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不是普通富人家公子,極有可能是遭仇家追殺的官宦子弟。要好生放他們走,不能留他們。」

  許永貴皺著眉,看著兩個女兒。

  這處農莊正如魏羽擔心那樣,是個匪窩。

  許永貴是奇連山一帶最出名的強盜頭子,道上人稱錢太歲,奇連山一帶有一句話流傳甚廣,「寧扒皇帝祖墳,不動太歲頭上活土」,這裡的太歲說的就是他。

  許永貴樣貌周正樸實,其實精明狡詐,這邊打劫過路客商,搶來的錢財轉手就拿去開當鋪妓院酒樓,安排自己大小三個老婆和親戚坐鎮,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他深諳路不可走絕的道理,黑白兩道都喫得開,與官府暗中來往甚密,百般討好巴結。若是官府有剿匪打算,他總是能頭一個知道,早做打算避其鋒芒。

  另一方面,為了樹立威名,許永貴也極為心狠手辣,錙銖必較。他手下養了五百多號嘍囉,當兵士來訓練裝備,平素他也不跟同行搶地盤,不去其他官道上割韭菜——他們號稱打劫過路客商為割韭菜——只圈了這一條官道做自己活動地盤,定下規矩,每月開張二十天,餘下十天,分五天出來輪空放行禁劫,另外五天分給其他盜匪。  

  若是哪一家不懂事不長眼,弄錯了時間,許永貴便會派出全副武裝的嘍囉們直接開過去滅了他們,屠家滅戶,不留半個活口,端的是兇殘至極。

  搞了幾次後,再也沒人敢觸許永貴黴頭。

  可惜的是,也許是壞事做太多了,子孫緣就絕了,許永貴如今已經四十五六,總共生了三個兒子,長子非但癡呆,還是個奇醜無比的侏儒,根本不通人事,次子病懨懨地養到三歲就死了,三子更是一落地就斷了氣。如今只剩下大老婆生的一對雙生女兒。  

  正因著膝下空虛,許永貴對兩個漂亮女兒嬌慣至極,疏於管教,平素予取予求,無有不允,楞是將這兩個女兒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驕縱性子。

  長女紅棉一臉不快,「爹爹太過小心,不過是兩個富貴公子罷了,能有什麼古怪。」

  許永貴道:「那隻露半張臉的容大也罷了,看不出深淺。只是這容二,雖是一臉病容,舉止氣度甚是矜貴威嚴,顯是發號施令慣了的。今日道上輪空,根本沒人打劫,他們這麼狼狽,連個隨從都沒有,想必是被仇家追殺至此,強留他們在莊上,是給大夥兒惹禍。」

  紅棉道:「既然他們能逃出來,就說明那些仇家已經死乾淨了。就算沒死乾淨,能被人給跑了,也沒什麼本事。以爹爹的能耐怕他們作甚?」

  綠芝附和姐姐道:「我不管,爹爹要將他們兩個留下來做我和姐姐的夫婿。爹爹又不是第一天搶人去窯子裏做買賣,我和姐姐難得看上個人爹爹還不答應,真是小氣!」

  兩人對視一眼,配合極是默契地走上去,一左一右地扯著袖子撒嬌,硬要許永貴答應。

  許永貴想要嚇退姐妹倆,放下臉來佯怒斥責:「你們是難得看上個人嗎?上回便說看上了一個做藥材生意的俊俏小掌櫃,讓我硬搶了來,沒多久就病死,送了屍體回去給人家。後來又看上了一個要去京裏趕考的秀才,搶回來耍了一個月,最後也還是不要了,只好關到窯子裏去做相公。再說我便送你們回山裡去,那裡五百個兄弟隨便你們挑。」

  姐妹倆纔不怕父親翻臉,彼此使個眼色,登時默契地一起哭將起來:「以往那些男人沒留住,是因為不成雙,我們姐妹情深,不捨得自己一人歡喜姐姐/妹妹寂寞。如今恰好這兩個都是一表人才,又落了單,正好中我們姐妹的意,爹爹竟然還不肯成全, 莫非是要我們做老姑娘,一輩子孤苦?」

  直哭得天昏地暗,風雲變色。許永貴被糾纏得沒法,鬆了口風:「罷了罷了,我再去探一探口風,若他們果真與官府無關,我便將他們兩個都留下,一人一個給你們做夫婿。」

  姐妹倆歡天喜地地應了,待得許永貴走出去,綠芝道:「姐姐,爹爹若是探聽得消息不和我們的意怎麼辦?」

  紅棉眯著如水眸子,臉上閃過不屑:「爹膽小,你也膽小嗎?這等姿色的男人,有一個都是撿到寶,何況一下子兩個。我們自己拿出手段,生米做成熟飯,爹能將我們如何,還不是儘力掩蓋善後。」

  綠芝撫掌歡喜道:「還是姐姐有膽色。」

  紅棉懶洋洋地道:「不過可要說好,容二太單薄,看上起來有些病弱,我要容大。」

  綠芝嘟著嘴道,「姐姐也別霸著不放,偶爾也交換下。」

  紅棉笑了:「那是自然。病弱也有病弱的韻味,我也甚是喜歡的呢。」

  「哈啾」,容齊突然毫無預兆地打了一個噴嚏,隨後又是一個,受了這噴嚏刺激,喉嚨口一陣發癢,胸口突然氣悶起來,忍不住掏出帕子捂著嘴劇咳了幾聲。

  魏羽穴道還沒解開,不能說不能動,只能面無表情地坐在牀邊,斜眼看著他咳得全身顫抖的樣子,眼裡都是幸災樂禍之意。

  下人方纔打了一盆熱水來,給了兩條巾子,容齊自顧自給自己抹了臉,重束了發,自然臉還是蒼白,但整個人氣色看起來卻是精神多了。

  轉身過來,正好與魏羽充滿嘲弄的眼神對上。容齊頓了一下,將沾了血痰的帕子捏緊,放回袖中,隨後將眼睛轉開,若無其事地上去給他稍稍梳理了下頭髮,撕了條袖邊做髮帶,給他束了發。他生平沒伺候過人,笨手笨腳地,弄半天才勉強紮緊了髮帶,就是拉下一縷碎發垂在額頭前。

  「將就吧。」容齊不覺得有什麼,反正也是為了掩人耳目,不讓莊裡的人看出來他們的關係不是兄弟。他是皇帝,由來可都是別人伺候他給他束髮,何曾有他替人束髮過的時候。

  門上傳來輕輕地叩門聲。

  容齊忙將魏羽放倒,推到牀上,拖了被子將他蓋好。髮帶捆的馬虎,一下子又散了開來。

  門外是農莊莊主許永貴。見容齊並沒有請他進屋,而是自己出來順手帶上了門,心裡狐疑,臉上堆出殷勤的笑來,問道:「兩位公子肚子餓了吧,到堂上來用點飯食如何?」

  容齊客套地謙讓道:「不敢叨擾。家兄神智不清,還要人照顧。若是方便,給些米飯和水就好。」

  許永貴心裡懷疑對方身份,一面再三延請,一面不動聲色假做不經意地閑聊攀談幾句,容齊機敏,一下子就聽出來他的來意,盤算了下,隨意地露出點口風,引許永貴往南面正在交戰的林齊剛身上去想,卻又含含糊糊遮遮掩掩。

  許永貴被逗弄得心癢難搔,順著容齊的話頭一路推延下去,漸漸變了臉色。天策上將林齊剛,家世顯赫,一門三代都是天策上將,手握重兵,可說是西啟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許永貴可得罪不起。

  打發走許永貴,容齊轉回房來,枯坐了一會兒,又有人來叩門,這次卻是下人送飯菜來了。

  飯菜還挺豐盛,兩碗飯,三菜一湯,還有一壺酒,一壺茶。酒是鄉下人自己釀的燒酒,聞著嗆鼻,容齊將它放到一旁。茶也沒什麼稀奇,褐色的茶葉飄在水裡,如同水草,聞著就覺得澀。

  容齊將魏羽從牀上扶了起來,弄到桌前,想了想,還是解了他啞穴。

  魏羽嘲諷道:「多謝陛下伺候我束髮,現在還要伺候我進食。」

  容齊充耳不聞,垂著眼極專註地將各樣菜都夾了一點到他碗裏,又將茶水倒進去攪拌。

  褐色的茶水與各色的菜餚和米飯混在一處,攪拌過後,如同剩菜豬食一般。

  魏羽皺眉,露出不忍直視的神色,道,「等等。」

  容齊:「……」

  魏羽道:「陛下,要不要打個賭?」

  容齊道:「賭什麼?」

  魏羽:「賭這菜這茶裏沒有毒,也沒有蒙汗藥。」

  容齊道:「我也知道這茶和飯菜都沒毒。」

  魏羽:「既然知道為什麼要我先喫?」

  容齊語塞。

  魏羽:「要我先喫, 就說明陛下有疑慮。陛下敢不敢賭一下?」

  容齊凝視他片刻,隨後勾脣一笑,魏羽還道他要拒絕,誰知道他卻道:「請將軍說說看什麼賭注?」

  魏羽道:「我若贏了,陛下將那塊玉佩給我。」

  容齊一怔,他還以為魏羽要提一些諸如不要扛著走不要有意為難他等等要求,誰知道竟然看上了他那塊玉佩。

  「以將軍目前的處境,要它實在沒有多大用處,」容齊盯著對方的眼,道,「將軍與那塊玉佩可是有什麼淵源?」

  魏羽坦然道:「我們宸國人都信龍紋佩能驅邪護身,甚至擋災渡厄。如今我被陛下俘獲,性命堪憂,想臨時得個護身的,或許能留得一命。」

  容齊道:「那玉佩我是要拿去當了換銀子的。」

  魏羽又道,「方纔陛下不是向許永貴暗示自己是林撤撤家人。我覺得明日那許莊主必定會看在林撤撤的面子上送上豐厚路資和馬匹。」

  容齊楞了一下:「林徹徹是誰?」

  魏羽眼裡閃過戲謔和不屑:「就是貴國那位最擅長撤退逃跑的天策上將林齊剛。同他交手幾次,跑了幾次,膽小如鼠,無能如豬。。」

  容齊微惱,想發作幾句,終是忍下了。林齊剛才能平庸又好大喜功,這可都是實情,無須否認。

  「不管這莊主是否會贈我資費馬匹,我都不可能將玉佩給你。這賭約不作數。」容齊說著端起碗,給他將泡了飯菜的油膩茶葉水灌了下去。

  魏羽被灌得臉憋得通紅,一則吞嚥困難,二則感到羞辱狼狽,忍不住劇咳連連,抑制不住的咳嗽聲幾乎驚天動地。

  容齊放下碗,將他扶正,拿巾子拭去脣邊湯水殘漬。隨後坐到一旁靜靜等候。

  魏羽漸漸平靜下來,似是感到願望落空,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報復似地尖刻說道:」陛下對我佔盡了上風,依舊怯弱怕事生怕中計,身為君主,毫無識人之明,如林撤撤之流的人竟然委以保家衛國的重任,盜匪之患肆虐多年,始終不能解決,聽任官匪勾結,沆瀣一氣,魚肉百姓。陛下如此執政,難怪西啟雖富足豐產,仍是要千里迢迢將唯一的公主送去北臨和親,以求結盟,公主遭人反覆嫌棄,依舊強留不歸,最終才勉強嫁得北臨將軍。西啟君臣,從上至下,在天下人眼裡,恐怕早就是個笑話了。」  

  容齊垂下眼眸,聽任他嘲弄指責,臉色愈加雪白至於鐵青。這話說的半點錯都沒有,他註定是一個短命的傀儡皇帝,天不假年,權不經手,連自己心愛的人也護不住,何況天下和百姓。

  魏羽指斥了一長段話,也說得有些累了,停下來喘了口氣,渾身有些燥熱,一股莫名邪火從小腹中竄起。

  容齊聽他沒了聲音,呼吸變得粗重,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察覺出不對來。

  「好熱……」魏羽喃喃地道,只見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上浮起似有若無的邪魅笑意,神色迷惘中透著一股興奮,原本亮如晨星的雙眼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流露著難以言說的渴望,掙扎,抗拒,臉上頸上耳後以及手上,全身露在外頭的肌膚,猶如被灑上了紅色的酒液,由小麥色轉為粉色至於緋紅,彷彿被人揉過了一樣,紅的嬌艷至極。

  「好熱,我好熱,要燒起來了……」他低聲呻吟,目光時而清明時而癲狂,時而厭憎時刻渴求,渾身都顫抖起來,連指尖都輕輕打顫,看過去整個人似在簌簌發抖。

  容齊大感駭然,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想起數年前母親打發宮女教導他房事時提到的一些房中祕事,驀地恍然大悟來。

  那茶湯飯菜里加了cuiqing之葯!

  還沒想到辦法,不知從哪裡來的一下重擊,如霹靂一般擊中他的天靈蓋,他眼前一黑,似有一股白色的肉眼可見的氣流灌入頭頂,無數畫面和嘈雜聲音嗖嗖地在腦子裡晃過。

  「求陛下成全……」

  「……我願為陛下統一六界少盡綿薄之力……」

  「……如此乏味天界,我早不願呆了……」

  「……我是誰,我在哪裡……」

  「……師父為何這麼冷淡,弟子不過只是想親近師父罷了……」

  「……師父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我必不讓師父失望!」

  「……師父狠心,休怪我……」

  細碎嘈雜的話語,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如一根根尖刺,扎著他的頭腦,令他無法忍受,就這麼直直地倒了下去。

  臨失去知覺前,隱約聽到幾句對話:

  「他怎麼倒下去了?」

  「我們開了他的神識,至少幾百上千年的記憶一下子想起來,不暈纔怪!」

  「有人來了!」

  「我們快走,幹這種事弄不好會被天雷劈。」

  「那這裡怎麼辦?潤玉情況不太對。」

  「自有天意安排,我們再管真的會被遭天譴……」

  「我聽見了雷聲,你……你等等我……」

  有一道熾熱的光芒照進了他的腦中,容齊突然想起來一切:「潤玉,師父!」

  他激動得渾身顫抖,似有熱辣滾燙的巖漿從心底流過,灼燒著他的胸膛,他徹底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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