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浩新片《疯狂的外星人》在贺岁档上映,评论分化得很厉害,有人赞,有人骂,也有人说,这是一部了不起的电影。我也赞同这个说法。

那么,这部电影了不起在哪里呢?这是一部作者性很强的电影,有宁浩的自我表述在其中,他让科幻片有了中国气质,让“外星人”这个被好莱坞垄断的形象,得到了全新的诠释。

我们先从“外星人”说起(以下部分比较长,可以直接跳过,我已经全部灰字了)。

曾经有一个视频在网络上疯传。视频的主人公,是斯蒂文·格瑞尔博士,据说,他是一个美国专业医师,著名的UFO研究专家以及阴谋论研究学者,2009年7月,在巴塞罗那举办的“星际政治高峰会议”上,他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演讲——《自由能源的承诺》,大意是,美国政府隐瞒了他们和更高级的文明接触的成果,关起门来钻研他们从外星人那里获得的关于新能源和新科技的技术,他敦促奥巴马政府尽快公布这些机密,尽快将这些成果拿出来与全世界共享,以便人类创造新纪元,“加入宇宙大家庭”。

很令人震惊?但也很眼熟。他的思路,和那些与外星人有关的美国影视剧一脉相承, 自1947年,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维尔那起著名的UFO事件之后,外星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美国的影视剧中,从《地球停转之日》到《外星人》到《X档案》系列整整十季,外星人屡屡现身,一再与美国人发生亲密接触,给他们制造麻烦,和他们交流人生心得,甚至和他们情愫暗生。

与此同时,普通美国人也非常配合,在过去的五十年间,有数千美国人声称他们被外星人绑架,这个数字远远高于其他国家。这是一个从银幕上到银幕下,都和外星人关系密切的国家。

那么,为什么是美国人?他们为什么总能和外星人进行“第三类接触”? 这是美国文化土壤造就的,根据调查,有一半以上的美国人相信外星人的存在。这种土壤,是由那些语焉不详的新闻报道、影视剧、小说、都市传说造成的,反过来,这种土壤,又不断制造出更多的外星文化产品,以加固这种信念,两者互相作用反复作用,近乎催眠一般地,成为一种古怪的传统。

《E.T.外星人》剧照。这个形象,成为后来许多与外星人有关的电影中的标准形象。为什么用这样一个形象呢?外星人的形象,天然就是这个样子的么?不,这样的形象,是经过无数次创作、测试、调试,最后才成形的。就是说,它其实也是一件全社会参与的作品。

那么,这么大规模的外星文明来访,为什么没有为更多人所见?电影电视(包括斯蒂文·格瑞尔的演讲)于是作出了解释——因为这一切都被美国政府和军方掩盖了,他们垄断了所有信息,并垄断了外星事件的解释权。这看似是反对,其实是解围。

上世纪90年代最受欢迎的美剧《X档案》,讲述美国FBI探员福克斯·穆德与女法医黛娜·史卡莉调查与外星和神秘现象有关的事件,这部剧连续多年成为收视冠军,甚至酝酿出了“一种关乎科学、幻想、阴谋以及对我们的世界不同看法不同解释的文化现象”,贯穿《X档案》始终的线索,就是穆德妹妹的神秘失踪,而她的失踪,和美国军方对外星事件的遮掩有着重大关联。

这是一个已经自圆其说的体系:外星人总是和美国人关系密切,而这一切又被美国政府和军方高度控制着。

穆德和史卡莉

其中蕴含的,是美国人那种试图创造新神话的自信。我们已经共同假设,外星文明是远远高于我们的,他们如果要和我们接触,肯定要在我们中间,选择一个文明程度相对较高,更能和他们进行沟通的族群。

美国人毛遂自荐地担起了这个重任,在电影电视以及目击报告中扮演了外星人选择的通灵人、传道者角色,他们顺便通过外星人文化传达各种观念,关于环保的、文明的、核武器的、甚至人际关系的,比如电影《超时空接触》等等,是不是事实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相信这个神话,别人也默认了这个神话。

美国人用外星人文化,创造了一种不是宗教的宗教,这种宗教的释义权,由他们独享。在古代宗教里,总有一些些“离神更近的人”,而他们沿用了这个模式,替换了其中的关键角色,成为“离外星人更近的人”。

更有趣的是,人们默认了这种优越感。也默认了美国人对外星人文化的全部解释权。当我们想起“外星人”,其实想起的是“美国人的外星人”,外星人的形象,外星人的性格,外星人和地球人接触的方式,都已经被美国人用电影、电视剧、纪录片、小说、漫画、新闻,乃至各种小道消息、通灵实验、异能人士的讲话给限定了。

但宁浩不信这个。

在《疯狂的外星人》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和“美国人的外星人”完全不一样的外星人。这个外星人,虽然外形和我们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的外星人很接近,但在性格、行为模式上,和好莱坞外星人完全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这个外星人,完全没有光环。

耿浩和大飞

这个外星人,外形不好看,智慧并没有更多,性情也没有更讨喜,落到地球上,又离开超能环,就失去全部优势,和一只猴子没什么两样,不得不委曲求全,被世界公园的驯猴员耿浩和他的伙伴大飞当猴耍,甚至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其间曾经拿香蕉骗猴子帮忙,也曾经骑着自行车逃跑,却都没能奏效。

而当他拿到超能环,显示了自己的能力之后,又被世俗圆滑的耿浩和大飞,用示弱、讨好、谄媚,和一顿火锅几瓶酒给糊弄过去了。这个外星人的表情看上去永远是那么阴恻恻、浑浑噩噩的,像一个上当购买了保健品的小职员,他也没有更丰富的感情,没有自发的宽容,没有夸张的感动,就是那么浑浑噩噩地被糊弄着,摆布着,而且很容易摆平,只要几句江湖话术,一些怀柔安抚。

官方剧照里,找不到外星人奇卡的形象,艰难地找到了一张截图

这是在好莱坞的外星人电影里,完全看不到的一种形象,一种性格。我们习惯了的一切,期待的一切,全部落空。

而在故事的最后,我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外星和地球的大战,看到耿浩和大飞内在的英雄人格突然觉醒,然而并没有。我们的期待再次落空。

但我们的期待,我们的习惯,都是从哪里来的呢,都是从好莱坞来的。齐泽克认为,资本在左右公众的想象力,用影像、用流行风尚,影像人们的想象力,给出想象力的边界。更具体一点,我们的想象力,其实一直被好莱坞塑造着左右着。

所以,即便是我们最好的那些电影,从故事到工艺水准,想的都是如何靠近好莱坞再靠近好莱坞。但是,靠近了又能怎样呢,被好莱坞捕获,成为它的一颗卫星?被好莱坞吞噬,成为它的分舵?越成功,越失落。

当我们想起“科幻片”,想起的其实也是“好莱坞的科幻片”。他们定义了科幻片的全部样式、气质,乃至阐述方式。所以,很多人认为,《疯狂的外星人》不算科幻片。那么,什么样的电影才能算科幻片呢?这其实是一个“谁说了算”的问题。

《疯狂的外星人》是一部挣脱好莱坞引力束缚的电影,它解构、推翻、讽喻,让外星人阴恻恻地被糊弄,让一场天煞地球战,被火锅和白酒,还有两个小人物的油滑给轻松消解掉。

甚至,从一开始,宁浩就不相信好莱坞构建出的那个世界里的一切,不相信外星人必须智慧而宽容,慈悲而广大,不相信外星文明坚不可摧,不相信地球上的精英在和外星人对话的时候,会精干而高效,悲壮而勇决。像好莱坞电影里反复言说的那样。

他更不相信这种相信培育出的一切话语方式,面对外星人(事实上,这个外星人就像徐克电影里多次出现的神佛一样,神佛的躯壳里,藏的不过是一个权欲熏天的国师),那种仰望的,尊崇的,作聆听状的,甚至带点撒娇的、祈求的姿态。

它借用了好莱坞的外星人文化,作为一个故事的起点,却试图解构、推翻这个神话。如果说,刘慈欣是“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小说提升到了世界水平”,宁浩是以一己之力,试图解构美国人用举国之力,给外星人大神塑起的神像。

解构的方法,就是细细地讲述,当外星人和中国的小市民之后发生的事。小市民虽然很落魄,就像宁浩在知乎上说的:“我在人物身上可能寄托了更多的情绪和表达,因为我一直在写落伍的人,守着很陈旧的传统手艺和信念,而且周遭的人对他很不理解。”

但这样两个陈旧落伍的人,面对外星人,竟然不惊不诧,有一份天然的笃定,甚至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尊严和腹黑,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淡定地不动声色地,把外星人拖到自己的语境里去,把外星人当猴耍,让外星人吃火锅喝白酒。

耿浩在微缩景区的五指山下耍猴。耍猴这样一个落伍的、即将消亡的职业身份,和外形文明之间,形成一种奇异的对照。两种环境、两种文明的对照,是刘慈欣小说《乡村教师》里的核心元素。小人物撬动大事件,也是宁浩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元素。

他们没把外星人供着,而是泡了酒,他们没被外星人驯服,反而让外星人一步步入局,从假猴变成了真猴。他们更没有担心,惹恼了外星人,会不会引发星际外交事件,引发星球大战。他们无所谓,他们只要混过当下就好,混过这一夜两夜就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笑里藏刀,恩威并施。活活地把外星人给本土化了。也顺带着把寻找外星人的美国精英,拖到了一个狡黠的、江湖气的、腹黑的厚黑的语境里。而这一切,又发生在一个集合了世界几大建筑的微缩景区里,其间的象征意味简直呼之欲出。

所以,《疯狂的外星人》的监制李修文说:“《疯狂的外星人》,本质上是一个‘中国人之所以是中国人’的故事”。我们在这个故事里,看到了我们熟悉的一切,从处世方式,到看待身外世界的方式。

而这样一个故事,又被用来解构好莱坞的外星人权威,这里面有双重的意味。

这就是《疯狂的外星人》的了不起之处,用了好莱坞的外星人文化作为材料,却用最中国的方式把它给打碎了。从外星人神话,到讲述这种神话的方式,全部打碎了。

大飞抱着他的酒。用白酒作为中国性格,中式世界观的一个引线,也非常有意思

要说自信,这才是自信。像对方,变成对方,都不是自信,另起炉灶,再建乾坤,才是自信。像对方,套用对方,接近对方,变成对方,其实是毁灭,在空虚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观,才是重生。

我们近旁就有一个例子:韩国电影。韩国电影,变成了好莱坞电影,有好莱坞电影里应有的一切,看起来光彩照人,但同时,它也丧失了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历史,民族身份完全悬空——或许这些从来都只是微弱地存在过。最典型的,就是《小姐》这样的电影,什么都很像真的,但什么都是假的。

这是小体量的文化,靠近和套用大体量文化的必然悲剧,你不会重生,你只会被吞噬。而中国文化,在好莱坞化的过程里,总是那么磕磕巴巴,疙里疙瘩,左冲右突,那是因为,中国文化体量太大了,不那么容易被吞掉,必然要挣扎,必然时不时挤破那个不太合体的壳。

所以我们会觉得《疯狂的外星人》熟悉而陌生,笑料百出却笑得不那么舒服。

因为,当你解构了这一切,幻灭感也就油然而生,还能依傍什么,还能相信什么,当你绕开了这一切,走进荒天野地,却发现,同伴并没有跟上,荒凉感油然而生。

热闹的花果山,其实是另一个无人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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