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2016年7月29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週刊

  作者:黃豁

  在唐宋時期,一個峽谷激流,刀耕火種的小城,爲什麼會成爲一個文化高地,一箇中國詩歌繞不開的地標?

  重慶奉節瞿塘峽一帶景色。新華社記者王全超攝

  01

  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三月的一個清晨,白帝城彩雲滿天,一葉扁舟如離弦之箭,順水東下。

  一名飄逸孤高的男子佇立船頭,仰望三峽入口“夔門”——高聳入雲的赤甲山、白鹽山相對如門,將滾滾長江束爲一線激流。瞿塘峽中高猿長嘯,空谷傳響,哀轉久絕。剛經歷了人生的驚濤駭浪與大起大落,歸心似箭的他暢快淋漓地寫下一首千古絕句:

  朝辭白帝彩雲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他叫李白,大唐才華橫溢的“詩仙”。詩中的白帝城位於今天的重慶奉節縣,古稱“夔州”。因受永王李璘事件牽連,58歲的李白被流放夜郎,從江西溯長江西上,取道四川至貴州流放地。

  這是他第二次出入三峽。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20多歲的青年李白第一次仗劍出蜀,意氣風發,“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寫盡少年遠遊,倜儻不羣。第一次走出三峽的李白,漫遊大唐大好河山,裘馬輕狂,千金散盡,以詩會友,聲名鵲起。

  大知識分子李白怎麼會犯政治錯誤呢?文學上的天才,往往是政治上的“幼齒”。

  四年前,安史之亂爆發後,唐玄宗逃入四川,唐王朝實際上形成了政治真空,兩股政治勢力迅速崛起。一個是在靈武自立登基的太子李亨,一個是經營長江流域的永王李璘。在廬山的李白應召參加了李璘幕府,以爲可以一展抱負,成爲再造大唐的英雄人物。他激情澎湃地寫下十一首《永王東巡歌》,比如其中一首:

  試借君王玉馬鞭,

  指揮戎虜坐瓊筵。

  南風一掃胡塵靜,

  西入長安到日邊。

  “日”是皇帝的象徵,“長安”是帝都,詩人自比東晉時力挽狂瀾的謝安,將李璘比爲天子,而此時唐肅宗李亨已經即位稱帝,這就“政治不正確”了。李璘兵敗身亡後,陷入政治鬥爭漩渦的李白跌入人生低谷,等待他的是流放蠻荒之地、極可能客死異鄉的結局。

  時隔20多年,再入三峽,當年英姿勃發的青年已年近花甲,名滿天下的詩人如今成了流放罪人。沉重、抑鬱的心情正如逆水行舟的漫漫旅程,向來豪放豁達的“詩仙”連畫風都變了,口中吟誦出“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他肯定想不到,否極泰來的轉機就在前方,夔州。當行到夔州白帝城時,唐肅宗大赦天下的消息傳來,驚喜交加的詩人,旋即掉頭放舟東下江陵,來時艱難苦頓的長籲短嘆,化爲歡快愉悅的自由歌唱,人生的大悲大喜,三峽的江山勝景,成就了《早發白帝城》千古絕唱。同樣遭遇流放貶黜的明代狀元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大讚此詩“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02

  “詩仙”走了,“詩聖”來了,而且一住就是兩年多,寫了430多首詩,佔其現存詩歌的三分之一。

  他叫杜甫,河南人——李白惺惺相惜的“好基友”。李白從白帝城東去7年後,55歲的杜甫也攜家人來到夔州。

  李白是流放,杜甫是流亡。安史之亂後,大唐由盛轉衰,大時代的悲劇中,李、杜的命運與時代一起浮沉。

  隨着好友劍南節度使嚴武去世,杜甫失去了賴以生存的靠山,只好離開成都草堂,漂泊於岷江、長江沿線的樂山、宜賓、重慶、忠縣、雲陽等地,“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唐大曆元年(公元766年)春,他輾轉至夔州,寓居於這個大江峽谷中的山城。

  在生命的最後4年,老杜如同劃破夜空的剎那火焰,發出了璀璨光芒,尤其在夔州達到了創作巔峯。國破家難——大唐內憂外患,難復開元全盛日;知交零落——好友李白、嚴武、高適等,都先後去世;壯志難酬——“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淪落爲“苦被微官縛”……在三峽雄奇險峻的大山大水中,國破、家難、個人際遇與大自然交融,使老杜的詩愈發雄渾蒼涼,悲天憫人,境界始大,感慨遂深。

  其實,中小學課本中老杜的名句大都出自夔州,“杜甫很忙”那幅憂國憂民的課本插圖,從年齡上看,也符合老杜晚年隱居夔州的形象。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八陣圖》)這是夔州江邊的八陣圖遺蹟;“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秋興八首》)這是憂念國家的;“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詠懷古蹟其五》)這是給諸葛亮點讚的;“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詠懷古蹟其三》)這是寫王昭君的;“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閣夜》)這是夜宿西閣的失眠夜……可以說,夔州成就了“詩聖”,天時、地利與人和,註定要產生一首千古流傳的曠代之作。

  寓居夔州的第二年秋天,杜甫登高望遠。瞿塘峽口天高風急,高猿長嘯,飛鳥盤旋,一片蕭索之中,唯有滾滾長江奔流不息。老杜感懷身世飄零,時不我予,憂國傷時,被譽爲“古今七言律詩之冠”的《登高》噴薄而出: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詩仙”與“詩聖”都留下傳世之作。夔州,今天的重慶奉節縣,成爲唐詩裏繞不開的一個制高點。

  航拍白帝城。新華社記者 劉潺 攝

  03

  奉節,即使在今天,也是個地處偏僻的縣城。在唐宋時期,一個峽谷激流,刀耕火種的小城,爲什麼會成爲一個文化高地,一箇中國詩歌繞不開的地標?

  有人說是三峽的壯麗山川,鍾靈毓秀,激發了文人萬丈才情,但在古代,比三峽更爲雄奇壯麗之地比比皆是,爲何唯獨此地巨星雲集呢?

  答案是,地理位置。

  換句話說,夔州當時好比網民心中的“宇宙中心”——北京五道口。

  自古出入四川盆地有兩條重要通道,一條從成都向北,經廣元出川翻越大巴山的金牛道,一條是沿長江而下,穿三峽向東的水路。與李白感嘆“蜀道難”的陸路相比,長江水路更爲高效便捷,從重慶東下宜昌,順水僅需10天左右。當時的長江,如同一條水上高速公路。夔州,恰好扼守黃金水道的咽喉——三峽起點,進出巴蜀,必經此地。

  李、杜走後,另一個大詩人劉禹錫也來到“宇宙中心”。任夔州刺史期間,他把失意的貶官變成了民間採風,開創了唐詩新的題材。這就是整理三峽民歌的《竹枝詞》系列,一出手就是流傳千古的名句: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畲。

  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自古詞人多入蜀。三百多年後,南宋陸遊又行走在這條路上。前有李杜文章,不在奉節寫點東西,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文化人。從宜昌到奉節的20天時間裏,陸遊每天一首詩,並留下《入蜀記》。唐宋以降,直至明清,奉節的天空羣星閃耀,陳子昂、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蘇軾、王十朋、陸遊、范成大等一大批文人在此反覆詠歎,華章絕句於斯爲盛。千年奉節,絃歌不絕,因此被譽爲“詩城”。

  新華社發(週會攝)

  04

  2002年深秋,又一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季節。

  奉節古城南門“依鬥門”前,一羣人撫摸着斑駁的城牆,痛哭流涕;數位老者面向瞿塘峽夔門,高聲吟誦杜甫《秋興八首》組詩“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他們,在向即將永沉江底的詩城告別。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是杜甫在力挺“初唐四傑”時寫的絕句。作爲古人,老杜肯定想不到,一千多年後,萬古不廢的江河有一天竟大江截流,高峽變平湖。

  三峽工程的興建,對於千年詩城而言,無疑是千年未有之變局。拆遷、移民、淹沒、重建……矛盾衝突取代了詩情畫意,那些俯瞰長江已經千百年的古老城鎮,那些激發過文人墨客萬丈才情的山川,那些見證長江文明的歷史遺蹟都隱沒於長江。

  淹沒前的奉節縣城,古樸小巧,歷史文化遺蹟衆多:根據杜甫“每依北斗望京華”詩意而命名的城門“依鬥門”、紀念杜甫的“西閣祠”、東屯“杜甫草堂”遺址、長江邊的“八陣圖”、劉備託孤的“永安宮”……從國家層面講,三峽文物保護搶救工程被學界稱爲“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文物保護系統工程”。不過,由於時間倉促,在這場與蓄水賽跑的搶救運動中,留下了諸多遺憾,包括奉節境內的大量非國家級的文物和歷史遺蹟不得不放棄。

  出現在世人面前的新奉節是“中國最狹長的縣城”,縣城沿長江分散成若干組團,以公路、橋樑、隧道相聯繫,長達24公里,如同長江岸邊的一串“糖葫蘆”,最遠的移民社區離縣城中心有1小時車程。

  曾經有兩千多年曆史的歷史文化無跡可尋,只有新縣城中心佇立的李白、杜甫的塑像似乎可以證明“詩仙”和“詩聖”曾經“到此一遊”。歷史就這麼弔詭,當年老杜曾經發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喚,沒想到千年後,因他而興的“詩城”連草堂都沒有給他留下一間。

  白帝城成爲一個孤島,對奉節歷史影響深遠的三國文化也杳無蹤跡。舊的縣城淹沒了,可以建嶄新的縣城,舊的峽谷消失了,會產生新的風景,但綿延千年不絕的文脈如果割裂了,詩城的靈魂安存?

  十多年前,三峽蓄水之時,我曾有幸乘舟而下,夜泊奉節白帝城下。

  夜色寧靜,一輪新月出夔門。佇立船頭,看着緩緩上漲的江水漸漸淹沒歷史,那些唐宋華章中的詩句忽然排山倒海而來,一句一句地在我腦海中迴響。

  那是詩的告別。

  監製:易豔剛 | 責編:劉小草 | 校對:趙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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