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魏晉,人們常常聯想到「風度」一詞。煙雲水氣,風流自賞的魏晉風度,至今令人傾倒。晉人嗜好服散、清談,縱情于山水,耽溺於詩酒。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由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美景,進而思索人生的意義。這種思索既沒有儒家社稷功名的沉重,也沒有道家一死生的消極,重在對個體生命進程的考量。

因為對短暫生命的眷戀和珍惜,對自由的追求和嚮往,魏晉的知識分子往往信奉及時行樂。東漢《古詩十九首》中有一首詩在魏晉時期很受人們的推崇和喜愛,就是因為道出了當時人們的心理: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詩中的「為樂」,並非酒池肉林、歌舞昇平的縱慾,而是文人雅士寄情山水、把酒賦詩、拋卻煩憂的生活方式。這種行為固然是因為生活看不到太多的希望,但是其根源還在於人們的曠達以及對生活的熱愛。這種思想在現今看來或許有些消極,甚至會受到很多人的批判,但是在漢末那個動蕩不安、命如草芥的社會環境下,是十分自然的。因此,後代的學者將這首詩視為漢代「人性覺醒」的標誌。

竹林七賢

作為緊承漢代的魏晉,士大夫的生存環境十分險惡,無論是曹魏還是司馬氏,都誅殺了許多文人,所以有「孔融死而士氣灰,嵇康死而清議絕」的說法。那個時期,文人往往被迫依附於政治集團,不敢也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只能通過率真放蕩的行為來達到自賞的目的。「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說:「禮豈為我輩設也!」他有一個癖好,就是常常一個人駕著牛車馱著酒,漫無目的向前走,直到牛車停住,前方無路,隨即嚎啕痛哭。

即使如此,在《世說新語》中,依然能讀到魏晉時期一些官員的優秀事迹,堪為今人典範。

一、律己以德,不為勢屈

魏晉時期,九品中正制是朝廷選官的主要渠道,家世和德行是考察士人的兩大標準。東晉葛洪在《抱朴子》中說:「德行文學者,君子之本也。」歷朝歷代,德行都是君子修身的根本。

丹陽尹劉真長臨終前,聽見供奉神佛的樓閣下正在擊鼓、舞蹈,舉行祭祀,就神色嚴肅地說:「莫得淫祀!」屬員請求殺掉駕車的牛來祭神,劉真長說自己早就禱告過了,要求屬下不要再做煩擾百姓的事。

古人十分敬畏神明,在這種情況下,劉真長在奄奄一息時還能制止濫行祭祀的行為,難能可貴。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有心憂百姓才能不懼鬼神。

宗世林認為曹操的品行不好,不肯與曹操結交。曹操做了司空後,總攬朝廷大權,不無得意地問宗世林:「可以交未?」宗世林回答說:「松伯之志猶存。」因為不合曹操心意,他一度被疏遠,官職很低,但是曹丕兄弟每次登門拜訪,都是以晚輩的身份在他的坐床前行拜見禮。後來,宗世林做了曹丕的諫議大夫。

在某些聰明人看來,宗世林比較迂腐,哪怕曹操品行不好,也可以虛與委蛇,總不至於耽誤了自己的前程。豈不知與前程相比,一個人的操守要珍貴得多。為官耿直、不畏權勢、不事諂媚,這是為官之德的根本。曹丕請宗世林擔任諫議大夫,大概也是看中宗世林德行的緣故。

殷仲堪教子

勤儉同樣是美好的德行。東晉名臣殷仲堪擔任荊州刺史時,正遇上水災歉收。吃飯時,飯粒掉在坐席上,他也馬上撿起來吃了。他常常告誡子侄:「勿以我受任方州,雲我豁平昔時意,今吾處之不易。貧者,士之常,焉得登枝而損其本!爾曹其存之。」

漢代的劉向說:「財不如義高,勢不如德尊。」官員的德行如何,直接代表其形象。品德端正的官員一般在群眾中的威信都比較高,品德不端即便能力再強,也不為群眾所認可。做官先做人,誠哉斯言。

二、身無長物,為官清廉

《世說新語》中記載了「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許多軼事。其一是「王戎賣李」,說的是王戎家的李子長得比別人家的好,個大味美。賣李子的時候,他擔心別人得到自家的李樹種子,總是把李核鑽透了才去賣。用今天的話說,王戎比較有經商頭腦,可在當時被廣為詬病。這樣一個「吝嗇鬼」卻有另外一個故事,其父王渾官至涼州刺史,封貞陵亭侯,很有名望。王渾死後,他在各州郡做官時的隨從和部下都十分懷念他的恩惠,相繼湊了幾百萬錢送給王戎做喪葬費,王戎一概不收。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王戎的不受足以讓索賄的貪官汗顏。

名臣胡廉以清廉著稱,他的父親胡質同樣如此。胡質做荊州刺史時,胡威去看望他。在胡威回去的路上,胡質手下的都督便請了假,暗暗準備行裝盤纏在百餘里外等候,約胡威作伴同行,經常資助他。同行數百里,胡威生疑,問出了原因,便取出父親贈的絹償還都督,申謝送別。後來他託人帶信告訴了父親,胡質打了都督一百杖,革除了官職。在胡威入朝為官後,晉武帝司馬炎談到往事,稱讚了他的父親,並且故意問胡威:「卿孰與父清?」對曰:「臣不如也。」司馬炎又問:「卿父以何勝耶?」胡威對曰:「臣父清恐人知,臣清恐人不知,是臣不及遠也。」胡威的清廉,無疑有家風的影響。胡質並沒有標榜過自己,卻通過日常言行影響了兒子。

作為官員,自身清廉的同時能夠營造良好的從政風氣,很容易就能影響帶動別人。這就是蘇轍所說的「風俗既正,中人以下,皆自勉以為善。」相反,若是官員迷戀特權,貪贓枉法,只會形成一股腐濁之氣。

王恭從會稽回到建康,王忱聽到消息後去探望他。王忱看到王恭身下有張新竹席,就說:「卿東來,故應有此物。」王忱覺得竹席是會稽的特產,王恭應該還有很多,便請求他送自己一件。王恭聽後沉默無言。王忱走後,王恭便叫人將竹席送了過去。從那以後,沒了竹席的王恭只能坐草墊子。後來,王忱聽到這個消息,很吃驚,跑到王恭家中說:「吾本謂卿多,故求耳。」王恭表示王忱並不了解自己,他一直是「人無長物」。

身無長物這個成語便出自這裡。這是節儉,卻又比節儉高出一個境界。我所擁有的,正是我所需要的。這種生活的簡約對應的正是精神的富足。

三、不滯於物,平易近人

阮籍的族弟阮裕在剡縣的時候,曾經有一輛非常好的車子。只要有人想借用阮裕的車子,他都會借。有一個人要為母親送葬,心裡想要借車卻不敢對阮裕說。阮裕後來聽說了這件事,嘆息說:「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焉用車為!」於是,他就把那輛車燒毀了。

看了這則故事,可能有人會問:「罪不在己,奈何焚車?」況且在常人看來,送葬借車是十分晦氣的事情。其實,阮裕是否過激並非故事的重點,重點是阮裕反思自己的決心。今人重責人,古人重責己。阮裕通過焚車,表達了自己不為外物所累、想要親近別人的決心。

散騎常侍顧榮在洛陽的時候,一次應邀赴宴,發現上菜的人對烤肉露出渴望的神色,就把自己那一份讓給了他。同座的人都恥笑他有失身份。顧榮說:「豈有終日執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後來戰亂四起,顧榮過江避難,每逢遇到危急,常常有一個人保護他。顧榮便問他為什麼這樣做,才知道他就是當年得到烤肉的那個人。後來,顧榮與王導等人輔助司馬睿建立了東晉政權。當年的烤肉人,無形之中影響了歷史的發展。

這個故事聽上去有點像俠義小說,但卻揭示了一個道理:一個不起眼的善念可能在別人的心中埋下一顆種子。終有一天,這顆種子會茁壯成長,結出果實。

許多官員認為與群眾走得太近便沒有官威。何為官威?無非是一言九鼎,令行禁止,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眾望所歸,萬民擁戴。可見,官威講的不是威風,而是威望。在《世說新語》中,正面評價一位官員的最短評語便是「有威望」。威望不是自己強加的,而是來自群眾的評價。

四、言語得體,不卑不亢

良好的風度和得體的言語是一體的。魏晉人好清談,也就是辯論演講,它和現代演講的共同點是,要求有新異的觀點,要「見人之所未見,言人之所未言,探求義理之精微而達於妙處」。如步入後塵,拾人牙慧,無新穎觀點,就會令人煩躁厭聽。這種辯論,無疑是對個人素養的綜合考量。除了辯論之外,他們的日常交流同樣富有魅力。

司空顧和還沒有出名的時候,去拜訪丞相王導。王導有點疲乏,對著他打瞌睡。顧和便對同座的人說:「昔每聞族叔元公道葉贊中宗,保全江表。體小不安,令人喘息。」王導聽後便醒來了,對在座的人稱讚他說:「「卿珪璋特達,機警有鋒,不徒東南之美,實為海內之俊。」顧和的這番話,不僅引起了王導的重視,也避免了自己所處的尷尬。

光祿大夫祖納少年喪父,家境貧寒。他生性孝順,經常親自給母親做飯。平北將軍王義聽到他的名聲,就送給他兩個婢女,並任用他做中郎。有人恥笑他:「奴價倍婢。」祖納說:「百里奚亦何必輕於五羖之皮邪?」

值得一提的是,祖納的弟弟是聞雞起舞的祖逖。

摯瞻做內史時才二十九歲。他去向王敦告別,王敦對他說:「卿年未三十,已為萬石亦太蚤。」摯瞻說:「方於將軍,少為太蚤;比之甘羅,已為太老。」面對譏諷,祖納和摯瞻採取了同樣的方式,這既是自信心的流露,也展現了不卑不亢的風度。

《易經》說:「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富有魅力的官員形象離不開得體的語言。然而,現在一部分官員不會「說話」,套話連篇、廢話不止,習慣照本宣科,一脫稿便有「雷人」之語,面對更高的官員卑躬屈膝,面對下屬則頤指氣使。莊子說:「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得體的語言不僅僅依靠語言技巧,還依賴於靈活的思維和良好的修養。假如知識儲備跟不上,縱然高談闊論,也味同嚼蠟。

五、尊重人才,善於納諫

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在《滕王閣序》中這樣稱讚南昌:「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這個典故出自《世說新語》。當時郡人周璆,潔身自愛,前後郡守屢次招請,都不肯前往。只有陳蕃能夠招他去。陳蕃稱他的字,而不叫他的名,非常尊敬他。特別為他安一張床,周璆走了,就把床懸起來。陳蕃年少時便有澄清天下的志向,「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的故事便出在他身上。

陳蕃像。少年陳蕃的故事裡,《後漢書》《世說新語》和《資治通鑒》都未提及客人「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的反問,反倒是《後漢書》記載薛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客人之語很有可能是後人杜撰。

《世說新語》中記載了陳蕃這樣一個故事:陳蕃出任豫章太守時,一到郡,就打聽經學家徐孺子的住處,想先去拜訪他。主簿稟報說大家希望府君先去官署視事。陳蕃說:「武王式商容之閭,席不暇暖。吾之禮賢,有何不可?」陳蕃愛才,可見一斑。

右軍將軍王羲之和王敬仁、許玄度兩人都很友好。兩人死後,王羲之對他們的評論卻更加刻薄。孔岩告誡他這樣做不可取,要保持始終如一的友情。王羲之聽了非常慚愧。

陸玩就任司空,有位客人去看望他,向他要一杯美酒,酒拿來了,客人便站起來在頂樑柱旁邊的地上奠酒,祝告說:「當今乏材,以爾為柱石,莫傾人梁棟邪!」陸玩聽了笑著表示記住了忠告,隨即向眾人說:「「以我為三公,是天下為無人。」

愛才不僅僅體現在對賢能的尊重,還表現在對合理勸諫的接納。許多官員覺得自己必須保持一個完美的形象,害怕聽到意見,害怕承認缺點,擔心會因此失去下屬的愛戴。其實,下屬喜愛優秀的官員,但並不一定期待完美者的出現。作為官員,要盡量減少錯誤,可一旦犯錯,就要勇於擔當。擅於納諫的官員,不僅能向下屬呈現一個真實的自己,也有利於養成健康的心態。

總之,如果今日之官員能像先賢那樣表裡澄澈,不滯於物,那麼風度將不擺自出,形象將不宣自樹。

2015年2月28日寫,2017年7月28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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