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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正工於謀國,拙於謀身。

海瑞的評價太精準了。

呂毖的《明朝小史》卷十四《萬曆紀》記載,有下屬為了拍張居正的馬屁,送了他一副黃金製作的對聯,上寫道

日月並明萬國仰大明天子

丘山為嶽四方頌太嶽相公

把「太嶽相公」與「大明天子」相提並論,有僭妄之嫌,張居正卻安之若素。

和張居正同時代的王世貞說嚴嵩被抄家,十分之九財產進入宮中,後又逸出,大半落入宗室朱忠僖家,「而其最精者十二歸江陵(張居正)」,「江陵受他饋遺亦如之,然不能當分宜(嚴嵩)之半計」。

萬曆元年他在江陵城東建造太師府邸,皇帝不但為他親筆書寫堂匾、樓匾和對聯,而且還拿出一大筆內帑銀兩贊助。上行下效。御史湖廣官員紛紛出自納賄。這座豪華府邸歷時三年建成,耗資二十萬兩銀子,張居正自己拿出來的不到十分之一。

《明神宗實錄》和《明史紀事本末》都記載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萬曆四年某一天,朱翊鈞來到文華殿講讀,撩起身穿的龍袍問張先生:此袍何色?張居正回答:青色。他立即糾正,不是青色而是紫色,因為穿久了褪色成這個樣子。

張居正卻大發議論:既然容易褪色,請少做幾件。世宗皇帝的衣服不尚華靡,只取其耐穿。每穿一袍,不穿到破舊絕不更換。而先帝(穆宗)則不然,一件新衣服穿一次就不要了。希望皇上以皇祖(世宗)為榜樣,如果節約一件衣服,那麼民間百姓幾十人就有衣可穿;如果輕易丟棄一件衣服,那麼民間就有幾十人要挨凍。

朱翊鈞本是借著舊衣標榜自己節儉,沒想到張居正卻教育了他一大通,而朱翊鈞也只好點頭稱是,想必他其實是很鬱悶的。

而據王世貞在《嘉靖以來首輔傳》的《張居正傳》記載

居正性整潔,好鮮麗,日必易一衣,冰紈霞綺,尚方所不逮。

唔,你要求皇帝少做幾件衣服,自己卻「日必易一衣」,我覺得這樣不大好。

在萬曆八年朱翊鈞成年後,張居正自己也察覺到「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於三月二十二日向皇帝「乞休」

以皇上之明聖,令諸臣得佐下風,以致昇平,保鴻業無難也。臣於是乃敢拜手稽首而歸政焉。

——《歸政乞休書》(全文寫得很感人,這裡只摘最後一句)

他自己感到聰明智慮將日就昏蒙,如不早日辭去,恐怕使得王事不終,前功盡棄。所以他請求皇上批准他骸骨生還故鄉,保全晚節。

此時張居正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在他給湖廣巡按朱璉的信中,自比霍光、宇文護:

蓋騎虎之勢自難中下,所以霍光、宇文護終於不免。

——《萬曆野獲編》卷九《三詔亭》

張居正聯想到霍光、宇文護這些威權震主的權臣之下場,不免有些惶恐,所以想急流勇退,但皇帝卻毫不猶豫地下旨挽留

卿受遺先帝,為朕元輔,忠勤匪懈,勛績日隆。朕垂拱受成,倚毗正切,豈得一日離朕!如何遽以歸政乞休為請,使朕惻然不寧。卿宜仰思先帝叮嚀顧託之意,以社稷為重,永圖襄贊,用慰朕懷,慎無再辭。

接到聖旨兩天後張居正再次「乞休」,他向皇上表達了近年來惴惴不安的心情,訴說自己的苦悶

自壬申(隆慶六年)受事,以至於今,惴惴之心無一日不臨於淵谷。

中遭家難,南北賓士。神敝于思慮之煩,力疲於擔負之重。以致心血耗損,筋力虺隤,外若勉強支持,中實衰憊已甚。餐荼茹堇,苦自知之。

聽完張居正的肺腑之言,朱翊鈞有些猶豫,於是他決定回家問問他媽

而慈聖皇太后的態度很堅決,懇切挽留張居正,對兒子說:「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作商量。」

朱翊鈞遵奉母后的慈諭,拒絕了張居正的請求,親筆寫了一道手諭,把皇太后的慈諭原原本本轉告張先生,並且鄭重其事地特派司禮監太監孫秀、文書房太監丘得用,前往張府遞送手諭,內容是這樣的:

諭元輔張先生:朕面奉聖母慈諭雲:「與張先生說,各大典雖是修舉,內外一應政務,爾尚未能裁決,邊事尤為緊要。張先生親受先帝付託,豈忍言去!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作商量。先生今後再不必興此念。」朕恭錄以示先生,務仰體聖母與朕惓惓倚毗至意,以終先帝憑幾顧命,方全節臣大義。先生其欽承之,故諭。

矛盾在這裡出現了。

慈聖皇太后對兒子親政還不放心,對張居正的信賴仍一如既往,所以斬釘截鐵地定下輔佐到三十歲的規矩。

對於朱翊鈞而言,在母后眼裡,自己還是個孩子——「內外一切政務,爾尚未能裁決」,不得不打消親政的念頭;「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作商量」,似乎意味著張先生在世一日,親政便永無指望。物極必反,朱翊鈞對張居正由崇敬向怨恨轉變,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伏筆,張居正一旦死去必將有所發泄。

對於張居正而言,皇太后既然說「今後再不必興此念」,豈敢再提「乞休」之事!他答應即日赴閣供職,卻難以擺脫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擔憂,進退兩難的考慮日益明朗化了。

朱翊鈞已經成年,自認為已經不必首輔張居正攙扶,可以獨立行事。但是母后要他一如既往地聽從張居正的輔佐,對於一個權力欲極強的皇帝而言,這種長期壓抑與管束,是難以承受的,總有一天會爆發出來。

張居正病死後被抄家,《明神宗實錄》評價道

威權震主,禍萌驂乘。何怪乎身死未幾,而戮辱隨之也。識者謂:居正功在社稷,過在身家。

後來的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于慎行也說:

惟憑藉太后,攜持人主,束縛鈐制,不得伸縮。主上聖明,雖在沖齡,心已默忌,故禍機一發,遂不可救。

但張居正輔佐小皇帝,革除積弊,締造新政,而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的功績不可抹殺。《明神宗實錄》也給了一個較為公正的評價:

勸上力守祖宗法度,上亦悉心聽納。十年海內肅清,四夷讋服,太倉粟可支數年,冏寺積金至四百餘萬。成君德,抑近幸,嚴考成,綜名實,清郵傳,核地畝,洵經濟之才也。


當奉聖旨查抄江陵張府的「專案組」打開大門時,一幕人間慘劇呈現在世人面前:

張家老小婦孺,有17人餓死在府裏,有的屍體已被餓紅了眼的家犬吞噬殆盡。

十幾天前,專案組從京城出發時,先行命令當地政府封閉了張府所有出入口。張家大小數十口人來不及退出,被鎖在了門內。有些人活活餓死,慘不忍睹。

專案組簡單處理了現場,開始抄家。

張居正的幾個兒子被分頭提審,接受各種嚴刑拷打。大兒子張敬修經受不住暴力與羞辱,懸樑自盡,死前,咬破手指頭在衣服上寫下血書,為父親的清白抗辯。

此時,張居正已經死去兩年。從天堂到地獄,卻只需皇帝的一個決定。

萬曆皇帝——那個曾經對張先生畢恭畢敬、又怕又愛的年輕人,數次向張先生許諾,會替他看顧好他的子孫。

原來就是這樣的「看顧」法。

▲張居正(1525—1582),湖北荊州人

1

張居正生命的最後兩年,認真想過急流勇退。

萬曆八年(1580)二月,他向18歲的皇帝上疏,請求退休。他在疏中回顧說,當首輔九個年頭來,直面閑言惡語,每天辛苦勞瘁,不敢有任何推脫避讓,不是因為別的,只是為了「圖報國恩」,報答先帝當年託孤的信任和禮遇。

張居正對權力及其風險,有著清醒的認知。他在疏中說:「高位不可以久竊,大權不可以久居,然不敢遽爾乞身者,以時未可爾。」

權位不可以貪戀,熟稔本朝內閣鬥爭史的張居正,看得比誰都清楚。(參見:嘉靖朝權鬥、隆慶朝權鬥)

他只是在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把皇帝賦予的權位還給皇帝。此次上疏請求退休,他認為主客觀條件已經具備。

客觀上,經過八年的改革,人事、經濟、邊防等帝國要務,較之前大有起色,基本進入正軌。而且皇帝已經成年大婚,實現「親政」是必然的。

主觀上,張居正說自己56歲了,鬚髮變白,血氣早衰,怕身體條件不允許他繼續幹下去。

根據最愛君的理解,張居正以健康原因提出辭呈,實際上是一個藉口。萬曆在情感上應該有同意張先生退休的想法,但他的母親李太后很快制止了他這種念頭。

李太后說,張先生要輔佐你到30歲纔行。

照太后的意思,張居正還要幹12年,到68歲退休,身體也沒問題。

朱東潤《張居正大傳》說,張居正歸政乞休,是一種謀定而動的辦法。明代的內閣,自張居正以上,從夏言到嚴嵩,再到徐階、高拱,凡是當過國家大權的, 最後都支付了最大的代價。矛盾的心理,懼禍的心理,最後驅使張居正走上歸政乞休的道路。

2

張居正絕非平庸之輩。他的字典裏,幾乎找不到「明哲保身」這個詞。

官場險惡,不在他考量進退的範疇之內。在他30歲的時候,嚴嵩當權,他人微言輕,沒有幹預政局的能量,於是決定離開官場。他以養病為由向吏部請假,回到老家江陵,一住就是三年。

對他來說,這不是歸隱或逃避,而是對抗污濁政局的表達方式,抒發懷纔不遇之鬱悶。

在那段閑居的日子,他寫過兩句詩:「江湖此日空愁病,獨望宸居思渺然。」

宸居,是皇帝的住所,代指權力中心。年輕的張居正人在江湖,心在廟堂。他心心念唸的,從來不是隱居退避,而是尋找機會復出,實現匡時救國的抱負。

當內閣混鬥,自己的政治生命岌岌可危之時,他給自己寫過一句從政格言:「願以深心奉塵剎,不予自身求利益。」

同樣意思的話,他還說過很多:「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知我罪我,在所不計。」

明朝政壇從不缺乏清流,他們以道德潔癖相標榜,以潔身自好相砥礪。這樣的人,如果不進入官場,留在社會上批判當局,監督權力,淳化風俗,不失為一種有感召力的精英模範。然而,這樣的人,偏偏扎堆官場,變成了一羣滿口仁義道德、無裨社稷民生的庸官。

用今天的話說,清流就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愛惜個人羽毛甚於天下蒼生死活。

任何一個實幹的政治家,最痛恨的人正是政壇上的清流。

張居正當政的時候,他的用人標準總結起來就只有一條:重用循吏,慎用清流。

循吏,指的是不計個人得失,不計個人毀譽,只希望把事情做好的官員。張居正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3

張居正是一個典型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為了達到一個高尚的目的,不惜使用卑鄙的手段。

這些道德瑕疵,充滿了張居正仕途上升的整個過程。

在隆慶、萬曆政權交替之時,他堅定地與秉筆太監馮保結成同盟,假裝站隊支持首輔高拱打擊馮保,結果,以出其不意的反轉,排擠掉了高拱,自己上位。在高拱去職後,仍然想通過製造僱兇謀刺皇帝的冤案,致其於死地。

而在表面上,當皇帝頒旨免掉高拱的首輔職位時,張居正聲情並茂地上疏,為高拱求情。

抵達權力巔峯的張居正,後來曾順道到高拱的老家看望過他,兩人感慨時光,動情處還互相擦了眼淚。

然而,在政治家眼裡,情緒的調動與展示,不過是手腕罷了。

高拱也是老狐狸,在失勢的日子裡,深深懂得配合政治表演的必要性。實際上,他至死未曾原諒張居正。臨終前,高拱留了一手,回憶自己參與的政事寫成《病榻遺言》,其中對張居正的人品、陰謀多有指摘。

這部回憶錄在張居正死後,適時地出版了,成了萬曆皇帝決心清算張居正的導火索。

實際上,哪怕在張居正推進改革最有實績,力挽本朝危局最得力,權力把控最給力的時候,針對他的攻擊也從未停止過。這些攻擊來自他的政敵、清流派,以及被改革觸動的既得利益者。他們深知張居正的改革成績斐然,無可指摘,所以只能試探性地在他的道德上做文章,以此離間他與皇帝的親密關係。

這波道德攻擊,聲勢最大的一次出現在萬曆五年(1577)九月。

當時,張居正父親逝世的喪報傳到京城,給張居正出了個大難題。按照規定,張居正應該離職回家守制二十七個月。此時,改革逐漸進入深水區,朝廷上下都離不開總設計師把舵。張居正如果走開了,整個帝國就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強者,可以繼續推進改革。

萬曆皇帝還未成年,對張先生的依賴性正是最強烈的時候,於是下旨「奪情」,要求張居正留任。

根據慣例,張居正需要三次懇請皇帝放他回鄉盡孝思,皇帝也連下三旨加以慰留。在給皇帝的疏中,張居正一再強調這個事情「非常理所能拘」,暴露了他不想在此時回鄉守制的真實想法。這,為攻擊者提供了最大的把柄。

輿情洶洶,彈劾張居正的人結隊而來。在皇帝的支持下,彈劾者均受到了廷杖、流放等處置。張居正鐵石心腸地留了下來,沒有退讓。

事關改革成敗,他從未畏懼清議,也從未畏懼權鬥。他可以贏得很漂亮。

4

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

任何時代,在染缸裏做大事的人,都要主動或被動地給自己先染上顏色。乾乾淨淨的人,只會站在染缸外指指點點,還生怕被濺到了,絕不可能在染缸裏做成大事。

張居正的悲劇,不是他個人的悲劇,而是民族文化特性的悲劇。

張居正的「死黨」馮保,並非善類,至少在以權謀私這一點上相當在行。張居正為了換取他對改革事業的支持,一定程度上默許了他的貪污行徑。當馮保利用貪賄之財營建生壙的時候,張居正應邀為他預撰「墓誌銘」,給他高唱讚歌。在張居正筆下,馮保被塑造成一個清廉守法且有所作為的宦官政治家。

身處染缸之中,張居正自己也越染越深,但他始終在與自己的內心抗爭。

他曾給一個地方大吏寫過信,解釋他為什麼拒收賄賂。他說,這麼貴重的禮品,無一不是從百姓身上盤剝來的,我要是昧著良心收了這些禮品,那就是「以肉驅蠅,蠅愈至」。

他還曾拒絕過名將李成梁的行賄,說你有血戰之功,我要收了,對得起開國皇帝嗎?

總體而言,張居正雖然在作風和私生活上飽受詬病,但他的底線意識還是很清晰的。他說過,做官做到這個位置,不用貪污,拿拿官場的常例錢,也能做富家翁。

張居正死後,在被反攻倒算的浪潮中,很多落井下石的揭發文字四處流傳。這些為了證明他是罪孽的文字,極盡詆毀之能事,把他寫成乘坐32人豪華大轎回鄉葬父的暴發戶,把他寫成四處收受海狗鞭以滿足壯陽需求的淫相……政敵羅織罪狀,全憑想像力,這跟寫小說有什麼區別?

張居正的財富來源,很大一部分來自皇帝和太后的賞賜。據統計,張居正當首輔期間,接受賞賜達208次,賞銀一次最多一千兩,少的也有數十兩,賞物則從彩緞、蟒衣到玉帶、貂鼠皮等等,應有盡有。

他的兒子,一個被賜為狀元,一個被賜為榜眼。萬曆皇帝對他說:「先生大功,朕說不盡,只看顧先生的子孫。」張先生的功勞唱不完,照顧一下你的子孫,也是理所應當的。

張居正的墮落,其實就表現在這裡。他是有資格教導皇帝的帝師,他也正在帶頭推進帝國的改革事業,而他面對皇帝和太后的功名利祿誘惑,明知破壞了規矩,糟蹋了科舉的公平本質,他仍然得意洋洋地接受了。

朱東潤以同情又帶批評的筆調,對張居正作了這樣的評價:

明朝的政治,充滿無數腐化的因素。現代認為不應存在的事實,在當時只是一種習慣。最痛苦的是在未經指摘的時候,儘管認為習慣,但是一經指摘後,立刻又成為貪污。因此從事政治生活的人,隨時隨地,都受著物質的誘惑,也就隨時隨地,會蒙到仇敵的指摘。

他固然不是禽獸,但是他也並不志在聖人。他只是張居正,一個受時代陶鎔而同時又想陶鎔時代的人物。

5

黃仁宇《萬曆十五年》說,萬曆即位以後的第一個十年,即從1572年到1582年,為本朝百事轉蘇、欣欣向榮的十年。北方的「虜患」已不再發生,東南的倭患也已絕跡。承平日久,國家的府庫隨之而日見充實。這些超出預計的成就,自不能不歸功於張居正的改革。

皇帝和太后對他的信任、恩眷,也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整個帝國到了離不開張居正的程度,在他被恩准短暫還鄉葬父的過程中,朝廷大事的定奪還要快馬加鞭送到江陵,「聽張先生處分」。

內閣制度名存實亡,帝國的命運繫於張居正一人。

在江陵期間,最高峯的時候,張居正一天之內收到皇帝的三道詔書,地方官拍馬屁,要為他建造「三詔亭」以資紀念。張居正拒絕了,頗有憂慮地說,自己現在是騎虎難下之勢。

「騎虎之勢」,意味深長,說明他已經感覺到危機的逼近了。

從萬曆五年頂著輿論壓力不肯離職丁憂,到萬曆八年突然以年老精力不濟請求退休,三年之間,張居正對權位的態度出現了180度的大轉變。

這個轉變恰恰證明,張居正不是貪戀權柄之人。他也有深刻的危機感,知道身在高位,難得善終。

所以他的進退之間,是以改革事業為參照的。在那三年裏,他注重的考成法、一條鞭法,以及南倭北虜問題,有的已解決,有的初見成效。乞休而退,正是時候。

他自己估計也想不到,萬曆皇帝和李太后不放人,還要他輔佐到皇帝三十而立。

老天最終以最粗暴的方式,及時制止了這項漫長的計劃。

第二年,萬曆九年(1581)五月,張居正病倒了。病情來勢洶洶,但無論張居正如何乞求,皇帝就是不放他退休。

在張居正去世前九天,皇帝加封他以太師銜。這是文臣中至高無上的官銜,在明朝二百年的歷史中從未有人在生前得到這項榮譽。

但是,疾病很快奪去他的生命。他無法,也不想利用這項新的榮譽來增加自己的權威。

萬曆十年(1582)六月,張居正走完一生。

6

當皇帝意識到「張先生終究是會死的」之時,針對張居正的反攻倒算已經開始了。

年輕的皇帝從一開始的顧念舊情,到後來的逆反報復,用兩年時間,清算了張先生在他少年時期刻下的印記。

張居正被定的罪名很多,但說起來就一條:威權震主

也只有這一條,才能戳到皇權的核心與痛處。儘管張居正得意之時也不忘小心謹慎,但是,只要皇帝聽信了流言,就會把當年對他的隆遇與慰留,當作是被張居正情感洗腦的結果,通通不認賬。

萬曆皇帝的最後一絲皇恩,體現在顧念張居正效勞多年,恩准免於開棺戮屍的說辭裏。

政治何其冰冷無情!

22歲的萬曆皇帝,已經「出師」了。

悲劇的是,正如黃仁宇所說,「張居正的不在人間,使我們這個龐大的帝國失去重心,步伐不穩,最終失足而墜入深淵」

張居正當國十年的家底,只夠萬曆皇帝及其繼任者糟蹋半個世紀。到崇禎十三年(1640),明亡前四年,張居正家族才獲得全面平反。

江河日下,國破家亡,崇禎皇帝無限感慨:「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時之相一也。」

世間已無張居正。只有庸人還在指摘張居正的道德瑕疵。

最後,謹以魯迅先生的一句話,送給那些詆毀張居正的人:

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其實在張居正死前就已經有了一些「導火索」預示著這樣一個賢臣的「身後事」。


與皇室矛盾升溫

1581 年春,朱翊鈞冷不防地再度提出外戚恩蔭的問題,張居正很是鬱悶。外戚恩蔭的問題,早在兩年前朱翊鈞岳父封伯時就已解決,此時又被朱翊鈞提出,張居正無法明白這位皇帝小兒的心思。


朱翊鈞這次提出,要把岳父王偉的弟弟王俊加恩授職。張居正和張四維、申時行商議,商議了大半天,張居正覺得精力不濟,索性就做了心中早想好的主張:授王俊錦衣衛千戶。


可這道票擬才進宮沒多久,朱翊鈞的手詔又到了。張居正被從疲憊的夢中驚醒,聞聽朱翊鈞的手詔:「正德年間,皇親夏助等人,都授錦衣衛指揮使等官世襲,今為何止授王俊千戶?又無世襲字樣?」


顯然,這是極度不滿下的詰問。張居正只好親自去見朱翊鈞,向他解釋。


張居正說:「對非有軍功的皇親不封爵,不世襲,這是兩年前制定的規矩。當時皇上也是同意的,怎麼如今要自壞規矩呢?」


這話有些不敬,朱翊鈞的火氣冒上來:「張先生,您總說不違祖制,可不世襲就違背了武宗皇帝時的制度,這是違背祖制啊。」


這話充滿了指責的火藥味。張居正不管他,說:「皇上有仁慈之心,加恩外戚,做臣子的當然要照做。」


朱翊鈞想不到事情如此順利,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了。他坐穩了,試探地問:「當真?」


張居正說:「當然!」


「那就擬旨吧。」


很快,張居正的票擬來了:「授王俊錦衣衛指揮使。」


朱翊鈞跳起來,抖著張居正的票擬,向身邊的太監們咆哮:「世襲呢,世襲兩個字呢?!」


張居正又來了,朱翊鈞像是復讀機:「世襲呢?世襲兩個字呢?!」


「錦衣衛指揮使已是最高榮譽,倘若再加世襲二字,恐怕和祖制違背。」這是張居正不緊不慢的回答,他越是這樣氣定神閑,朱翊鈞就越生氣。


「祖制?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武宗在位時,外戚的職位就是世襲的。」


張居正仍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皇上明鑒,祖制並非都是完美無缺的。尤其是武宗皇帝在位時,奸賊小人太多,導致政體紊亂。世宗皇帝繼位後,將一切弊政全部改正,復我祖宗之舊,這纔是我們要遵守的祖制。武宗一朝是改變了祖制,我們絕不能將錯就錯,違反祖制。」


朱翊鈞氣得七竅生煙:「張先生為何在升王俊為錦衣衛指揮使之前不說,這個時候又說?」


張居正最近感到朱翊鈞的脾氣越來越大,其實可以換一種說法,朱翊鈞要擺脫束縛的心越來越強!


朱翊鈞的問題正中張居正的計策,他說:「臣認為皇上聰明睿智,正大無私,應該能想明白這件事的利害。官職是公家之物,不可輕易授人。尤其是世襲,和浪費金銀沒有區別。我常和皇上講,浪費可恥,節儉光榮,原因正在此。皇上現在醒悟,也為時不晚。」


朱翊鈞愕然,顯然,張居正把他輕而易舉地繞了進去。在這種時候,他不可能再毫無廉恥地糾纏「世襲」那兩個字了。


如你所知,朱翊鈞不可能心服口服。張居正的話語中毫無誠意,全是詭辯,所以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恨就更加濃重。


除了朱翊鈞之外,張居正又和李太后的信仰發生了矛盾。李太后多年來信仰佛教。普通老太太信仰佛教,無非是買個廉價佛珠,每日數珠罷了。但李太后有權有錢,所以信仰起來就非比尋常。1581 年夏初,李太后在五臺山建大寶塔寺,要內閣票擬。張居正和張四維抱怨說:「李太后真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嗎?這麼多年,咱們披肝瀝膽,星夜賓士,才積攢了這麼點錢,都被她拿去建寺廟了。那玩意兒有什麼用?」


施捨,要是做看得見的功德,不但向和尚的寺廟裡捐錢,還給普通百姓捐款,這是張居正可以容忍的,但建各種毫無必要的寺廟,張居正卻很有意見。


他如數家珍道:「萬曆二年建承恩寺、海會寺,三年修東嶽廟,四年建慈壽寺,五年建萬壽寺。這些寺廟有何用?無非是慫恿更多的懶惰之人看到不勞而獲的希望,進寺廟出家而已。」


這是宗教問題,張居正堂堂大言,一語道破,讓張四維和申時行很是欽佩。欽佩是欽佩,申時行卻說出問題的關鍵:「那大寶塔寺的問題……」


張居正沉思起來,他想起萬曆元年的一件事。當時李太后對朱翊鈞說要建涿州胡馬河、巨馬河兩條大橋。朱翊鈞對張居正說了這件事,張居正立即反對說:「皇上繼位之初,應與民休息,建橋太勞民,而且耗錢,恐怕有關部門不會辦理。」


朱翊鈞若有所思。幾天後,他對張居正說:「母后說了,一切花銷都由母后來,一錢不取於官,一夫不取於民。」


「好極!」張居正叩頭說。


每想到這件事,張居正就極為欣慰。他不反對做功德,但特別厭惡用百姓的錢做功德。可李太后的識大體也只這一回,而且李太后也並未識到底,還是從國庫挪用了五萬兩銀子。


萬曆二年正月,兩座橋完成,李太后一算賬,居然花掉了七萬兩白銀,這使她喫了一驚。所以在涿州建碧霞元君廟時,她還是向政府張了口。


張居正對當時的工部尚書朱衡說:「國家建築方面,你是負責人,你怎麼看?」


朱衡氣鼓鼓的:「這怎麼能是國家建築?」


張居正笑了笑:「是不是國家建築,你跟我說不著。」


朱衡眼珠轉動,恍然大悟,這種事應該和皇上去說。於是他上疏請停工,但毫無效果。張居正琢磨了半天,竟然同意,把朱衡氣個半死。


當時的張居正自有他的算盤,他要取得李太后的支持,另外,他希望李太后能感恩,適可而止。想不到,人的慾望是無限的,做功德也不例外。


大腦裏翻滾了許久,張居正纔回到現實。他站起來對兩位閣臣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必須要阻止李太后。」


可怎麼阻止?現在連朱翊鈞都不太聽他的了,李太后又如何肯聽?


張居正一生的智慧似乎已用盡,想了兩天,也想不出好辦法,只能上疏請求李太后看在民生艱苦上,停止她的那些「功德」。


毫無動靜。


五臺山已動工,工地上塵土飛揚、熱火朝天。


張居正無聲無息地嘆氣,整個身影被北京血一樣的黃昏罩起,密不透風。他感覺到呼吸的衰竭和肺部火燒火燎的痛。


最後的交流

1581 年四月下旬,江蘇、安徽等地發生水災,很多百姓無衣無食,起來造反。張居正拿著南京方面的奏疏來見朱翊鈞。朱翊鈞看了奏疏,問道:「這淮安府、鳳陽府每年都有災情,怎麼回事?」


「這兩處地方從來都多荒少熟,元末之亂就起於此。」張居正的回答中規中矩。


朱翊鈞「哦」了一聲,忽然問道:「天災人禍,恐怕也有人為因素吧?」


張居正很高興:「皇上英明,當地政府官員不作為,也是天災無限擴大的原因之一。」


朱翊鈞有點沾沾自喜,張居正拋出了用意:「皇上應即刻下旨,發賑災物資給這兩處,同時動員其他未受災地區的民眾捐款捐物。如果這些還不夠,便就地取材,南京方面儲存的銀米也能派上用場。民為邦本,不可忽略。」


「就依先生的意思。」


張居正思考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皇上剛才說天災人禍,真是極有見地。其實如果沒有人禍,天災就不會泛濫,因為有了人禍,天災才更成為大災禍。」


「張先生這話的意思是?」


「天災無可控,但天災之後的救災卻能控。無奈外省官員良知喪盡,一遇天災,先想自己的前程,眼睜睜看著百姓前僕後繼死於道路。等中央政府知道了,他們才假惺惺地上疏要求賑濟,但無數百姓已死於溝壑。救災物資一到,他們又中飽私囊,中央政府發出十兩銀子,到了災民手中連一兩都不到。」


朱翊鈞跳起來:「這些人渣,捉住一個重懲一個!」


張居正見朱翊鈞動了火氣,急忙說道:「以後有這種人,當尊皇上之意,定重重懲處。」


朱翊鈞氣鼓鼓地說:「張先生,為何天下有這種官員,只顧自己不顧百姓?他們為何不懼王法?」


這種問題,張居正實在不知該從何回答。他想到多年來,雖有考成法嚴苛壓迫著官員們,行政效率的確有所提高,可仍有官員徇私舞弊,用盡各種辦法推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誰能讓這種人放下算盤,專註民生和國家?


朱翊鈞這個問題的答案,張居正認為不必說,說了也無用。他不是那種通過教化來改變世界的人,他沒有時間。


不過朱翊鈞的話讓他想到了另外的問題,於是他開始借題發揮:「近年來,賴祖宗和蒼天眷顧,國庫充盈,這都是考成法的功勞。但各處用錢也是揮金如土。大江南北每年都有災情,形勢越來越嚴重,近年中原地區又有風災,所以今年的國庫收入肯定不如往年。希望皇上能量入為出,宮中一切用度可減則減,賞賜方面也量力而行。太后的慈悲心萬民矚目,何必再建造寺廟?用這些錢拯救災民於水火之中,豈不是無上功德,何必再做功德?」


這話簡直太大膽,但又發自為國為民的責任心,如果他不說,他就不是張居正。


朱翊鈞想了一下,說了一個字:「嗯。」忽然覺得這個字不夠分量,又補充道,「就依張先生的話,今年宮中用度皆從儉。賞賜呢,就按常例。」


語氣不冷不熱,張居正有些惱,發出質問:「皇上的『按常例』是什麼意思?」


朱翊鈞不假思索:「近幾年相沿襲的規矩啊。」


「這不是常例!」張居正也不假思索,「如果近幾年相沿襲的是常例,那今年暫行,是不是就成了明年的常例?」


朱翊鈞「呃」了一下。


張居正接著說:「臣認為常例是從前祖宗們定下的,並實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有異議的規矩。比如太祖時期,宮中用度極為簡樸,這就是常例。嘉靖時期,雖用度提高,但仍有富餘,這也是常例。常例應該是實事求是,量力而行。今天有一個饅頭,喫半個,這就是常例。如果有一個饅頭,全部喫掉,臣認為這就不是常例。」


朱翊鈞馬上反應過來了:「張先生,您說的這些和救災沒有一點關係嘛。」


「有極大關係!」張居正青灰的臉越發可怖,「如果入不敷出,當然談不上救災。要救災,就必須有餘錢。餘錢就是從平時的省喫儉用中得來的。天下就只有那麼多錢財,用到彼,就不能用到此。希望皇上平時能節儉,蒼生就有福了。」


朱翊鈞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張居正暗自嘆息,他明白朱翊鈞沒有聽進去,正如一塊石頭,油鹽永遠進不去。這是君臣二人最後一次氣氛和諧的談話,從此再也未發生過。


張居正走出宮門時,太陽高照,陽光刺眼。他卻渾身發汗,是虛汗。連日來,他始終處於亞健康狀態,肛腸病越來越嚴重。這似乎不是個太好的兆頭。


三娘子的用處

兆頭是人的直覺,第一感覺,甚至說是本能,往往是正確的。1581 年夏天最熱的一天,張居正終於病倒在牀。實際上,自四年前,他得了肛腸病後,身體就一直不適。但國家大事那麼多,攻擊他的人也那麼多,他沒有時間調養休息,拖延了這麼多年,終於病倒了。


眾人都來看他,獻上噓寒問暖,張居正淡淡地回應。朱翊鈞派太監來送葯送精美的食物,他真誠地謝恩後,對那些東西連看都不看一眼。直到新上任的兵部尚書梁夢龍到來,他纔打起全部精神,和梁夢龍談話。


梁夢龍是出色的軍事家和戰略家,他曾極力主張在薊州和昌平修建城牆,防禦北方敵人,得到張居正的大力支持。梁夢龍對北方的敵人看得很透徹,所以張居正和他纔有的談。


「我最放心不下的仍是北面。」張居正開口就是正題。


「張閣老也不必太擔心,」梁夢龍介面道,「韃靼各部勢力最大的是俺答汗,封貢之後,俺答汗老實本分,已成咱們的附庸。」


張居正搖頭:「你不能只看表面,俺答汗這人對部下的駕馭能力很弱,他的長子黃臺吉桀驁不馴,將來是禍患。」


黃臺吉有野心,認為草原人就該打架,總搞貿易是懦夫所為。一年前,他看到土蠻到明帝國邊境擄掠,羨慕得垂涎三尺。但俺答汗死死地看住了他。除了黃臺吉,還有個青臺吉,也不是安分的主。


梁夢龍深以為然:「張閣老擔心的是,萬一俺答汗死掉,部下分裂,再和土蠻聯合,真就成我們的大患了。」


張居正道:「這是將來的事,我們暫時不必考慮。如今的大患就是土蠻,遼東的李成梁和土蠻打過幾次大仗,勝多敗少,但真正要說掌控大局,卻是未必。土蠻向東可以進攻遼東,向南可以進攻薊州。你身為兵部尚書,要拿出長久之策。」


梁夢龍唯唯。


張居正困難地從牀上坐起,梁夢龍去扶,張居正伸手示意他不必。他說:「既要注意土蠻,還要注意韃靼。據可靠消息,俺答汗最近身體不太好。一旦他死了,事情可能會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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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師:張居正

度陰山

讀客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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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網路上熱門的文官集團抹黑論分析:首先,張居正不是文官們心目中首輔該有的樣子,首輔應該折節下士,而不是倨見九卿,趙貞吉就看不下去了,張居正這冷麵少和易的樣子都能拜相?其次,他動了文官集團和文人的利益,文官集團不能偷懶了,不能藏著地不交稅了,不能當鍵盤俠了,還有幾位捱了庭杖。所以導致文官集團對其污衊抹黑,同行竊金,按劍相疑,子實不良,畏我知子,銜珠向君,精光可燭,小人在旁,猥曰魚目。真是有理有據,完美的邏輯鏈。

emmm本來想諷刺一下文官集團陰謀論,總看著一羣人說xx是因為得罪文官集團所以被黑被害死,我尋思著那些所謂得罪文官集團的事兒老張也沒少幹啊你們怎麼能雙標不帶他玩呢,沒想到啊我竟錯怪了人家,真的有人覺得老張也是被文官集團毒殺的……感謝對老張的關心,不過人老耿說了,老張腰不好八成活不久(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再加上超長時間運行24小時待機,撐十年已經夠可以了,畢竟還有20多的壯小夥子,前天晚上通個宵第二天上午打籃球就猝死了。


正常的我回來了!

抄家的直接原因:

1.馮保被清算抄出大量財產,萬曆認為張居正家會有更多。

2.毛妃誣告張居正誣陷親藩、侵奪王府財產。

導致這一結局的各種由來已久的矛盾:

1.張居正與制度的矛盾:

  • 相權:朱元璋定下的規矩:「以後嗣君,其毋得議置丞相。臣下有奏請設立者,論以極刑。」張居正:「吾非相,乃攝政。」
  • 言路:張居正的罪名上明白寫了「鉗制言路」,他將六科歸於內閣之下,以至於「近歲言官,壬午以前怵於威,則摧剛為柔;壬午以後暱於情,則化直為佞。」(壬午為萬曆十年)

2.張居正與萬曆的矛盾(其中也包含了與內廷的矛盾如織造等項,所以不再單獨列舉與內廷矛盾):

  • 織造:穿衣只是一個點,真正的矛盾在於製造局。在萬曆四年衣服褪色的故事,是張居正打給萬曆的一劑預防針。後來萬曆五年,江南水災,張居正請召回孫隆,萬曆應允。萬曆七年,江南水災,給事中顧九思請罷織造內臣,萬曆不允,張居正面陳百姓之苦織造之弊,萬曆終於被說服,召回災情重大地區的織造內臣。但是此事並未就此了結,太監孔成以賞賜夷人為明目請增織緞匹,遭到科臣王道成反對,張居正知悉後勸說萬曆減半織造。
  • 外戚:萬曆給岳父、妻兄等的世襲職位、給武清伯的封侯被張居正以不合祖製為由駁回;武清伯造墳工部出兩萬,萬曆不滿意,要從厚來擬,一通扯皮之後張居正多給了一萬;武清伯的粗製濫造冬衣導致邊疆軍士凍死凍傷,張居正沒有為其遮掩捅到御前。
  • 用錢:萬曆想要增加制新錢,張居正認為影響民間貨幣使用拒絕;萬曆想要雲南增加貢金,張居正以雲南本不產金民生困苦為由拒絕;萬曆六年起每年問太倉要銀二十萬兩,張居正同意,萬曆還是感覺不夠花,張居正質疑:穆宗內帑總有積餘為啥你一年一百二十萬就不夠花……
  • 萬曆醉酒打人事件,萬曆認錯並且罰了兩個太監去南京,張居正認為懲罰力度不夠。在李太后的要求下,張居正還代寫了那道嚴厲的罪己詔。

3.張居正與李太后的矛盾:

  • 武清伯的事情不再贅述。
  • 宗教信仰:這是張居正和李太后的主要矛盾,李太后信仰佛教,多次要求恩赦均被奉行治亂需用重典的張居正拒絕;李太后要施恩僧人修建佛寺也被拒絕;張居正還減發度牒也與李太后的意願背道而馳。

4.張居正與宗室的矛盾:

隆慶年間的三萬宗室到萬曆初變成了一萬五,大明殺豬人啊。重修宗藩條例,嚴格控制宗室請封。

5.張居正與其他文臣文人們的矛盾:

  • 考成法導致羣臣們不能混喫等死
  • 清丈田畝查出隱藏不納稅的土地
  • 禁止講學,查封書院,殺「大v」
  • 清庠序導致學子們不能再混日子
  • 奪情風波有違孝道
  • 奪情之後帶來的庭杖
  • 張居正對其他閣臣的壓制

6.其他方面的一些影響:

  • 與本應是皇帝心腹的司禮監、東廠、錦衣衛從往過密。
  • 勾結邊將,放在嘉靖朝那就是曾銑和夏言。
  • 以上兩條已經足以令皇帝不安,還有大量心腹爪牙和趨炎附勢之人過分的歌功頌德包括王室的追捧。
  • 生活作風奢靡,性格狹隘嚴厲。
  • 總有些小老弟要搞事情造謠張居正要反,三人成虎啊,造謠也就算了還要躲在「海瑞」馬甲下面,海瑞:

還好老張智商一直在線,不然海瑞不冤死也得被張門鷹犬整死。

如果還有漏掉的我想起來再補充。


還有幾點想說的:

1.按照祝總斌先生制定的宰相標準——同時擁有議政權和監督百官執行權來看,明代從制度上內閣首輔始終沒有監督百官執行權,張居正因託孤顧命的身份、以考成法暫時地獲得了這項權力,但是並不能認為他是宰相,因為這是由於特殊的歷史時期由皇權暫時賦予他的,並沒有轉化為固定的制度,只是一個特例。祝總斌先生認為,出現特例並不能簡單地歸結為皇權的濫用,而是制度的靈活性的體現,對原有的宰相制度進行了完善和補充,以彌補特殊時期的需要,從而保障封建制度王朝的整體利益。

2.我並不認為在信仰上有重大分歧的兩個人能彼此心生愛慕,從而作出一些逾越禮制與道德的事情。而且大明規矩森嚴,張、李很難有機會完成生命的大和諧。有位博主「觴深之淵」經常發一些小故事,有的小故事看著實在令人心痛,害死人命的人因為恩赦而免於刑罰,實在令人氣憤。貼一段張居正反對李太后的話:「若棄有德而不用,釋有罪而不誅,則刑賞失中,慘舒異用,非上天所以立君治民之意矣……今聖母獨見犯罪者身被誅戮之可憫,而不知被彼所戕害者,皆含冤蓄憤於幽冥之中……則其為害,又不止一家一人,受其荼毒而已。獨奈何不忍於有罪之兇惡,而反忍於無辜之良善呼!」這也是我反對廢除死刑的原因。

3.其實張居正有深刻的危機感,萬曆八年他就請辭,結果沒退成,或許那會兒退了,還能不撕破臉。他還使用了一些在今天看來就是封建迷信的手法來把自己與朱明王朝高度捆綁,比如他墓前那個月型的小池子,還有學者認為他生日出現了兩個不一樣的記載也是因他自己修改成了一個輔佐大明的命格。但是縱使慌得一批,那些明知得罪人的事情也照樣要做。

4.我以前以為張居正對萬曆興趣愛好的抑制實在太無情,後來才發現學術大家們在這種小事情上面不多注重以至於追劇不追全了。完整的故事是這樣的:張居正把小萬曆的翰墨誇了一番,然後還問小萬曆要了一副,小萬曆特開心地送給了他,並且後來又多次送內閣輔臣翰墨,然後纔有了張居正以徽宗為例提醒萬曆注意學習的方向。

5.疾風知勁草,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板蕩識誠臣。作為大明得罪文官文臣前幾名的張居正並沒有被這羣人永遠地抹黑,成為一個奸臣形象。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史書之上他依舊是一位中興名臣。鍵盤俠也是會反思的:「隆萬相江陵,國威甫遐暢。祗以峻狹故,萬口相排擋。吾黨三折肱,今更以身謗。」(雖然鍵盤俠們下一次還是要當鍵盤俠,而且吧,請某些文人精準點艹,不要把別人也拉下水)

我太懶了,而且餓了,參考資料不列了。


更新一下,在lofter看到一篇倒張全過程的梳理(https://me1919.lofter.com/post/205452c4_1c5e3847f),不看時間線我還想不起來這個原因,不知道該往哪個方面歸,就單獨補充吧,張居正死後餘威尚在讓繼任首輔的張四維感到很難受,萬曆也是同樣的感受,他們倆個需要打倒前任來樹立威信完成洗牌,而申時行需要好好混下去,所以在時間線上才會是張四維出手→張四維不太行→萬曆站隊→申時行投靠→合作愉快。


別拿帝王都當傻子,他們自己很清楚,史書雖能塗抹,但公道自在人心。

他們難到真就不希望,能夠君臣將相善始善終,傳一段千古佳話嗎?

可身坐龍臺,八面風來,想搞誰並不見得就是他本人的想法和意願。把萬曆說成是一個心理殘疾的小孩有意義嗎?

造成官場上升升降降生生死死變化的,不是皇帝朱一旦枯燥生活那樣的大手一揮。

而是地緣關係和生產力變化,所導致的利益集團之間的衝突。這種衝突起于田野,升於廟堂,世世代代,永不停息。

————

勿有大功於家國,但求小恩於君王,這點破門道,官居高位的誰人不知?

但是以天人之姿爬到那個位置上,誰能忍住不想宏圖大志一把?也就是我沒那本事,要不然我也忍不住。

內憂外患,不滿現狀,發起改革,改革不動,權勢開路,縫縫補補,卓見成效,反攻倒算。

最後,自己和家族被碾碎,作為社會穩定的養料,來換取勢力之間的彌合。真在青史留名之人,哪能沒點這個覺悟?

錯在哪裡?哪裡都沒錯。

當個讀書動嘴文死諫,或者牆頭搖擺的所謂清官難嗎?是不容易,但沒有多難,難得是當個辦實事當能官。

辦事不比動嘴,讓先富帶動後富,從來也沒有那麼容易,合適的制度,個人的權勢,歷史的時機缺一不可。

郡縣士紳藏人躲稅,地方資商攝財亂政,藩王軍紳尾大不掉。苟起來不治他們,眼睜睜看著江山破碎百姓凋零?我估摸著,怕是比弄死張首輔還難受吧。

也不知道,要是張首輔泉下有知,看著如今「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求,與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會咂摸點兒什麼滋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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