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濟安、夏志清昆仲,是中國現代文學評論界的兩大巨擘。夏氏兄弟互相砥礪、親密無間的感情也早已傳爲美談。兄弟二人長於上海,流離香港,又曾同時任教於北京大學,後來則分別流寓臺灣、美國,他們早年的求學生涯,既是東西方學術交織融匯的實例,又是民國和 1949 年後大歷史的親身見證。自 1947 年夏志清赴美求學到 1965 年夏濟安因病逝世的 18 年間,兄弟兩人通信六百餘封,由夏志清先生珍藏六十餘載。經夏志清太太王洞女士授權,蘇州大學季進教授註釋整理,輯爲《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

  最近,活字文化策劃出品的《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簡體字版第三卷問世,卷三收錄的是兩兄弟從1955年到1959年之間的往來信札。

  這一時期正值冷戰的多事之秋:夏氏兄弟的父母仍居上海,經歷中國大陸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其妹夏玉瑛被派往福建龍溪,與夏濟安海峽相隔;大陸與臺灣敵對加劇,1958年8月23日至10月5日,“金門炮戰”爆發,國共雙方以隔海炮擊爲主要戰術行動,海軍艦艇和空軍也多次戰鬥,美國亦介入此戰。史稱“第二次臺灣海峽危機”。

  “金門炮戰”期間,客居美國的夏志清與在臺大教書的哥哥夏濟安通有幾封家書。在這幾封信中,少見涕泗飄零的國仇家恨,仍是追求女生、評點文學的閒情逸趣。學者王德威曾言:“我覺得這兩個人其實是並不愛國的,不管是什麼國。 夏濟安先生在臺大的生活其實就是又打了一夜的麻將,又看了什麼武俠小說,昨天做了一套西裝是亞麻布的,又追了一個女朋友董小姐,秦小姐,反正都沒追上,一輩子一個小姐也沒追上,這個蠻慘烈的。我甚至不客氣地說,兄弟兩個人在精神的面向上都有一些很極端的,常人所不可以理解的面向。我可能會用一個字是“偏執”來形容,而這個面向導向了他們對生活細節尤其是情感部分的刻意強調。他們不可能是國家民族主義者,不管是什麼樣的立場,他可能就是那種上海人,這個都市經驗所給予他們的歷練和教育都是最好不要沾上任何一個政治立場。”

  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這幾封家書,共同感受在大江大河的時代洪流中,私人生活的見證和大歷史之間的衝撞和張力。

  夏濟安致夏志清

  1958 年8 月19 日

  志清弟:

  前天寄出我的論韋應物文章一篇(慶祝于右任八十歲的論文,題目是人家出的。我臨時請“專家”介紹參考書而寫成的),想已收到。中國舊小說兩包是平信寄的,稍遲想亦可寄到。目錄裏漏了一本《九命奇冤》。這一類的書我還可以寄出幾大包,你不妨suggest some titles。

  八月八日星期五是立秋,也是我陽曆的生日,那天美國新聞處把一萬九千元(臺幣)一張支票寄出,八月九日收到。

  我所以把這些日子記下,因爲中國的陰陽五行干支算命的說法,恐怕真有道理。錢是早該給我了,但是不到那個時候不來的。

  還有一點,使我相信可能要轉運。英千里那天跟我談,忽然要替我做媒。對方叫做侯小蘭(?),是侯美蘭的妹妹。侯美蘭是臺大國文系畢業生,長得很美(其美較之Jeanette 有過之無不及,又Jeanette 已於Chicago 嫁人),她是嫁了人了,我同這位美蘭不過見了兩三次面,想不到在伊人心中留下這麼好的印象。她要把她妹妹說給我,也是她的主意,是她來託英先生做介紹人的。這使我很感激,因爲it shows 她自己at that time might have taken me——這是我所從來沒有想過的。

  侯美蘭的美不是我的type,據說她妹妹更美,age 22,學歷——臺大法學院三年級(借讀生),明年畢業。姐姐的intellect絕對不高,妹妹的聽說亦不高,然而是domestic type 雲。

  英先生預備請她們姊妹花和我喫一次飯,日期未定,我也不去催他。照命運看來,也許要過了陰曆生日之後。此事未必成功,然而有個美人在一起玩玩,心裏可以舒快些。此事千萬暫時不要告訴父親母親,因爲引起了老人的false hopes,以後再是一場空,未免太殘酷了。交女朋友要有錢去配合,返美以後三年,一直窮到現在,現在手頭有錢,即使要結婚,也可對付一下,date 是一定能夠afford 的。以前有個時候瞎風流一陣(雖然毫無實惠),還不是靠USIS 的稿費撐腰?膽子一壯,也許會同以前一樣,多交幾個女友亦未可知。

  夏濟安

  侯家有父母在堂(父親是廣東客家人,母親是北平人,the girls speak perfect Mandarin,being brought up in Peiping),假如她們全家OK,the girl 也喜歡我,那麼我也許不顧我自己怎麼想法(stop thinking, that's the way to marriage, & happy marriage too),糊裏糊塗結婚也可能。反正有上帝的安排,不成也無所謂。

  這幾天報上也許報道臺灣海峽緊張的消息,事實上,臺灣的人心鎮定得令人難[以置] 信。臺灣的living standard,比你我所知道的上海living standard 還要高。大家喫得都很好,肉類魚蝦恐怕是家家天天不斷的;穿也穿得很像樣,窮公務員都有幾身西裝(和重慶那時候的襤褸樣子大不相同);大家玩也玩得很起勁,西門町一帶閒蕩的人真多,較之上海大世界八仙橋一帶有過之無不及。

  主要的原因,恐怕是這裏的人都成了hedonies,很少人live for the future,也不儲蓄,錢到手就花。汽車雖有license 的限制,不能和過去上海那樣普及,但看來也有不少。電氣〔器〕冰箱有的人家的確很多。不要管報上怎麼說,臺灣是一片歌舞昇平,嗅不到半點火藥味。大家都忘了there is a war,這裏報上屢次提到“進入緊急狀態”云云,似乎沒有人加以理會。真正代表臺灣的繁華的,該是酒家,可是我沒有去見識過。

  你的ulcer 漸漸痊癒,聞之甚慰。英文更進一步,尤其是了不得的成就。暑假日長,可以把那本書寫完,可以了一件心事,開始新的project。以你的智力與taste 與對西方文學的深切的瞭解,改弄中國文學,一定大有成就。陳世驤的學問比我好得多(不論東方的,亦是西方的),但是思想(我的雖然也不行)未必比我好多少。假如我有他那種安定的環境,至少也可以有他那點成就。這種吹牛的話,當然只可以對你說,對別人是絕對不說的。他爲人極好,很熱心,他在美國,根蒂較深,想必可以幫你的忙,我希望你和他交個朋友。他記得你,你去Berkeley 那時,湯先生也在,他說他和你約略談過。他說,中國青年人去美國的他見過很多,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你那樣的erudition 的。他在臺灣的幾天真苦:天熱而應酬多,而他還得衣冠楚楚,始終笑容滿面。你若回臺,也將遭遇同樣的lionization 之苦。

  夏濟安與陳世驤

  當然,胡適在臺灣比他更苦:應酬更多,要見與見他的人也更多。他在臺大的四篇演講,第一篇我得益最深,詩的rhythm 我從來沒有得人傳授,聽他的[演]講有些地方可以開我茅塞。第二篇是討論“詩”這個字在中文裏的意思,我沒有去聽(臨時忘了),大約用Empson 討論Complex Words 的方法。第三篇你已經看到。第四篇使我很失望,他講的是宋代文藝思想—主要是禪宗的,他所講的都是老生常談。照我看來,禪宗思想反對文字,其實是對詩的一種challenge 與威脅,當時詩人如何去rescue 詩—— 一種文字藝術,那纔是最重要的問題。宋代文藝思想當時受到何種批評,以後受到何種批評,我們廿世紀的人該如何去批評它——這些他都沒有提到。He was not critical enough.

  再談 祝

  近安

  濟安

  八月十九日

  父親母親和玉瑛妹前,只要告訴他們我平安,心境愉快就是了。

  夏志清致夏濟安

  1958 年9 月23 日

  濟安哥:

  八月十九日信早已收到,知道你近況很好,手頭寬裕,並有美女出主意,託英千里把她的妹妹介紹給你(信到時想已和侯氏姊妹見過了幾次了),的確運道好轉,甚喜。希望出國前和侯小蘭訂了婚,或者結了婚帶她一起來美,蜜月半年,享享人生的樂趣。你信上所提及不多考慮,糊裏糊塗讓命運擺佈而結婚的想法,很對。

  我們年齡已長,十年前癡想心愛女子的passion 已難爲培養(除非我們有歌德那樣的豐富的精力),只好退而求其次,學Henry James 的Strether 那樣去live,免得虛度光陰,把自己情感生活上的種種需要徒然壓制,種種potentialities 徒然削弱。侯小姐既是貌美年輕而又賢淑的女子,我想你同她結合一定會很幸福的。你熱情可能不夠(因爲對方不是你自己看中的),但溫柔有餘。爲了發揚自己這些溫柔體貼功夫,結婚想是值得的,何妨對方早已被你才學爲人傾倒了呢?下次信上希望有好消息可以報告。

  夏志清

  幾星期來,臺灣海峽情形緊張,不知臺北一般人生活有沒有感到恐慌的威脅。你離臺遲了,但我想年底的時候還不會有世界大戰的危險。美國對遠東較近東一向比較“關心”,但Ike 較Truman 更沒有魄力,否則同Korea War 一樣的小戰爭早已可以發動了。Dulles 雖一向親近臺灣,但他是好好先生,自己沒有權,做不開什麼事。

  美國和中共談判的結果恐怕是金門諸小島的中立化,這對臺灣的prestige 一定是很大的打擊。你只能看到NY、Sunday Times、Time、New Yorker的時局報道,實在看不到美國內在的危機。美國對共產政權處處安撫屈服。最近Jenner(William E. Jenner,威廉· 詹納,1908—1985,美國共和黨員,印第安納州參議員,畢業於印第安那大學法學院)告老退出政壇,Knowland 競選卡州州長之職,一定落選無疑。從此保守派共和黨的勢力削弱殆盡,將一蹶不振,而Eisenhower republicanism 和民主黨兩股勢力實在是一脈相通,夢想世界和平而僅以經濟援助政策去應對共產黨勢力的擴展的。

  《自由中國》上的文章,動不動教訓國民黨,美國如何自由進步。其實美國(私人行爲不講)一無自由可言,一般受教育的人大抵parrot N.Y.Times 或更左報章的意見,假如你要徹底反共,旁人必覺得你是個McCarthy(Joseph McCarthy,約瑟夫· 麥卡錫,美國政治家、共和黨員,威斯康星州參議員)式的怪物。所以我在學校裏和同事們絕對不 [談] 政治,因爲他們的思想完全被liberal press 所支配,無從談起(你在Indiana 也喫過liberal 份子的苦), 相反的,學生們比較純潔,他們對我的看法還可以同情。

  幾年前Freda Utley(弗裏達· 厄特利,1898—1978,英國作家、政治活動家)寫過一本China Story,expose New York Times、Herald Tribune 等報章雜誌操縱輿論的事。

  林語堂戰前和抗戰初期在美國很紅,後來美國親蘇,林語堂寫的書就得不到reviewers 捧場,銷路不振。今年林語堂出版了一本《武則天傳》(Lady Wu: A True Story),此書在美國竟找不到出版人,而在英國出版,書評我只在Journal of Asian Studies(即FarEastern Quarterly)看到一段,亦可謂相當悽慘。林語堂算不上大作家,但總比賽珍珠好得多,而賽珍珠的Letter From Peking 出版後照樣不脛而走,林語堂已十多年未上best-seller list,老境必定很不得意。

  家裏有信來,玉瑛派往福建龍溪,想已啓程矣。龍溪和臺灣僅隔一個海峽,她同班派至福建的有七十人之多。福建地方當然要比西北邊疆宜人得多,但願戰爭擴大後,玉瑛妹受不到什麼轟炸的危險。父母沒有玉瑛妹在旁,生活將更寂寞,玉瑛妹一人出門,我們也很不放心。父母老年雖然衣食俱全,未受到任何經濟上的困迫,但是精神上的寂寞,實在也是很可悲的。

  弟 志清 上

  九月二十三日

  〔又及〕月前上一信,附照片三張,想已看到。

  夏濟安致夏志清

  1958 年10 月13 日

  志清弟:

  好久沒有寫信給你,實在因爲沒有什麼好消息可以奉告。某小姐還沒有見過,英千里說過一次,沒有說第二次。爲什麼沒開頭就沒有下文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此事我本來付諸命運,也許命中本不該有此事,我何必關心?不見此人也好,見了也許要心亂了。我現在在臺灣的地位,很不容易交女朋友。雖然很多人關心我的婚姻問題,但是我假如忽然date 了一個女人,必受人之注意,當不亞於孀居的Elizabeth Taylor 忽然偕男友出現於好萊塢的公衆場所。

  聽系裏的一個助教說,英先生最近要請我喫飯。這裏面恐怕有文章。事情恐怕還要發生,但是請不要太樂觀。

  夏志清(後排右)、夏濟安(後排左)1947年攝於上海照相館,前排依次爲夏父、夏母及妹妹夏玉瑛

  臺灣海峽的局勢這幾天又趨平靜,美國人不堅決反共,假如第二次大戰時,羅斯福多聽丘吉爾的話,俄國不會如此猖獗。這幾天假如我在美國,向美國人及一些所謂“中立國”人宣傳金門、馬祖之重要,也是很喫力的事。“新任駐美大使”葉公超,曾任北大、聯大教授,聽說學問很好。我不認識他,你有機會不妨同他聯絡。這個人是官員中頭腦清楚的一個,在臺灣的聲望很高。但處境如此,“葉大使”未必能改變美國一般人的謬見也。

  臺灣海峽的局勢暫趨平靜,玉瑛妹暫時可以安全,她在福建,我在臺灣,這使我想起“四郎探母”。大陸的生活越來越苦,農村現建立一種“公社”(commune)制,廢除家族爲單位的農戶制,農民住在公共宿舍,在飯廳喫飯。這種問題我不願意多想,想了傷心。上海是都市,一時之間恐怕還不容易徹底。父親母親他們不過也是過一天算一天而已。

  如無意外事件發生,我還預備寒假中赴美。照片都已經看到,建一很乖,你是瘦了一點,現在想已完全恢復健康,爲念。你不得不用心工作,工作總是有害身體的。Carol 前問好。專頌

  近安

  濟安 啓

  十月十三日

  end

  新書簡介

  夏濟安、夏志清昆仲,中國現代文學評論界的兩大巨擘。他們早年從求學到進入學術研究的階段,正是近現代中國東西方學術與文化交融的密集期,他們置身其中,參與並見證了這個歷程的複雜和艱辛。夏氏兄弟的往來書信由夏志清先生珍藏六十餘載,經夏志清太太王洞女士授權,蘇州大學季進教授註釋整理,首次向外界披露。

  本書分爲五卷,收錄了1947年夏志清赴美求學到1965年夏濟安因病逝世的17年間,兄弟兩人的通信六百餘封。在這些書信中,他們聊家常,談感情,論文學,品電影,說抱負,議時政,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從中我們可以真切地觸摸到那個時代的風雲變幻和那一代學人的心路歷程。

  第三卷收錄二人從1955到1959間的通信共110封。夏志清在美國努力尋找教職。在此過程中,他四處遷居,家庭也發生了一些變故;但在學術上成果輩出,完成了重量級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書。其間,夏濟安有幸來到美國交流訪學,兄弟二人得以聚首;在臺灣期間則一心栽培文壇新力量,對後來的臺灣文學影響深遠。他們在這個可貴的和平時期談學術、談藝術,規劃事業、聯絡友人,在學術和感情上互相扶持,繼續人生之路。

  作者簡介

  夏志清(右)與哥哥夏濟安

  夏志清(1921—2013)生於上海浦東,原籍江蘇吳縣。上海滬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抗戰勝利後任教北京大學英文系。1948年考取北大文科留美獎學金赴美深造,1951年獲耶魯大學英文系博士學位。先後執教美國密歇根大學、紐約州立大學、匹茲堡大學等校。1961年任教哥倫比亞大學東方語言文化系,1969年爲該校中文教授,1991年榮休後爲該校中文名譽教授。

  夏濟安(1916—1965)原籍江蘇吳縣,夏志清兄長。上海光華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教於西南聯大、北京大學、香港新亞書院。1950年赴臺後任教於臺灣大學外文系。1959年赴美,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做研究。1965年因腦溢血病逝於美國奧克蘭。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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