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華意氣奮發道,「陛下,我們又見面了。」

  黑衣人對他的話恍若未聞,熾熱而明亮的眼神,徑直越過了他,落在了卿天身上。

  卿天放下了手,淚眼模糊中,與他四目相對。

  這一刻,時光靜止,恍若隔世,周遭天地似乎空無一物,再沒有可以牽絆他們的人。

  她哽咽了一聲,情不自禁張開雙手要迎上去。

  似有一道厚厚的無形的牆,橫亙在他們之間,令他們半步也前進不了。

  「潤玉!」月下叫了一聲,也試著邁了一步,果然無法向前半步,當即怒視廉華:「你到底有何企圖?」

  廉華理也不理他,只是打量著眼前的勁敵:「未曾料到陛下竟然真的孤身前來,是以沒什麼準備,只備了薄酒幾杯,」拂袖化出石桌石凳,「請。」

  一桌兩凳,一壺兩杯,再無更多。

  「你我非同道,何必客氣。」潤玉轉回目光,淡然一笑,撩衣坐下,環視四周,點頭讚許道:「閣下這一手獨闢虛空的本領讓人佩服。想來此處不僅靈力,連神識靈氣等等皆在抑制之列。」

  廉華甚是自得,取過酒壺給他斟了一杯:「陛下有眼光。請。」

  潤玉毫不推卻,「請。」

  兩人同時舉杯,竟如至交好友一般,飲了一杯。

  月下和彥佑面面相覷,遙遙對立而站,互相交換不安的視線。

  卿天蒼白著臉,直直挺立著,握緊了拳,心中亂成一片。

  這酒不會有毒吧?

  廉華放下酒杯,深深看著潤玉道:「今日請陛下來,其實有幾個問題請教,請陛下據實以告。」

  潤玉道:「若只是如此,令我叔父義弟離去罷了,卿兒也是無關之人,可迴避不聽,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廉華笑了,「就讓他們旁邊聽著有何妨礙,何況,」他停了下來,脣邊勾起一抹冷笑,「一會兒還要用得上他們。」

  潤玉挑眉,一臉好奇,心下卻有些擔憂,試探道:「我這叔父年邁昏聵,義弟莽撞無知,卿兒又體弱無力,盡皆派不上用場,何必讓他們這裡站著,恁地不自在。閣下若有需要幫手,我可以出力。」

  廉華哈哈笑了起來:「以陛下天帝之尊,平日裏必定不少人伺候,如此陣仗就不自在了?」

  潤玉正色道:「二者豈能混為一談。在場者一為叔父,一為義弟,一為心上之人,盡皆至親,豈可怠慢?」  

  「至親,哈哈,說得好。我想請教陛下的第一個問題,便是與這至親有關。」廉華似笑非笑地看著潤玉,對他的要求不予理會。他纔是這場會面的主導之人,豈可能給對方發揮餘地。

  「陛下方纔隻身前來,是否因為擔憂叔父和義弟安危?」

  潤玉淡淡道:「不完全是。叔父年歲已高,對我少有關懷,常加苛責。義弟與我情意淡漠,隔閡日久。是以其實我今日本不必來。只是身為天帝,若讓人得知我置叔父和義弟安危於不顧,實在於我名聲有礙。」

  月下大怒,指著他大聲道:「潤玉,老夫竟不知道你如此冷血,虧得我方纔還擔憂你喝了毒酒!」

  彥佑突然劇咳出聲來,連連向著他擠眉弄眼,簡直要將心都咳出來,偏偏月下半點都沒看見,只顧著瞪冷血侄兒。

  廉華大笑,以手指點:「想不到我高估了你。世人總愛裝做多情多義,你裝的卻是無情又無義。偏偏衛護的還是如此愚蠢之人。」

  月下聽出來這愚蠢之人說的是自己,登時在惱怒之外多了一層尷尬。

  潤玉也不反駁廉華,自嘲道,「我本就是無情無義之人,無須偽裝。」

  廉華道:「第二個問題,陛下心裡何為第一位,權勢名望,至親安危還是男女之情?」

  潤玉取過酒壺,為廉華斟一杯,亦給自己斟一杯,一面道:「如此只由一方發問,未免太單調了些。不若你問一個,我問一個,如何?」

  廉華揚眉,取笑道:「此刻陛下其實與階下囚無異,何來資本討價劃價?」

  潤玉自顧自舉杯向他示意,而後緩緩飲下,正色道,「無他,三緘其口,無可奉告罷了。」

  廉華皺眉,凝視他:「陛下貴為天帝,想來生平並未嘗過階下囚滋味,不明階下囚有何待遇?」

  潤玉放下酒杯,微笑道,「知道又如何?燭照幽熒二聖君之後,何等貴重,如今竟淪落到需要以脅迫和刑訊手段令敵手就範?」

  廉華默然片刻,才道:「原來你早知我來歷?」

  潤玉展眉:「只是猜測罷了。神君深藏不露,不願表明身份,我天界雖有心盡地主之誼,卻也無從說起。」

  廉華森然道,「我出自虛空,生平行事從無忌諱,此間天道亦難奈我何。陛下若執意與我作對,只怕要喫不少苦頭。」

  潤玉眨了眨眼,「神君不願顧惜身份非要行非常手段,那我也只好坦然受之。只是,我所問的不過是一些對神君來說無關緊要的問題,不解為何神君連聽都不聽就一味拒絕?」

  廉華磨了磨牙,終於還是讓步了,道:「你想問什麼?」

  潤玉頓了一頓,看一眼卿天,道:「神君為何非要帶走卿兒?」

  這個問題並沒有什麼難答的,就算潤玉不問,廉華也打算說,因此道:「她前身乃是我在虛空之中的一朵解憂蓮,受了我數千年的靈力灌溉之恩,無意中輾轉到此,理應由我帶回。」

  潤玉心頭劇震,卿天前身便是解憂蓮?他看向卿天,又喜又驚。若這是真的話,那她豈不是無須續命了?

  卿天忍耐半天不言不語,此時終於忍不得了,大聲道:「我不要做什麼解憂蓮,我不去虛空。」

  廉華彈了彈手指,登時便封了她的口。卿天只能一臉怒色地氣急跺腳。

  「既然說到解憂蓮,陛下想必知道她只有三百年壽命。我有一言相勸,只有回我虛空之中,令解憂蓮與她合體,才能保她萬年壽元。陛下再強行挽留,只是害人而已。」

  面對這句指責,潤玉破天荒地不知如何應答,神色黯淡下來。卿天說不得卻聽得見,見到他臉上神情,心裡又急又捨不得,對著無形的牆狠狠踢了幾腳。

  廉華面露得色,難得地覺得痛快至極。

  從梁縣土地那一次至今,兩人已經交鋒數次。幾乎次次都是廉華在暗,天帝在明。

  在暗者佔先機,理所應當居上風。只是可惜每回廉華謀劃許久,備選方案都定了幾個,但最終都要付出預期外的代價,而且,這代價都還不小,比如原本隱藏得極好將要升遷入天宮的梁縣土地,比如昆崙山頂數萬的魑魅,又比如最後一次被天帝種下的那滴化神水。

  他已經覺察到,眼前這一臉蒼白如同病夫的人,是迄今為止他所遇到的最強悍的對手。對方的強悍在於無論是什麼狀況,總能第一時間做出應對並予以有效的反擊。

  即便是眼前,當下,對方已然完全失去了反抗之力,卻依舊從容不迫與他平視,絲毫不落下風,甚至敢要求一問一答。

  也許只有刀斧加身,才能將其打倒在地,露出狼狽之態來。

  但是,萬一他並不屈服呢?廉華不敢冒險。

  是以眼見天帝無言以對,一臉挫敗,廉華心內雀躍不已,有一種在虛空中與人鬥法數日而獲全勝的快感。  

  他是燭照幽熒的獨孫,身份顯赫,享盡尊崇,自小要什麼便有什麼,因此性子高傲而執拗,若想要得什麼便非要拿到手,一時拿不到得不了,就要變著法子達成目的。

  卿天可說是他這幾千年來唯一一個磋磨如此久而不得的東西,在眼皮底下,誘人而可口,卻動不得碰不得,外有天帝這個虎視眈眈的對手,內有卿天本身的意願抵制,他的不耐已經到了頂點。

  後日的決戰,無論是出於榮譽,或者慾望,他都必須贏。以最光明正大的手段,殺死最強大的敵人,才能降伏最難馴服的心,才能體現他身為燭照幽熒後代的血性和自尊。

  因此,這一戰,他慎重而又慎重。

  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對決戰的渴贏之心和對對手的忌憚,已經令自己草木皆兵,以至於僅是在醉月閣聽了月下和彥佑的隻言片語,他就對天帝起了疑心,懷疑對方其實是有必勝的把握而不是形勢所迫才提出決戰來。

  他很想知道,這位無論修為還是體力或者目前狀態都遠不如自己的人,究竟憑什麼敢赴這一場沒有可能會贏的生死之戰?僅憑一滴化神水嗎?

  「說吧,我很想知道答案,在陛下心裡何為第一位?」廉華道。

  潤玉緩緩轉動手中酒杯,看他一眼,微笑道,「這問題十分難答。不知神君為何有此一問?」

  廉華眼底現出不耐:「陛下,我的耐心有限。」

  潤玉默然。

  對方如此費周章地將他誑來,問了這兩個問題,之後也許還會更深入地探問,這分明是在窺探他研究他。

  他本能地抗拒,不願意回答。

  權勢名望是最理想的答案,但是廉華想來也不會信。

  至親好友和男女之情,無論選那一個,對未來都有可能造成不可知的影響。

  他躊躇難定,有一種被人劈開,一層層剖開的不安和屈辱感。

  「我最看重權勢名望。」他緩緩道。

  廉華冷笑,「陛下,請據實回答。」

  「在我眼裡,權勢名望由來便是第一位。沒有權勢沒有名望,連至親都視我如無物,旁人誰又能多看我一眼?神君想來已經調查過我的身世,知道我是如何奪得這天帝之位的。弒父囚母,借刀殺人害死親弟弟,在我眼中普天之人皆可為我掌中棋子,包括錦覓,包括,卿兒。」

  「神君想必不信,以為我今日為了叔父和義弟孤身涉險,是心有軟肋,其實不然,我知卿兒性情必不肯順從,以神君之身份地位,決不肯以強凌弱,因此只能將我擊敗才能讓卿兒死心。是以我並無任何性命之憂,纔敢有恃無恐應邀前來。」

  「至於為何我有諸多回護親友之舉,這亦很好解釋。位高者常覺孤寒,只是舉手之勞便能得一些暖意,何樂不為?想來神君對這一感受深有體會吧,在崑崙靈泉中神君的那位小侍從,難道對神君有多重要?」

  「潤玉,你這個無恥的冷血之人!」

  月下再次暴跳如雷:「我怎麼視你如無物了?你幼年時我沒有去看過你?沒有給你糖喫?你定水神那望門寡婚約幾千年,我怎麼為你不平,怎麼為你張羅,怎麼心疼你,你都忘記了嗎?」

潤玉冷冷道:「叔父,你都說我那是幾千年的望門寡婚約,都知道心疼我,為何到臨了知道錦覓便是我的未婚妻還要毀了我這婚約?我等了幾千年,假如沒有錦覓,我將孤獨終老,難道叔父不知?說來道去,不過就是因為我無權無勢罷了。權勢名望,纔是這天底下最有用最可靠的東西,餘者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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