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戒中心,電擊是被輿論討論的最多的內容,但這裏絕不僅僅只有電擊。

  作者 | 差評君

  來源 | 差評

  自 2006 年開辦以來,根據不完全統計,被送去山東臨沂第四人民醫院網戒中心治療的人數超過 7000 人,這裏是父母眼中拯救孩子的天堂,是孩子眼裏的地獄,也是當地醫療衛生系統的金字招牌。

  十多年過去了,我們想知道那些孩子都還好嗎?這有關家庭,有關教育,涉及社會偏見,阻力和接納,我們希望通過他們的故事帶給大家一些思考,當悲劇發生時,除了口誅筆伐,還能做什麼。

  如果你被關進精神病院,怎麼證明自己不是精神病?

  1973 年,擁有心理學和法學雙學位的 D.L.Rosenhan 成立了一個 “ 僞精神病人聯盟 ”,這個由研究生、兒科醫生、畫家、家庭主婦等組成的 8 人團隊在美國東西海岸 5 個州的 12 所精神病院掛號,結果7人被診斷爲精神分裂症,1 人爲狂躁抑鬱症。

  1973 年,Rosenhan 在著名學術期刊《 科學 》上發表了論文 “ On Being Sane in Insane Places ”,提出了精神病診斷中病人標籤化的問題,即只要一個人被認定有精神病,其一切行爲都會被視爲反常。

  就像是精神病院病人說自己沒有病,醫生都會把 “ 否認 ” 看成是發病的一種特徵。

  33 年後,在中國山東臨沂小城,在第四人民醫院的網戒中心,一個又一個孩子試圖證明自己 “ 沒病 ”,他們又哭又鬧,他們求助同伴,求助父母,最終一切的聲音都在一號住院樓 2 層東側的小房間裏戛然而止。

  “ 你有病,你需要治療。”

  “ 我有病,我需要治療。”

  父母喜極而泣。

  楊叔笑眯眯。

  ( 曾經網戒中心的大門,似乎不再有存在過的痕跡 )

  通電,過電,通電,過電。

  去年,大雄離家出走,逃到了大學同學家,從此和父母斷絕了聯繫,而原因,是父親要第四次把他送去網戒中心 “ 好好教育一下。”

  第一次進去的時候,他還是高二。十二年過去了,他和父母的關係沒有任何改善,有的只是越來越深的積怨,和難以消弭的心理創傷。

  17 歲那年,大雄被父母以 “ 參加夏令營 ” 的名義騙到了網戒中心,接受了一個週期,也就是四個半月的治療。

  未成年的他,被簇擁着請進了 “13號室 ”,被人按住手腳,兩個電棒按在太陽穴上,一個電棒不動,另一個電棒經過額頭,從一邊滑到另一邊太陽穴,十次一個週期。

  “ 滴滴滴滴 ”,通電,過電。

  初次過電的孩子,被問的問題大同小異,目的是爲了讓人服軟,電十次,問一句話,再電十次,問下一句話。

  就像是砧板上的活魚,原本大吼大叫的大雄老實了,不再叫着要 “ 要自由 ”,“ 要出去 ”,而是 “ 留下來 ”。

  並不算完,即便如此,他還是體驗了 20 毫安的量,爲的是震懾,因爲楊叔最恨 “ 出爾反爾的人。” 如果出去和家人胡說,就要再次 “ 享受 ” 治療。

  通電的那一瞬間,他因痛苦而緊閉的眼睛裏出現了 “ 一條平直的黑白線 ”。

  那年,13 號室用的還是 DX-ⅡA 型電休克治療儀器。

  上世紀 90 年代治療狂躁型精神病人的一種抽搐型治療儀,因爲治療方法劇烈,對於心肺功能較差、嚴重肝腎疾病、老人、兒童慎用,否則將有造成認知損傷的危險。國內生產儀器的廠家在 2000 年批文到期,已停止生產使用。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網戒中心 2008 年在輿論壓力下撤換該治療儀,以低頻脈衝治療儀代替之。

  大雄在 13 號室接受治療的同時,送他來的母親也被盟友(所有入住網戒中心的都被稱爲 “ 盟友 ”)家長團團圍住,以自家孩子的生動事例證明楊叔的妙手回春。

  大雄說,只要家長有質疑,被電的一定是孩子,通過更溫順的表現證明治療效果。

  這就形成了一個絕望的閉環,反抗只能適得其反,出去的唯一辦法是接受治療,因爲,他 “ 有病 ”。

  大雄懷着最後的希望給未一同前來的父親打了電話,告訴他 “ 這裏不能呆,我被電了。”

  另一邊,母親彙報 “ 一切都好。”

  手機被收回,大雄就像落水的溺亡者,失去了最後的浮板。

  被送進來之前,農村的大雄考到了城裏一所重點高中,但是城裏同學說的話,做的事總讓自己覺得不那麼舒服,幾次衝突下來,大雄覺得自己 “ 被欺負了 ”。

  “ 老師不管,爸媽說我處理不好和同學的關係。”

  不想上學,成了大雄被送進網戒中心的理由。

  大雄現在總結當時的心境,大抵是因爲 “ 自卑而自尊心過強,在不被理解的校園環境裏孤立無援。”

  那時的他看來,退學去打工,可能是消除偏見和不友好眼光的最好手段。

  經過四個半月的 “ 治療 ” 過後,大雄轉學到一所農村高中。同時,爲了離開,大雄的父親還拉了大雄的表哥到網戒所治療。(爲了維持網戒中心的規模,出院的盟友家長多多少少都要在楊叔的暗示下 “ 拉新 ”。)

  短時間逃離了父母的管束,周圍的同學都是農村孩子,在新的學校大雄又 “ 活了 ”。直到現在他都認爲自己高考沒太用功,但是那種 “ 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 的氣氛,讓他獲得了一段難得的快樂時光。

  實際上,第一次從網戒中心出來,到新高中的第一天,他就發現自己的記憶力和認知能力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 上午剛分了宿舍,中午還休息過,晚上回來就不記得了。”

  因爲被迫留級,之前學過的課程居然也想不起來了。

  大雄覺得自己可能被電出點毛病了。

  電擊,磕頭,下跪,“ 神 ” 賜的福祉

  在網戒中心,電擊是被輿論討論的最多的內容,但這裏絕不僅僅只有電擊。

  磕 “ 等身長頭 ”(西藏佛教的一種拜佛儀式,以三步一叩的形式表達對佛祖的無上崇敬。)是表達感恩和悔過的重要輔助手段。

  每天早晨六點起牀跑步,八點上點評課(網戒中心重要的 “ 教育 ” 形式之一。以介紹新盟友、前一天盟友問題情況的處理,楊叔講話爲主。)下午軍訓、晚點評(濤哥、蘭姐點評盟友的日記、周總結、月總結、出院總結等。)晚十點之後就開始磕頭,這是二次以後住院的和即將出院的盟友享有的 “ 教育加餐 ”,一般要磕 1000 個才能睡覺。而當時,被央視報道過的盟友兩兄弟一天要磕 3000 個。

  ( 網戒中心的濤哥如今是副主任醫師 )

  “ 正常人要磕五六個小時,時間久了,他們異常熟練,一般兩個半小時就能結束。”

  下跪,是懺悔的日常操作,輔之以眼淚,是讓父母滿意的最好手段。跪楊叔的教導,跪父母的養育,每次點評課總少不了這樣的橋段。大雄覺得虛僞透了。

  “ 這裏,所有的盟友都是爲了生存的演員。”

  因爲只要你稍不注意,等待你的就是電擊。

  每晚睡前是大雄和母親獨處的時間,再也僞裝不了的他沒有再和母親講話。結果第二天,就被母親舉報孩子 “ 冷暴力 ”,在 “ 13 號室 ” 進行了 “ 治療 ”。

  他發現,這裏的家長少有真正關心孩子心理健康的,他們關心的只是 “ 聽不聽話 ”。

  大雄說同期的女孩兒胡青,根本不會上網,進來的罪名是 “ 早戀 ”,即使被電的時候依然大喊大叫,那次治療持續了很久,結束的時候,她的太陽穴因爲電擊太久出現了一塊錢硬幣一樣的傷疤。

  “ 你還想當劉胡蘭?我就讓你看看劉胡蘭怎麼死的!”

  在現場 “ 觀摩 ” 的他聽到楊叔這麼說。

  還有家長主動要求加量的。一個本地的孩子補日記的時候和幾個盟友罵老楊,被別人舉報,上了治療牀。大雄親耳聽到他媽媽在外面大喊:“ 電死他!叫他不聽話!”

  玩遊戲是不聽話,不願意留級是不聽話,不願意結婚是不聽話,學習上不去是不聽話,自由戀愛是不聽話,沉默寡言是不聽話。

  只有聽話的 “ 精品 ” 才能出院,即使出來,也有可能隨時再被送進來。

  大雄第三次進去的原因是 “ 不聽父親的話幫家裏裝修。”

  那年大雄剛考上一所山東省裏的大學,他樂呵呵地向父母報喜,但是他們並不滿意。覺得 “ 沒有達到他們的預期。” 正值家裏裝修,不願幹活的他又被送了進去。

  “ 我感覺他們嚐到甜頭了,覺得那兒是管教我最方便省事的地方,不聽話就 ‘ 電一電 ’。”

  被送進去之前,大雄在老家還捱了父親一頓打。

  未遂的第四次,既定的無家可歸。

  大學畢業,大雄去了西北的煤礦,他喜歡那裏的大漠孤煙,也喜歡呆在自己設計的礦井下,最重要的是,他有了女朋友。

  後來,礦上效益每況愈下,最後的六個月,大雄只拿到了 1500 塊工資,那時的他,又回到了山東父母的家裏,想要在家裏找個工作。

  他感覺到父母並沒有因爲自己的回來而開心,因爲他失業了。

  在家呆了沒幾天,大雄又被打了。

  當天父親拿着找神婆請的藥(大雄說就是符紙燒糊了泡在藥酒裏。)讓大雄喝。

  拒絕的後果不止是一頓打,父親又要打電話揚言把大雄送進網戒中心好好管管。

  那是 2018 年,一年前。

  大雄顫抖着逃離了那個家,在大學同學家暫住了一段時間,找到了工作。

  後來他聽親戚說,對於那次的被打和出逃,父親對外的解釋是 “ 不孝子忤逆母親。”

  自那以後,雙方再無聯繫。

  關於和解

  其實在成年後,大雄數次想站在父母的角度尋求一種單方面的和解和心裏的安慰。

  在第三次出來之後,父親給大雄曾道過歉。

  但是稍微一談,就是 “ 要不是你自己不上學,我們也不會花那麼多錢把你送過去。” 的論調。三次進網戒中心,父母前前後後花了近六萬塊,大雄的母親全程陪同,這也成了他們關心孩子的重要表現。

  大雄發現,自己和父母好像從來談不到一塊兒去,嘗試溝通的結果就是被強制認同。

  之後,大雄和父母再不聊這段經歷,如果忽略那七個半月,大雄覺得,再怎麼着,和父母也是血濃如水的親情。

  但是,在對待親弟弟的事情上,大雄發現父母從來都不是一碗水端平的。同樣玩遊戲,同樣沒有幫着裝修,“ 弟弟比我玩的瘋多了。” 父母對弟弟的態度從沒對大雄那麼嚴厲過,更沒有把弟弟送去那兒( 網戒中心 )。

  大雄從沒問過父母爲什麼,爲什麼都是兒子,爲什麼差別這麼大。大雄也不想問,他說自己現在平靜如水,已經不在乎了。

  那場離家風波後,他徹底絕望,只剩下了恨。

  如今,大雄在一家不錯的公司上班,除了沒有周末外,日子過得充實而緊張,年將而立的他依然等待着要網戒中心負責人楊永信 “ 付出應有的代價 ”,但是在法律的層面遇到了重重困難。

  “ 律師說因爲不是外傷,心理和電擊造成的傷害無法評估,而且距離時間久遠,也缺乏當時視頻圖像證據。”

  以 “ 心理疾病 ” 被送進來的孩子們,也因心理傷害難定責無法追究對方的責任。

  至於和家庭,大雄聽親戚說父母已經把自己除名。

  “ 死後寫不進家譜了。”

  大雄說,這一切,都是楊永信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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