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寂然法師

  首發丨騰訊佛學

  在小和尚的推薦下,我剛剛去看了一部驚悚電影,印度改編自2010年的同名法國高分懸疑短片的《調音師》——因爲小和尚說:這部電影是神仙編劇,因果現實又宿命荒誕,劇情處處急彎,最終實現了我一開頭看到電影第一幕就認定“全員惡人“的猜想,看完電影,感覺是九死一生穿過一整座黑暗森林,最後卻還是沒有遇見一點螢火之光······

  電影開場是一句黑屏旁白:什麼是生命,取決於liver(義爲肝臟或存活的人)。

  然後,電影鏡頭給出仰角場景,獵人正在近距離地瞄準一隻農田裏偷喫蔬菜的兔子,兔子起初沒有察覺,因爲兔子眼睛看起來已經這是瞎掉了,當獵人踩到東西發出聲響,兔子開始狂奔,突然撞在稻草人上,又慌不擇路,跳到公路旁的界碑邊,此時獵人瞄好準,黑屏,槍響!

  這樣的開場,很容易讓人知道是與後面劇情勾連,留下懸念,並且最重要的是暗示了全片基調,所有人物都是獵人和獵物或者說是“殺與被殺“的關係——怪不得小和尚在一開頭就作出“全員惡人”的判斷。

  劇情詳細不表,看過電影后,我對於小和尚的“沒有好人論”,也是不能全面認同。

  因爲電影最後部分,黑心醫生開車載着盲人男主與被捆綁在後備箱的惡女,經過像肝臟一樣的樹時,沒有停,而電影結尾在歐洲時男主向女主訴述的回憶裏卻是經停了這棵樹,回憶裏醫生對男主說如果你和惡女的配型相符的話,說不定你也會重見光明,但他又說到惡女的血型爲罕見的“大熊貓型”,況且衆所周知,角膜移植根本不需要配型,即使男主不知道這一點也會想到他們二人配型是不符的,那麼男主結合醫生以往的罪惡手法,一定意識到醫生在騙他,最後也是不會放過他,甚至將他進行器官割賣······

  所以整個電影看下來,走出影院,我聽到大家都紛紛說沒有一個是好人時,我個人卻認爲,男主阿卡什和女主蘇菲都是好人,好人雖是好人,卻不是完人,一個畏縮怯懦,一個傻白天真而已——整個故事只是講述了爲了存活或更好地活下去,我們需要在善與惡之間所作的抉擇,之後的堅持隱忍,反覆迂迴,恍惚變異,以及一切因此將承受的所有後果。

  阿卡什是極惡環境下,虛弱堅守住了卑微得甚至有點猥瑣的底線的好人,而一貫簡單直接“傻白甜”的蘇菲在影片最後的回答,對阿卡什來說,猶如一把抓破美人臉,讓阿卡什感到遺憾與虧欠,但不管如何,阿卡什是雖然不那麼好但沒有究竟沒有傷害過誰的好人,而蘇菲是以直報怨、慈悲容納而一定擁有光明未來的好人。

  甚至說全片裏,也不能說壞人都是完全徹底的壞,只不過,各種人的好,在面向不同,對內對外、對自對他時,會有各種理念差別、意志取向和利益衝突,每個人都複雜多面,都善惡立體——這也是此片的魅力所在。

  不過,仔細想了想,跟我一同看完電影,一起走出影院的所有人,還有我的那個小和尚,都一致地嘖嘖發出“全缺德”的感慨,在中國文化背景下,也不奇怪,因爲中國自古流行的是道德文化。

  一位學者曾說,中國的道德文化,因爲長期作爲精英官僚階層的主流文化,以致於被無限拔高成了“完人文化”——莊子早早就對此嗤之以鼻,說道在屎溺——如何正確處理甚至最大化程度利用好排泄物,這就是道,也是人與畜生的區別,也因此,會自覺處理屎溺的喵星人,總會給人類一種外星生物的高級感,這也是我爲什麼喜歡喵星人,以及喵星人在最新的漫威電影中被尊爲可以吞藏宇宙的“噬元獸”的原因吧。

  其實在中國文化中,道德更多是底線論,以致於當強盜的,“盜亦有道”,都要講幾分道義,不對老百姓下手,不對弱者下手;是節操論,當看到有事情發生的時候,直覺內省到自己是圖利還是取義,“惻隱之心”,“殺身成仁”。

  那麼,作爲一部印度影片,更應該從印度文化的角度,去理解影片中的善惡。

  中國的善惡,偏重在衡量人生的實際層面,待人處世有底線有原則是基本而樸素的善,在此基礎上,還能把握運用一切自然人文規則與規律,讓自己和他人也能過上體面有尊嚴與秩序的生活,則是善中的更善。

  而印度文化中的善惡,則圍繞着聽起來有些虛無縹緲的貫穿往世與今生乃至來世的“業力原則”所展開。

  善業有善果,惡業有惡報,無論善業還是惡業,業力一定會以各種形式回饋,顯現而成熟,而業力本身還分外部環境,以及個人內心——所謂外部壞境業力,就是我們常聽到的共業,而個人的欲求就是自業。

  至於共業之惡,權貴也無法逃脫,且權貴的責任最大,因爲他們本有能力創造一個更好的共業環境。

  阿卡什就處在一個共業偏惡但還不缺乏善的環境,像他這樣一個有才華又帥氣的音樂家,本不該淪落至此,但很遺憾,因爲各種原因,他不得不裝成盲人,騙取他人的同情心,騙取盲人福利組織給予的廉租屋。

  “不得不”是因爲惡與自己的業,而仍然有屋可憑,說明還有善心施捨——在共業偏惡的環境下,阿卡什仍然保有了一定的底線,電影開頭已經陳說,但凡他願意接受富婆包養,也就不會有後面那些亂七八糟事了。

  而且在目擊殺人後,阿卡什在葆有自己安全後的第一時間選擇了報警,但很遺憾,偏惡的環境,讓他只能選擇繼續裝“盲人”,成爲不敢發聲的“啞巴”。

  但這樣的退讓,並沒有換來自保,不憚爲惡的人,持續造惡,也並不相信會有業力乃至因果這種事,因爲惡女和她的警察情夫信奉的全是錢與欲,所以,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連環殺人,惡女對神可以說是全無忌憚,男主雖有戒備,但是也沒想到惡女會開門就在祭奠丈夫的貢品裏下迷藥,而警察情婦更是對於男主趕盡殺絕,不給人一點餘地,因此直接突破所有底線,導致一切大崩潰——也正因爲是在印度,這樣一個宗教深入人心的地方,男主每天早晨經過神廟,也會習慣性地拜拜,並且還毫無戒心地喫下惡女遞來的儀式貢品,認爲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至於那兩個器官販子,是宗教迷信派的代表,迷信派最經典的迷信思維就是,相信神奇,相信神話,相信神蹟,但這種相信只是建立在愚癡和慾望之上,因此纔會崇拜供養,甚至把溼婆紋在了自己的胳膊上以表尊崇,但他們祈求的只是神保佑自己中一個大彩票,並把一切發財機會無論好壞、善惡,都視作神恩賜給自己的,因此纔會在本來故事可以完結時,男主機智利用“溼婆的顯現”化解了死局。

  總之,全片比較主要的角色,在這樣印度的業力觀下,基本都顯影了一種相應的“業力回饋”與“冥冥註定”

  說到業力,是不是有些“佛”?

  但其實早在佛教誕生之前,這些業力觀念就已經在印度出現,並且發展成爲幾乎所有印度宗教的根本思想了。

  釋迦牟尼也講業,但他的業卻不是建立在之前印度宗教的永恆不變的本體或者一切註定的宿命論上——佛法的業論,首先認爲業雖然是“自作自受”,然後佛法試圖打破的是“業力”的階層壟斷,低種性的下等人也會因善業修行而超越自詡高貴的婆羅門,業力面前不分種性,人人平等,並且相信每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努力,最後都能夠超越業力,一舉解脫這什麼業不業、善不善的輪迴。

  善惡業力都會顯現,當善惡業力共同顯現時,有人會認爲會有一種抵消的作用和效果,但佛法認爲其實並沒有抵消,只是共同發生了而已,佛法在印度宗教業力說的基礎上,又進一步透徹地指出“因果不空”的 “業自作正見”,自業自作所產生的業果必然會自己承受,無可代償,無法轉逆,因此就連佛陀本人也曾經因爲過去世裏亂敲魚頭而頭痛七天,並且最後也因爲業報無常而病痛入滅。

  佛法爲什麼特別要強調業果不空,一定報償,必然承受,而非抵消?

  對於不認爲業力存在的人,那麼毫無問題。

  但對於相信業力的人,從宗教心理上,不空論和抵消論會帶來兩種行爲導向。

  信奉不空論,人會有一個底線,在能做好事時會盡量做好事,即使做了惡事,也會糾結慚愧,心裏有一條線,自己總也是過不去的。

  信奉抵消論,人就會以善事爲贖罪券,覺得所作的惡是可以作弊與掩飾、彌補與更改,最終一定會變異成爲一種贖罪論,可以用後來的金錢、祭祀或者其他,去徹底贖滅自己先作已作的惡,典型的例子就是西方中世紀天主教的“贖罪卷”,以及中國唐朝的“三階教”。

  小和尚也曾看了一部泰國電影叫《永恆》,裏面有一句話,特別美,又彷彿契合了佛法的精神:“等待天空與塵土都消失。”因此有了對許多人世情愛真相的感慨,所以小和尚發朋友圈說:

  “飛蛾撲火時,一定是覺得自己置身於極幸福的極樂,也許每隻飛蛾在撲火的時候,都憧憬着這樣的宇宙奇蹟,‘山無梭,天地絕,纔敢與君絕’,認爲如此即達致了永恆,所以纔敢於撲火,甚至知道下場註定是地獄,但飛蛾妄想的是倘若與他在一起是下地獄,那麼在走的那一刻,牽着他的手與之同行,那稱得上是壯烈,是終極的永恆,但結果真的是天空與塵土都消失的永恆嗎?他是你的全部,而你只是他的生命的過客,因爲本沒有永恆,只有剎那,說到底連那剎那也是不可留住的從未留住,剎那時或有的些許感動,也終是無常罷了。”

  看到小和尚這段話,我又對小和尚說:

  永恆

  泰國,在他們的文化體系當中保留了極其濃厚的佛教核心價值觀,而這樣的核心價值觀在我們今天的社會中已經極少被提及了。

  比如你看過的《永恆》這部電影,有很多人會認爲這片子講的是愛情,這絕對是誤解,片中的男主人公愛上了自己不該愛的人,他們無法抑制內心的狂熱,不顧一切的在一起,甚至把兩個人的手用鎖鏈鎖在一起,一開始他們非常開心,但逐漸的愛情被生活消磨殆盡了,他們開始折磨對方,女主死的時候,男主還在啜泣,屍體開始腐爛,男主害怕到生生扯斷了屍體上連着女主手上的鎖鏈,最後失心成爲一個在叢林裏中不斷哭喊的瘋子,身後拖着一隻腐爛露出枯骨的猙獰之手。

  這電影歌頌的不是愛情,恰恰相反,它在告訴你:人要有剋制,有些不適當的情慾在某種時候,就意味着毀滅,並且進一步說,愛情從來不會恆久,世間裏從來找不到所謂永恆,不知道這一點就是佛法所講的無明與愚癡。

  永恆

  印度電影,也是如同泰國電影一樣,在他們的文化體系當中保留了極其濃厚的宗教價值觀和信仰思維式。

  也因此,阿卡什這個好人,在惡業環境下,哪怕是被迫性的選擇撒謊妥協,依舊是有業力果報的,那就是片中他一度真的變成了盲人,而阿卡什最後能全身而退,終於出國,還復明瞭——這是在印度宗教業力觀的文化背景和思維定式下才會導向的結局,足以說明他在“神仙編劇”的心中是一個還算有底線的好人。

  雖然他還在騙,但“畢竟沒有傷害誰”,而且有才華與樣貌討人喜歡,否則之前所有的劇情布排就顯得無所依靠,而分辨這部電影所以是印度電影的明顯之處,就在於不是爲了反轉而反轉,而是貼合着“業力”主題去設計劇情和結局反轉的。

  小和尚說:也可以直接拋卻一切宗教和文化因素,去直面這部電影裏種種人的心理和行爲以及導致的事件與結果呀!

  我說:當然了,也可以只用業力不存在、只有角色們的慾望、性情與行爲,加上事件的現實與意外,才產生與推動了故事的思想去觀看電影,但我覺得,對於一部電影,在不同國家文化背景中,在各種宗教信仰的取向下,產生出有多種不同的解讀,會更加有趣,會有意外的收穫,以及更代表了這部電影的成功。

  小和尚問:那如果用純粹的佛法角度,如何去看待這部電影?

  我說:堅守底線,不因爲自己的貪慾而傷害到別人,如同持戒,不殺不侵,安心精進,纔能夠讓自己生活得快樂自在,獲得希望和成功,乃至最後的自在與解脫。

  而我自己個人的感覺是,看完這個電影,走出影院,又穿過一同觀影的熙攘人羣,心裏沒什麼特殊的情緒與意象,因爲我知道電影裏的情節和事件不會發生在我的生命中,扔掉早已喝光的可樂罐與票根,此時春夜的月光撒落在身上,又清又涼,前方的路燈彷彿螢火,早把路微微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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