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完整的自己,却不见容于他所生存的世界。

 

雷殷甲沉稳的心跳声传进东声敏耳里,就像他今天已经数不清听过几次的「东,我真的好喜欢你」一样,噗通噗通地环绕著他,鼓励他在泥坑里不断踩著脚步往前,以为已经走到另一个地方了,抬头却看见布满乌云的晦暗天空。

在意识朦胧之前,他才想起自己把手机丢在客厅整晚,从来没有回复其中的任何讯息。隔天早上起来,亦仅趁雷殷甲盥洗的时候,简单关心一下妻子的状况并确认何时要去车站接她,便又将手机放到一旁。

雷殷甲从浴室出来刚好看见东声敏把手机丢到旁边的画面,脸上表情凝结了片刻,又故作没事地凑到东声敏身边:「你什么时候要走?」

「吃完晚餐吧。」像是他能依赖的就只剩下拥抱似的,东声敏又环抱住雷殷甲。

「那你还要去原东寺吗?」而雷殷甲只是笑,除了宠溺还有更多被东声敏尽收眼底的苦涩。这些苦涩让他想起他之所以没让妻子自己搭车回家的原因,却在想起之后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开口。

「不用了,看你想去哪里。没有想去哪里,就待在这里吧。」这里离现实世界,远一点。

「你要待一辈子都可以。」

东声敏并没有回话,只是凝视著雷殷甲的双眼。他清楚明白自己心底的想望,只可惜每一次想开口允诺,回过头都会发现现实已经踩住他的脚跟。

离开雷殷甲家后,才发现,就算是一片清澈的天空,雨还是可以下得这么大。挣扎了两日没说出口的事情更显得盈满湿气,再不理会恐怕就要发霉了,到时候菌丝穿破肌肤驻扎到五脏六腑,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就此被同化,害任何接近自己的人事物崩解。

 

回到家将昨天的衣服丢入洗衣篮,坐在客厅沙发上望著时间推移许久,东声敏才缓慢地从口袋拿出手机,传讯息给询问他是否平安到家的雷殷甲。

「我到了,谢谢。」打完这行字后琢磨了许久,东声敏还是先按了送出,很快换得雷殷甲一个俏皮的欢呼贴图。他知道雷殷甲只是不想让对话太过僵硬,只是刚好让想讲正事的自己又陷入两难。

「小雷,我有女儿了,预计八月出生。」眼看去接妻子的时间就快到了,他才咬牙不管前面的欢快图案,将这其实已经打好一阵子的文字送出。盯著瞬间冒出的「已读」文字,他的手竟有些颤抖。

他其实没办法想像雷殷甲看到这个消息的心情,毕竟这是他已经和其他女性在一起的血淋淋铁证,是他们相处时都不敢过分踩踏的警告线。

就这样紧盯著萤幕,直到手机行程提示音响起,东声敏才将手机萤幕关掉准备要出门。但正要放入口袋的手机却在他的手中震动了片刻,让他反射动作般又将手机萤幕打开,发现是雷殷甲的讯息。

「这么好的消息不早说,我才没这么小心眼!出生后记得让我看照片,你的小孩,一定会很可爱。」东声敏望著这短短的几行字以及又冒出的爱心贴图良久,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雷殷甲这近乎是溢出文字的,对他的爱。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爱,才能让雷殷甲完全接受这个事实,甚至期待看见他女儿的照片。或者这其实并不是一种爱,而是一种转嫁。一种因为知道自己给不起,便把给予的工作让给别人,甚至对成果感到欢喜的卑微心情。

在鼻酸中猛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又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而且又即将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不会和雷殷甲有太多接触,无所适从的东声敏只是低著头,重新又将手机塞回口袋,出发将妻子接回家中。

 

随著鞭炮声和人潮将农历年节爆破般快速地结束,学校也差不多要开学了。毕竟是下半学年度,所以和东声敏一起新调进来的老师并不多,只占了礼堂第一排的几个位置。坐在他旁边一起聆听学校行政事项的新老师有著一张漂亮的混血儿面孔,白皙的脸上除了浅棕色的发丝外,甚至还有一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眸,安静聆听的样子看起来相当有气质,让东声敏在心底啧啧称奇,但也没打算要主动攀谈。

结束了冗长的会议,东声敏向对上眼的主任和老师们点头致意,便迳自拿起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先去教官室看一下环境。步出礼堂后却听见背后有人不断呼叫:「嘿、欸、前面的!你等等我!」

「……」虽然那个人的呼喊声距离自己很近,但东声敏只觉得路上人这么多,应该不是在叫自己便自顾自继续往前走,没想到却被人从背后用力扑过来抓住他的肩膀,让他在惊吓中回头。「有、有什么事?」

「你好奇怪喔!干嘛跑这么快啊?」声音中还带点外国人的腔调,方才坐在自己隔壁的男子连珠炮地抓著他说话,完全不见方才文静的形象。还来不及解释自己只是没发现不是在叫他,男子便又接著满脸笑容开口:「你叫我赛门就可以了,我不习惯别人叫我的姓。我去年刚从国外回来,这学期开始调过来当英文老师,请多指教。」

这个人有没有开口讲话,给人的感觉差好多……种种冲击让东声敏有些反应不过来。很久没有应付这么热情的人,看著赛门对自己伸出的手,无论如何还是先回握,并暗自调整好呼吸回应:「我叫东声敏……」

「噢、你的名字好好听喔。不过我叫你东好不好?声敏对我来说有点不好念。」被中断发言的东声敏还没感叹完这个人虽然多少有些口音,但中文讲起来真的算流利的事情,就莫名其妙被决定了称呼。「看你的衣服就知道你是教官,不过你怎么会穿皮裤呢?真是好看!」

「……习惯了。」有些哭笑不得,但赛门给东声敏的感觉并不讨厌,虽然对陌生人过度亲暱,和一向慢熟的他是两个极端,但似乎有微妙的分寸。

「你要去教官室吗?我刚刚有问其他老师,他们好像说教官室和英文老师办公室在同一栋,我们一起过去?」就算东声敏只有望著赛门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赛门还是握著东声敏的手上下挥来挥去,一副兴奋的样子。「好耶!东!Let’ s go!」

看赛门这么开心,东声敏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跟他说:「我不要。」但最后还是默默地和赛门并肩走向教官室。结果教官室根本就在英文老师办公室的旁边。这发现让赛门忍不住再度欢呼出声,害东声敏还要提醒他不要太激动。

「这一定是我们的缘分!」开学后每天都跑去找东声敏聊天,甚至有时候会打劫他午餐的赛门信誓旦旦地下了这个结论。

「另一个叫我东的人,也说过类似的话。」而东声敏只是拿著手上的点名板,不置可否地回应。他并不讨厌赛门向他攀谈的方式,虽然热情又喜欢上下其手(对他的皮裤尤其有兴趣),但是非常注重被攀谈者的意愿,就算再爱开玩笑,也不会对人穷追猛打。

 

久了也习惯在空堂或是休息时间和赛门聊个几句,无论是学生的状况还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大小事情。调职到新学校所需要的适应期,在赛门的陪伴下很快就度过了。

「东,抱歉我今天不能陪你站完喔,我还有事情。」虽然开口道歉,但其实赛门已经站在校门口陪值星的东声敏好一阵子,这让他找不到接受这个道歉的理由,但每次说不用道歉都被骂三八。

「你快去吧,我无所谓。」难得地勾起嘴角,东声敏向今天似乎穿得特别时尚的赛门挥手,目送他离开。

「……啊对了,你明天记得要带你答应我的自制吐司喔!」赛门总嚷嚷著羡慕东声敏有一身好厨艺,虽然他一点也不觉得有多厉害,但还是会带一些自己做的东西来分给赛门,反正赛门喜欢。喜欢到明明已经跑到马路边,还为了这件事情用力回头大喊。

「好。」扬手示意赛门不用担心吐司的问题,东声敏望著那人的背影穿越人群,一直到他下班准备离开时,仍对于自己能交到这个人格健全的朋友感到庆幸。

 

这个学校离爸妈家只有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东声敏都会先去看一下状况、分摊母亲照顾父亲的工作,确认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后,才会带著早上就先过来的妻子一起回家。

眼看著妻子腹里的胎儿逐渐成长,让妻子的腹部像座小山般隆起,有时甚至会有一些能被肉眼察觉的胎动,东声敏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知道这是一个被大家所期待、关爱的小生命诞生,或许他诞生前也拥有一样的待遇。只是他在想,有时候是不是就是给了太多的期待,反而让孩子对家人的依赖和爱逐渐消耗殆尽。

而他究竟应该怎么做,才不会让他的孩子变得和他一样?这个问题东声敏还来不及想清楚,孩子便著急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就和产检的医生说的一样是个女孩子。

对于孩子命名这件事情双方父母都很重视,便特地委请算命师帮这婴孩取名。算命师来医院看著尚未张开眼睛的婴儿,现场计算一家人的生辰八字片刻后,转头意味深长地望著东声敏片刻,走之前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著「东尹雪」。

东声敏不知道算命师这样看他是什么意思,倒是后来发现尹这个字有统治、治理的意思之后,便怀疑这女孩长大后会不会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若是这样,也好。

坐在病房的探视椅上,看著妻子和女儿都安静地沉睡著,他举起手机帮女儿拍了一张,传给早就预约好要看照片的雷殷甲。好不容易等到妻子和女儿可以出院,他们也讨论好以后就直接叫女儿「小雪」,容易记忆又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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