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大国民  

万仁执导的电影《超级大国民》,于
1996年上映,讲述台湾五零年代白色恐怖受难者出狱后的记忆和心境,当时极受瞩目,获得第32届金马奖7项提名,林扬得到最佳男主角,而李寿全、范宗沛也赢得最佳电影音乐。这部影片在2015年由国家电影中心完成数位修复,数位修复版已在昨天(20161028)上映,值得进戏院,重温或者认识这部经典。


白色恐怖的人与记忆

《超级大国民》以画面,对话或自言自语,重现搜捕、刑求和挚爱家人的遭遇等,从很多白色恐怖受难者口述访谈资料可知,这些是众多受难者的共同记忆。

想为逝去难友点上烛火,《超级大国民》叙述同伴情谊,为难友发声出力的心意,可以在很多政治受难者身上看到。受难者蔡焜霖一次又一次,不断为难友蔡炳红和杨俊隆诉说因为「绿岛新生训导处再叛乱案」枉死的悲剧。受难者吴声润以难友傅庆华、蔡炳红、林新贵和张万枝名字中的字为四个子女命名,永志不忘。除此之外,影片也呈现了戒严时期政治受难者的记忆,虽然部份只是点到为止或一闪即过,不过氛围和重要内容都成功传达,以下对照一些口述历史资料,佐证片中的集体记忆。

抄家搜捕过程

抄家搜捕过程,从二二八事件到美丽岛事件,始终粗暴。1947310日,警察上门找蒋渭川,直接表明「我们奉命要来枪毙你」,蒋渭川虽逃离现场,但他十七岁的女儿蒋巧云为了安抚惊吓大哭的六岁弟弟蒋松平,中弹丧命。时至1979年,抓捕依然野蛮,以两位在当时具有民意基础的省议员为例,张俊宏在口述访谈中是这样说的:

我不开门,他们就从阳台爬进来把门打开,…我们最小的女儿,四岁,跟我们睡在一起,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他们竟然用枪顶著她的喉咙。我问说:你们有没有搜索票?他们回答:「什么搜索票?逮捕票!」全身搜查,就押著我走,我想穿皮鞋,他们就把我的皮鞋踢掉,所以我就赤脚上路。[1]

1980225日林义雄在狱中手写的《林义雄备忘录》也以搜捕开始:

民国六十八年十二月十三日我正在睡梦中,太太来唤醒我,说有人要来捉楼上的施明德(施租的房子正在我家楼上),我起床穿上了衣服,开门出去,在围墙内外望,几十个人在门前,过了一会一个警员喊开门,说要户口检查,我看那样子根本不像,回说哪有这种检查法,退回来关上门,这些人跳过围墙打破了玻璃门,冲进来。这时也有人从二楼冲下来,我家里挤满了人,这中间有一个人亮出了刀,有一个人问我是谁,我说「林义雄」,一声带走,把我二手扭到身后,扣上手铐,我才知道我被捕了,他们来不仅是捉楼上的,连我一并在内。[2]

刑求手段

影片中许毅生经过曾经是警总保安处的西门町狮子林,自述在十只指甲被拔掉后,有了「至痛之后是麻痺」的体悟。从史料来看,戒严时期政治案件的刑求,对指甲下手可能只是基本款待,受难者欧阳剑华曾将刑求方法「拔指甲」绘制成画作,由笔者负责配乐制作的纪录片《绿岛e光》,[3]也有受难者萧振文诉说类似刑求手段和其残缺不全的手指指甲影像。

而当许毅生找到同案的吴教授询问与陈政一有关的事情时,吴教授认为政府在脑子里装了电子侦测器,不能想也不能说,对许毅生的问题相应不理,这段看似夸张的情节,它真实存在,因美丽岛事件遭逮捕的邱奕彬,在严重刑求获释后,也有类似想法

侦讯一开始,就有一种声音「咚!咚!咚!」二十四小时一直响,好像在催眠或将一个人自我防御的功能卸掉,我七天七夜都听到那种声音。在警总被侦讯几天之后,我也不晓得是否已经精神分裂,冥冥中看到全家都被杀掉。我以为我妹妹也被抓进去,被丢到锅子里煮熟了,他们还切他的肉来吃。我还看到我的儿子,他们用枪瞄准他的睪丸,一枪把他打死掉…;那些影像都历历在目。我还怀疑他们在我脑筋里种下一个机器还是晶片,我出来后,还叫医生检查我的头皮。事实上回来一阵子之后,我还一直听到好像有人在我上面讲话。[4]

具医学背景的邱奕彬都怀疑脑里被装机器植晶片监控,可以想见刑求手段之惨烈。在戒严时期,因为残酷刑求导致精神受损的例子还有政大学生许席图,于1973年被送进疗养院,至今未愈。

对挚爱的愧疚

至于家人的长夜哭泣,当事者的愧疚和不愿拖累,更是很多受难者都有的经历和心情。影片中许毅生因为参加读书会被判处无期徒刑,自觉无法照顾妻女,不愿拖累而提出离婚,却导致妻子自杀身亡,许毅生也因终身愧疚,始终带著妻子的骨灰坛不愿离身。2008年,白色恐怖受难者黄温恭的外孙女张旖容意外发现外公迟到56年的五封遗书,经过近三年的奔波交涉,书信才回到家人手上。清查后,第一波公开的十位受难者遗书,竟有五位的内容希望太太改嫁或忘记自己,可惜这些爱都没能传达,被扣押在冰冷的档案室,长达五、六十年。他们当时是这样写的:

黄温恭:「莲!我临于此时恳恳切切地希望妳好好的再婚。」[5]
郭庆:「假如可能,希望您再婚!」[6]
黄贤忠:「忘记我,越快越好。」[7]
陈振奇:「你就再去嫁不要误自己的前途。」[8]
王耀勋:「请你等到美丽六岁时再婚。」[9]

就像影片中许毅生的妻子,白色恐怖时期因为挚爱家人受难而轻生者也有例可循,受难者蔡焜霖经过十年黑牢,出狱后兴奋地和家人相聚,这是他重获自由当天的回忆:

我以为父亲可能患了感冒或什么还睡著的吧,就私自推开几个卧室的门喊著「爸爸」探头去寻找,却都不见他的踪影。久久,么弟再也忍不住,脱口说:「爸爸已经过世了」,然后又一段沉默后:「就在你被送往火烧岛次一年他老人家自己了断了生命」。[10]

当时的撞头、痛哭、哀嚎都没有办法抚平蔡焜霖对爸爸离开的心痛和歉疚,多年后公共电视纪录观点制播蔡焜霖的纪录片《白色王子》,蔡焜霖用「一世人心内最大的创伤」形容爸爸的离世。[11]另外,受难者罗天贺遭枪决,家产被没收,太太吞下洗衣店的苏打自杀,痛苦煎熬三个月后死亡,这段过程也成了女儿罗美枝永远难忘的伤痛记忆。[12]

家人的遭遇

林麗君在其主编的《台湾文学:英译丛刊》前言,替受难家属发声,她认为:

在二二八論述中,常被称为受难人家属,但严格說來,失去父亲,丈夫或儿子的妇女本身也是受难人。[13]

《超级大国民》没有忘记许毅生女儿的处境,除了就学时在学校被称为「叛乱家庭」,还得面对情治人员不时的询问和监视。著名的邹族领袖吾雍‧雅达乌犹卡那(高一生) 遭当局逮捕枪决,还丑化其为「贪污的奸人」,家属们因此被逼到阴暗角落。毕业于台中师范学校,曾任国校教师的女儿高菊花,长期受到情治人员的骚扰威胁,就算为家计到歌厅演唱还是持续遭迫害,甚至得配合国防部将领,做很不愿意做的事,高菊花在访谈中说道:

我们邹族的贞操观念很深,要帮这种忙实在是很难受,可是不得已呀,为了家里,为了信守承诺—父亲说要照顾妈妈、弟弟、妹妹­—,我要想办法活下去,不能那么容易就被枪毙。[14]

直到1972年,高菊花才得到一张「自首证」,以此换取一点点自由,换回一点点人生,此时距离父亲受难,已经过了十八年。歌手以莉‧高露在2015年的专辑以歌曲〈优雅的女士〉向吾雍‧雅达乌犹卡那的女儿高菊花致敬,的确,不管被迫做了多么不愿意做的事,她不仅优雅,更是高贵圣洁的,相对来说,那些以镣铐、以权势、以各种暴力欺压善良人们的角色,真的脏死了! 

牢记他们,更懂得努力幸福下去

《超级大国民》在记忆部份的铺陈相当细致、内容取舍非常用心,呈现一场和回忆征战的旅程,为了寻找好友的葬身处,主角许毅生一步步的走过这个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城市;这个人事已非,景物也不在的城市。他来到青年公园,想到曾经溅血的马场町;看著狮子林,想著「人糟蹋人」的警总保安处;经过五星级饭店仿佛听到的刀叉铿锵声,想到的却是好友在此步上死亡路途的脚镣声响。

被社会恶意遗弃
加上自己有意放弃这个社会的同时
社会也将我忘记了

在许毅生的眼中,这个社会和自己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同时,观众也从被社会和自己放逐的许毅生眼中,一点一滴勾勒出台湾白色恐怖时期的氛围轮廓,也许,有助于理解这段历史,也许,能够更接近受难者的记忆,而这些也许,都可能是救赎,都是贡献。在台湾,曾经真实上演著血迹斑斑,有些伤痕,不是长夜哭泣就能得到释放;有些思念,也不是天人永隔就能够忘记。《超级大国民》片中,许毅生念兹在兹的想念和心意令人不舍,戒严时期政治受难者的生命和心情也一样,应该被正视、被了解。若能以柔软的心,记住这段时间与空间都距离不远的曾经,就可能走出悲情,因为牢记他们,会更懂得如何努力幸福下去。

 



[1] 新台湾研究文教基金会编,《暴力与诗歌》(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初版),页171

[2] 新台湾研究文教基金会编,《暴力与诗歌》(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初版),页388

[3] 曹钦荣企划,江国梁导演,《绿岛e光》(台东:国立台东生活美学馆,2010)

[4] 新台湾研究文教基金会编,《暴力与诗歌》(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初版),页216

[5] 林静雯主编,《迟来的爱 -白色恐怖时期政治受难者遗书》(新北市: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 2014,初版),页 58

[6] 林静雯主编,《迟来的爱 -白色恐怖时期政治受难者遗书》(新北市: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 2014,初版),页20

[7] 林静雯主编,《迟来的爱 -白色恐怖时期政治受难者遗书》(新北市: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 2014,初版),页24

[8] 林静雯主编,《迟来的爱 -白色恐怖时期政治受难者遗书》(新北市: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 2014,初版),页42

[9] 林静雯主编,《迟来的爱 -白色恐怖时期政治受难者遗书》(新北市: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 2014,初版),页30

[10] 蔡焜霖,〈少年书呆子的牢狱之歌〉《秋蝉的悲鸣》(台北,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2012),页258

[11] 江国梁导演,《白色王子》(台北:财团法人公共电视文化事业基金会,2014)

[12] 许雪姬主编,《狱外之囚:白色恐怖受难者女性家属访问纪录》(新北市: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台北市:中研院台史所,20155),下册,页160

[13] 林麗君(Sylvia Li-chun Lin) ,〈文学与二二八〉(The February 28th Incident in Literature) ,《台湾文学:英译丛刊》23(Taiwan Literature in Translation Series 23)(Santa Barbara2008.7),页xvii-xix

[14] 许雪姬主编,《狱外之囚:白色恐怖受难者女性家属访问纪录》(新北市:国家人权博物馆筹备处;台北市:中研院台史所,20155),下册,页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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