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第五集讓我產生了一種Déjà vu:在觀看的過程中,我似乎一邊在閱讀《守望者》原作漫畫,一邊在觀看林德洛夫上一部作品《守望塵世》。伴隨著這種Déjà vu,我體會到的是一種難以言明卻又絕對真實的興奮感。

【下文包含大量劇透,請看完第五集再閱讀】

守望塵世的Looking Glass

《守望者》第五集的敘事方式和內容與《守望塵世》非常類似。

分析、評價《守望者》第三集的時候,我曾以《守望塵世》(The Leftovers)為參照,分析了林德洛夫式多POV敘事的優點:

《守望塵世》後來的敘事發展表明,與第一季第三集類似的、在單個角色視角內完成敘事的單集是整部《守望塵世》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守望塵世》獲得成功的必要條件之一:正是在由不同角色意識、經歷和敘事所構成的復調中,這部基於虛構世界觀的劇集成功地觸及到了人類現實生活本身的複雜性和悖論性。[1]

和《守望者》第三集類似,第五集的敘事同樣被限制在單個角色的視點之內,與主線故事構成了一種復調關係。只不過,這一次佔據敘事主語位置的,是原創角色Looking Glass[2]。

本集開場,是Looking Glass的一段回憶。1985年,來自美國中部Tulsa的年輕Looking Glass,在教會的組織下乘車來到紐約城邊的新澤西散發宣傳冊,呼籲縱情享樂的都市人重視即將來臨的末日[3]。宣傳冊封面上,印了一句話:

「Are you prepared?」(「你準備好了嗎?」)

Looking Glass顯然沒有準備好。

年輕的他第一次發傳單就盲打莽撞,把傳單遞到了路邊一個髮髻仔(Knot-Tops)[4]手裡。這混混與他的同夥一起欺負了純樸的鄉下人Looking Glass。所幸,與那些髮髻仔同行的一位女髮髻仔出手相助,把他帶出衝突現場,進入一間滿是鏡子的小屋。簡單聊了兩句後,女髮髻仔問Looking Glass是不是處男,並主動表示想與他在末日(美蘇核戰)來臨前做一次sex。信仰上帝的Looking Glass一時語塞。沒等回答,女髮髻仔就開始脫他的衣服。Looking Glass嘴上表達抗議,但他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阻止女髮髻仔脫他衣服。結果他剛一被脫光,女髮髻仔就搶走他所有的衣物,跑出房。震驚的Looking Glass定在原地。恢復神志後,他把臉轉向鏡子里的自己,怒斥自己愚蠢。篤信基督教的他對境中的自己說,被人捲走衣物是他罪有應得。

混雜著警報聲的刺耳怪聲響起。

Looking Glass周圍的玻璃碎了一地。待他反應過來走出玻璃小屋時,滿大街都是死屍。捲走他衣物的女髮髻仔躺在血泊之中,七竅流血。

「What happened?」

年輕的Looking Glass大喊著。畫面從Looking Glass的臉拉到遠景,在紐約市中心,匍匐著一隻巨大的單眼烏賊狀外星生物。

Looking Glass is one of the leftovers.他是原作結尾紐約襲擊的倖存者,是1985年11月2日後仍留在塵世守望的芸芸眾生之一。

Is Anything True?

「Is anything true?」

這是本集末Looking Glass對女主暗夜修女發出的詰問。不久之後,他向絲魂出賣了女主。

「Why?」

Looking Glass背叛女主的原因,最早可回溯到 Looking Glass在1985年11月2日晚經歷的第一起創傷性事件:他相信了女髮髻仔,結果被扒得一無所有。Looking Glass對這一創傷的回應是本集敘事的重要組成。

「You have your pick of good women, so why do you keep getting mixed up with the ones that are just gonna(going to) kick you in the balls?」(「你本可以找一個好女人,可你為什麼總要和那些會搞你的狠女人們混在一起呢?」)

Looking Glass的前妻,向他發問。[5]

細心的觀眾不難發現,第五集中Looking Glass的遭遇,似乎都是他受女髮髻仔欺騙這一經歷的某種變奏:他在這一集中共被騙了5次。[6]第一次欺騙就是女髮髻仔當年對他的欺騙。第二次欺騙,則是法老王的紐約襲擊,這一人為策劃的襲擊行為欺騙了包括Looking Glass在內的大部分平民,讓他們以為地球隨時受另一維度外星生物威脅。第三次欺騙則是二代絲魂對Looking Glass的欺騙。她讓Looking Glass誤以為談話結束,卻在Looking Glass卸下心防走出她辦公室時,亮出底牌,向他索要關於女主藥片的情報。第四次欺騙是第七騎兵團女成員對他的欺騙。她偽裝成同樣有創傷經歷的人,將Looking Glass一步步誘騙到第七騎兵團的總部。第五次則是參議員Keene對他的欺騙,Keene告訴他只要按指示行動就不會受害,卻還是在本集最後派第七騎兵團手下去他家殺人滅口。

而劇中Looking Glass的工作似乎讓問題變得更加複雜。根據劇集的設定,Looking Glass的兩個工作都和識別謊言有關。他用公開身份從事的工作是廣告公司市場調研顧問。這個職業的具體工作內容是為廣告公司市場調研活動提供心理學參考,幫助廣告公司判定市場調研受試者反饋的可信度。他的秘密身份則是名為Looking Glass的Tulsa官方蒙面警,主要職責是利用特定的心理學手段判斷疑犯口供的可信度。

顯然,我們可以在Looking Glass的身上觀察到一種矛盾:他以識別他人是否撒謊謀生,他給自己起名叫Looking Glass(似乎是想用當年的創傷提醒自己不要輕易信人),但他在這一集中卻總是被騙。換言之,他既是一個不信任他人的人,又是一個容易因信任他人而受騙的人。

《白馬》與創傷

在我看來,第七騎兵團策劃的騙局,不但是本集的一個重要劇情轉折,還是理解Looking Glass矛盾人格的重要參考。

參與112事件受害者互助會是Looking Glass日常生活的重要活動。在最近一次互助會上,一位未曾謀面的女性突然闖入,吸引了Looking Glass的目光。這位新成員似乎對互助會將信將疑。在互助會結束後與Looking Glass交談的過程中,她不願說出自己的創傷經歷,甚至質疑了Looking Glass安撫互助會成員時那套「隧道總有盡頭,盡頭總有亮光」的說辭。

「There』s no light. You are still in tunnel.」(沒有隧道盡頭的亮光,你仍然在隧道中。)

不過,對互助會的抵觸似乎並不影響女子對Looking Glass的好感,她甚至在談話結束後邀請-要求Looking Glass跟她一起去酒吧。到酒吧之後,兩人打開了話匣子。在得知Looking Glass的職業是幫廣告公司「測謊」後,女子主動和他玩起一個測謊遊戲。女子先說了兩個職業,Looking Glass都沒信。最後女子說她是放射學家(radiologist),Looking Glass判定她說的是真話。了解了各自的職業後,Looking Glass再次問起女子的創傷經歷。這一次,女子沒有拒絕。根據她的說法,她本人並沒有親歷112襲擊。真正讓她產生創傷性體驗的是斯皮爾伯格電影《白馬》中對112襲擊場景的呈現[7]。她對這段場景著了魔(obsessed with),因為根據她自己的解釋,她越是對烏賊雨[8]感到害怕,就越需要通過觀看《白馬》、直面恐懼源頭的方式來讓自己平靜。Looking Glass相信了她。

交談結束之後,兩人走出酒吧。女子要等朋友的車來接,於是Looking Glass陪她在酒吧門前的走廊上邊等邊聊天。期間他向女子坦承,自己也不信他在互助會上安撫別人的那些說辭。女子安慰了他,之後兩人在走廊上接吻。接吻的過程中,女子朋友的皮卡車抵達酒吧,將女子接走。Looking Glass留在酒吧門前目送她離開。

一顆生菜從皮卡上顛了出來。

掉落的生菜一巴掌打醒了Looking Glass,他意識到這輛皮卡可能屬於第七騎兵團[9]。於是他悄悄跟蹤這輛車,並跟著車裡的人打入第七騎兵團總部。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引他到第七騎兵團總部正是第七騎兵團及其幕後黑手的目的,而互助會上出現的神秘女子就是第七騎兵團派出的誘餌。

以上就是Looking Glass被第七騎兵團欺騙的大致經過。

在這個騙局中有兩個細節在我看來對於理解Looking Glass這個人物來說非常重要。第一個重要的細節是女子對自己所謂「創傷」經歷的描述。觀眾如果仔細思考一下就不難發現,她的「創傷」敘事,和Looking Glass的生活經歷非常相似,都存在一個矛盾的結構:Looking Glass越是不信任他人,就越是被騙;而在她的「創傷」敘事中,她越是「害怕」可能到來的外星襲擊就越想靠返回「恐懼」源頭的方式來緩解恐懼。這種相似性會引起Looking Glass的共鳴,讓他傾向於相信她的「創傷」敘事。不過,女騎兵團成員的「創傷」故事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是隱藏在該故事中的另一重敘事。這個隱藏敘事也具有和Looking Glass生活經歷類似的矛盾內核。在我看來,只有理解這個隱藏敘事,我們才能真正理解為什麼,Looking Glass這個角色的意識和行動總是相互矛盾的。

按女騎士團成員的說法,她對112紐約襲擊的「真實」創傷體驗,來源於她的觀影感受。這種說法雖然不符合事實(女騎兵團成員口中的「創傷」本就是用來騙Looking Glass的說辭),卻仍然包含了某種真實的內容。女騙子謊言中這個真實的維度(而非所謂的共鳴)才是使她獲得Looking Glass信任的關鍵。

「When is a lie not a lie? (謊言何時不是謊言?)」

「When it』s acting. (在表演時。)」

這是法老王對謊言與表演的理解[10]。在我看來,這一理解在把握到部分真理的同時也犯了一些錯,真正切中要點的恰恰是女騙子的「創傷」敘事:謊言在表演中仍然是謊言,我們作為觀眾也知道表演是謊言,只不過我們總是自願接受這些謊言的欺騙。

從這個角度來看,作為觀眾和讀者的我們,在閱讀和觀影的過程中不也和Looking Glass一樣自相矛盾嗎?

事實上,對虛構、抽象觀念、敘事的信任是我們現實生活得以成立和維持的條件:法律的真實效力是以人們對這種效力的信任為基礎;美元之所以能在全球流通,是基於人們對其全球流通能力的信任;一個人之所以具有某種特定的民族身份,是因為他或她認同、承認這一特定民族的文化和歷史敘事 ;法老王在原作漫畫中的陰謀之所以能產生現實的效果,是因為人們相信了「另一維度外星生物可能入侵地球」這個謊言……現實需要以虛構為基礎,在這個意義上,現實自身就總是矛盾的。

Looking Glass身上的矛盾性不正是現實自身矛盾性的表達嗎?

「蟹肉湯」

在第七騎兵團設計的騙局中,第二個值得分析和討論的細節是女騙子對自己「創傷」敘事的總結:

「The only time I』m not losing my mind is when I』m watching that film or fucking.」(我只有在看那部電影(《白馬》)和性交時才不會情緒失控。)

聽完這句話,Looking Glass一臉茫然的問了一句:

「What?」

我相信這也是很多觀眾聽完這句話的反應。不難發現,讓Looking Glass和觀眾驚訝的,是句子末端的那個冗餘:「or fucking.」為什麼女騙子要在句尾加上「or fucking」?

有些觀眾或許會說,這是她勾引Looking Glass的小伎倆。但我認為,這種闡釋並沒有把握到問題的關鍵。

德國詩人海涅有這樣一句名言:

對人而言最重要的三樣東西就是「自由、平等以及蟹肉湯」[11]

我們可以嘗試把海涅的名言改成如下這樣:

對人而言最重要的兩樣東西就是「自由、平等」。

刪掉「蟹肉湯」的句子是不是比海涅原句平庸得多?那麼「蟹肉湯」的神奇效果究竟是什麼呢?斯洛維尼亞馬克思主義哲學家齊澤克是這樣解釋的:

「在這句話中,『蟹肉湯』指的是生活中所有精緻的樂趣,一旦失去這些小確幸,我們就變得與恐怖分子無異——我們會淪為抽象挂念的信徒,並會毫不顧忌具體情境地要將這些觀念付諸現實。……在海涅哪裡,純粹的原則本身已經被蟹肉湯的特殊性染上了色彩,也就是說,在海涅的話中,特殊性恰恰是原則的純粹性的維持者。」[12]

根據齊澤克的說法,「蟹肉湯」讓「自由、平等」這些抽象的價值在現實生活中變得可以把握了。而與此同時,「蟹肉湯」這個多餘物也成為維持「自由、平等」這些抽象價值純粹性的條件,換言之,「蟹肉湯」是讓我們不假借「自由、平等」之名行罪惡之事的必要條件。因為它在提醒我們,這些抽象的價值只有進入我們日常的現實生活之中,才真正具有意義。各種各樣原教旨主義恐怖分子之所以會做出各種各樣的惡行,就在於他們只生活在抽象觀念之中,忽略了「蟹肉湯」 。

讓我們去掉女騙子那句話中的「or fucking」,看看會有什麼效果:

「The only time I』m not losing my mind is when I』m watching that film.」

把這句話和女子講這句話之前關於看電影產生「創傷」的說法結合起來,正好構成一個完整、嚴謹的「創傷」敘事:電影《白馬》中的死亡場景對我而言是一個創傷,這讓我對另一維度外星烏賊的入侵極為恐懼,而我緩解這一恐懼的方法是回到恐懼的源頭,反覆觀看《白馬》,只有看《白馬》能讓我正常。這種敘事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它的內容太嚴絲合縫了。換言之,這種敘事的「人為」痕迹非常明顯。而眾所周知,能讓人察覺到「人為」痕迹的謊言,不是一個好慌言。

在女子的謊言中,「or fucking」起到的作用和海涅名句中「蟹肉湯」起到的作用是類似的。它讓女騙子精心構築的謊言有了某種偶然性,因而具有真實性。我並不是說女騎兵團成員這句話本身符合實際(即她真的只有在看《白馬》和fucking時才不會losing her mind),而是說她的這句謊言因為「or fucking」,獲得了一種現實、真實的效果。在女子說的而這句話中,「or fucking」是讓這句話具有「真實性」的條件:通常,一個沒有loses his or her mind的人不會在與剛認識的新朋友交談時把fucking說成是維持自己情緒不失控的必要條件,因此「or fucking」這個片語的出現恰恰說明她「真」的losing her mind。[13]

Looking Glass身上展現出的矛盾性(他不信任他人,但他總被欺騙),不正是第五集劇情中的「蟹肉湯」嗎?它使第五集中的Looking Glass成為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個符合邏輯的角色。正是對Looking Glass身上的矛盾性的呈現,讓這一集的敘事,在觀眾看來是「真實的」。這是本集備受好評的原因之一。[14]

挑戰神的人,以及《月光》

行文至此,我尚未分析Looking Glass在1985年11月2日遭遇的第二個創傷(112紐約襲擊事件)。在進入對這一創傷性事件的分析前,我想先聊聊造成這一事件背後的罪魁禍首,法老王。

「My name is OZYMANDIAS, King of King. 」

Look on my works ye Mighty, and despair!No thing beside remains. Round the decayOf that Colossal Wreck, boundless and bare,The lone and level sands stretch far away.」「吾乃萬王之王,奧茲曼迪亞斯」功業蓋物,強者折服」此外,蕩然無物廢墟四周,唯余黃沙莽莽

寂寞荒涼,伸展四方。

這是雪萊的詩歌Ozymandias的節選,是法老王(Ozymandias)的自我認知和野望。

我想先分析下原作漫畫中法老王的形象。原作漫畫對法老王形象有一段集中刻畫,即第十一章(倒數第二章)末尾的附錄。這篇附錄內容是《新星快訊》[15]對法老王的報道,其中還包括一段訪談。

在報道的正文中,記者欲揚先抑,在文章開頭不停地表達對法老王的懷疑。他懷疑法老王是不是真的自由主義者(左翼),懷疑他高高在上。而在這些懷疑之後,記者筆鋒一轉,記錄了這麼一段對話:

他瞥了一眼健身房的窗戶,外面似乎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雪,然後再次對我微笑。

「這可不是你在加州享用的那種『白雪』,羅斯先生。」一個關於可卡因的玩笑!阿德里安.維特,牛逼的法老王本尊居然跟我開了個關於可卡因的玩笑!哇哦!這個笑話很輕鬆地為我們的採訪打開了話匣子。……

法老王關於可卡因的笑話不就是法老王版「蟹肉湯」嗎?不過這裡真正值得思考的是,他為什麼要講這麼一個笑話,他在這裡講這個笑話的目的和女騎兵團成員在自己「創傷」敘事末尾加上「or fucking」的目的一樣嗎?

在報道的正文後,《新星快訊》附上了記者同維特的訪談內容,我截取了其中一些和法老王性格及劇集相關的片段分析。

新星快訊:請原諒我這樣說,但您說得有些像諾曼.文森特.皮爾的那套哲學?自我覺醒什麼的?到底是什麼讓您將潛能開發到您現在達到的這個水平呢?

維特:嚴格的身體訓練、冥想和學習,沒有那麼神秘。只要你的渴望和意志力足夠強大,遠超所謂普通人的能力對每個人來說其實都唾手可得。我已經學習了科學、藝術、宗教和各種各樣的哲學思想。每個人都能做到。只要運用你所學到的知識,命令自己以睿智的方式思考,你便有可能達成任何事。任何「普通人」都能。我想徹底粉碎這樣一種概念:普通人。荒唐至極。根本就不存在普通人。

在法老王看來,世界的本質是由思考和行動的主體決定的,一個人只要足夠理性,按照理性的指導行事,就能成功。這顯然也是他對自己的認知。值得注意的是,他在這裡為了展示「自由主義左派」的姿態,沒有單純談自己,而是用一種「心靈雞湯」式的敘事把他人也納入到他對自我的敘事中(每個人都能發揮出全部潛力!)。

新星快訊:您認為未來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維特:這取決於我們……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所有人。未來學也許是我最感興趣的一個學科,因此我花了大量的時間來研究它。即使如此,科技正以前所未有的加速度向前推進,我無法預測出我們在下世紀初能達到何種極限。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只要我們的決心足夠堅定,那充滿各種超乎想像的體驗與可能的新世界就把握在我們手中。我指的不是烏托邦……我認為不經歷一些災難,任何物種都不可能成長和進化……我指的是更人性化的社會,至少在那個社會裡困擾我們的問題將會是新問題。

這一段,法老王依然在「隱藏」自己,強調所有人都需要為未來負責,他還稱他不相信烏托邦。

新星快訊:您認為我們有可能會將環境破壞到無法修復,或者我們將在某天迎來與蘇聯的毀滅性決戰嗎?

維特:當然。我當然這麼認為。如果我不承認這些情況極有可能發生,那我就是在迴避事實。正如我所說,一切都取決於我們,我們,每一個人,想要世界末日還是帶有無限可能的美麗新世界。這個問題並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我認為有些人子啊潛意識中真的想要一個世界末日。他們想要逃避維持那樣一個世界第責任,拒絕花精力去想像和人士未來。當然,其他人都很像繼續生存下去。我將20世紀的社會看作一場文明啟迪與退化滅絕的賽跑。天啟四騎士正在賽道的一邊……新星快訊:……而另一邊呢?維特:第七騎兵團(笑)。

這一段中比較長的那個回答基本可以看作法老王策動紐約襲擊的原因。而比較短的那句玩笑話「第七騎兵團」就更有意思了。首先這個玩笑本身也具有類似「蟹肉湯」的作用。其次,這個玩笑實際迴避了正面回答記者的問題。最後,這個玩笑還和歷史構成了複雜的互文關係。美國陸軍第七騎兵團參加過兩次著名的戰役。一次是與北美原住民蘇族人進行的小巨角河戰役,第七騎兵團在此次戰役中被殲滅,指揮官也死在戰場上。而第二次是德浪河戰役,這是美軍與北越軍隊第一次正面交鋒,雙方都未完全達成自身的戰役目的。不難看出,在這兩次戰役中,「第七騎兵團」在歷史上都是西方中心主義的代表,是西方文明與所謂未開化文明鬥爭的參與者。法老王在這裡的玩笑意義是非常豐富的。乍看之下,他似乎是以一種左翼的反諷姿態(拿《聖經》天啟四騎士和第七騎兵團對比,顯然有一種後現代反諷的意味)解構「西方中心主義」。但這個玩笑的意義僅止於此嗎?在我看來,並不是。「我將20世紀的社會看作一場文明啟迪與退化滅絕的賽跑。」這句話表明,法老王並不反對關於文明和野蠻二者的對立敘事,而他也明顯把自己認同為文明一方的成員。

緊接著這篇附錄,第十二章(終章)的開頭,摩爾用整整七頁畫面展現112襲擊後屍橫遍野的紐約城。

原作漫畫的終章構成了對十一章結尾那篇附錄的顛覆和諷刺。法老王聲稱,所有人都能發揮他們的全部潛力,沒有「普通人」。但他卻一手策划了112襲擊。如果他真的相信每個人都能像他一樣發揮出全部潛能,他有必要策劃這一襲擊嗎?法老王說,所有人都要為未來負責,他不相信烏托邦。可是他的陰謀本身不就意味著他認為只有自己能為人類的未來負責嗎?他這一陰謀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建立一個他心目中的烏托邦嗎?他自認為是站在文明的一邊。可他策劃的、造成數百萬人死亡的襲擊本身,不就是最野蠻的行徑嗎?

在原作漫畫中,摩爾反諷的主要是法老王那一套即使不是虛偽的也是自欺欺人的觀念,法老王的能力並不是反諷的對象。在原作中,他的能力確實很強,他能徒手殺死笑匠、他能策劃112襲擊這樣的驚天陰謀、他掌握了最尖端的科技、他能徒手抓子彈、他是大企業家……

林德洛夫顯然繼承了摩爾的反諷主題,並拓展了這一主題的內容:劇集不但諷刺了法老王的觀念,甚至還嘲諷了他的能力。我在分析第四集時,曾對法老王故事線做出如下分析:

「由此觀之,前四集中法老王故事線的總體敘事似乎是這樣的:法老王似乎為了某種目的而『隱居』,但隨著時間流逝,他的信心收到動搖,開始策劃逃離行動。」[16]

第五集中,法老王正式啟動他的逃離計劃。他利用自己製造的各種裝備,逃出了限制他的那個空間,來到某個巨型氣態行星(疑似木星)的一顆衛星上。在那裡,他計算好時間,在一顆人造衛星飛越他頭頂前,用預先投射出來的「方便人」屍體拼出了「SAVE ME」的字樣。然後,就像原作漫畫結尾那樣,他興奮的舉起雙手,高呼:

「I did it! (我做到了!)」

可是沒等他高興多久,他就被拉回到那個神秘的囚禁-隱居空間中。第三集中用槍警告他的那個警衛從人群中走出,狠狠教訓了他。

前五集法老王敘事線中呈現的法老王,有堅定的意志,豐富的知識儲備,他能自己設計製造宇航服和投人機,能算準衛星過頂的時間,能策劃一個歷時數年的逃跑計劃。[17]但他依然沒有改變自己被困的境地。不過,這條敘事對法老王能力的諷刺,還不是最深刻的。對法老王能力最具殺傷力的嘲諷,其實隱藏在主線故事中:在主線劇情里,雖然美國社會的確按照法老王那套自由主義左翼理想得到重塑,但世界並沒有向法老王設想的方向發展,烏托邦沒有降臨塵世。主線劇情中的美國,社會對立甚至較以前更加嚴重:警察要蒙面執法,暴力種族主義者橫行……

為什麼法老王的烏托邦理想無法實現?

德彪西的《月光》給我提供了線索。

第五集法老王故事線中,當法老王到達氣態行星之衛星的表面時,背景響起了德彪西的《月光》。《月光》舒緩的曲調與法老王用「方便人」殘肢拼求救信號的畫面結合,產生了一種詭異的效果。

正是這一詭異的場景讓我注意到劇集中法老王故事線配樂的一個特點:在前五集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編導沒有用Trent Reznor Atticus Ross為劇集創作的原創配樂(這些配樂目前只出現在主線部分),用的都是古典樂曲選段。在第一第二集中,法老王故事線的配樂都是莫扎特的作品選段。眾所周知,莫扎特是古典主義時期的代表,而他生活的年代也是伏爾泰、盧梭等啟蒙哲人活躍的時期。在第三第四集中,編導選用的古典樂曲片段來自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喬治.比才的《卡門》和柴可夫斯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幻想序曲》。貝多芬是西方音樂史上由古典主義時期向浪漫主義時期過渡的關鍵人物,他的人生幾乎與美國獨立、法國大革命同步。喬治.比才和柴科夫斯基通常都被視為浪漫主義的代表,兩人都生活在後大革命時期。第五集,如前所述,使用了德彪西《月光》的片段。德彪西則是印象主義的代表人物,與高呼「上帝已死」的尼采是同時代人。

不難發現,藉助音樂的中介,法老王故事線和西方啟蒙理性神話從興起到受懷疑再到被批判的歷史構成了互文。啟蒙理性曾給人類帶來取代上帝的希望。在啟蒙一代的眼裡,憑藉理性,我們可以獲得關於客觀實在的真實知識,憑藉理性,我們可以設計出理想的政治制度,建設理想的國家。可是,19世紀至20世紀的歷史,卻比啟蒙哲人的預想複雜得多。科學技術的蓬勃發展固然徹底革新了人類的知識視域,但也帶來一些人們不願意看到的後果(污染、更具效率的殺人武器),法國大革命沒有實現革命者們建立理想國家的目標,工具理性的無限膨脹甚至製造了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災難(納粹在集中營對猶太人的批量屠殺)。在這個意義上,劇集中法老王在隱居地生活的逐漸失控,不正是理性神話衰落的另類表達嗎?

人類理性之局限性被不斷暴露出來的歷史,不正說明了法老王無能的根本原因嗎?在法老王的觀念體系中,缺乏一個對理性、對自我進行批判的維度。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就已經指出,要真正讓理性發揮作用,必先批判理性,即為理性設定界限。自稱「已經學習了科學、藝術、宗教和各種各樣的哲學思想」的法老王,顯然沒有理解康德的洞見。

在這個意義上,林德洛夫將「守望者宇宙」的新興種族主義者團體起名為「第七騎兵團」正說明他對法老王這個角色有著深刻理解。身為左翼的法老王和他鄙視的右翼種族主義者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們都將自身視為「文明」「理性」的代表,卻不知道,真正的文明不會無視所謂「文明」行為的野蠻維度,真正的理性不會無視理性自身的局限性。

法老王雖然會做「蟹肉湯」,但他其實並沒有真正品嘗過「蟹肉湯」的滋味。

隧道盡頭的光

Looking Glass沒有生活在法老王的烏托邦,他一直躲在隧道里。

在外人看來,Looking Glass的生活非常詭異(這也是第四集中暗夜修女對他的評價):他整天戴著能反射精神共振[18]的帽子或面具、他時刻關注著奇怪的烏賊雨、他在自己的家中建設地堡安裝警示器、他參加Tulsa警隊可能是為了能在大白天也戴上反射面具……可以說,對112創傷的回應,就是他的生活本身。

理解Looking Glass後112時代生活的關鍵,是他在互助會上提到的那套說辭。為了安撫互助會上的其他成員,Looking Glass向這些人介紹了他「說服」自己不受恐懼困擾的敘事:112事件之前,美蘇核戰爭一觸即發,如果沒有112事件,他們現在可能早化成灰燼了。為了輔助他這套敘事,他還把心靈受創者的生活比喻為隧道。按照他的說法,雖然他們這些112事件的受害者現在還被困在隧道中,但每一個隧道都有盡頭,而盡頭處就是光。

諷刺之處在於,Looking Glass用於說服其他成員的那套112事件避免了美蘇核戰的敘事,正是法老王對自己陰謀的辯護敘事。那麼,這套敘事真的像看上去的那樣有說服力嗎?顯然沒有。跟據第五集的劇情,作為親歷者的Looking Glass就沒有被這套敘事說服。同樣地,Looking Glass 本人也不信他自己的那套隧道比喻,在和女騎士團成員的對話中,他就坦承自己仍然活在隧道中。簡言之,他的創傷,從未得到治癒。

劇集中對Looking Glass經歷的敘述非常重要,補充了原作缺乏的普通人視域。摩爾原作終章儘管極力渲染了112襲擊帶來的可怕後果,簡略提及夜梟、二代絲魂等人在後112時代的生活,但並沒有對後112時代普通人(特別是那些親歷112事件的普通人)的生活做描述。事實上,只有通過那些親歷112慘案的普通人的視角,我們才能理解,法老王的失敗有多麼徹底:不管法老王的理想多麼偉光正,他給受害者帶來的創傷是真實且不可治癒的,而這種不可治癒的創傷恰恰表明,法老王意圖建立的烏托邦根本就是不可能實現的。(烏托邦的居民怎麼會有不可治癒的創傷呢?)

然而,似乎總有人想走法老王的老路。

根據目前的劇情,趙嫗-威爾聯盟與Keene儘管是互相對立的勢力(趙-威聯盟殺了Keene的同盟Judd警長),但他們似乎都篤信,通過實現一個計劃,就能讓世事向他們所期待的方向發展。在這個意義上,他們都是相信隧道必然有盡頭而盡頭總是光芒這種烏托邦敘事的人。近年對這種烏托邦敘事最有力的批判讓來自哲學家齊澤克,他在與彼得森的辯論中表達了對當前社會、國際局勢的總體看法:

「所以,我不接受那些廉價的樂觀主義,每當有人試圖說服我,有束光等在隧道盡頭,儘管現在有這麼多問題。我立即答覆他:『你說的沒錯,而那可能是另一輛火車正向我們駛來。』」[19]

而要真正擺脫這種烏托邦敘事,我們或許需要複習一下魯迅先生的教導: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1]

如何評價HBO《守望者》第一季第三集S01E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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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本文中我都會用Looking Glass這個英文名來指代本集主角Wade。不用中文翻譯「鏡中人」的原因是,中文翻譯喪失了Looking Glass的多義性。儘管looking glass本身有a mirror的含義,但根據本集內容,這個名字還有更豐富的指涉。 [3] 根據原作漫畫,再曼哈頓博士被法老王用計逼走第一次隱居火星的時候,美蘇兩國關係緊張,核戰爭一觸即發。 [4] 原作漫畫中紐約的一個幫派,成員都留了(他們自以為的)月帶頭髮型。殺害第一代夜梟的正是一幫髮髻仔混混。 [5] 這句話的模糊之處在於,我們不知道問出這句話的Looking Glass前妻是否把她自己也算在「壞」女人行列內。 [6] 欺騙Looking Glass的人包括:女髮髻仔、法老王、絲魂、第七騎兵團隊員、參議員Keene。算上他在互助會上自欺欺人的發言,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在這集被騙了6次。 [7] 這是存在於「守望者宇宙」的、虛構的斯皮爾伯格作品。她對那段讓其產生創傷性體驗的場景的描述(黑白畫面中,出現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小姑娘),明顯指涉斯皮爾伯格在現實世界中的代表作《辛德勒的名單》。這種奇妙的互文是讓我感覺像是在讀《守望者》原作漫畫的原因之一,因為原作漫畫中就有很多類似的,和真實歷史構成互文的小細節 [8] 第一集中烏賊雨曾經讓很多觀眾摸不著頭腦,甚至有些怪怖(uncanny)的感覺,對劇中的人物而言何嘗不是如此呢?第五集解釋了全球下烏賊雨的原因,這是法老王紐約襲擊的後續計劃之一,為了不讓人類忘記被另一維度外星人攻擊的恐懼 [9] 這是第一集留下的線索,第一集中襲擊警察的第七騎兵團成員皮卡上就有大量生菜。 [10] 這段對話發生在第二集中,法老王是提問者,女「方便人」是回答者。但女「方便人」的回答顯然是法老王有意引導的結果。 [11] 轉引自齊澤克:《事件》,上海譯文出版社:p42 [12] 齊澤克:《事件》,上海譯文出版社:p42-43 [13] 試想,如果女子所說的那句話不加上「or fucking」, Looking Glass可以這樣反問該女子:既然你不看《白馬》就會lose your mind,那你現在(沒有在看《白馬》)為什麼能條分縷析地給我講述你的「創傷」故事呢? [14] 本集的IMDb單集評分目前是已播出的五集中最高的。 [15] 「守望者宇宙」中的一份報紙,立場偏左翼。 [16] 如何評價美劇《守望者》第一季第四集 S01E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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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如何評價美劇《守望者》第一季第四集 S01E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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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第四集分析法老王故事線的段落中分析過他故事時間線的問題。

[18] 原作中對人造成殺傷的主要是法老王設計的外星生物發出的精神共振。 [19]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UzNDc3NzIxMA==mid=100000901idx=1sn=ba42d191930676972164a100e9971f2fchksm=7a8ed8904df95186980fea6c496bd96cca2df736637257f5b1d65ddc2165d9286585e558a7b0mpshare=1scene=1srcid=#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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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澤克是在辯論開場陳述的結尾部分提出這一說法的。


劇透:

我以為可能是被流放到月球了,結果沒想到更遠,居然遠到木星衛星上去了。

前面五集近乎封神,後面開始一路暴跌。最後大結局近乎智障。第五集且看且珍惜


吉他版的careless whisper

還是女聲輕聲吟唱版的

我都太可以了!!


說實話這集亮點不多,有一種加快劇情發展的意味在裡面,看結尾也好像打算給wade這條線要畫上句號了。

這樣看下一集估計又得主講爺爺的故事了,這次預告連阿德里安都沒出場。

這樣也挺好,儘早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免得到最後沒法收尾,也有利於阿德里安和小藍人提早歸來。


Wade 工具人


bgm全程careless whisper

大愛啊,最喜歡的一支曲子和最喜歡的故事結合了

.


西方迷信,打破鏡子會帶來七年厄運。

所以Wade和他的前妻在那一夜之後就相識了。

可憐無助又弱小的Wade與趕來調查的生物醫學科學家相愛的故事已經映入腦海。


第五集我覺得很炸裂,圍繞反光鏡的人物故事展開,劇情推進上說明了幾個問題:外星章魚騙局,是被高層和第七騎士團知道的,大眾不知情,法老王被流放的地方不一定是外星,天空是個大的傳送門,有可能困在趙姬的基地。剩下的不猜了,畢竟HBO,什麼都有可能。反光鏡收到新的警報器扔掉後又帶回了家,我以為他會有變節的走向,但是第七騎士團帶槍查水表了,估計是要領便當了,劇情外,配樂完美,架空的歷史中出現斯皮爾伯格《白馬》的電影,黑白電影里出現紅衣小女孩,這部電影映射的是《辛德勒的名單》,這個隱喻挺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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