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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於靜

  來源:商業人物(ID:biz-leaders)

  這是一場漫長的等待。

  4月10日九點三十分,最高人民法院第一巡回法庭開庭宣判顧雛軍案。提前在門前等候的顧雛軍依舊穿着碩大西裝,紅色領帶與右臂上的黑紗格外顯眼。

  顧雛軍一直不承認自己有罪,長達七年的牢獄生活之後,2012年甫一出獄便高調伸冤,此後又經過申訴、抗議的七年。舊部離去、新事業受挫,幾乎看不到希望時,頭頂閃過的每絲亮光都是他抓起的稻草,父母抱憾而去也成爲他最大的遺憾。

  這次判決爲終審判決,顧雛軍犯挪用資金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已執行完畢)。顧雛軍沒能等來自己想要的結果。

  幻滅

  人的經歷往往寫在音容笑貌裏,不出幾分鐘,就可以泄露一生的根底。第一次見到顧雛軍是2016年,他的著作《引資購商——中國製造2025新思維》剛剛出版。他的嘴角傾斜,言談間涌出些許白色泡沫,他的肩膀佝僂,褲腳間露出的白色襪子與商務人士應有的樣子相距甚遠,疾病與困境,是七年監獄生涯給他留下的痕跡,只有談論思維構想時,言談時的急速,眉宇間閃過的激情,可以看出心中壯志,這屬於他的過去,也是他極力爭取的未來,跨越兩者間的溝壑並不容易。

  此時的顧雛軍已經走出“冤案”陰影,在老部下開辦的一家職業經理人培訓公司做名譽董事長,過着與大多數北京上班族無異的生活。新著作與其說是見解集成,毋寧說是一份製造業“招商引資”說明書。依舊有很多老部下在顧雛軍出獄後願意跟隨他,希望有朝一日東山再起,顧雛軍也希望給他們創造新的機會。除了給一些地方政府成立的併購資金做管理員之外,他還對中國商用車整合情有獨鍾,這是他在進監獄前希望進行整合的領域,在他看來,這是最好的時間窗口,要找到更多的錢,更多的資源,親自做成這件事。

  顧雛軍知道,找到商用車整合所需要的1000億美金是很難的,與“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過往相比,到處找錢的顧雛軍顯得落寞。

  他言必談“如果”。“如果沒有坐牢,我自己就能掙到1000億美金,我自己就去買商用車了,也不用跟人借錢,也不用引資購商,也不用把這個東西完全建築在外人對我的理解和欣賞上”。

  究竟是顧雛軍的偏見,還是外界對他的偏見,透支了未來的信任?此後兩年,除了“伸冤”取得一些零星進展外,顧雛軍沒有找到“1000億美金”,也沒有建成自己希望建立的功勳。

  顧雛軍1959年出生於揚州一個普通幹部家庭,曾在江蘇工學院和天津大學求學、工作,主要從事熱力學研究,創業之前給外界輸出的是一位“學者”身份的形象。因在美國《能源》雜誌發表的一篇名爲“一個新型熱力循環的研究”的論文走上創業起點。

  在將一手創辦的格林柯爾送上香港創業板的2000年之前,顧雛軍早年的創業經歷較爲模糊,在主流媒體的報道中存在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格林柯爾提供的顧雛軍的海外創業經歷,1991年去往英國,不久之後,在英國建立了英國顧氏製冷技術有限公司和一個年產量爲2000噸的製冷劑生產基地,效益高企。另外一個版本來自天津大學校友,顧雛軍畢業後在高校任職不久,依託其“顧氏循環理論”推出製冷劑,並且先後在徐州、惠州建立空調廠。不過,“顧氏循環理論”在一些專家眼中,只是熱力學公認的勞倫茲理論的重複,格林柯爾製冷劑雖有一定技術含量,可作爲替代傳統製冷劑的過渡選擇,但也與“世界第三大製冷劑企業”、“獨一無二”相距甚遠。在惠州生產的“小康空調”也曾因質量糾紛被國家技術質量監督局勒令停產。

  這並沒有影響顧雛軍在商場上的成功,格林柯爾通過政府發文與“零成本零風險”的市場營銷策略,創造了驚人利潤,上市第一年就摘取了創業板盈利第一的桂冠。但因節能效果並不明顯,後續銷售變得艱難。

  科龍電器是國內當時最大的空調企業,本想爲自己的製冷劑尋找供應鏈的顧雛軍,在公司上市後拜訪科龍時,遇到了科龍的產權制度改革,顧雛軍在恰當時刻表現出了應有的執着。

  2001年10月,格林柯爾完成對科龍20.6%股份的收購,一躍成爲科龍電器第一大股東。此前幾乎沒有人瞭解的顧雛軍,因爲這次意外收購引起媒體關注,走到鎂光燈前。這也爲後來案件埋下伏筆。

  收購科龍開啓了顧雛軍此後四年的產業擴張之旅,2003年5月,顧雛軍完成對安徽首家上市公司美菱電器的收購,自此將中國兩大製冷企業納入囊中。春風得意之時,顧雛軍又將目光轉移進汽車製造行業,2003年12月收購揚州亞星客車。

  2016年見到顧雛軍時,他依舊對這段往事引以爲傲,也許覺得我對這段歷史不熟悉,專門向我介紹,“我原來有5家上市公司”。短暫榮耀依舊讓他陶醉其中,“那時候每個上市公司彙報五個問題就到十一二點了,真的是地上掉100元都不會去撿。”

  位於湖北西北部襄樊市的襄陽軸承是顧雛軍收購的最後一家企業,恰逢2004年4月科龍發佈的一份鉅虧財報引起爭議,因爲中國證監會由此展開的立案調查,這次收購未能畫上圓滿句號。

  “當他開始把手伸進汽車行業的時候,就已經從做實業開始玩資本了”,顧雛軍的一位好友分析,“他膨脹了”。

  2004年8月,經濟學家郎鹹平一篇題爲《格林柯爾:在“國退民進”的盛宴中狂歡》的演講將顧雛軍送到懸崖邊,郎鹹平質疑顧雛軍在收購活動中捲走國家財富。當年被郎鹹平質疑的企業家不只顧雛軍一人,TCL李東生以“郎鹹平是誰”作爲迴應,海爾張瑞敏也做了低調處理,只有顧雛軍站了出來。這場著名的“顧郎之爭”演變爲國有企業改革路徑的爭論,顧雛軍成了“國進民退”中的既得利益者,由“中國第三代民營企業家的領軍人物”反轉爲“超級掮客”、“職業說謊家”。

  2005年科龍陷入資金缺血困境,因涉嫌收取上市公司資金,向私人名下格林柯爾輸血,2005年7月,顧雛軍被刑事拘留,涉及三項罪名:虛報註冊資本金罪,違規披露、不披露重大信息罪及挪用資金罪。2008年,佛山中級法院對顧雛軍一案作出一審判決,判處有期徒刑10年,次年,廣東高院駁回顧雛軍上訴,維持原判。

  案發後海信空調受讓格林柯爾對科龍所持股份,科龍電器更名爲海信科龍,美菱電器、亞星客車、襄陽軸承也相繼脫離了格林柯爾系。2007年5月,格林柯爾從香港退市,格林柯爾系完全瓦解,顧雛軍的產業幻夢自此灰飛煙滅。顧雛軍的個人資產,包括房子、股票、個人賬戶,也在2008年被佛山中級人民法院拍賣償清債務。

  一文不名的顧雛軍深受打擊。在廣東省肇慶市四會監獄服刑的他對獄警說,將來出去之後要戴個“文革”的高帽子,上面寫上“草民完全無罪”,搞個發佈會喊冤。

  伸冤

  顧雛軍在獄中設想的一幕提前到來,2012年,顧雛軍提前出獄,出獄後的第8天,便頂着“草民完全無罪”的白色高帽召開新聞發佈會,現場超過180名記者見證了商業史中難得一見的一幕。他的老下屬們害怕受牽連,在他舉辦發佈會時紛紛買了機票去外地避世,他們勸顧雛軍別告了,否則還不落個自我折磨的下場,但他不聽。

  家電專家劉步塵認爲,顧雛軍性格偏執,主政科龍時聽不進別人的意見,出獄後一直喊冤,但拒絕對當年的遭遇做檢討與反省。而在顧雛軍看來,反思就代表着軟弱,軟弱會影響他對貪官污吏的鬥志。

  顧雛軍曾對《投資者報》詳述自己“資產被搶”的經歷,顧雛軍透露,名下資產除了科龍的資產是全國工商聯和廣東市聯合處置以外,別的資產都是由全國工商聯一家處置,這些單位不跟工商聯商量就把他的資產都拿走了。而在另一個版本中,壓倒顧雛軍的最後一根稻草,則是北京、深圳等地的30多家債權人對他以及格林柯爾系發起的民事訴訟。

  顧雛軍出獄後的100天,媒體人雷曉宇在北京一家酒店問顧雛軍,“既然出來了,何不找找人,在股權上想想辦法,弄點錢回來?”顧雛軍回答,“我還是不準備走這條路。我不想扮演一個沒落梟雄的角色,沒混好,沒錢了,就弄點錢花花。”

  此時的顧雛軍沒給自己留下妥協的餘地,他想要的依然是,不欠科龍的錢,而是科龍欠他的錢。他把自己的案子稱爲是地方政府和競爭對手聯合起來把他扳倒的故事,他羨慕黃宏生,人抓了,股權還在,政府還能派人幫他經營。他把“平反”掛在嘴邊,這意味着聲譽的改善以及資產的找回。

  但是沒有人再相信他。雷曉宇紀錄了顧雛軍出獄77天的細節,“顧雛軍穿着跟新聞發佈會那天一模一樣的西裝。他打開牛皮紙袋,一頁一頁地翻着他的舉報信。他還是不能夠相信,自己的商業帝國就這麼滑稽地在半年之內化爲烏有。‘可是,沒有人搭理我。’”他也迷茫,不知道做什麼纔有用,日常生活靠朋友們接濟,甚至召開發佈會租用套間的錢,也是別人資助的。如果再過100天,再得不到平反,按照顧雛軍當時的計劃,準備去美國申請個教授當。

  希望升起又落下的交織中,顧雛軍走得跌跌撞撞。“顧郎之爭”時,與郎鹹平不同,周其仁一再強調“企業家的人力資本”,張維迎則大聲呼籲保護私人產權。財經專欄作家葉檀則認爲顧雛軍面臨與盛宣懷類似的困境,“無法克服的體制性障礙,無法得到保護的產權,以及輿論的普遍不同情。”伴隨這場爭論的開展,管理層收購制度(MBO)受到的爭議越來越大,國資委甚至出臺了專門的文件暫停MBO,正在進行的國企改革戛然而止。許多經濟學家認爲,這是“顧郎之爭”最嚴重的後果,受其影響,國企改革的元氣至今還沒恢復。

  與顧雛軍進入監獄時人們談論“國退民進”不同,人們後來慢慢談起了“國進民退”。顧雛軍的案子也迎來轉機,2016年1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發佈,提出“抓緊甄別糾正一批社會反映強烈的產權糾紛申訴案件”,2017年12月,最高法宣佈直接提審張文中案和顧雛軍案兩起重大涉產權案件,2018年5月31日,張文中案改判無罪,也爲顧雛軍一案的重審帶來曙光。

  一笑

  顧雛軍今年60歲,如果回憶自己的前半生,最讓他值得紀念的應該是哪一段呢?是30年前的求學生涯,之後16年的商海掙扎,還是入主科龍後開啓的4年狂飆突進,亦或是之後7年的漫長伸冤?認清顧雛軍並不容易。科學家、冰箱大王、併購狂人、侵吞國有資產的騙子,還是伸冤的偏執狂,顧雛軍變得模糊。

  2018年6月13日至14日,最高人民法院再審顧雛軍案開庭。庭審當日,深圳下着小雨,顧雛軍穿着一身寬大的黑色條紋西服早早趕到法院門口,因爲母親5月3日因病去世,他的右臂帶着黑紗。2017年7月父親去世時,顧雛軍想,不能聽到自己平反的喜訊一定是父親一生的遺憾,此刻,母親也離開了,他在悼文中說,“待兒冤案昭雪時,立刻家祭告父母”。

  持續兩天共計26小時的激烈交鋒實屬難見,庭審中,顧雛軍多次與檢方爭辯,並指控檢方“作僞證”,審判員、甚至他的辯護律師都提醒他,要注意控制情緒。顧雛軍的自辯長達70分鐘,他對原判的三項罪名依次反駁,並提到自己受到貪官污吏的陷害。

  庭審中還出現了唯一一次全體笑場。最高檢司法鑑定中心劉爍作爲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時,顧雛軍一直要求劉爍回答是否能夠出具鑑定意見。法官以非專業問題制止。爲了讓顧雛軍不再糾纏,檢察員好心接過問題回答,但拿着法條讀了一句,發現該條款似乎不是問題的答案,卡頓了。顧雛軍馬上接話:“你看你都不熟悉法條,讓她回答我,她知道這個事。”檢察員只好自我調侃笑着說:“好吧,看來我要繼續加強學習。”

  這是陳有西律師助理李道演旁聽顧雛軍一案後,在“旁聽記”中紀錄的一幕。李道演在文中說:“那一刻,檢察員和顧雛軍都顯得很可愛,所有人都笑了,也算是緩解了一下全程緊張的氣氛。”

  最終結果並未當庭宣判。再審結束後,辯方認爲顧雛軍的三個罪名均應無罪,檢方認爲前兩個罪名應無罪,而對於原審中量刑最重的“挪用資金罪”中的“挪用揚州亞星客車6300萬元的行爲”不構成資金挪用罪,而“挪用科龍電器與江西科龍合計2.9億元的事實清楚,證據充分,量刑適當。”

  庭審結束後,顧雛軍對檢方的結果非常不滿意,他要的是絕對清白。

  再審結束後不久,“商業人物”聯繫到顧雛軍身邊的一位工作人員,詢問顧雛軍等待宣判時的狀態,是否可以談談案件、產業以及未來,與張文中相比,也許他的產業還在,他的夢想還有支撐,人們後來見到的會不會是另外一個顧雛軍?對方回答,他一門心思放在案子上,對挪用資金罪的尾巴耿耿於懷,只有對這個感興趣,其他問題暫時顧不上。

  此時的顧雛軍,告贏纔是真正想要的結果。

  再審結束後,各方都在期待6月28日最高法的蓋棺論定,但是,6月26日早上,顧雛軍發佈了再審案延期開庭的消息。2016年我見到顧雛軍時,他告訴我,儘管廣東法院立案再審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至今已經拖了十回,也不能肯定是否會拖十一回。沒人關心這個了。”

  之前,顧雛軍曾對廣東最高院對其案件的延期審理進行怒斥,大概多次碰壁後已經學會掩飾自己的情緒,也許如他身邊工作人員形容的“淡然靜候”與“車到山前必有路”,這次,顧雛軍告訴媒體,“性質不一樣,確實剛開完庭時間短,我非常理解”,至於最終何時宣判,顧雛軍並不知曉,可希望還是會從心中燃起,“應該也不會太久吧”。

  2019年4月9日,顧雛軍早已到深圳等候,且對媒體發聲,“我始終認爲我是無罪的。”300天后,他依舊沒能等來自己想要的結果。去年庭審時激烈交鋒中的唯一一笑,或可概括顧雛軍的前半生。

  註釋:

  .王曉冰、郭玉潔,《細探格林柯爾》,財經雜誌,2001年12月05日。

  .王曉冰,《科龍易幟》,財經雜誌,2001年11月20日。

  .雷曉宇,《顧雛軍出獄100天》,雷曉宇頻道,2016年6月30日。

  *圖2來自顧雛軍助理,其他圖片購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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