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圍的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最怕我爸。

我從小就被爺爺奶奶捧在手心裡,全家人都寵我,除了我爸。

他總是拉著個臉,瞪著個眼,在他面前我不敢逞一點強。

當我不小心犯一點錯的時候,他一點都不會寬容我,眼睛一瞪,大巴掌一揚!不需要落下來,我肯定「哇」的一聲就哭了。

我同學的爺爺當著好多人的面談笑說:「老四那脾氣,可了不得,他家孩子就怕他!」

他們哈哈笑了,我的臉卻騷的通紅,我心裡恨恨的想:「為什麼我有這樣的爸爸?!」

所以,我從來不跟我爸交流,我們之間很少說話,上學如此,畢業之後也是如此。

最讓我生氣的,是我第一次帶男朋友回家。

他一副怒氣衝天的樣子,不但如此,一點面子不給我留,吃著飯把碗摔在地上就走了,一場見面不歡而散。

我知道他沒看上這個小夥子,可我偏偏跟他叫上了勁兒,心想:你不願意,我偏偏就和他好下去不可。

等到後來他不說了,不管了,我偏偏也沒什麼勁了。沒辦法,我們爺倆好像天生水火不容。

可就這個嚴厲、從不對我表達愛的爸爸,在我結婚以後,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我媽說,婚車開走以後,我爸哭了好久,他說:「我這麼優秀的閨女,就這麼嫁了」。

他看了一場法制節目,就會嚴肅的對我老公說:「你要是動我姑娘一個手指頭,我跟你玩兒命。」

生完女兒,他對我老公說:「抽煙去外面,不可以在讓我姑娘和外孫女抽二手煙」。

他對我女兒從來沒有發過脾氣,每天笑呵呵,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溫柔,也不懂為什麼,直到有一天他對著我女兒說:小眼睛笑起來多像你媽媽小時候!」

最讓我觸動的,是去年夏天,我回到家時,門開著。

爸媽沒有發現我,家裡來了客人,是我爸的朋友,他們在聊天。

爸爸的朋友剛剛和不聽話的女兒吵架了,氣的要斷絕關係,我爸勸他,那句話剛好就被我聽到,我爸說:「我年輕的時候第一次當爸爸,不會當,對我閨女太嚴厲了,現在一直後悔」。

那一刻,我聽到我爸的嗓子哽咽了。

這幾年,我也慢慢長大了,我開始反思,我的性格太倔強,太氣人,也忽略了太多爸爸的愛。

我開始懷念小時候經常帶我去小賣部買汽水的場景;懷念爸爸半夜回來從懷裡掏出來的熱乎乎的糖炒栗子;懷念小時候爸爸帶我去魚塘挖藕,爸爸走在前面,我抱著藕在後面屁顛屁顛跟著;懷念初中三年,每一天早上,爸爸給我做的早飯……

我爸從來不說愛我。他年輕的時候,每次意見不合,他只會用發脾氣來表達,可細細想來,每一天他都在愛著我。

這幾年,我爸再也不會吹噓他一隻手可以提起半噸的重量,他也不能幾天幾夜不睡覺去工作,給我們掙錢了……

他血壓高了,快退休了,我們開始認真交流了。每次我回家,他總有說不完的話。我媽說,每次知道我們要回家,我爸總是開門看好多次。

今天吃飯的時候,他居然端著碗睡著了。你們說,我爸他是不是老了?


昨天,母親給我打電話,說她朋友送了兩箱荔枝過來,她和我父親吃不了,要我回家拿一點。今天中午處理完工作,我驅車回家,正好趕上飯點,父親便問我想吃什麼。

因為天氣太熱,我就說不用專門做菜了,隨便吧,如果有隔夜飯,炒飯也行。

父親答應了,轉身進了廚房開始準備。留下我和母親在客廳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突然,我聽見一聲巨響,那是砧板打翻了的聲音,我走進廚房,發現砧板躺在地上,蔥花撒了滿地,一旁的父親捂著左手的大拇指,一縷鮮紅的血從指縫中滲出。

原來是父親切蔥花的時候剁到了手,我趕忙轉身回到客廳,從藥箱里拿出了雲南白藥和創可貼,幫父親包紮,母親則在一邊小聲抱怨「那麼大歲數了,動作就不能慢一點!」父親一臉愧疚的表情,眼睛看看傷口,又看看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了句「老了,手有點發抖,眼睛看不清楚了。連給兒子做碗蔥花蛋炒飯也有點不行了。」

就在這一刻,我眼睛紅了,並且隨著父親嘴裡說的蔥花炒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往事。

小時候最懷念的,便是父親做的蔥花炒飯。

那是上世紀80年代末,改革的春風剛剛進門,但在中國廣大的內陸地區,也就只有些許春意而已。父母都在長沙郊區的一家大國營工廠上班,除了住房、醫療兩方面有點保障之外,生活水平也就剛過溫飽,離小康的水平還差得遠。那時候父母兩人的工資加起來,只有兩百出頭,架不住各種生活開銷,每月都花得精光,一分不剩。我兒時的生活,平淡而清苦,除去那童年的玩伴,舊式的玩具,下午六點半雷打不動的卡通片之外。印象最為深刻的,也就是那父親做的蔥花炒飯了。

當時的孩童,娛樂方式很是匱乏,每天下午六點半,長沙電視台總會播放半小時的卡通片,這便是當時的我,一天中最為興奮的時刻。這時候往往趕上晚飯點。於是連續幾年,一碗香噴噴的蔥花炒飯,配上無數讓人心嚮往之的卡通片,組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

我的母親是廣東人,口味偏淡,即使是隨父親遠嫁湖南,各種生活習慣也是基本未變。湖南人的飯桌上,重辣、重油、重鹽幾乎是永恆的旋律,這讓母親很不習慣。母親在湖南的十年間,吃得最多的,就是用蔥花清炒的土豆片,即使是懷著我的時候,這種寡淡無味的東西,也是母親吃得最頻繁的食物。以至於母親以後老拿我的扁腦袋開玩笑,說是懷我的時候吃多了土豆,生出的孩子都一個土豆相。也許是在母親潛移默化地影響下吧,我很小的時候便喜歡上了蔥花,進而愛上了放蔥花的很多菜,蔥花炒飯,也是其中之一。

父親的廚藝,在當時的街坊四鄰之間相當有名。那時候的人,有下館子習慣的極少。街坊四鄰之間,但凡碰上個重大節日、紅白喜事,總是在家裡大擺筵席。每當此時,熟手的廚子往往是最受歡迎的角色。父親由於手藝突出,經常被同事朋友鄰居叫去準備大宴。客廳里賓客滿堂,熱鬧非凡,而父親則在裡間的廚房忙得不亦樂乎,在堆積如山的食材之間埋頭苦幹。幾個小時後,那大山一般的食材,就像被施了魔術一樣,變成了一道道芳香四溢的珍饈美味。這時候,父親便會邊洗手,邊指揮幫忙的小工把做好的大菜,按順序一一擺上桌。當最後一道菜上齊,主家便招呼客廳的賓客們開陸續入席。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父親作為主家的大廚,也經常帶著我蹭一頓美食,我坐在席間,看著父親伸箸,此時閉眼細細品嘗自己的手藝,彼時又與臨近敬酒的客人喝上一杯,臉上的滿足之情,總是溢於言表。

正因為手藝突出,父親饕餮大餐做得,風味小食自然也做得。據父親講,我喜歡上他做的蔥花炒飯,是源於一次很長時間的食欲不振。我小的時候,身體是很弱的,大病不算多,但小病不斷,三天兩天扁桃體發炎,傷風咳嗽。母親帶我去廠辦診所打青黴素針已變成一種例行公事,以至於有一次,大夫估計是看著實在我可憐,便跟我母親建議,要不把扁桃體割了算了,看著孩子受罪也是怪可憐的。

因為身子弱,我小時候也特別挑食,而且可能是家花不如野花香的緣故吧,看著別人家的飯菜尚且有點食慾,一到自家的飯桌上,就胃口全無,食不知味。為了吃飯的事情,我無數次地被父母飽以老拳,但治標不治本,最多三頓下來,挑食依舊,身子還是瘦得不成樣子。父母擔憂之餘,也只能夠慢慢探索我有什麼喜歡吃的東西。

大概是1990年年初吧,我有將近兩個禮拜,腹部脹氣,一點食慾也沒有,就靠餅乾糖果之類的零食度日。父親為了能讓我好好吃點飯,也是操碎了心。某個周日的晚上,父親從奶奶家背回來一袋鄉下的新米和三十個土雞蛋,那時正逢三月天,新鮮的香椿、蔥花也現成,父親便問我要不要吃蔥花雞蛋炒飯。我當時厭惡醬油的氣味,對雞蛋也不感冒,就跟父親說,可以,但不要放醬油和雞蛋,放點蔥花放點鹽就行了。難得有我主動想吃的東西,父親大喜過望,馬上挽臂下廚,叮叮噹噹一陣後,一碗晶瑩剔透的蔥花炒飯上桌。我嘗了一口,大叫好吃。於是以後,這個就成了我最常態的晚飯,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

蔥花炒飯看起來簡單,但也不是那麼容易能做得好。首先米要好,湖南鄉下有一種早稻米,未熟時便香氣四溢,配以傳統的高壓鍋或者柴火蒸熟,晶瑩飽滿,香甜可口,印象中我家族裡的小孩子都是搶著吃的。用這種米軋出來的江米條,或是炸出的爆米花,又香又甜,對小時候的我而言,沒有比它更好的零食了。

其次,蔥花也要新鮮上市的。春季的蔥營養最豐富,也是一年中最嫩、最香、最好吃的時候,蔥白短、綠葉多,切碎後和著米飯一起炒,口感上佳,而且還有一種獨特的香味,讓人流連。此外,父親炒飯的最重要工序,便是放鹽,由於我不喜歡醬油,父親也為如何調味的問題頗費了一番心思。如果直接在米飯中加入鹽和味精,由於炒飯的過程是干炒,鹽和味精顆粒不能夠充分溶化,便會形成顆粒,無法在米飯中分布均勻,最後炒出的米飯此咸彼淡,必然會影響口感。父親採用的方法是弄一小塊豬油,在鍋里用文火化開,加入一撮鹽和一撮味精,等其融化均勻後,加入幾滴水,稍微稀釋一下鍋里的熱油。這樣做的好處,一是化解了鹽、味精的顆粒感;二是使炒飯的米粒均勻受熱和調味,加入的水形成的不飽和油溶液,則使每粒米的外層都被溶液所包裹,不僅大大提升了口感,也能讓每粒米都調製得很均勻。此外,米飯的外表也由於吸收了這種油溶液而變得晶瑩剔透,正所謂色香味俱全,不過如是。滿滿一碗端上來,總讓人胃口大開。

後來,我在大學裡讀過陸文夫先生的小說《美食家》,才知道父親當年放鹽的厲害。按照小說里那位美食高人朱自冶的描述,放鹽是做菜中最最簡單、也是最最複雜的一道程序,飯菜不加鹽,那就是淡而無味,什麼味道也沒有,只要一加,各種鮮、香、滑、脆都來了。鹽把百味吊出之後,它本身就隱而不見,從來就沒有人在鹹淡適中的菜里吃出鹽味,除非你是把鹽放多了,這時候只有一種味:咸。完了,什麼刀功、選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費!簡簡單單的一碗蔥花炒飯,竟也讓當年挑食的我,從中品出了米飯糯、蔥花鮮、豬油香。這就是父親的功底。

蔥花炒飯,一清二白,也正是父親過往人生的寫照,父親17歲下鄉、20歲當兵,之後和大部分回城知青一樣,下廠做了工人,1992年開始闖深圳,歷經風雨,直到退休,也始終一身正直、清清白白。

父親在長沙的那家工廠上班時,曾做過五年左右的車間主任,那個車間生產一種紫外線殺菌燈,在當時屬於較為稀缺的資源,銷往廣州、深圳這些發達地區,利潤空間很大。有人便建議父親偷偷倒賣一些,反正資源都在手裡,不用白不用,能夠賺比工資多得多的錢。但一連好幾次,都被父親嚴詞拒絕,他認為,不管多少錢,自己賺了,廠里就虧了,國家也會遭受損失。起碼有五年時間,如果父親這麼做的話,早就賺到了人生的幾桶金,但他始終堅守原則,不越雷池一步。唯一一次可稱為例外的,是父親有一次帶隊到深圳銷售,對方很有合作誠意,連父親準備用作試用樣本的幾支也一併付了錢。這個計劃外的收入,父親也沒有收入囊中,而是請廠里同行的幾位銷售人員,在深南大道上的芙蓉賓館喝了一次早茶,算是打打牙祭,開個洋葷,最後錢不夠了,父親私下裡還墊了五塊多。

父親就是這樣,清清白白做人,乾乾淨淨做事,這也是他終身堅守的原則和教條。在我走上社會後,父親我也經常和我嘮叨,窮一點、困難一點都不要緊,要以正直立身,時刻提防貪慾之害,做到淡泊名利,超然世俗。人要清白,方能安穩做事,之後才會順順利利,水到渠成。否則做了虧心事,即便一時大富大貴,精神的痛苦也終將難以泯滅。

現在的我,已工作多年,在事業上說不上有多大成就,但在清白做人、正直做事這各方面,可謂無愧於心。也正因為此,在經歷了一些顛簸後,我的事業也總算慢慢進入正規。這和父親的教導是分不開的。

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差點湧出眼眶,看著眼前蒼老佝僂的父親,我鼻翅扇動,嘴唇發顫,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在這一刻,我感覺父母這一代長輩,就是我們最後的護城河,而今他們也在慢慢斷流了,那些熟悉的容顏從此開始,不復出現在生命里,少時口中的「大人」,那些喚你小名的長輩,已踏上命定的路,而我們無力挽留,只能靜靜看著,直到醒覺自己也會有的那一天。

然而,我們雖然無力挽留,卻可以在剩下的時間裡,做好自己的事情,盡到自己的義務,讓父母的夕陽年歲能夠好一點,更好一點。

想到這裡,我輕輕地對父親說,「爸,天氣太熱了,您去客廳休息吧,飯,我來做。今天中午,您想吃什麼?」



意識到自己也要當父親了的時候


有次我在電腦前加班,剛會說話的兒子跑過來,對著我疑惑地看了半天,然後說「哎呀我剛才還憑著(以為)是爺爺類…」

親兒吐槽,最為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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