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上有個流浪漢讀書人走紅。好事者透露,其名沈巍,今年52歲,熟讀通史和經典。其形象,被描繪成為妻女車禍、家庭變故,心灰意冷的流浪漢。常常衣著襤褸,手捧書籍行走於上海弄堂小巷。

網傳,沈巍是91屆復旦高材生,曾任職上海市徐匯區審計局審計。1993年因倡導「垃圾分類」,每天撿拾收集廢品,被看成腦子有「病」,從而被單位勸退病休。他的流浪生活已有20多年。

後有網友闢謠,經查復旦大學校友錄,1991年入學的學生中沒有沈巍此人。只有一名叫沈偉的碩士研究生,現執教於復旦大學。

不過,截止目前,除「因垃圾分類理念而丟工作的公務員」出自沈巍其口,其餘均被認定為謠言,後有消息確認,大學畢業是真。倒是受紅人效應,沈巍的流浪生活,變成了明星紅地毯。

最新視頻中,人群堵截沈巍,簇擁沈巍,讓他無路可走,這讓這個曾經遠離人群的流浪者感到為難,他可能試圖逃脫人流,高喊:「大家再這樣,我就……」話未說完,聲音又被人群淹沒。

因此,對接下去沈巍能否繼續流浪,保持內心安靜,我持懷疑。當然,我對其身份沒有興趣,同樣對其身具多少學問更沒興趣。感興趣的是,沈巍走紅背後大眾的文化趣味。

這位新網紅在視頻中說:「我沒有授權任何人進行任何直播,也沒有任何人有權,所以大家不要給我任何資助,我不需要,我只想過自己的生活,我願意過我自己艱苦的生活,這是我的追求」。

他同時聲稱:「不是求得別人可憐我,我根本不需要,只是希望別人尊重我」,這種獨具人格和思想魅力的表述,加上其所具備的人氣,頗具古代儒生的清淡和現代理想主義者的風采。

沈巍向大眾展現出一個落魄但有才學的遁世讀書人形象,一邊流浪一邊讀書,倒符合朱子「格物致知」和王陽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古風。

這種不追求物質、財富和名聲,以節制且苦行僧式的生活,追求內心平靜(或者說理想)的「自由」,讓現代人嚮往。

尤其,儒家哲學依舊深埋骨里的中國社會。流浪漢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簡直是中國讀書人烏托邦式的個人生活再現。

中國讀書人一般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入世的,強調倫理意義上的社會和家庭,以社會理想為己任,是《大學》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顧炎武的「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梁啟超將其概括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修身、齊家」強調的是才學和服從,是「治國、平天下」的前提,他們認為「天下」像個大家庭。君是「父」,他們首先在家裡服從權威的父;社會中要服從作為精神上父親角色的「君」。

因此,知識分子的個體意識被淹沒在對「君和父」的絕對服從的思維束縛重。理想的背面是個體責任和社會責任所承擔的壓力,及這種壓力對「個人生活」的擠壓,往往讓人喘不過氣來。

過於嚴密和苛刻的社會等級,讓古代知識分子需要從其他地方尋找「自我」。因此,古儒生另一個世界是「出世」的,他們從老子和道家學說中尋找個體意識和情趣,安放有限的自由,強調遁世和逃離

讀書人的流浪漢形象,很好的在兩個世界中形成了一條道德式的逃離通道。逃離的原因是「垃圾分類」的理念被認為腦子有病。反物質崇拜和反名利的流浪漢形象,則使其知識分子身份得以道德式升華。

這裡,無論是其逃離前的理想,還是逃離後的價值標準,都是儒家式的標杆。應該說,這種理想受挫,向內尋求精神庇護的隱世生活,充滿了傳統趣味。

這個趣味依然根植於當代社會深處。

前陣子不是有「共抗時艱」的官方表述嗎,這叫「匹夫有責」,匹夫自然有壓力。房地產市場,雖然有官方推波助瀾的作用,可中國人的家庭情結和「居有其屋」的觀念,仍是房價高企的文化原因。

甚至,剛剛不久前,中國科幻電影標杆《流浪地球》這種家國趣味,就被公認為是獨特的中國美學。年輕人中對「漢服」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的尋根,都說明傳統人文情趣的根深蒂固。

可見,現代化中國社會中,現代倫理和美學,是表面人文的蒙娜麗莎微笑,那些看不見的舊倫理和舊傳統交織的社會網路,更多以潛移默化的方式,讓個體意識的成長感到捉襟見肘。

所以,逃離正在發生。就像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的家庭成員,都來自傳統家庭的逃離,某種意義上是傳統家庭成員對傳統責任的逃避,在現代社會壓力下,不得不通過流浪來尋找自己。

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雖然給了這些逃離成員一個「家庭」,讓他們的流浪有落腳之處,但這種家庭顯然不穩定,電影最後,小偷家庭分崩離析,意味著這些逃離的人依然需要繼續流浪。

沈巍說:「就是這麼簡單的理念(垃圾分類),他們說我腦子有病,然後工作沒了」。這種不滿及不滿後的自由流浪,暗合古儒生理想受挫後的隱世和「採菊東籬下」。

雖然沈巍這種形象的內在,缺乏古儒生宏大的社會理想為支撐,但放在現代社會,沈巍對個人、家庭,甚至社會責任的逃避和放棄,何嘗不是所有人的理想。

這個意義上,沈巍是自由的。這種自由是這個依舊傳統的社會所追求的。問題是基於來自社會、家庭和倫理的壓力,我們缺乏這樣的勇氣。因此,這種流浪夢想僅能停留於口頭、寫作、童年、電影或白日夢。

我們「尊重」沈巍,是不是消費流浪漢之餘的顧影自憐,「佩服」沈巍,是身處這個傳統社會帶來的壓力,大抵可以通過可憐別人來可憐自己吧。

老狗對路人兇狠的「汪汪」聲,不過是要求脖子上的繩子可以更長些,然後能在更大的空間里撒開蹄子。這就是那個童年開始的浪漫主義的自由流浪夢罷。

推薦閱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