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眼中社會學是什麼?
第一次正式寫知乎。以下僅2020.1.1一篇隨筆。本人=大二社會學系學生一枚。
註:我把總結放在全文最後面了,因為這篇隨筆自我感覺寫得很流暢,所以還是希望讀者先通讀全文再看總結吧。
社會學是一門特殊的語言,產生於特殊的語境。大的語境,是古典到現代西歐社會的變遷、20世紀崛起的美國的社會變遷。還有蘇聯。中的語境,每個國家學術一統,意味著英美法德等的社會學傳統都會有所區別。不過以上都不重要,以上都距離我們的生活太遠了。社會學是語言,語言的言說者纔是需要集中學習的對象。
所以小的語境就看社會學家們。首先要認為,建構出自己一套理論的纔有資格稱作「社會學家」。要想區分大家和小家也可以。其次,每位「社會學家」都不可能價值無涉。他們的理論不但一定是要應對他們每一個人所在「當時的」社會,而且一定是包含著預判的,一定體現了他們的審美傾向、氣質人格。一個成功的理論建構者、學說建構者一定不是上帝,而是也僅僅是善於用語言表達自己的人。社會學是一門語言,與其說,每位社會學家言說的是社會,倒不如說他們言說的是他們「自己」——最起碼「自己」眼中的社會;與其說他們的學說是一套懸空在事實之上的理論,倒不如說只是一份他們自身的簡歷罷了。優秀的社會學家的本質是「善使用一門特殊語言者」。
因此,社會學家不可避免地進入公眾視野,進入非社會學家們的視野。非社會學家也需要解釋這樣一個現代性的世界,只是他們的意思到了嘴邊說不出來。這個時候社會學家就幫助他們精準地「說出來」。社會學家並不為現在的境況辯護,也拒斥「列舉出未來理想廚房的食譜」——社會學家不是立法者,不是宗教領袖或者祭司,而是闡釋者。社會學家和非社會學家的區分只在於,前者比後者更擅長地使用了一門特殊的語言而已。這樣的能耐讓前者比後者更迅速地看清當下世界,甚至,是未來世界——是甚至,不是必須。
因此,社會學家的唯一使命(倘若說得有個所謂的無聊的「使命」的話),就是闡釋。但是闡釋、解釋和解決不是同一事情。解釋不等於解決。社會學家們解釋世界,不代表他們必須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倉頡造字,我們感謝他,但是我們不會用刀片逼迫他對整個人類歷史走向負責。倉頡不是玉帝,也不是佛祖、先知、耶穌或者乾脆上帝。社會學家是在言說,但不負責先知。必須搞清楚這個邏輯。社會學家中有先知嗎?有,大量地有。正是因為社會學家精準地言說了,或者說他們精準地思考了,他們中就偶爾有了看得非常久遠的人,那些人「似乎」就是先知了。但其實無論馬克思還是韋伯都拒斥成為當時青年人的先知。
因此,每一位社會學家都用自己的語言言說這個世界(當然他們內部實用的語言有相通之處),但是至於怎麼做,他們只清楚、只應當清楚自己怎麼做自己的人生,而不清楚、不應當清楚別人怎麼做他們的人生。更不要說為整個社會設置法律法度——那種學者始終是統治政權的附庸,始終是用表面的文質彬彬掩蓋著內心熊熊燃燒的慾望與野心的、實質上的野心家、狂妄者。
社會學家可以說話,對非社會學家說,也可以不說話,自己一個人想明白想清楚。對人說是促進別人的理解;自己一個人想是促進自己的理解。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如果社會學無法對外言說了,那麼退一萬步,它也能成為一款有益的智力遊戲、思維遊戲、思想操練,具有健腦的保健功能、或者茶餘飯後的爭辯娛樂功能。所有學科都有這樣的智力遊戲的功能。倘若學習學科到最後沒有「大成」,幹不成「大事業」;在渺小的意義上,最起碼也能自娛自樂。但如果連自娛自樂都不行了(現狀很多是這樣的,令人頹喪),學習學科的確就成為了負擔,跟興趣完全不著邊了。學習學科就會完全淪為生存手段——我們不必害怕走這一步棋,但是我們盡量不要走這一步棋。非環境所逼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倘若真得(被)「置之死地而後生」了,就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所以社會學的底線和其餘學科的底線是一致的。其實說是「底線」,這樣的底線也是具有高雅情趣——把「高雅」二字去掉也是有情趣的。
社會學的特殊之處首先在於它是一門特殊的語言。言說的對象是什麼不重要,或者可以根本不追究;但怎麼言說、言說給誰聽是重要的。無論是說給別人還是說給自己,社會學都有一個避不開的屬性,就彷彿社會學是一個人,這個人總有隱隱約約的天命成線,貫穿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那就是社會學的「批判性」。
從這一點講,社會學是一點特殊的啟發、啟蒙、促進理解。這是指反思性、批判性。我這裡所說的反思批判沒有馬克思那樣嚴重的語氣語調,不是一旦文縐縐開罵就不可收拾——而是也僅僅是重構概念、理念——這,部分地由社會學語言本身決定(如概念工具),部分由每位社會學家所處語境決定(如各時段的反思現代性),部分由我、我們這些社會學學生的腦袋和嘴巴所決定。社會學的批判性是可淺可深的,甚至可以僅僅只是普通人對生活的的一個追問和反思——不過這樣普遍意義的反思就很哲學了——誰讓社會學的爸爸是社會哲學呢?
社會學的批判的深邃之處在於其淺顯。深邃是說鞭闢入裡、令人暢快淋漓;淺顯是指語言儘力做到價值無涉,同時有由頭地價值指涉。社會學的確是一門語言,但也是一種思維訓練,所以這門語言是一種思維的外化——試問什麼學科不是呢(思維訓練)?但,社會學的特殊之處在於,它的「語言性」「反思性(啟發性)」更突出。
所以,既然給社會學下定義是困難的模糊的,可以講「什麼不是社會學」:
「為社會立法」不是社會學。
「認為必須存在社會這樣的超實體」不是社會學。
「塑造知識分子和非知識分子的理解鴻溝」「塑造知識權威」不是社會學。
「希望徹底客觀、徹底價值無涉」「走大數據的科學道路」「當科學附庸」不是社會學。
「批判自證合理性」「批判只是吶喊這個實然的圓球還不夠圓」「修修補補」不是社會學。
「批判就是為了革命顛覆」「這門學科是為了造一挺衝鋒槍」也不是社會學。
知識在拓寬眼界的同時也增強了人的偽裝能力,因此:「給一系列相互獨立的歷史事件強加一條鎖鏈般的因果邏輯」也不是社會學(反對將繼承康德主義的韋伯推向極端的信徒們);「在真實世界之上橫亙一個虛擬的平臺以進行文字遊戲或猜謎解碼遊戲」不是社會學(反對柏拉圖的信徒們);「給躺在沙發上昏昏欲睡的近視眼懶漢提供一副現成的、近視眼鏡般的思考框架」也不是社會學(反對時常懶惰的我自己);「為了滿足一個喜歡過家家中扮演上帝角色的人為社會立法、構建理想模型的慾望」(反對奇怪美學指引下構造完美光滑理論的帕森斯),更不是社會學。
......
在批判性這一點上,社會學是溫和甚至平凡的——只是提醒你把「日常」「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東西在反芻一下、回過來複盤一下、回過來再品味品味——這就是反思。僅此而已。沒什麼偉大的。所以批判激烈不激烈,不是社會學本身自帶屬性,不是它本身決定的。是言說者所處的時代環境決定的,時代環境的需要。
只是需要補充一下,社會學是一點批判的啟發,但沒有我們自身深刻的洞察,僅憑這個啟發無法成事。因此之故,社會學可以說成是一門「鬆散的語言下深刻的洞察」的學問。洞察不一定導致批判,洞察到不好的,因此批判。因此要把構建理論和洞察社會區分開。構建理論帶著隱藏著預設,無論預設的是自己的意圖還是預設社會的走向。構建理論意味著野心,這無可反駁。所以「正統」「純粹」的社會學就應當是「鬆散的語言下深刻的洞察」,而非「精妙系統的語言掩飾掉深刻的洞察」,或「精妙系統的語言掩飾掉野心的預設」。(詳見下表「社會學雙緯度」)
與其說馬克思、韋伯、塗爾幹們是「社會學家」,不如說他們僅是使用社會學語言的「思想家」。他們似乎成為了先知,正是因為他們首先有深刻的洞察。馬克思不可救藥地相信明天會更美好,但他對當時代兩大階級的衝突看得透徹,因而為工人階級洗腦、實操所用的理論工具也收效頗豐(譬如蘇聯、新中國等紅色國家)。韋伯對世界的未來抱著悲觀,他幽靈般的聲音又時長徘徊在時常迷茫的現代人(如你我)的頭頂。
他們的精神氣質很大程度決定了他們看世界的色彩。如果說,黑色幽默包裹著革命熱情的馬克思,是黑色難掩的熾熱紅焰,那麼,留存著一絲溫度卻實際悲觀的韋伯,很可能就是帶著橘色溫度的白凝冰塊。
他們是社會學家、思想家,沒錯。但不要忘了,他們首先是洞察力敏銳而強悍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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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總結三點:
- 社會學是一門特殊的語言(特殊語境、特殊用詞如概念工具等)
- 社會學是一種有益的思想操練
- 社會學是一點特殊的啟發(批判實然,其反思性尤其體現在:重構概念理念;批判來源於理解、洞察)
P.S.第一次正式答知乎,歡迎討論。我覺得上面有幾點仍需舉例再講;不過因為是隨筆,沒有專業術語堆砌,對基本不懂社會學的門外漢是友好的。
P.S.社會學雙緯度(與喬治·瑞澤爾劃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