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親愛的娜烏西卡

作為與現實的交界,夢境起先是慘白的,從空無中現出一架風車來,揮動它巨大的木臂,將天空塗抹成青綠。我坐在轉動的陰影中,梯田從腳邊延伸向盡頭的沙漠。細看這個世界,便會注意到它的一切都是由躁動的線條共鳴而成的。一首雜亂而和諧的古典樂,被創造出來時分明是為了禮讚上帝,卻因後世的廣為流傳而成為兒歌,總是帶著童年的甜蜜味道。這便是這個世界給予我的感覺,莊嚴而純潔。

蕩漾著藍色尾跡的白翼從古堡狀的民居間掠過,降落在身邊。娜烏西卡颯爽地取下眼罩,像個孩子般伸展四肢在草坡上坐下了,風撩撥她的長髮,將沉寓在眼角的自信引燃成一束火焰。此刻的她還只是一名少女,帶著唯有少女才有的對世界的天真幻想。我將這抹可愛的身影與那個垂坐在懸崖邊,等待將生命奉獻給凈化的彷徨魂靈重疊在一起。她是否知道呢?多年以後的自己將凝視著深淵,被虛無吞噬。

「你也是來躲避戰禍的吧?在這片遺世獨立的理想鄉。」她問。

我凝視著遠空燃燒的飛船,「不論逃到哪裡都是沒有用的,這顆星球上到處都是人類。風之谷即將捲入戰爭,你的心靈會在海嘯中被擊碎,你的肉體會在死神的目光中朽壞,就連你的仁慈,也將因為仁慈本身而自我吞噬。娜烏西卡,你不過是命運用來終結循環的鐵劍罷了。沒有一片大地不是躁動不安的,這裡也一樣。寧靜對於人類來說就像過於純凈的空氣。」

她有些驚訝地瞥了我一眼,「原來閣下是從外面世界來的呢。」思索一陣後,她笑了,「我當然知道自己的命運是怎樣的,也知道如果不抱著必死決心的話,就無法撼動這個世界分毫。沒錯,我是無處可逃的,這具肉體就像船錨一樣牢牢地扎進大地。無論到哪裡,都無法逃開這個從先祖手中繼承下來的世界,逃開由人類的罪惡醞釀而成的戰火。」

「所以,又該怎麼做呢?我們的雙手沾滿血腥,我們的存在對於世界一無用處。你將希望寄托在星球自身的選擇,將難題拋給未來的生命,這就像希冀著群山會自己走過來一樣,不是嗎?可是命運終究是由人類親手書寫的,現在不過是從過去挪到了未來,什麼都沒有解決。人類的拖延堆積起了歷史,那屍山血海也就日復一日地增長。生命不存在呵,只有我們,對於過去來說是未來的我們。這個我們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它孤立無援,彷徨不安。」

飛船漸漸臨近了,可以聽見槍炮聲在空中炸裂,還有蟲的厲聲尖叫。古堡內的人們已經注意到了這場災禍,擔憂地從窗口探出身來搜尋他們的公主。

「看不穿真相之人,將永遠在迷茫中徘徊。」她迎著風站了起來,「對我們來說,已經規劃好的重生之路就是世界的真相,作為僕從的我們誕生在被污染的世界,為了接引新人類的回歸而前仆後繼,紛爭不斷。那麼對於你的世界來說,真相又是什麼呢?」

「真相就是,沒有真相。那個世界空空如也,沒有方向,沒有意義,僅僅是孤獨地運轉著,向前爬行罷了。」

「果真如此嗎?看看腳下吧,」她向著遠方飛奔而去,滑翔翼在空中伸展開來,「站在這片土地上的你,不是已經獲得寧靜了嗎?」

或許,的確如此吧。

我目睹娜烏西卡引導著飛行船降落在谷地中,然後用赤裸的雙手掰開融化的鐵板,將拉絲黛兒從火中拯救了出來。

啊……又一個故事開始了呢。

二、廢墟與翅膀

據說,宮崎駿的每篇故事都向內編織成一片完滿自足的時空。可是,細聽呵!散亂的音符在不經意間被納入同一首旋律當中,一如庫夏娜在戰場血雨中回想起的搖籃曲。歌謠自《未來少年柯南》伊始,彼時,夢境世界的原型已然繪就——那是大戰後幾近毀滅,卻仍堅強紮根進大地中的新人類的家園。《修那之旅》是對主題的一次預告,這位藏地的普羅米修斯自神國盜回青稞的種苗,卻被詛咒擊中。科技的始祖呵,我們應當如何與自然共處?同為期千年的凈化相比,人類多麼渺小,卻也正是這一渺小的種族企圖攫住自然的韁繩,將生命釘死在未來中。「令大地受傷、掠奪、污染、只會燒毀一切……我們是註定要滅亡的,受詛咒的種族嗎?」硝煙籠蓋的天空聽不見回答。溫柔且勇猛的風啊,你來吧!你使長久以來的等待擁有意義。娜烏西卡代替整個人類贖了罪,然後以死亡的姿態重生,迎接新世界的第一縷光明。

連載十三年的《風之谷》幾乎貫穿了宮崎駿的所有作品,成為不斷變奏的主旋律和隱喻的源泉。噴吐著死亡陰影的聖都修瓦變形成與大地割裂的古代兵器拉普達。原本被設計好在凈化之後自行毀滅的王蟲與腐海卻長出了心,一如在拉普達廢墟中伸展開來的巨樹,誦贊著生命的自我進化。《天空之城》的機器人是席德拉與巨神兵的結合體,作為科技的縮影,它們都是既可被用於毀滅又能看守花園的無辜存在。娜烏西卡的滑翔翼取自滅亡的古艾弗達魯,成為預言中使者的翅膀;希達則是拉普達的公主,持有代表古代科技的飛行石。《天空之城》源自宮崎駿十二歲時構思的故事,時間上早於《風之谷》,但其諸多形象又孕育自後者的土壤,使得它們相互映襯。兩個故事在95年的MV《on your mark》中水乳交融:恰克和飛鳥將帶翼的少女從企圖囚禁並研究她的組織中救出,放歸到已經由於核輻射而無人居住的地面世界。少女呼應著從天而降的希達,而地面世界則牽連著生氣勃勃的腐海。

廢墟和翅膀(大地與天空),這兩個原初的形象在故事敘述中逐漸離解,開枝散葉,又結穗出新的隱喻,但它們都可上溯至同一根系。生於1941年,宮崎駿的童年是在戰後蕭條狀態中度過的,那個百廢待興的時代正如陵墓主人所言:既矗立著舊世界的墓碑,又昭示著新世界的希望。文明在達到頂點之後迅速因為內戰而崩解——核彈這枚終結歷史的按鈕在《未來少年柯南》中以超磁力武器的面目現身,到《風之谷》成為巨神兵肆虐的火之七日,在《天空之城》里以飛行石內部的巨大能量暗示,而《on your mark》則直接用輻射警告銘刻無法癒合的傷痕——幸而,人類終於從自己親手造就的災難中倖存下來了,他們自廢墟中重建家園。

宮崎駿對於過往的態度是複雜的。他既憎恨挑起戰爭的古人的愚昧,又清楚知道要想重建家園,就不得不依靠前人的科技。娜烏西卡目睹在墜毀的多魯美奇亞飛行艇旁撿拾首飾的馴蟲師們,一時情緒失控呵斥道:「住手!不可以偷死者的東西!不要羞辱死者!對任何死者都不可以!」卻又很快意識到:「啊,對不起。我沒有生氣的資格……這些人幾百年來都是過著那種生活。」依靠古人的瓦石磚礫苟延殘喘的生活。廢墟既是危險的象徵,又是希望的象徵:巨神兵是從培吉特市地底挖掘出來的,造成大海嘯的變異粘菌是用修瓦陵墓的技術培養成的;然而另一方面,凈化污染的腐海與王蟲卻又都是古人的技術結晶。可以說,廢墟這一形象承載著人類與舊時代的連接與對立,而《風之谷》所極力展現的,也正是生命如何超越過去,自由生長的偉大曆程。

「活的東西是會變的!王蟲、粘菌、草木、人類,都是會改變的!我們也可以做到與腐海共生!但你卻不會變,一切都只有設定好了的預定而已!因為你完全否定了死亡……說出實話吧!我們並不需要你!」

在娜烏西卡拒絕修瓦陵墓的同時,宮崎駿就已經作出了艱難的抉擇——與其將生命寄托在早已規劃好的過去,不如將它拋往無限開闊的未來,相信其自身的潛力:「無論是再悲慘的生命,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娜烏西卡必須相信這一點,否則便會滑入虛無,為此,她不惜向自己的追隨者撒謊,向自己撒謊。她知道「不可以拿死者的東西」這句命令是自我矛盾的,卻仍然沒能按捺住怒火。這個矛盾同宮崎駿對待科技的複雜態度密不可分。過往與當下的接點正是科技和環境,而飛行則被宮崎駿冠以科技的最高成就。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翅膀本身就象徵著他與過往,與科技的某種和解。

宮崎駿的父親在專門製造軍用機零件的家族工廠工作,對飛行的執著,是與對飛機的熱愛相掛鉤的。然而另一方面,飛機又是戰爭和殺戮的工具,與宮崎駿的反戰理想格格不入,因此卡普羅尼才會在《起風了》的最後嘆息道:「飛機是被詛咒的美夢。」與之相對應的,宮崎駿在飛行器械的設計上也呈現出兩極分化的局面:一方面,無論是娜烏西卡的滑翔翼、希達的飛行石、龍貓的陀螺、琪琪的掃帚還是波魯克的戰機,都詮釋了翅膀空靈無害的特點;而另一方面,滿載炮台的土鬼飛行艦、笨重的軍用飛行船、《哈爾的移動城堡》中水母一般在空中遊動的飛艇、以及將二郎從夢中擊墜的敵機,則無一不充斥著毀滅的壓迫感。自由與獨裁,和平與戰爭,文明與罪惡,生與死的對立通過飛機這一中介,構成了宮崎駿世界中不穩定性和衝突的始源,開篇所提及的躁動不安,正來自於此。然而一如排除信念體系中的矛盾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方式,這一矛盾也燃溢成宮崎駿不斷思考與創作的動力。《風之谷》、《天空之城》、《幽靈公主》以及《起風了》都可視作回應的嘗試,其答案卻稍有不同。倘若前三者都明確表達了對於科技的厭惡,《起風了》則通過二郎這一純真和執著得近乎冷酷的形象,提示了人類與自身罪惡共處的可能性。這恰恰接引著娜烏西卡的最終啟示:我們沒有毒素是無法生存的。生命是在黑暗中閃爍的光。

幽靈公主

與其說《幽靈公主》解決了《風之谷》中提出來的人與自然的矛盾,不如說它重筆描繪了這一衝突的悲劇性後果。將麒麟神的頭顱歸還自然稱不上什麼實踐策略,而僅僅是一個象徵,此役之後,由幻姬帶領的鐵器文明依舊會伐山毀林,而以山獸神為首的自然力量依舊會引發災難襲擊人類,因為這並非大聲控訴私利障目就足以調解的。雙方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都在為自己種族的生存與繁榮而戰,無關是非,無分對錯。不如說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正是自然的真相。娜烏西卡目睹旅途中的慘劇,因為痛心於人類對星球的傷害而沉入虛無,懷疑生命的意義。但在見證了粘菌與大海嘯的匯聚所引燃的新生之後,猛然醒悟過來:將人類排除在自然之外是沒有道理的,人類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污染並不是外加的,而是自然本身的自我吞食。

「個體即全體,全體即個體。在這個世界,吃與被吃是同一回事,因為整個森林就是同一個生命個體。人類若使世界的調和崩壞,森林便會付出很大的代價來使這狀況還原,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一千年來,森林才會越深越廣。」

這正是對《幽靈公主》中人與自然相互關係的描述:吃與被吃的平衡、生與死的平衡。自然的大生命唯有以個體和種族的相繼死去,互相爭奪為前提才緩緩推進,一如人體的新陳代謝,一艘永遠漂泊的特修斯之船。正是因此,麒麟神才被描述為同時掌握著生之力和死之力,在白天變為雄鹿,夜間化身巨人,行走間花開花敗。

主題上的回歸併不意味著《幽靈公主》在啟示方面是毫無建樹的,一方面,它扭轉了《風之谷》中人類面對王蟲與森林毫無反抗能力的卑微地位;另一方面,它指出了這一相互鬥爭的最終狀態:人與自然的相互敬畏。《風之谷》將目光集中在人類因為腐海的入侵而幾近衰亡的年代,而《幽靈公主》則將舞台移到了人類剛剛憑藉科技從自然手中爭得一席之地的世紀,彼時污染仍未發生,從阿席達卡的旅途中,我們還可以看見汪洋般的綠水青山。從這個意義上說,《風之谷》可謂災難之後的補救與對於舊時的懷念,而《幽靈公主》則是對於和平的期盼與未來災難的警告。

人與自然究竟能否和諧共處?這個問題其實並無意義,只是徒增苦惱罷了,因為事實就是,人與自然共存著,並將永遠地共存下去。而唯有當人類醒悟到自身必須盡己所能照顧到整個星球的利益,和諧才有可能真正實現。它是歷史的結果,而非論證的結果,人類是被教會要與自然和諧共處的,而這一教育只能從對自然的敬畏出發。悖論在於,如果沒有認識到自然的破壞力,如何學會敬畏自然呢?——去看看《風之谷》與《幽靈公主》吧!

【作者】窗子:死生去留,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

編者按:

本期幕後STAFF:

委員長:靜希丨站牌娘畫師:Scalmeser

稿件主催:靜希丨排版&發布:靜希

作者的文風與鄙號之前的文章有些不一樣呢!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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