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卡洛斯·戈恩工作多年的高管都說,除了看足球,他們想象不出他在工作之外做了什麼,他三分之一的時間待在法國,三分之一在日本,另外三分之一往來於聯盟設有工廠的68個國家,每天都在和不同口味的食物、時差做着適應性鬥爭。

充滿戰鬥精神的戈恩,帶着收不住的熱情,希冀着把雷諾-日產-三菱聯盟穩定在全球汽車前三的格局。

然而轉折往往來得觸不及防,一腔熱血,愕然地碎在了一場預謀已久的“政變”裏。

2018年11月19日,戈恩和以往多次抵達東京時一樣,趕往他在橫濱日產總部的頂樓辦公室。然而還未走出機場,“戈恩被捕”四個大字毫不留情地登上報章,讓業內譁然。

人們遺憾着,戈恩的“權欲”,讓他不能像穆拉利用八年時間證明自己的偉大之後揮手而去,讓榮譽永在,卻也在感傷着,這位酷似憨豆卻不苟言笑的總裁無可取代的輝煌悲涼地被終結。

3月6日,戴着口罩,穿着工人服的戈恩被保釋出獄,被一輛鈴木汽車迅速帶走。揚起的尾塵,讓19年來對日產汽車付出的努力與傾情,以這樣諷刺性和不體面的方式結束。這位鷹眼總裁步履沉重,眼神犀利,只不過再也說不出19年前那般溫情的話語,那個主動教他用筷子的日產老前輩帶來的溫情,也被108天的關押無情地打散。


惜哉,戈恩!


“我非常感謝我的家人和朋友,他們在這場可怕的磨難中一直支持着我。”家人,成爲身陷囹圄的戈恩唯一感謝的。

“未來的南美遊擊隊隊長”

都說學生時代是最美好的,沒有束縛,沒有煩惱,是人生中最自由的歲月。但對於1954年3月9日出生在巴西、家教嚴格的戈恩而言,不盡如此。因爲母親是法國人,父親是一位黎巴嫩商人,常年兩地分居,跟着母親生活的戈恩,大部分的時光都是在耶穌教會的聖母學院度過的。

但是,嚴格的制度關不住戈恩體內想要“破壞”的洪荒之力。11歲的戈恩蓄起了長髮,耶穌教會的學校對於男生頭髮長度有着嚴格的規定,在他們看來,男生留長髮是對神靈的褻瀆。果然,沒有過多久戈恩就被老師找談話,甚至還因爲頂撞老師被罰站。

那時的戈恩是一個十足的淘氣包,甚至還得到過“卡洛斯·戈恩——未來的南美遊擊隊隊長”的評價。在他姐姐的回憶裏,戈恩從小就顯示出了與衆不同的本色,他很聰明,雖說在學習上並不怎麼用功,但考試總是排名第一,這也是爲什麼他經常破壞規矩卻沒有被退學的原因。

大他8歲的表哥拉魯夫·傑扎魯是戈恩的偶像,即便他很嚮往去商學院讀書,但還是聽從了表哥的建議去了聖路易預科學校讀工程學,一年後戈恩通過了法國國立理工學院的特別預科課程考試,這被譽爲法國工程師的搖籃。

然而,這樣的搖籃並沒有讓戈恩成爲一名出色的工程師,他是個例外。


惜哉,戈恩!


有着殺死貓的好奇心,開始了他所謂的“做不想母親知道的事”的大學時代,儘可能地參加課外活動,甚至還成爲“美國晚餐會”的會長。這也是他真正學會使用英語,雖然那時候他還沒有認真地考慮將來到底要幹什麼。

1978年3月,早晨8點半,“夜貓子”戈恩接到了一個電話,睡意正濃的他還未意識到這是夢想的開端。濃重的西班牙口音,劃破了戈恩無處安放的迷惘。

一個月後,帶着“學一點實踐性東西”的想法,24歲的戈恩坐上了去克萊蒙-費朗的火車。帶着一絲勇敢,一絲憧憬,唯獨沒有想到的是這趟火車會把他帶入商界的旅程,甚至走向偉大。

倔強的戈恩拒絕了進入技術中心的安排,執意從製造部門開始,他認爲這是瞭解一家公司最好的場所。從工廠車間起步的戈恩,成了一名畢業於名牌大學的“藍領工人”。半年的實習期,除了讓戈恩熟知了機器的操作方法,還讓他彌生出了一個理念,“管理者如果掌握不好現場的情況,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

在米其林工作了8年,30歲盛年之際,戈恩以米其林南美事業COO的身份赴任巴西。這不是衣錦還鄉,而是力挽狂瀾。知道被任命爲巴西COO的那天晚上,戈恩去了凱旋門,像是一種紀念,又像是一種開始。

在戈恩的回憶錄裏,他把1985年稱之爲轉折點,除了回到熱愛的巴西,還認識了第一任妻子琳達。“向她求婚,是我做出的生命中最美好的選擇”,誰也未曾想到,鐵血的戈恩這般柔情,竟然過於緊張,忘記放膠捲,婚禮並沒有被記錄下來。


惜哉,戈恩!


戈恩最大的優點並不是他的執着,而是他總是能認真地聽取別人的意見。坐在辦公司喝咖啡、欣賞風景,開着一個又一個冗長的會議,這些都不是戈恩想要的。

戈恩經常到現場做調整,與銷售人員、工廠工人、經銷商等有關人員交流意見。功夫不負有心人,1985年剛上任時是赤字,1986年收支基本平衡,到1988年巴西米其林在集團所屬公司中利潤額高居榜首。經常有人問,“戈恩,你是不是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祕訣?你總是能把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在幾乎舉白旗的時候,重新整頓成蓬勃向上的公司?”

他的答案沒有變過,認真的選手不是在失敗的時候說“這次輸了,下次一定要贏”,而是逐一分析在哪一張牌、哪一個暗號上弄錯了。

在巴西的經歷,豐富了戈恩的經驗,讓他從這段力挽狂瀾中成長爲一名優秀的管理者,並且學會了從效益性以外的角度去考慮問題。

“在北美市場,米其林正面臨着嚴峻的挑戰”,一通電話,一番重託,戈恩告別了巴西。就像是一個戰士的宿命必然是“黃沙百戰穿金甲”的戰場一樣,北美市場的挑戰就像是一塊磁鐵吸引着戈恩,他必然不會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於是,他買了離開巴西的單程票。

剃掉了鬍子的戈恩,在美國開始了一場米其林收購UG公司的旅程,歷時三年,完成了米其林在北美的業務擴張。當戈恩走到了人生第四個十年的頂點時,他開始認真地考慮在米其林的未來,並萌生了換一家公司的念頭。


惜哉,戈恩!


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1995年7月,又是一個突然的電話,是一個叫皮特·漢德的人從巴黎打來的,“有沒有興趣到整車廠工作?對方是雷諾。”

“我的戰鬥從現在開始”

1996年7月,懸在戈恩內心的石頭終於落地,他向米其林提出了離職,並給時任雷諾總裁的路易·施偉澤打了電話,“我願意到雷諾”。

當戈恩成爲雷諾史上最年輕的非法國血統副總裁之際,各大報端紛紛以“火星人卡洛斯·戈恩”爲標題,質疑施偉澤把搖搖欲墜的雷諾汽車的重建任務交付給了一個火星人。

初到雷諾,戈恩就碰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損失10億美元的雷諾已經走投無路。身兼主管研究、採購、技術和生產計劃的戈恩,擔負着減少成本的重任,爲此制定了3年削減200億法郎成本的計劃。雷諾的保守主義和戈恩的經營理念是完全對立的,如何讓員工積極主動迎接挑戰成爲戈恩頭痛的事情。有些員工看到這個數字,不敢相信“是不是加錯了一個零?”都說戈恩這個門外漢不瞭解這個行業,“簡直是天方夜譚”。

膽怯,從來不是戈恩的性格底色,他認爲“賭徒基因”是CEO必須有的稟賦。

面對質疑,戈恩就像一枚賭徒一樣,能做的只有大膽前行,關閉多餘的工廠,精兵簡政。隨着成果的一點點展現,支持者越來越多。2000年雷諾成功地削減了200億法郎的成本,重振了信心和士氣,也是這一年,“成本殺手”的稱號讓戈恩享譽全球。


惜哉,戈恩!


擺脫財政赤字後,將雷諾塑造成“國際市場的鬥士”成爲戈恩的新目標,他開始爲雷諾汽車尋覓合作伙伴。幾經激烈的討論,無數次的篩選,福特、通用、戴姆勒……最終在戈恩的腦子裏出現了唯一一家適合雷諾的公司,那就是日產。

“我們需要的只有日產”,這句話在當時被解讀爲“賭博”。

各大汽車廠商都認爲投資到日產風險太大,已經連續虧損多年的日產揹負着高達21000億日元的債務,公司瀕臨破產。通用CEO曾言,“把資金投到日產,就像把50億美金扔進大海”。

質疑的言論此起彼伏,“千載難逢的機會,歷史絕不會恩賜第二次”,即便成功的機率只有20%,戈恩仍然選擇全力一搏。

日產合作伙伴的候選名單上,任何一個都擁有比雷諾更雄厚的資金基礎,即便三次赴日讓戈恩顯得誠意十足,但日產並不Care,業內認爲戴姆勒-克萊斯勒更有機會成爲日產的合作對象。出乎意料的是,1999年3月戴姆勒-克萊斯勒發表了一個冷淡的聲明,退出了與日產的談判,機會降臨到了雷諾身上。

回憶起這段歷史,戈恩用了“蒼天有眼”四個字來形容當時的心境。

1999年,雷諾和日產的購併案正式成功,已連續7年虧損的日產首度接受老外戈恩出任CEO。“雙料CEO”榮譽傍身,雙倍壓力襲來。“在大多數人看來,兩頭當首席執行官是荒謬的”,但是在戈恩身上卻成了“享受其中”。


惜哉,戈恩!


他將一切成見歸零,把自己看作一張白紙來接受一切。從法國布洛涅—比揚古到日產總部日本橫濱每年49萬公里可以繞地球11圈的飛行,視察工廠,拜訪經銷商,出席和主持董事會議,一頭扎進了公司的各個角落,並親手試開了幾十輛日產汽車。

有着強烈島國情節的日本民衆,不願意接受外來文化,在被民衆不懷好意地當成“侵入者”之後,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向日本民衆展示自己的“好意”,於是他“狡猾”地在媒體上頻頻露臉,他說“我主動曝光是因爲公司有此需要。”

2.1萬餘人在戈恩削減20%零件成本改革的旗號下,不得不離開日產。“日產復興計劃讓許多人感到疼痛,這是一種伴隨着犧牲的疼痛,但是爲了日產的再生,我們別無選擇。”

頂着巨大的壓力和不明的前景,關閉五家日產工廠,削減一半零部件供應商,打破了日產經連會論資排輩的制度,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就恢復了日產的盈利能力。戈恩甚至以強勢、不惜得罪法國政府的態度成功地在法國政府和日產雙方之間斡旋。

“如果我失敗了,我就變成哲學家。如果我成功了,這將是本世紀汽車行業最大的成功之一”。

在戈恩的“精心佈局”之下,這場被他譽爲“赤壁之戰”的戰役,終於如他所願。“戈恩可能是日本最成功的外國董事長。”日本高級經濟學家佐藤幸助曾評價說,“他所做的事情是日本企業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惜哉,戈恩!


在雷諾大舉改革,拯救日產於破產邊緣,戈恩的雷厲風行,把相隔兩萬多公里的兩大汽車巨頭都掌舵在手裏。也正是源於戈恩的強勢,不願意將權力外放的日產高管們對戈恩不斷積聚的權力感到緊張。

戈恩高調的作風與日本同行們低調的形象截然相反,兩種情緒的碰撞,爲後面的“落日時刻”埋下了定時炸彈。

已無歲月可回首

時間是最後的敵人,將千般熱血埋葬。

用了多年時間把雷諾-日產聯盟帶到了全球第四大汽車製造商的位置,但是對於戈恩而言這並不足夠,棲身汽車豪門三巨頭,力爭全球前三的夢想在戈恩內心深埋多年。2016年,日產汽車收購了三菱汽車34%的股份,給了戈恩一個帶領聯盟完成跨越前三的機會,戈恩希望雷諾-日產-三菱聯盟能在自己的帶領下穩定在前三的格局裏,全球車市的版圖能在自己手裏得以改寫。

然而,意氣風發的他,似乎並未留意到背後的暗流湧動。

日產汽車早已不是戈恩剛接手時的那個爛攤子,銷量遠高於雷諾。戈恩的高額薪金也曾多次在董事會上遭到質疑,日產內部多有不滿,甚至還有了“殺了日本人,肥了法國人”的聲音。

“如果成功了,戈恩將成爲世界汽車史上的傳奇,如果一步走錯,無疑將會玷污他之前的好名聲,他現在的地位或許也保不住。”分析師Tosh Kojima表示說。


惜哉,戈恩!

一語成讖,這個由戈恩一手創造的帝國,以毫不留情的方式親自掩埋了他的崢嶸歲月。

劇本早已寫好,只待戈恩上路。戈恩被東京檢方拘留的一瞬間,“特搜部逮捕戈恩”的標題立刻出現,從Facebook轉發的各種消息上格外顯眼。手腳麻利的朝日新聞列舉了戈恩的數種罪惡,“雷諾-日產-三菱”汽車聯盟頃刻分崩離析。

“高達50億日元的收入未記載在向證券交易所提交的相關文件中;用公司的資金在日本及其他國家購買了個人用的高級住宅;爲戈恩的姐姐提供了資金上的便利……等等。”從朝日新聞的報道看,戈恩已然成爲傲慢、專橫實業家的形象縮影。

“我用了20年的時間來重振日產,並建立聯盟。從1999年負債2萬億日元轉變爲2006年底擁有1.8萬億日元現金。2017年吸納三菱汽車加入聯盟並在當年成爲全球第一大汽車集團,全年產量超過1000萬輛。”戈恩的辯護陳詞誠懇而真切。

總計1845個字的辯護聲明,是戈恩“我心向NISSAN!”的吶喊,只是這一大段輝煌的數字已經無法勾起日本人的感恩與美好回憶,2000年以後全球最佳汽車CEO,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向歲月低了頭。

“卡洛斯,我看現在再讓你離開日本,好像是已經不可能的事了,你已經不可救藥地融入到日產和日本的生活中了。”第一任妻子琳達曾對戈恩這樣玩笑道。甚至於,戈恩還想過“養老,以後的日子就都交給日本吧”,如今再看當初的“熱愛”,多了一些諷刺。

把戲演完,才能謝幕,這是戈恩的人生哲學,然而悲涼的是,這位落日英雄已無歲月可回首,屬於“鷹眼總裁”的時代終將成爲過去。

本文節選自《汽車公社》雜誌3月刊封面故事。

文/Roo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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