周身有的是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谁我都可以认错,但独独是你,我即使再短暂的一眼,都不可能认错。

(后续未完待改)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因为我亲手杀了皇帝的胞妹长阳长公主。


扼著她的咽喉,将鸩酒灌进她肺腑时,她瞪著我,和死在我手里的每一个人如出一辙。


剧烈的挣扎害酒渍脏了我的手背,我只好在她抽搐的脸上擦干净,不得已弄花她最后的脂粉,丢了她临走的体面。


长阳倒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蜷著双膝不住扭曲,像一条烈日下的蛐蟮,痛苦而无力地抗拒著生命的干涸。


殿门被推开的一刻,长阳抽了最后一下,终究没阖上双眼,先断了气息。


皇帝进来了。


他也扼住我的咽喉,仇恨让他万目睚眦,理性却让他最终没下死手。


「皇后如此赶尽杀绝,该小心日后反噬。」一字一顿,他吐得艰难。


好啊,我的小皇帝霍江沉长大了,这样的话说出来,竟然也算稳稳当当,没露出畏惧怯懦,也藏住了枕干之雠。


我动了动被他掐得发青的脖子,摩挲著他日渐刚毅的面庞:「倘若有朝一日,皇上真有这本事,本宫就让你寝皮食肉,又有何妨?」


1


他不知。


杀长阳实非我意。


长阳要是安分守己做她荣华富贵的长公主,我自是与她相近相亲。偏偏她不知趣,还不识相,屡屡与她的驸马——兵部侍郎李云玚,伙同朝堂那些欲将我除之后快的乱臣贼子,成天聚一块儿商议些清君侧的事儿。


没办法,我只好领了一众官员去春猎,缓和缓和大家关系。


春天不宜射猎,芸芸众生都要长大了才肥美,还能留下子嗣。唯独祸害不一样,要在襁褓里就杀死。


我放驸马进了山林,举起手中的箭对准了他的喉头。看著长阳额上豆大的汗珠顺著她精巧的小脸一滴滴滚落,湿了她半片衣襟,我大笑著,倏尔收起弓箭,拍了拍她的肩:「公主怕什么。」


可惜啊,一个时辰后,李云玚还是被人发现死于山野,身子已被财狼虎豹食去大半。


「秋舆,我定将你寝皮食肉!」抱著他残缺的遗骸,长阳癫狂地冲我大叫。


那时我便是这般回答:「等你有这本事。」


她没本事,但是爱闹腾。


等眼线报于我,她组了支五百人的卫队,尽是精兵强将时,我想了想,还是得除掉她,省得再惹我糟心。


我事先和霍江沉打过招呼,毕竟他才是穆州的皇帝,是长阳一胎所出的兄长。我不过是皇后,就算要清除逆贼,也该听听他的意见。


「皇后三思。」霍江沉这样回应我。


于是我三思了,经过三思,我决定干掉她。


长阳走后,我亲自操办了一场浩浩汤汤的丧礼。


皇上最亲的长公主「病逝」,怎么说都是件举国同哀的糟糕事儿。


我点了几个当朝官员,说长阳生前同你们亲近,如今溘然长逝,尔等便守孝五年,以尽臣子之心吧。


自此,长阳一党在朝野中算是被拔了根,我总算不用再做春日里射猎这种腌臜事儿。


霍江沉冷眼看著这一切的发生。我像个戏子,一个人卖力演出,霍江沉左右不了剧情,却实实在在共通著喜悲。


我可不嫌这独角戏冷寂,只怕它不够尽如人意。


七月十八,西北军大捷。


征西元帅宗子期回来了。


我在城楼上目视著他的兵马踩在归途上,溅起尘土飞扬。


八年前也是这样,城门口,我从卯时一刻等到城门将闭,终于他一骑绝尘,策马凯旋,大声叫我的小字一路奔来:「漓漓,漓漓我回来了!」


马停在我面前时,他迫不及待地跳下马,端详我腰身是否瘦了,脸颊是否尖了,说上几句我让他好是挂念。


他牵著马,和我说他此去的见闻。我在城里的街道上一路又蹦又跳,听他说到死里逃生的经历时,紧张地搓起眉头,拉著他的袖子找新添的伤。


——这些都是我嫁给霍江沉做睿王妃之前的事。


而如今,宗子期战功累累,炙手可热;我只手遮天,独掌朝野。


我是穆州最有权势的女人,是一呼百应的皇后,却唯独不再是让他挂牵的漓漓。


我只能站在城楼上,勾著深深的笑意和他说:「本宫恭贺将军旗开得胜,屡屡凯旋。」


他也只会下马颔首,恭敬作揖:「臣,谢皇后。」


昏时的庆功宫宴上,人人喝得酩酊,唯独霍江沉和宗子期除外。


霍江沉少年老成,庄重地做著皇帝的样子。宗子期与他手下的将士推杯换盏,唯独不肯多瞧我一眼。


我绯红的面颊发著难堪的烫,踉踉跄跄地瘫在身旁的霍江沉怀里。


「皇后醉了,这番模样,于礼不合。」他冷冰冰地说著,却并不妨碍小心翼翼地搂住我。


「是了。」我晃著软绵绵的胳膊,凑在他耳畔呵著气,「明儿又要有人参我、奏我,说我这个皇后不守规矩,干涉朝政,如今还失了礼仪。皇上呢?皇上要怎么办?是废了我,还是继续忍著我?」


霍江沉说自己身子乏了,先行离去,诸位各自尽欢。然后他搀著我,回了椒房。


宗子期终于抬了次眼。


旁人不知道我为何而醉,霍江沉最是知道。宗子期远在西北,难得回朝。每每京都复命,我却都要烂醉一回。


霍江沉是恼的,他重重把我扔在地上。我的脑袋砸上板砖,发出一声闷响。


「为什么?」他声音是百般隐忍和千番怨恼,「为什么非走这一步,为什么非要杀长阳?倘若皇后留长阳性命,留我一位亲人,你我之间,或许还有生路可走。」


「生路?」我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笑得疯癫,然后从头上抽了支簪子出来,在手心狠狠剌出一道血痕。


见血的一刹,霍江沉眼中闪过无言的恻隐。


我拉过他的手,尖头划过,留下同样的疤痕。


十指紧握之间,同样的猩红糅杂在一起,再是难分你我。


「没有生路。」我苦笑著,「明白么,我们手上染了一样的血,我们都没有生路。」


那一样的血源自七年前。


我是镇国大将军秋忌独女秋舆,那一年,我还是先帝亲封的睿王妃。


嫁与霍江沉的时候我初初二十,长了他三岁。那日炮仗从京都的城南炸到城北,睿王府的三茶六礼装了十二辆马车,金钗花钿锒铛作响,西域的葡萄混著玛瑙滚动在琉璃盘中,转著滟滟的流光。


而我只带了一样嫁妆——调动三十万大军的兵符。


迎了我,是霍江沉此生难逃的幸与不幸。


这张兵符并非平白而来,十八那年,我和我唯一的兄长秋彧同上沙场。我军连连兵败,半月不到,折损几近三成,兄长意气当头,欲要孤注一掷,拼上满部残军直捣敌营。


敌军埋伏重重,就等将我方一网打尽,这是死棋。


奈何兄长执意,我苦谏未果,只能在壮行酒里下了药。


他倒下得难看,我用绣花的帕子擦干他唇边的酒渍,然后领军破了重围。虽然损兵折将,到底勉强胜了此仗。


带著兄长的尸首回到穆州京都,我哭肿了眼哭哑了嗓,把自己九死一生的故事说得格外惊心,格外悲凉,唯独没提那杯壮行酒的事。


我爹一口老血喷了三丈,自此不再问沙场之事。


秋家没有第二个儿子,于是我执了兵权,掌了兵符,也再未踏过一次战场。也是那个时候,我爹悉心培养的宗子期愈发展露头角,成为一代将才。


先帝想制衡秋家,亦想制衡太子,他料我一介女流难起风波,嫁了人之后迟早要上交兵符。于是将我指给不受宠的二皇子,也就是睿王霍江沉,一边盘算著何时从我手上拿回他眼中该属于皇家的兵马。


可惜老皇帝没活到那天。


进睿王府时,霍江沉才十七岁,正是后生可畏的龙驹凤雏。自小不受待见让他养成了隐忍的个性,缄口以默之下却是胸有兵甲,八斗才学。


「你想当皇帝么?」我自己掀开了红盖头,问他。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他不说话,就直直地看著我。


「不说就当你默认了。」


他还是不说话。


不怪我,是我的夫君——霍江沉,他想要这个天下,他想要我出手。


于是同年十一月,我撤了宫中一半的御林军,调了八万军马围住京都。午后太子入宫觐见,我也进宫给公公婆婆请安,一片赤忱之心而来,只不过顺便让人在内殿一角放了把火。


熊熊火海中,我和老皇帝说:「不知今日皇上希望发生什么,是太子意欲逼宫,儿媳奉睿王之意前来护驾?还是皇上宾天,太子前来探望之际,不小心走水,葬身火海?」


二选一的难题,老人家来做吧,就不要交给我了。


老皇帝感叹道,秋家世代忠烈,从无二心,不想竟生养出我这么个大逆不道之徒。本以为我一个小姑娘难成大器,以为秋家气数已尽,却不料竟是大祸初酿。


「女流又如何呢?」我装了太多年,握剑的手发著痒,「也不见哪个男儿今日在这逼问皇上,到底是皇上废了太子,还是我帮皇上废了太子?」


戌时,内殿的火熄了。


世人皆知,太子蓄意谋害圣上被废,囚禁三日后莫名气绝。内殿化作了一把灰,我亲自督人好生修缮。


只是内殿没修好,老皇帝先撒手人寰。


霍江沉坐了这个位置。


他登基那天一早,我侍奉他梳洗更衣,把冕旒带上他头顶时,又问了他一遍:「你想当皇帝么?」


「想。」这次他回答了我。


「可惜内殿烧了。」


「不可惜。」他稳了稳冠冕,握紧了我的手。


2


于是我给他重建了一座内殿,不会有牌匾后藏著的遗诏,也不会有老皇帝不知收在哪的小秘密。


之后,我给霍江沉做了近七年的皇后。


七年间,西北六城收复其三。


柿子有时得挑软的捏,打仗也是一样。前两座城池攻得勉强算轻巧,这第三座云楼城却打得万分艰难。纵是穆州日后会彪炳史册的虎将宗子期领兵,这一仗都打了九个月之久。


最后穆州虽得了云楼,却也耗了七万兵士,空了国库一隅,死伤无数,粮草虚空,怕是得养精蓄锐好一阵。


到如今,西北六城收复其三,宗子期凯旋归来,九死一生。


那日宫宴的情形,那夜的宿醉还历历在目,不过短短几日,我已开始考虑,下一个该收复之地,该选何处。


「下一座是哪了?」我指尖在图纸上绕了半圈,最终停在西北一角。


荀泱看都不看便应道:「小姐,是夜戎。」


「夜戎……夜戎啊,这么快,终于到它了。我依稀记得,它还有什么缘故来著……」我闭上眼,手指轻轻敲著鼻梁,蓦地又睁开,扫了遍荀泱上下,「你不会趁我合眼,一剑封喉,干掉我吧?」


荀泱不慌不忙地跪下,低眉顺眼,好生乖巧的模样:「臣不敢。」


不等我让他起来,他腿脚麻溜地自己个儿爬起来:「这话,小姐问了五百七十六遍了。再问,臣也还是不敢。」


原来他还数著呢。


荀泱原是我兄长的侍学,我爹手下荀参将之子,自小学识了得,说是三岁习文五岁弄武,九岁随他爹北征,一眼识穿了对面丛林埋伏的诡计,抢先放了把火,烧焦了来者五千精兵。


可惜后来荀参将反了,准备领兵起义谋害我爹时,被一早探知的我爹反将一军,围困在营帐内。他胁了时年十岁的我做人质,求我爹放过他儿子。只是我爹还没来得及说答应或不答应,我先从腰间抽出匕首,反手抹了他脖子。


这也是我如今格外怕荀泱抹我脖子的原因之一。


荀参将去后,我爹不知是念旧情还是惜人才,说荀泱这小子确是国之栋梁的大器,杀了可惜,恰巧我哥武艺了得,文略稍逊,于是让他辅佐我哥。


又可惜没过几年我哥也死了,死于我,亦死于荀泱。


我还记得我跪在地上擦我哥脸上的酒渍时,荀泱不慌不忙从里屋走了出来,原来就在刚刚,他冷眼看完了这一场下毒的发生。


我的药,够我哥在这睡上三五天,等我打完这场仗。


「我放倒了你主子,你也要为他放倒我么?」我有些尴尬地问他。


「小姐为什么给将军下药?」他闲庭信步停在我身侧,居高临下看著我。


我继续擦著,嫌不干净,叠起帕子另一面继续擦:「不想打败仗,不想死太多将士。」


「可等将军醒了,你怎么和他说呢?」荀泱蹲到我身边,「小姐,让我帮你吧。」


「好。」我说。


我以为他会帮我把我哥搬回床上,以为他会为我圆一个谎,以为他会帮我夺了我哥的权,让我打完后面的仗。但荀泱远比我想像得更像一匹狼,他嗜血而诡诈,锋利又高效。


我在倥偬的恶战后回到军营,看到了我哥胸口的血窟窿和累累刀伤。


我干涩的喉头艰难地滚动著悔意,摩擦著牙关问他:「你干了什么……」


「将军不死,兵符永远到不了小姐手上。」他跪在我脚边,仰头看我,「何况敌军暗杀,防不胜防,与臣何干,与小姐何干呢?」


后来我爹打开棺材的时候,我咬著牙捏著拳陈述了一样的理由,敌军暗杀,防不胜防,我哥殊死搏斗,还是马革裹尸,实在可惜。


荀泱这事儿做得可真漂亮,漂亮得恶毒,漂亮得决绝。如我们所愿,我得了兵符,我们的盟约自此而始。


哪怕,我的手没沾血,却真真切切要了他的命。我和荀泱,谁都不无辜。


荀泱之所以相中我,相中到要除了他主子,把西北军的掌控权献到我手上,只一点,我们都是能为了想做的事情而牺牲一切的人。


我想要收复西北六城,助穆州一统天下,保边境五十年无战乱无祸端,为此万死不辞。荀泱想成为亘古未有的一代名臣,建功立业,留照汗青,为此他可以换一百个主子。


只不过这个当下,他觉得我能助他成名臣,我觉得他能助我收西北,于是我们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但我怕他又想换主子,回头搞不好是我胸口多一个血窟窿,所以我总是问他会不会杀了我。好在问了五百七十五遍,他还没动手。


「啊我想起来了。」我敲了下脑袋,「夜戎是你家乡。」


说话间,霍江沉来了,荀泱便走了。


照面之间,霍江沉看荀泱是一百个不爽。


同类总有与生俱来的吸引和敌意。


霍江沉说荀泱是我身边的一只狼,因为他自己也是我身边的一只狼。如果可以,他们都想咬死我,可惜如今却又不得不尊奉著我。


他来同我商议太学博士卫明参我的事,参我的缘由很没有新意,又是说中宫干政,独掌兵权那一套。还说我亲自去迎宗子期入城,是拉拢人心,勾结党羽。


我听著听著就乏了,打断他:「够了够了,你且说吧,这卫明有什么事儿是不合你心的?」


霍江沉犯不著讨好我,也用不著敲打我,他来和我说这种耳朵听出茧的事儿,不过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卫明罢了。


「朕与皇后夫妻一体,有人参皇后,自然是嫌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了。」他顿了半晌,接道,「卫明和安阳太守刘承谋是一党,刘承谋在南方一代党羽众多,靠著割田分地的事儿贪了不少钱,卫明负责给他提供京城的消息。」


早说啊,这我不就懂了。想来卫明可能都并没有参我,只是在参我的折子尾部长长的落款里也信手签了个名。


霍江沉不再说话,此刻他的注意力全在我手里的图纸和桌上的兵符。宗子期在宫宴上把兵符归还我,意味深长说了句:「娘娘拿稳了。」


这句话的意思我猜了一半,只怕也没全对——他在沙场驰骋了太多年,眼睁睁看著生灵涂炭,太多将士化作白骨,是想过段安生日子了。再者朝堂之上,盯著这块兵符的也比比皆是,比如刚才出去的那只狼,再比如现在就在我身边的这只狼。


「这图纸都泛黄了。」霍江沉说竟然。


「是啊,毕竟看了好多年。」


霍江沉不爽宗子期,不爽荀泱,如今连张图纸都不爽。他沉默地伫立良久,不冷不热道:「皇后看它比看朕多。」


八月十四,中秋佳节前夕。


卫明的儿子卫言卿被送进宫里。


我亲自登门去接,为的就是告诉卫明,你这儿子我真是太喜欢了,早听闻卫公子受家父熏陶,学识渊博,涉猎广泛,就连古籍上所载的击缶之法都颇为精通。本宫正好在寻一位击缶的教习,便想请卫公子入宫。


卫明说:「犬子无才,不会击缶。」


我说:「那是本宫弄错了?」


卫明不吱声。


我冷笑著道:「竟不知卫公子如此无用,这样看来,留著也没什么意思。哦对了,本宫昨儿拦了辆进城的车,里面不知为何,有刘太守孝敬卫大人的一千两银子,京官外官相互勾结,倘若再是谋划什么悖逆之事……」


「是下官弄错了,犬子熟识击缶。」他忙不失迭跪下,没了方才文人恃才傲物的模样。


我笑意更重:「那卫大人先前是在骗本宫?」


「下官不敢。」


「没事,敢不敢也都做了。」我把他扶起来,「卫大人不用惊慌,都是小事,既然骗了本宫,把舌头赔给本宫便罢了。至于卫公子,随本宫入宫吧。不过卫大人是知道规矩的,宫里只有皇上一个男人,剩下的,就只有女人和太监了。」


卫明年近花甲,老来得子,如今听闻要被生生断后,一个天旋地转,没等缴了舌头先晕了过去,看著实在叫人可怜。


「随我走。」所以我看都懒得看他,勾起花容月貌的卫公子的下巴,「给本宫做件事,本宫绕过你爹。」


卫言卿二话没说,上了我身后的马车。


卫公子貌比潘安名不虚传,眼神对上的那一刻我就笑了,谁说宫里只有皇上一个男人。


当晚,卫言卿给我画了张刘承谋管辖的安阳境内,粮草军饷运转的线路图。卫公子有双好看的明眸,睫毛扑闪,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他看笔走游龙,我看他。


一图休以,他搁下笔问我:「娘娘要的下官给了,娘娘能否如来时所诺,放卫家一条生路。」


「还不够。」我抽过他镇纸下的图,透著烛光细心观察著,「西北战乱,粮草军饷是根基。安阳是产粮大地,偏偏刘承谋昏庸贪婪,无法担此大任。你爹与刘承谋沆瀣一气,死有余辜,但本宫给你们一条生路,等安阳的粮草保质保量供到了西北,本宫保你们卫家无虞。」


卫言卿的脸上挂了几分慌张与哀求:「下官能做什么?」


「让本宫开心啊。」我拍了拍他的粉面。


「娘娘玩笑了。」卫言卿慌张跪下,一个接著一个地磕著头,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一颗赤子之心仿佛被我的污言秽语玷污了一般。


我见状哈哈大笑,东方升起了半轮明日,天就要亮了。


3


我一宿未眠。


不想霍江沉也是。


自己的皇后和自己的臣子孤男寡女共度良宵,真是古之未有也,这口气他咽不下。


于是隔日一早,卫言卿出宫的车就被霍江沉的心腹章凭拦下,说皇上赏识卫公子才识,想留卫公子做个内官。


——真要净身的那种。


我的凤驾在后面看著,霍江沉的车舆在前面听著,卫言卿则无力地周旋著。


「章大人,让卫公子出宫吧。」我瞅乏了,于是出声。


「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章凭俯身行礼,好不恭谨。


「皇上想留的人,本宫却不想留啊。」我一抬眼,隔空对上远处霍江沉的目光,「这卫公子实在碍了本宫眼,怎么皇上非要给臣妾找不痛快么?」


后半句说给霍江沉听,难得用了个自谦的代词。


沉默须臾,霍江沉挥了挥手,示意让卫言卿出去。


「卫公子。」我在身后高叫了一声,「昨儿晚上的事,莫与他人说。」


卫言卿逃似的走了。


「皇后可真会让朕痛快!」撂下一句狠话,霍江沉也离开了。


我当然不嫌卫言卿碍眼,佳人哪有看厌的道理,夜夜相伴才是正经事儿。


第一晚是粮草军饷运转的线路图,第二晚就是刘承谋在京都内的党羽名单。


卫言卿支支吾吾吐了包含他爹在内的三个名字,我斜靠在榻上眯著眼,低吟一句:「不够。」


据说今日一早卫言卿毫发无损回到卫府,卫明高兴得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又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把宝贝儿子左摸摸右摸摸,还当著众人面就扒了裤子往里面瞧。


这老狐狸混迹官场多年,保住了儿子的命根,还保住了自己的舌头,自然知道我不会白白放过他们父子。所以我想要的东西,在卫言卿第二次进宫之前,卫明一早准备好了,只不过能不给我便尽量不给我,能少给我便尽量少给我。


刘承谋在京都眼线少说十来人,卫明顶多肯吐七八个。


我一句不够,卫言卿就跪下了。


「别动不动就跪,男子汉,有点风骨。」我踢了一脚他的肩,弱柳扶风的卫公子立刻瘫倒在地上。


忘了自己是个武夫,我嗤笑一声:「既然卫公子跪都跪了,就给本宫揉揉腿吧。」


他先是饱读圣贤书的那套「不敢」「恕罪」「万万不可」,最后在我的沉默和凝视中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隔著衣服按了起来。


一点都不舒服,我懒得提点他,复又合上眼:「继续,下一个。」


「已……已故驸马,李云玚。」他憋了许久。


我冷冷地笑了:「说点本宫不知道的。」


卫言卿冷汗出来了,不然他以为李云玚为什么会死那么难看呢。动了我收复西北的粮草供给,管他是驸马还是公主,如今都只能是怨魂。


天亮之前,他说了六个人的名字,够了。


第三晚是安阳境内乡绅富贾的分布与名册,第四晚是除了京都以外收受过刘承谋银钱的官员。


有些是卫明真的不想说,有些是卫明真的不能说。


反正我给过他机会了,不爱说以后都别说便是。


第五日,除了卫公子回了卫府,一把剪子也送进了卫府。


我最讨厌做选择题,但是喜欢让别人做,剪了儿子的宝贝命根,顺便断了卫家的血脉,还是剪了自己的舌头,卫明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现在的太学博士真是不好当,一个文官,也得自己动刀子,自己拉出自己的舌头,自己把剪子递进嘴里。据说当时场面很血腥,荀泱和我描述的时候我剥了颗葡萄,听完生吞了下去,噎得我直拍胸脯。


荀泱说我太急了,卫明还有没说出来的东西。


嗨,卫明又不是白丁,舌头没了手不是还在,说不出来还可以写嘛,何况他吐了十几号人出来,在谁身上做不出来文章?


当然,我的确是急啊。


我日思夜想只一件事——刻不容缓,攻下夜戎。


卫明没了舌头之后,卫公子求了七日,要入宫见我。


七日里我也没闲著,他名单上的人我查了个遍,查完最后一个的时候,我让荀泱把卫公子接进了宫。


「这就想本宫了?」椒房之中,我抬起他的下巴,对上他满是仇恨的明眸。


他咬著牙,一字一顿:「请娘娘让荀大人出去,下官有话,想单独对娘娘说。」


「无妨,荀大人和你一样是只狼。」我凑近他,感受著他短促的气息直接拍在我脸上,「一样想咬死我。」


「小姐,五百七十七遍了,臣不想。」荀泱不适时地搭了句话。


「吵死了,你还是出去吧。」我翻了他一眼。


「是。」他怏怏地往门口晃荡,「小姐可不怕狼,小姐是只雄狮,最喜爱咬死身边虎视眈眈的狼。」


荀泱今天话真的很多,路过卫言卿身边时,他还不忘在颈脖旁比个手刀,提醒一句:「小卫公子可保重自己的脖子。」


门应声而和。


「好了,没人了,你要同本宫说什么?」


话音未落,卫言卿不出所料地拔了把剪子。


我噙著冷笑,眼睁睁看著他直挺挺向我捅来。


不想躲。


于是这柄剪过他爹舌头的剪子也刺进我的肩胛,片顷之间,暗红的血顺著手柄蜿蜒而下,濡湿我胸口的凤首绣花。


看到自己真的扎了进去,卫言卿登时松了一双攒满冷汗的手。


「莽夫啊。」我低低斥道,「你爹保你无虞,就为了让你做这灭九族的事儿?」


啧啧,没想到,还真有点疼。皇后当久了,我这身子竟娇贵了起来。


「娘娘……」卫言卿又跪下了:「娘娘答应保我一门平安,我与我爹什么都说了,娘娘为何还要施以这等酷刑?」


「呵,卫明戴罪立功不假,可倘若招供他人就能全身而退,这朝野之上还不得上行下效举报成风!刘承谋掌管江南鱼米之乡,却分田不均,图谋私利,拖延粮草,延误战机,本宫早就想办他。」


「你爹助纣为虐,一面同他狼狈为奸收受钱财,一面故意延误西北粮草军饷,妄图让本宫的将士平白折损,好削弱本宫势力。」我捏著他的下巴,力道再大些便能揉碎一般,可惜胸口的鲜血也流得更多一些。


他懂个什么,这些人又懂个什么呢,不过在意些自己的钱财、安危与仕途。


他们眼中我秋舆指鹿为马、鸠占鹊巢,携天子令诸侯,实在是不忠不义不仁之徒,谁都想拿剪子扎我心口,好像这世上他们最是干净一样。我不屑于这群人的自负与杀意,只是别挡了我的路,不然,没了舌头还是没了命,总得选一样。


血流得有些多了,我松开手,坐了下来:「西北战场上是七万尸骨与英魂,本宫却只要了你爹一条舌头,还不算放过你们卫家一门么?」


「娘娘……」


我睥睨著卫言卿,要不是他长得好看,还真敢捅我,这些话我也懒得同他说。


卫言卿瞧我的眼神多了些慌张和谦卑:「娘娘,下官去叫御医……」


「别了别了。」我挥挥手,对著门外喊了声,「荀泱,你快进来啊,我被捅了!」


处理伤口荀泱是把好手,小到我练功伤了自己,大到沙场上挨了暗箭,他都能给我包扎妥当。


「小姐伤的是肩胛,臣非礼勿视。」言罢,荀泱寻了块帕子,蒙上了自己的眼。


「你还不出去干吗?等著看么?」我看了眼卫言卿白白净净的脖子,荀泱尽瞎说,这么好看的脖颈,我才不会咬呢。


卫言卿神色复杂地盯著我,良久跪下给我磕了三个响头,不发一言退了出去。


八月三十,宗子期要回西北练兵了,我去城楼相送。


过往每每子期出征,他的漓漓都得追上十里地。


可漓漓能追,睿王妃却不行,穆州皇后也不行。


何况这次我还有点追不动,卫言卿那一下捅得比我想的深,天气热,伤口愈合不上,我又得每日自己上药换药,短短两日便折腾得我颇是羸弱。


「西北苦寒,将军多保重,朕在京都定当时常感念将军辛苦。」同行的霍江沉先与他客套起来。


宗子期跪别皇帝,却不跪我,也不看我。


我知道他恨我厌我。


我爹生前对他只一件嘱托,不要破了秋家军的一片忠心,坏了秋家军的世代忠烈。宗子期守著赤忱忠义,我却把秋家的一切都坏了。我是百官口中的妖后,是人人除之后快的佞臣,是毫无礼义廉耻忠孝仁义的祸水,是秋家的耻辱。


哪怕,我心中的一方地,还守著他的漓漓。


「本宫还等将军早日修养得当,再战夜戎。」我一说话,跪著的宗子期就起来了。


「娘娘。」他低著头,「世上的执念害人害己,有些事,娘娘早日放下的好。」


我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道:「一切后勤,军饷粮草,本宫定当准备妥当,将军专心练兵便是。」


宗子期没再接我的话,回身上马,同霍江沉作揖拜别。


马蹄踏起红尘紫陌,我掩著胸口,一阵目眩与疼痛,双膝一软便瘫倒在地。


「皇后?皇后!」霍江沉的声音在耳边荡起,我却模糊开视线看不清他的脸,「皇后怎么了?」


但我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停了。


4


我昏了两天之后,醒在酉时三刻。


宫墙外浓烈的云霞染了半片天,搅成一摊血色,赖在西边的穹庐渐晚渐沉,像杀红了的眼,又像一抔埋骨的淤泥。


我摸著床沿小步探去桌边,寻到口水,勉强润了润苍白干涸的双唇。


霍江沉进来了,瞧我踉踉跄跄的模样,冲过来扶住我。


「皇后慢著些,小心伤口又要裂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又遥远,像是不多不少,就与我隔了半丈距离——哪怕两个人都伸出手,却怎么也触不到对方,纵然此刻他正半拥著我。


其实我是有几分喜欢小皇帝的。


倒不是喜欢我的夫君,而是喜欢一个帝王。


喜欢他敬我畏我恨我,却比谁都更需要我,更懂得利用我。


老皇帝宾天,我入主中宫时,先帝的爱妾陈嫔娘娘曾顶著双哭红的眼,在朝辉宫前拦住刚穿上龙袍,还不知手该藏起来还该露出来的霍江沉。


「我那天都看到了,听到了,是她,是她叫人放的火,是她害死了皇上。」她扑在霍江沉脚边哭,颤抖的手指咬牙切齿地指著我,恨不能将我撕碎嚼烂。


素闻陈太嫔待老皇帝情真意切,看来是了,爱到冲昏了脑子,不计自己的死活,可真叫人歆羡啊。


「皇上就在这呢,你咒皇上死么?」我捏著她的下巴,逼她仰起头直视霍江沉胸口的龙纹,「你说,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陈嫔剧烈地摇晃著脑袋,挣脱开我的桎梏,猛然一口咬在我的食指上,拼尽了浑身气力,留下赫然两道齿痕和几缕浓血。


我笑了,任凭她使劲,真的可怜,只能用这种方式不痛不痒地攻击她恨之入骨的杀夫仇人。


她咬累了松开口,一口血啐到我脸上继续谩骂:「你这贱人,你害死先帝,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太嫔累了,送太嫔回去休息吧。」霍江沉终于开了口,然后他半收在袖子里的手探了出来,捉住我的掌,小心摸索著新生的血痕。


「皇上,有人看到了,该怎么办呢?」在陈太嫔被拖走的大吼大叫中,我问我的小皇帝。


霍江沉专注著那道快要露出森森白骨的伤口:「朕相信皇后。」


我拔出手:「皇上怎么总脏我的手呢。」


他没有辩驳。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却露出了我这双手。


霍江沉对这道伤口像是对他的江山一样上心,他送来最好的药,派太医院院判日日问安。他像期待开春一样,静默地等待它的痊愈。


直到我第一次召荀泱入宫,说这皇后当得我大刀都快提不动,要他进宫来和我比试比试,让我活动活动筋骨,最后我手中的剑架上他颈脖时,一旁的霍江沉终于松了口气。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双肤若凝脂的葇荑,而是这双能提刀握剑、翻云覆雨的手。


他太怕了,怕它以后拧不起剑,杀不了人,不能为他所用。


就像他要的也不是他的皇后,而是手握兵符,能让他坐稳江山的秋舆。


陈太嫔后来在一口井里被找到了,听闻她杏目圆睁,原本娇嫩的樱桃小口里塞满了石头,划破她的长舌,她的声带。


我最后帮了她一次——只有做鬼,她才能真的不放过我。而活著,她只能任我欺凌。


陈太嫔的棺椁被抬出去的时候,霍江沉站在宫楼上看著。


「只处理了一个。」他沉沉道,「皇后仁慈了。」


「陈太嫔死前受了点罪,杀鸡儆猴了,没必要赶尽杀绝。」我说。


他想我处理得干干净净,我就偏不。


事情办一半,剩下的那些服侍陈太嫔,如今不知被我送去哪儿的活人,对他是半生的威胁。


「皇后总是比朕棋胜一招。」


我们相视一笑。


事情很快就失控了,霍江沉在龙椅上发现了这一点——我早已不只是他的一双手,而是真正在他的江山里翻云覆雨的主人。我不是比他棋胜一招,而是这棋局规矩的制定者。


就如他眼睁睁看著我杀死长阳,却无能为力。


就如此刻,他轻抚著我肩胛的伤口,哪怕再想捅进去掏出我的心,却也只能企盼它快些好起来。


我咳了两声,扯住他的胳膊,哑著嗓问道:「宗将军走了么?」


他在我眼里找到三分紧张,七分期许,兴许还有些难得一见的弱柳扶风。可他厌恶这种紧张,也厌恶这种期许,更厌恶这种楚楚可怜。


他将我打横抱回床榻上,答非所问道:「朕将卫言卿下了狱。」说完还不忘嘲讽一番,「皇后喜欢在身边养狼,终于还是被咬了。」


「那皇上为何不杀了这小狼?」


「皇后若想杀他,一早杀了。」


我不可思议地苦笑道:「这么说,皇上还是在帮本宫留著佳人?」


「那朕著人赐白绫。」霍江沉说著就要起身出去。


我拉住他胳膊,坐起身子,扳过他的脸:「没长牙的小狼崽才喜欢咬人。瞧瞧皇上,如今牙尖了,爪子利了,反倒不咬人了。」


霍江沉盯著我,静默了半晌,蓦地一口狠狠咬在我唇上,血的腥甜味登时在舌尖绽开,仿佛在报复我这么多年骑在他脖子上的恣意妄为。


「谁说朕不咬人。」他擦了把嘴。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后来我听荀泱说,霍江沉守了我整整两日半,早朝都搁了下来。毕竟,满朝纸上谈兵的文武,怎么和我这个真帮他打下江山的皇后作比。


霍江沉真是可怜,恨我恨进骨子,比谁都更想要了我的命,却偏偏得护著我保著我,小心翼翼守著我的脑袋,至少得守到手握兵符和秋家军马的我将西北六城尽收囊中的那一天。


荀泱说小卫公子真是可怜,一介文弱,挨了霍江沉亲手抽的二十鞭,被折磨得就剩半口气,丢进阴冷潮湿的死牢里。


荀泱还说,将军也可怜。


「将军可怜什么?」他聒噪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句话撩动了我。


「小姐狠心,连将军都要算计。」


我丢下手里快看烂的西北图纸,赶忙追问:「将军果真没走?」


「小姐当著将军的面倒下去,生死不明,将军怎么走得了呢。」荀泱叹了口气,「将军可怜呐,就算知道被小姐算计了,也只有自认倒霉被算计的份。」


我冷眼瞧著他:「我只是帮将军。将军不想做的事儿,总得有个理由不让他做。」


「那小姐待将军太情真了。」荀泱这个狗东西,说著说著竟嘲讽起我来,「小姐万金之躯,为了留将军在京城,竟然肯挨这一下,战场上都没流过这么多血吧。」


我将那图纸砸他脸上:「迟早撕了你的嘴,滚出去。」


荀泱被我呼来喝去甚是习惯,撤了两步出去又回来,捡起地上的图纸毕恭毕敬递回来:「旧了,臣改日给小姐重绘一幅。」


我是算计了宗子期,是故意挨了卫言卿那一下,但我也真的是在帮子期。


宗子期不想让我攻打夜戎,倘若我就此放他回西北,天高皇帝远,他有一万个不出兵的理由。我要夜戎,也不要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


所以我把他留下来,让他回不了那块他征战数年的领地,回不了我们的故土。


至于西北,会有人接替他,会有人在我收拾完刘承谋一党,备齐粮草军饷后带兵上阵,不顾一切代价拿下夜戎城。


就在那夜子时,熟悉的梦魇又来了。


我叫破了霍江沉的安眠。


他醒过来牢牢抓著我的手,擦去我哭叫下的一额汗。


我怔怔地醒来,对著房梁无力地喘息。


「皇后老毛病犯了。」他抚著我的胸口,替我一下一下顺著呼吸,「近来次数格外多。」


待我平复下来,他不忘挖苦一句:「有人在梦里讨命么?」


我阖上眼:「最近总梦见皇上在睡梦中抹我脖子。」


「不会,朕还舍不得。」他说。


九月初七,我在宫里见了宗子期。


故意不施粉黛,著了素衣,瞧上去还是孱弱不已,随时要倒下的模样。


哪怕半个时辰前,我刚刚差人把京城之中给刘承谋做眼线的景安茶楼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杀人放火,可真是我秋舆从小到大的强项。


漫步在镜柳池旁,我和宗子期说:「我昨晚又做那样的梦了,做了十七年,最近做得还更多些。」


「娘娘得放过自己。」停顿片刻,他补上一句,「伤病在身,更要好生休养。」


我终究不再是他的漓漓。


以前每每和他说我在一个个长夜被梦魇追到惊心动魄,他都会用尽浑身解数抚慰我。他告诉我总有一日他要手刃那些歹人,他要攻下夜戎,为我报这血海深仇。


可如今,他像一尊佛那样,劝我放下,试图普度深陷泥沼的芸芸众生。


「那谁放过我娘呢?」他这话蓦地逼停了我的脚步,我揪著自己领口,按捺住声嘶力竭冲他低吼,「你见过我娘的尸体么?你知道那些畜生是如何虐杀的她?你看过被刀子一刀一刀剜下血肉的身体,看过被划花的脸蛋,看过零碎的四肢么?」


「夫人天上有知,也不会想看娘娘被仇恨折磨成这样。」他还是冷冰冰的,和霍江沉一样。


我也不想看我娘当年被折磨成那样。


十七年前,我娘受邀去夜戎讲学,却被沿途匪徒劫持,那些丧尽天良之人,得知她是穆州人士之后将我娘活活虐杀致死,还将尸体抛在城墙角。


我和我爹一起去收的尸,那一天我摸著夜戎的城墙和我爹说:「我要屠了这座城。」


「屠了这座,还有下一座。」我爹背著我娘的尸首,回过头和我说,「这样的惨案太多了,尽收西北六城,才能保一方无虞。」


自那以后,我的人生像是为了收复西北六城,为了屠尽夜戎满城而活。


我苦练领兵打仗的本事,建功立业,拉拢军心。我不惜忤逆我爹,甚至间接害死了我哥。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有兵马不够,还得有军饷,有粮草,更得有皇帝的号令,有朝廷的话语权。


军饷粮草是肥差,喂饱了朝廷里那么多贪官污吏,唯独没有喂饱上阵杀敌的将士。


于是我毁了和宗子期的婚约,嫁给了当时的睿王,也是能与太子一争皇位的人——霍江沉,我要好好尝一尝权力的味道。


后来荀泱和我说,我的喜轿抬进睿王府那日,宗子期抱著他久藏的女儿红从早喝到晚,他说这酒藏了几十年,是要等娶漓漓进门的日子开的,既然等不到,喝了便罢了。


于是他喝了三灌,分了十七次灌下去,佳酿的香气荡满了军营。


「我家小姐的好日子,大家都喝个痛快!」他举著碗,满眼朦胧的氤氲。也许那一天他也在雾气中看到了他凯旋时在城外迎接他的漓漓,找他身上伤口的漓漓,和他一起舞刀弄枪的漓漓。


许是喝得太多,最后他瘫在酒罐子上和荀泱嘟囔著:「漓漓是要成事的人,这样的人,心中的执念比什么都重要,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婚约。」


然后他和荀泱说,去京城守著漓漓吧,至少保住她的性命。


那是他最后一次叫我漓漓。


现在,他叫我娘娘。


他和我说:「娘娘既然无碍,下官便回去镇守边疆了。」


5


晚上,我从椒房外的老槐树下挖了一坛子酒出来。


霍江沉当上皇帝那一年,我在这埋了二十坛女儿红——这是子期为了和漓漓的亲事备下的数目。


这些年里,宗子期每攻下一座城,我就开上一坛,前一次是他上月回朝的庆功宴。这一次无缘无故,就是想浪费些佳酿。


第一盏,先一如既往浇在地上敬我爹。


他缠卧病榻之际,正是我刚当上穆州皇后的时候,那时他身边陪著的人不是我,而是宗子期。


自从皇宫起火,太子身死,老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西北,我爹便对我拒不相见,更是宁死不肯进京。我曾亲自回到西北跪在营帐外整整一夜,也被他当众给撵了去。


堂堂国丈,如今在西北荒原的沙尘中噙著最后一口气。


我带了剑和三十万秋家军的兵符一路西行,驾著陪了我十四年的老马在黄沙中穿行百里,最终被军营外齐刷刷跪了几排的士兵奉命拦行,说老将军叮嘱不见小姐。


我将兵符狠狠扔在地上:「兵符在此,谁人敢阻?」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回应。我长剑开路:「我杀过那么多人,不介意今日先血洗自家军营,也算为日后血洗夜戎先练练手。」


「请皇后娘娘进。」最后,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营帐一角响起,为我解了围。


不过寥寥数月,再见到宗子期,却像陵谷沧桑,东海扬尘。


我风尘仆仆,满面黄沙,他依旧剑眉星目,七尺昂藏。我们都那么克制,可偏偏是这样若无其事的自然,搅的人心口尽是蚁噬的痒,又是刀剜的痛。


「娘娘请。」片刻回神,他说,「老将军不大好,怕是挨不过几时了。」


终于,我见到我爹最后一眼。


只是我见了他最后一眼,而他从未瞧过我一眼。


病榻前,他拉著的是宗子期的手,一字一顿的嘱托也是说给他听的:「你要对皇上忠心耿耿,精贯白日,赤心报国,死而后已。」


宗子期连连点头。


「倘若皇后不臣,生了二心……」他深吸一口气,「你切要除之,以守秋家百年忠烈。」


最后他那口气终于释了出来:「儿啊,这些年我和你说的话,切记,切记……」


他一撒手,脑袋沉沉地撇向我的方向。他仿佛就憋著这口气在等我,等到了我,我爹才能安心离去。


最后,他把宗子期当作他的子嗣,他的传承,他的捍卫者。


我在西北军营留了两日,再见宗子期,是他来下逐客令:「娘娘,恕臣冒昧,老将军要入土为安,娘娘在这,怕是扰了老将军生后清净。」


「你恨我至此,竟是瞧我都嫌碍眼?」


宗子期不看我,也是打那之后,西北也好,京都也罢,他跪皇上却不跪我,他敬皇上却瞧也不肯瞧我一眼。


「是老将军走前交代,身前生后,不想再与娘娘瓜葛,您千金玉体,还是早日回朝,莫受这风吹日晒的好。」


我问他:「你叫我什么?」


他说:「娘娘。」


我问他:「我爹叫我什么?」


他说:「皇后。」


我问他:「那漓漓是谁?」


他不再应答。


漓漓是一壶薄酒,随著那日他的烂醉被扬撒在西北的土地上,化成满营酒香,最后干涸于这方荒漠。


我当然记得这些年我爹和我说过的话,我也当然知道我不再是漓漓,而是穆州的皇后,是西北六城未来的主人。


我去牵我的马,我的马老了,牵著它,我想起来时的滚滚黄沙中,它渐重的气息,渐慢的步子。我摸著它的皮毛,仿佛看见马背上的日子,看见西北六城的轮廓,看见我誓要血洗夜戎的朝朝暮暮,而如今,我攀附著权力一点点膨胀,它也老成了这样。


「我们走吧,这里不欢迎我们了。」我抱著它的颈脖,把脑袋依在它的眼睛旁,眼角久违的泪花溢出,慢慢濡湿它眼角的一寸白毛,「我爹走了,这世上,只留我一个人了。」


军营外,宗子期送别我,我最后问的一个问题是:「倘若真有我爹说的那日,你会怎么做?」


「若真有乱臣贼子,臣必除之后快,尽人臣本分,捍秋家名节。」


「那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本宫等这一日。」


「娘娘。」宗子期唤住背过身的我,「臣,永远不愿有那一日。」


我笑了笑,一扯缰绳。


前尘往事忆起来总是叫人感伤,饶是我以为自己这些年早已铁石心肠,心还是揪著痛。


一盏酒遁入地面,我和我爹说:「那一日,就快了。」


在月下自斟自饮了两盏后,不出所料地觉得闷酒醉人,了无情趣。霍江沉自然不会陪我,想来想去,我让人去狱里提了卫言卿。


卫公子身上的伤养好了一些,衣襟下斑驳的鞭痕却还是若隐若现,瞧著叫人心疼。


「娘娘身子无碍了?」他瞧见我安然无恙,一时间竟不知该欣喜还是失落。


「可能比你还好些。」我抬起他的脸,卫言卿枯白的唇上没什么血色,瘦削脸蛋的线条愈发锐利。


我把他扶起来:「来,陪本宫喝一杯,喝完,本宫放你回去伺候你没了舌头的爹。」


卫言卿又摆出了文人那一套:「下官不胜杯杓,不会饮酒。」


「卫公子,这世上吧,有些事你不会,但你得硬著头皮去做,比如饮了本宫的酒。而有些事你不会,你最好想都别去想,比如抄把剪子往当今皇后的心口上戳。」说著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趁著他就要仓皇伏地,我先一把拽住他:「别别别,千万别跪,花前月下,桂酒椒浆,可别跪坏了本宫兴致。」


卫言卿只好端起一杯,怔怔地盯住半晌,壮士赴死般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子时将至,我等了半宿的东西终于来了。


看到暗夜中勾勒出荀泱的剪影,我心头一颤。偏偏树上的乌鸦不识时务,叫得闹人,我于是信手拔下卫言卿腰间的坠子,手腕发力朝树上掷去,一声短促的哀鸣,静谧长夜便只剩荀泱迫近的脚步声。


他将西北的快报送到我手上,低声道:「娘娘,成了。」


一语必矣,荀泱作了个揖,像是没来过一样,消失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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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恋爱不如搞事业:权力巅峰的女人们

孟愔 等 @小乔 另一个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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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1.

我替娘娘上药之际,又瞥见了她的守宫砂。

娘娘正值双九年华,嫁与皇上快有三年,仍有著守宫砂。

娘娘的父亲是平阳侯,母亲是明成太后的幼妹,外租是几月前故去的护国公,舅舅又是威远大将军。

这样出身的女子,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奈何娘娘想当的,不是如今皇上的皇后。

「又在想些什么?」

娘娘斜睨了我一眼,拿起一旁的毛笔,又开始抄著佛经。

「奴婢该死,不该在伺候娘娘的时候走神,且凭娘娘责罚。」

皇后娘娘只笑了笑

「本宫若要罚你,便先叫人打你二十大板,瞧瞧你这妮子会不会长记性。」

也是,我总爱想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也没见娘娘怎么罚。

自然这些都是心里的话,面上我低眉顺眼乖觉著,生怕哪不留神真挨了板子

许久,娘娘停了笔,问我,「沉玉,你是不是很怕本宫?」

怕?她这幅模样,如一团云雾笼著的美人,清冷中夹杂著柔和,令人捉摸不透,我自然是不怕的。

不过,前几日的娘娘,我即便不惧她,也是望然而生畏。

那日在栖梧宫,刚承宠不久的丽贵人前来请安,娘娘命我看茶

待我上好了茶,上一刻还浅笑安然的娘娘,下一刻就拿起茶盏,直接砸到了丽贵人的脸上

茶水是滚烫的,原本姣好的芳容接下来如何可想而知,皇后娘娘的手臂也不慎被烫伤

皇后娘娘神情淡然,差我速速去请太医来替丽贵人诊治,但又有何用呢

太医到时那张脸早已不成样子,即便红肿褪去,狰狞的疤痕也难消,且腐肉要剔去,若再生便就要再剔,丽贵人落了滴泪水,差点要疼的昏厥过去

皇后娘娘呢,她只静静在一旁,太医院院判亲自替她处理著伤口,且嘱咐著我注意事宜,道了句皇后娘娘凤体千金,此等伤便是大忌

是啊,这是栖梧宫,这儿的主子是皇后

先赶来的是太后娘娘,她面色铁青,眼睛瞪向皇后娘娘

尔玉率先跪下,逐字逐句的解释著,丽贵人恃宠生娇,对皇后娘娘大为不敬,且方才准备要动手打骂我,才导致茶盏不慎跌落

栖梧宫内宫人皆是亲眼目睹,所以从开始丽贵人便是输的,输的彻底

太后冷冷的道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六宫诸事交由德妃协理,皇后娘娘并不会在乎的

皇上是退了朝之后来的,他神色更加难看,却又更加复杂,他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盯著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福身唱了句圣安,也直直地盯著皇上,毫不肯示弱

时间似乎在那时停止,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皇上留下一句皇后注意身子便拂袖而去

娘娘不在乎。

「奴婢敬畏娘娘,却不惧怕。」

她又笑了,眉眼弯下,这是怎样一个女子,有著倾国之姿,惊世之才,天下女子皆不如她,却偏要被困在这里

尔玉来禀,德妃求见,似有事要请娘娘决断,皇后娘娘敛了笑,低眸抄著佛经,道了句传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娘娘连眼都未抬,问何事

「禀皇后娘娘,瑶华宫丽贵人殁了。臣妾特来请娘娘的意思。」

「哦?本宫凤体欠安,德妃无需特意来一趟。况且不是你宫里出来的?对了,人怎么没的?」

这丽贵人原是德妃宫里的宫女,姿容出众了些,皇上多留了几分意,还是皇后娘娘跟德妃开的口。

「丽妹妹是娘娘引荐给皇上的,臣妾怎敢私自决断。」

德妃稍顿

「吞金。」

皇后娘娘冷笑了声

「嫔妃自戕是大罪,家人也难逃其罪。德妃连这都不知道?」

殿内沉寂许久,打破沉寂的是德妃娘娘的轻笑声

「许清欢,你还是从前的那个你。」

2.

皇后娘娘阖眸,嗓音又淡又清

「德妃也打算以下犯上是吗?」

「臣妾不敢。臣妾只想提醒娘娘,再过几日,便是七月了。时候也不早了,臣妾告退。」

德妃一脸笑意盈盈,行礼后便准备转身离去。皇后娘娘,娘娘的手紧紧抓著桌角,隐忍不发

待德妃离去后,皇后娘娘笑了一声,笑容苦涩,垂眸轻喃著

「苏觅,你可真够膈应人的。」

她眼角微红,微微仰面,忍著泪水,嘴里一直念著

「七月......」

「娘娘,娘娘,想哭是不能忍的,忍著会难受的。」

我跪在娘娘身边,也红了眼睛,这三年来,她日日都在煎熬中度过,承受著这样的折磨

「哭是没用的,没用的。」她无力的笑了笑,终是让泪水落下,她抬了柔荑,示意我凑的进些

「沉玉,这些事你不要明白,本宫不会让你明白的。本宫会让你好好的,不让你受委屈。」

「奴婢只想娘娘好好的,您是奴婢的主子,更是整个后宫的主子,娘娘才是不该受委屈的。」

娘娘笑著说我傻,她说,皇上是天下的主子,难道就没半点委屈受?

之后,皇后娘娘又跟我讲起了从前许多事。部分我已知晓,是尔玉讲的,她是娘娘的陪嫁,是自幼就在娘娘身边伺候的

那时候,明成太后还在,七皇子也还在。那时候,娘娘是丞相许府,护国公林府都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那时候的娘娘,羡煞了所有人。她的家世,容颜,才情,胆识皆无人可及。

从幼时起,她就能在栖梧宫嬉戏打闹,能伏在皇后娘娘膝上撒著娇让皇后娘娘替自己梳发,能在众人面前,脆生生的喊七皇子一声表哥。

这位七皇子,是先帝与明成太后唯一的嫡子,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可惜明成太后当年难产,不仅母体受了损,七皇子身体也天生羸弱。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相伴多载,才子配佳人,再因著明成太后的缘故,他们会是注定的一对。

许姑娘一进宫,宫人便乐道,有人今儿瞧见许姑娘赠了个剑穗给七殿下,明儿就瞧见七殿下遣人送了许姑娘首饰,皇后娘娘命许姑娘做了首诗,七殿下却不知为何红了脸

明眼人怎会不知,这许姑娘定是要嫁与七皇子,将来做皇后的人

世事难料,原本身体已逐渐好转的七殿下,却在弱冠那年的一个夜里,突然间与世长辞,单留下了许姑娘一个人在世间做著活死人

许清欢这辈子都不会忘,那日她是如何的疯魔,她拉著一个又一个人问

「表哥呢,表哥去哪了,上次见他还说要陪我放风筝的,他人呢,你们别把他藏起来你们把他还给我......」

若不是爹娘给她灌了安神汤,她才没至于彻底疯掉,未经传召她是不能入宫的

第二天,宫里传了旨意,皇后娘娘伤心过度,召她入宫侍疾

她整个人不像个人的样子,进了宫里,直接被带到栖梧宫

大殿内,等待她的,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亦或是昔日满眼温柔,替她姨母描眉的姨父

「皇上,皇上......表哥一直在料理身子,我...我经常陪著他,他明明都快好了他不会的,不会......」

那人居高临下,凝视她很久,只说了一句话

「你会是太子妃。」

就是这句话,硬生生压垮了许清欢

「姨父,表哥走了......姨母伤心过度导致晕厥,您...您跟我讲,我会是太子妃?您......」

那年的许清欢,年方十四,只要再等半年,再等半年她就会嫁给她的心上人

她意识都要模糊了,伤心到极致原是这样的,她咬著牙强撑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会是太子妃,她会是太子妃......无论太子是谁,她都会是太子妃。

半年后,圣旨下,许丞相嫡女册封太子妃,与五皇子完婚

「我出嫁后第一次去宫里请安的时候,姨母已是油米不进。没多久她走了,再没多久,先帝也走了。」

娘娘拿起帕子拭泪,细声道

「我挺想知道,到了地下,先帝再讲故事哄我姨母入睡,到底还有没有用。」

她莞尔一笑

「他还有脸见阿昱吗。他连阿昱怎么死的他都不愿意查,他责怪阿昱不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好人选,可他是否还记得这是姨母当年拚命给他生下的儿子。」

「他不记得。」

3.

皇上新纳了个沈婕妤,且颇有盛宠之风

这沈婕妤的父亲,正是皇后娘娘的舅舅麾下最得力的一员猛将,是这次征西凯旋立功无数的忠臣

可主要的是,沈贵人还有两月才到及笄之年

有关沈婕妤在宫中的安排,无一不是皇后娘娘拿的主意

「她爱吃,多安排些手艺好的厨子在长乐宫。」

皇后娘娘的无微不至是没人能知道了

因为沈婕妤首次来拜见娘娘时,不知什么时候脆声喊了句「清欢姐姐」

皇后娘娘浅笑颔首,罚了她三月的禁足

......


《苟分大神》

他们都说皇后娘娘疯了。

是的没错,她「疯」了。

——

本文女主,唯一的目标,就是苟著。

苟一辈子!

1

我就是众人口中的那位疯皇后。

一个平平无奇,又略带悲催的穿越者。

穿越进自己曾经写过的一篇短篇小说里。

我在这个朝代的名字,姓李,单名一个字:玥。

李玥,曾是我在知乎某个问题——[如果你是要去和亲的公主,你会怎么做?]中,所创作的一个短篇故事《玥》,后更名《星星陨落》。

《玥》全文共四万五千八百八十五个字。

讲述了女主李玥,心怀挚爱,却因和亲,而远嫁白曲国,郁郁而终的一生。

原文中,女主李玥的结局,有点惨。

李玥一直喜欢的是自己的婢女小星,她不喜欢男主,所以对他向来都是避而远之。

后来被男主元逸得知这个事情后,他将小星带离李玥身旁,不再让她俩相见。

李玥却为了救小星,以自己会忘了小星作为交换条件,求他放小星出宫。

小星被出宫以后,李玥心里却始终忘不了小星,接下来的十几年时间里,积郁成疾,得了「心郁症」,又落下产后病,最终病疾缠身,郁郁而终,死在了三十四岁。

总之,整篇文,狠虐女主!往死里虐!

虐心虐身,不要钱的虐!

2

我穿越过来的第一天,这个时候,女主李玥才刚嫁给元逸为太子妃没多久,太子妃的位置还没坐热,先帝还未驾崩。

……为了不让剧情顺著原文的故事线发展,穿越过来的第二天,我连忙让随我一起远嫁白曲国的女官邱嬷嬷秘密送了小星,离开了太子府。

送走小星,是为了改变原剧情,破坏原剧情发展。

只要我跑得快,虐文的脚步就追不上我。

谁知道我要在这里待多久?还能不能回去原本的世界,所以……人物剧情不能照原文走,不能把「我」这个女主,给虐得要生要死哭爹喊娘的。

可单单送走了小星,我觉得还是不够,还要与原文男主元逸保持一定距离为好,这样的话,剧情才会越发偏离原文的故事线。

于是,我痛下决心,决定故意落水。

明明懂水性的我,假装失足落入太子府中的南湖里,在里面泡了一会,然后被侍卫「打捞」起来时,半晕不醒,最后「昏睡」两日后,又从高处摔下来,精神失常了。

通俗来说,就是疯了。

整日口中胡乱说著疯言疯语。

我装疯卖傻,以绝对的保险指数,确保自己不会被元逸这个原文男主看上,因为哪个男人会喜欢疯子?

装著装著,我从疯了的太子妃一路装到了疯皇后。

可成了元逸的皇后以后,我第一次察觉到了我穿越进来由自己创作的「文」中世界,缺少了一个角色。

而在原文中,也有个穿越者的角色,她是元逸亲娘的侄女。在元逸当了皇帝以后,被元逸他亲娘硬塞进后宫,让元逸封了自家侄女为德妃。

原文男主元逸的亲娘原是备受他皇帝老父亲宠爱的萧贵妃,可如今,我穿文以后,元逸的亲娘却成了原文里,最不受宠的林皇后。

元逸从原文设定的庶子,变成了嫡子???

这个改动是不是说明德妃这个角色,有可能不存在了?

按照原文的设定,穿越者在这个朝代顺其自然的死亡,便可以回归原本的世界。

而如今德妃这个角色没有出现,是不是说明穿越者在这个朝代顺其自然的死亡,便可以回归原本的世界的这个设定,被修改了?

我在这个朝代,真的顺其自然死亡,也没有可能活著回到原来的世界?

后来,一系列事实证明,我猜测的果然没错。

3

我这原作者佛了!

这还特么是我写的文吗?

感情我穿越,还随身携带修改文章功能的?

一穿越,就连原文的某些人物设定,也跟著被修改?

眼下,不管怎样,也不管自己能不能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我怕自己的结局,会比原文更惨。

原文结局,女主郁郁而终,死在三十四岁。

我才不要这么快领饭盒。

不活到九十九,都不叫死而无憾!

后来我发现,除了原文的一些人物凭空消失了,人物的关系莫名其妙被改变了以后,其实原文大概的时间线,并未受影响。

反正我不管。

我已经破坏了原文的剧情走向了,小星被我送走了,小星这个角色,是事关《玥》这篇文的后来女主郁郁而终的重要存在。

我原本想著,如果从一开始小星就被送离女主李玥身边,那么,剧情就不会顺著原文的故事线发展到「虐」女主的程度了……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太过「天真烂漫」了。

我在这个朝代,「疯」了整整四年。

也就是说,我被困在这个由自己用著搜狗输入法,码了很多个日夜,才构建出来的文字世界里面,整整四年。

这四年来,我不单单从原文男主元逸的太子妃,成了他的皇后,也成了整个白曲国皇宫人人口中的「疯娘娘」。

可我向来为人处世都不喜欢太过在意别人的眼光,我「疯」我的,他们说他们的。

井水不犯河水。

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的默默不懈努力之下,剧情已经慢慢偏离原文了,偏的就连我这个亲妈也无法预料后期剧情的发展了。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

我这小女子的小命,可算保住了。

最起码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元逸好像对我这位「疯皇后」,没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我「疯」了的这四年来,他来看过我的次数,屈指可数。

只有那么寥寥三次。

很多时候,都是我这「疯皇后」去招惹他生气。

只要惹他生气,我就特开心。

因为只要男主元逸讨厌李玥,没有如原文设定爱上她。

那这虐文哪来的虐点唉……

4

细想一下,我「疯」了的这四年多以来,好像干过无数件「蠢事」。

当然,我做这些蠢事的目的也非常简单——为了让元逸讨厌我。

就在一个月前。

我故意从御花园的荷花池里,抓了两把淤泥藏在身后,冲进御书房,糊了元逸满身脏泥巴。

又故意抓了好多条蜈蚣,串成一串生蜈蚣串串,送给元逸当「生日礼物」。

故意在他好心前来探望自己这个「疯皇后」时,说话颠三倒四,语序错乱,然后借机喷了他满满一脸的口水。

如此「缺德」之事,我这四年多以来,可没少干。

所以,我想,他应该不会如原文一样,喜欢自己了吧……

所以,我决定。

装疯的日子,可以开始适当的减少了。

比如,疯一天,正常一天,疯三天,正常两天的……毕竟,谁喜欢一天到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装疯。

我怕自己装著装著,还真就成疯婆娘了。

如今的白曲国皇宫里,无论是嫔妃还是宫人,人人都在背地里讨论著,陛下为何还不废了我这个疯皇后。

以至于当我有一日,不以疯癫的模样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个个都跟见鬼似的表情,眼睛瞪得堪比铜铃,嘴巴呈现一个大大的O字形,处于能塞得下一个拳头的惊讶状态。

5

某一夜。

我的脸上褪去了痴傻之态,仪容仪表、言谈举止,皆蛮符合我从古装剧里看到过的中宫皇后的形象:「臣妾来晚了,请太后娘娘恕罪。臣妾恭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当我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太后的寿宴上时,众人的表情就如同上述所说,眼睛瞪得堪比铜铃,嘴巴呈现一个大大的O字形。

这场寿宴,本没邀请我参与,因为大家怕我疯起来,会砸场子。

当我以如此「不疯不癫」的形象出现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

元逸眼眸里充满著不可思议:「皇后,你是恢复如常了吗。」

恢复个鬼,我一直都没疯好伐。

太后这位老人家也似乎被我吓到了,都吓成结巴了:「皇皇皇……皇后,居居居居……居然也有正常的时候,真的是……百百百百百……百年难遇。」

我此时此刻的内心是这样子滴:有有有有……有那么惊惊惊惊讶嘛。

也许是我这几年,疯癫皇后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恢复成正常模样,令今夜在场的所有「朋友们」,都十分的不习惯。

寿宴上,各路的目光,纷纷向我投来。

有疑惑的。

有好奇的。

也有为我担忧的。

更有恐惧的。

而那抹恐惧的眼神,出自于元逸的宠妃,张贵妃。

张贵妃这号人物,是原文里没有出现过的角色,我这原文作者亲妈,压根就没在原文提到过她分毫。

但此时,我只想对那位张贵妃说,我是挖您家祖坟了,还是抢您家钱了,干吗用那种惊恐万分的眼神死死瞪著我啊。

6

就在所有宫人都以为,皇后娘娘恢复正常时,寿宴过后的第二天。

我居然「失踪」了。

圣安宫的宫人们急得都想将整个圣安宫挖地三尺了。

毕竟,背后议论皇后是他们嘴碎,可堂堂皇后失踪了,这罪责他们可担不起。

尤其皇后娘娘还是在自己宫里,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的……

怎能不急。

而此时此刻的我,很淡定地躲在圣安宫后的一颗树上,面无表情地看著这些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慌慌张张的宫人。

虽然现在这个「文」中世界的剧情,没有按我所写的原剧情来走。

虽然原文的一些人物凭空消失了,人物的关系又莫名其妙被改变了,但我却发现,很多原文中的人物设定,还是和原文一模一样。

原文中,元逸的后宫,有很多妃子。

一心只想混日子的德妃、端庄贤淑的淑妃、只喜欢舞刀弄剑的何昭媛、一心只想出宫与心上人相守的慧妃、身子骨孱弱的徐婕妤、书痴曹美人等等……

而这些原文中的后宫嫔妃,除了德妃消失,其余的每一个都还在。

而且,她们还真就是如我原文所写的那般,该端庄的端庄,喜欢刀剑的喜欢刀剑,书痴的书痴,一个个人物的性格以及设定,都未曾有过变化。

而我给原文男主元逸的人物设定是:他心里头曾经有个白月光——安柔姑娘,后来固执的他,喜欢上女主李玥。

敲黑板,划重点:他喜欢李玥!

而我如今,就是李玥。换种说法来说那就是,他喜欢「我」。

我穿进此文以后,就一直在以疯疯癫癫的形象示人,他又怎么喜欢上自己?

但昨夜,当我以正常的样子出现在寿宴上时,我分明能感受到一抹惊喜交集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停留。

我不清楚元逸的这个人物设定,是否和原文一样,所以今日我才闹这一出。

我非常想知道当元逸得知我失踪的消息后,会如何……会为之动怒吗?会为我著急吗?

原文中的元逸,爱的偏执,甚至以李玥心爱的女子作为要挟,让她与自己好好过日子。

而如今,他得知我失踪的消息后,发疯了似的要将整个圣安宫的宫人,都罚一顿板子,再另行赐死。

他真的在为我动怒,为我著急啊。

我滴亲娘啊,我滴个天啊。

如果原文中的人物设定,都不曾被有所改变,有所不同。

那么……李玥,也就是我如今在这里的人设是:一辈子都没有爱上元逸,一辈子也不曾对他有过在意,更没有对他真的动过心,也没有为他真心的笑过。

我发现……虽然自己破坏了原文的剧情走向,可我修改不了原文人物角色的设定。

7

蓦地,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我不按女主原人设来走剧情,那么会不会因「人设崩塌」从而永远被困在这个文中世界里面呢?

李玥的人设是:从未爱过元逸,而云逸的人设是:后来爱李玥,爱的无可救药。

这简直是惨绝人寰。

我虽然破坏了原文剧情,可如果如今非要用原文男女主的人设来维持这个「文中世界」的平衡点的话,还不是要虐的我死去活来!

平日里,有集美约我上号吃鸡。

我这个菜鸡玩家的游戏主旨是:能不钢枪就不钢枪,最怕跳主城区,最喜欢跳些「又穷又偏僻」的地方。

最主要的一点是:能苟则苟。

当个苟苟的伏地魔。

因为苟著苟著,就很容易混进前十了……

而如今,这能苟则苟的游戏精神,似乎也能适用在这里。

虽然原文中的女主李玥不爱元逸,但……我能假装喜欢他啊,对他百依百顺,然后让我自己在此文中,不至于落得像原文女主一样的下场。

对!没错!苟著!

我就不信了,就酱紫还能落得和原文一样的结局。

被困虐文,眼下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困扰著我——那就是我该如何回去,回到那个有麻辣烫有奶茶的世界。

我肯定是要活著离开这个由自己用著搜狗输入法,码了很多个日夜,才构建出来的文字世界。

但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回去呢?

后来我发现这个问题,实在是无解。

朋友,你打个游戏,如若通关不了,好歹还能找个通关攻略,瞅一瞅啊……

可我如今就连自己是在「打什么游戏」「在闯第几关」都不知道。

我能怎么办?

只能苟著呗。

用我的某个朋友的「游戏名言」来说那就是:人生在世,打场游戏,能刚则刚,不能刚则苟!

我就不信了。

我还真就找不到离开这里的方法,等不到离开这里的机会。

我感觉自己似乎继承了德妃的「归家心切的精神」。

原文中的德妃,在古代混日子的同时,也是一直在寻找离开白曲国的方法,因为,她也想自己在原本那个世界的家人了。

8

故事回到三天以前。

当我确认了元逸在文中的人设,并未有所改变以后,我就乖乖爬下了树。

心中默念著:不要逆龙鳞!要保命!

「玥儿!」就在我「失踪」后的第三个时辰,当我平平安安地出现在元逸面前时,他激动拥我入怀,颤抖著声音说道:「你究竟去哪儿了!」

「玥儿,你真让朕好找……」

「可曾受伤?」

「有没有饿著?」

不过,看著满脸著急的元逸,我忽而想起自己笔下的另一篇文里的男主林晔,心下突兀一震。

妈耶……

幸亏没有穿成自己另一个征文回答下的《又是想当寡妇的一天》里的女主书舒。

她可是古代版「家暴」受害者,前期被男主家「打」得不要不要的。

《玥》这篇文的男主元逸,和《又是想当寡妇的一天》里的男主林晔相比。

那就是一只大狼狗和一只凶猛野狼的区别……

元逸好歹是爱女主的。

可林晔,除了家暴女主,就是家暴女主。

我顿时觉得自己穿越到《玥》里面,还算运气不错,如果穿越到《又是想当寡妇的一天》里的女主……

前期被打的每天都鼻青脸肿……饱受折磨。

行吧,这么一想。

我突然能接受自己穿成了李玥的事实了。

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穿成李玥的事实以后,我破锅破摔,既然都穿越了,那就这样子吧……

过后这几个月,我发疯的次数,越来越少。

元逸对我上心的程度,那是堪比股票,一路红色狂飙。

他约我「共进晚餐」。

我痛快赴约。

他约我共赏月色。

我也痛快赴约。

总之,我把这场穿越当成吃鸡,要一路苟分,不要没事找事!

苟出精彩人生,苟到人生巅峰。

嗯……

一代「苟神」就这么诞生了。

9

但问题是苟著苟著。

我发现,这元逸突然对我冷漠下来,十天半个月不和我「约饭」,不来找我「培养感情」了。

OMG特……

这剧情我爱了。

别来烦我最好。

我觉得,好歹穿越一场,也要培养培养一下自己的古代「高尚情操」——栽花。

栽栽花,修剪枝叶什么的,容易打发时间。

我指挥著圣安宫里的宫女太监,让她们去宫里的花房司,去取些花卉回圣安宫。

他们问:「娘娘,您喜欢什么花?」

我答曰:「你们觉著哪些好看就直接搬回来吧。」

他们:……娘娘您可真够随意的。

就在我正庆幸,元逸这家伙最近没来招惹我时。

一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夜,他突然浑身戾气地闯进圣安宫的主殿昭止殿内,把正披著被子,坐在地上和三个宫女摇骰子,比大小,输了的那个可以选择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的我,吓了一跳。

「都给朕退下!」

一个……两个三个宫女,低著头,乖乖退出殿外。

不是吧,走的这么快。

能不能有点共进退的主仆精神啦!

殿内突然响起元逸的声音,犹如冬日里冷冽的寒风,声色俱厉:「是不是朕不来寻你,你就不会来找朕!」

我默默看著他,努力在回忆著原文的剧情。这一幕,似乎……和原文无关。

既然这一幕是偏离剧情以外,我正思索著该怎么回答,元逸就跟唱川剧一样,突然变了脸谱,神情柔和,声音也随意变得给温柔和缓:「玥儿,我好想你……」

这唱得又是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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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勉强将自己彷徨不安的情绪压制住,内心一直告诉自己:靖靖子,你是要苟分的!!

千万要苟住了!

于是,我接下来这句话,就跟一道天雷似的,把元逸给劈的直愣住:「陛……陛下,臣妾也是想您的哇。」

「玥儿……想我?」

元逸那神情就跟我吃错药一样,他实在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玥儿,你再说一遍刚刚那句话!」

我只能无奈重复一遍:「陛下,臣妾也是想你的哇。」

「玥儿!」

元逸这家伙的搂人的手劲就跟要将我活活憋死一样,我被他一只手紧紧抱著,他的另一只手将我的脑袋紧紧摁在他的胸口前。

不是兄弟,别摁那么紧啊。

幸亏我的鼻子是真的,要不然,假体不保啊!

好一会,他才缓缓松开我,认真地看著我:「所以,玥儿,你是在乎朕的,对吧?」

一心苟分只想著的我,心中飘过一万句不对不对不对,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是的。」

我抬眸对上元逸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神,我看见了元逸掩藏其中的欢然。

我在回答他前,也料到会出现如此情况,但不曾想过亲眼看见他听到我的回答以后,元逸夺眶而出的热泪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他笑著说道:「玥儿,这句话,我等了八年。」

什么八年?

好吧,在我送走小星,破坏了原文剧情以后,这原文走向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这剧情走向比悬疑剧,还要扑朔迷离。

按照原文设定,元逸是在婚后才喜欢上我的,而如今我才嫁给他四年,而刚刚元逸却说,这句话,我等了你八年。

难不成,抛开原文设定,我我……我和元逸在八年前就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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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年?」

「陛下,什么八年啊?」让我自己去琢磨我也不愿意自己废心思去猜,干脆直接讲心底疑惑问出口。

「八年前,朕便在夏国京城与你相遇……玥儿,你……是不是忘了。」

此时此刻我的表情和在地铁里看手机的老爷爷,相似度高达100%。

我的原文里,有这个八年前便相识的剧情么?

根本没有啊!

得,靖靖子,这肯定又是凭空出现的新剧情。

可是当时的元逸,还是白曲国的太子,他又怎么出现在夏国里,并与我相遇的?

这一点,我也懒得再问元逸了。

因为问得多就暴露得多。

我如今的人设是,从疯癫状态回归正常,我是「疯了」很多年,但并没有失忆啊……

某人懊悔不已。

这剧情真的很迷啊。

我突然有种亲眼看著由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事物,在无形间又被自己毁坏得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挫败感。

当夜,被挫败感和懊悔双双包围得直接失眠,我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埋进被子里,嘴里还念念有词:「靖靖子,我让你一时兴起写虐文!」

「写甜甜的恋爱不好吗!」

「甜文不写,非写虐文!」

「你这不是找苦来受嘛!」

「你写个甜文,还能顺著原剧情走,不至于亲手破坏剧情,然后如今剧情崩的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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